高巧林
我上小學時,一年之中除了有寒假和暑假,還有為期十來天的夏忙假和秋忙假。
既然是忙假,就得正兒八經地干活。燒飯做菜,擔水送茶,采瓜摘菜,剝豆割草,喂雞趕鴨,忙得很。
只是,我始終無法到達農忙“一線”。
一天早晨,媽媽臨出工前一刻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要我跟著她去田頭學習割麥子。
“啊,我可以同大人一樣干農田活了!”我高興得不得了,并且一下有了長大的感覺。
六月的田野陽光熱烈,熏風送爽,生機盎然,馨香四溢。金燦燦的麥浪里不時閃出五彩繽紛的野花,藍瑩瑩的天空下不時掠過鳥兒們的輕盈舞姿。
我學著媽媽的樣兒,挽起褲管,赤著腳板,一步跨進麥田,彎腰,揮動銀光閃閃的鐮刀。
沒料到,平時看大人們割麥易如反掌,井井有條,而輪到我割時,不是嫌麥稈韌、鐮刀鈍,就是將割下來的麥稈堆放得雜亂無章。最后,留下來的麥茬子如同毛針聳立的刷子,跟我作對似的,一下一下地刷疼我的腳底。
幸虧媽媽悄悄地替我?guī)砹艘浑p舊布鞋,讓我穿上。也幸虧媽媽及時伸出手來,很有耐心地教我割麥——左手反側,捋住麥稈,把鐮刀放在麥稈底部,使勁一割,麥稈“嘩哧”一聲倒下;把倒下的麥稈鉤在鐮刀上,撂在左手虎口里,抬高,往右一甩,有條不紊地放在麥壟上。
我這才有了割麥的模樣,而且覺得挺有意思——一把把麥芒筆立、顆粒飽滿的麥穗靜靜地躺在熱烘烘的陽光下,而后,傳出“窸窸窣窣”的爆裂聲;躲藏在麥壟里的小蜘蛛、小泥蛙、小田鼠等小動物們慌亂逃竄,一副無家可歸的可憐模樣……
但事實上,我還是有些難為情——速度比媽媽慢太多,手心里也磨起了水泡。
媽媽一邊勸我歇著,一邊表揚我說:“才第一次割麥,挺好的了。”
就這樣,我只能割一會兒,歇一會兒,直到太陽一點點地西沉。
“嘰嘰嘰——”聽到這一串尖尖細細、若有若無的叫聲時,我正一邊站著伸懶腰,一邊美美地咀嚼從麥溝里采得的野豌豆。
哦,這叫聲會不會是從麥壟下的泥縫里傳出來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泥縫里一定藏著一窩肉嘟嘟的小田鼠;當然,也可能是我的聽覺一時出了偏差。
“嘰嘰嘰——”這下,我終于聽得確信無疑,叫聲是從我跟前的麥稈叢里傳出來的,并且,我從叫聲里聽出了小生命的惶恐不安。
我放下鐮刀,繃起神經,輕輕地走進麥稈叢,俯身,小心翼翼地撩開麥梢,往下一看——啊,居然是一窩跌跌撞撞的小雞!
沒錯,它們跟奶奶家孵出的小雞一模一樣——一愣一愣的小腦袋,菜籽般的小眼珠,姜黃色的絨羽間豎著一條條棕黑色的“毛毛蟲”,可愛極了。
“媽媽快來,我發(fā)現(xiàn)‘花背褡小雞了!”
“胡說,麥壟里怎么會有小雞?”
“真的,我不騙人!”
媽媽沒再理睬我,只顧在我前邊四十多米處的麥壟上彎腰割麥。
快,抓住它們!我這樣想過后迅速出手。
小雞們不甘心當俘虜,朝著麥稈空隙倉皇逃竄。
“撲棱棱——”一米開外處的麥稈叢里,突然響起一陣蒲扇猛力搖動時才會有的聲響。隨后,我的眼前騰起一縷灰撲撲的塵埃,閃出一個奇異的黑影。
等我反應過來時,一只成年雌性野雞正努力撲動翅膀,在麥壟上超低空飛翔。
我這才恍然大悟——那一窩“花背褡”其實是野雞媽媽的孩子。
誰都知道,野雞是餐桌上的上等美味。
我鼓起勁頭,開始追趕野雞媽媽。
野雞媽媽餓著肚皮孵了個把月小野雞,羽毛稀疏而黯淡,消瘦的身體好像一只空蕩蕩的燈籠殼子。所以,當我快步向它追去時,它怎么也飛不遠,跑不快。
不過,就在我追過五六十米后,我與它的距離縮短到咫尺之遙。我開始擺開向前猛撲的姿勢,野雞媽媽突然一個轉身,鉆進麥子尚未割倒的麥壟里。
我拍手跺足,“望麥興嘆”。最后,只得回過頭,重新把抓捕目標轉移到小野雞們身上。
看樣子,小野雞們才出世沒幾天,它們跑不快,被我一一逮住。
“咕呱——”一聲兇猛的鳴叫撲進我的耳朵。
“啪嗒——”我的臉上仿佛重重地挨了一鞭。
我定神一看,野雞媽媽正擺開奮力營救孩子的強悍架勢。
我緊緊地捂住衣兜里的小野雞們,快步跑回家。
“咕呱——咕呱——”野雞媽媽的哀鳴一聲聲地回蕩在麥田上空。
“阿林,把小野雞放回麥田吧?!眿寢屨f。
“不,我要養(yǎng)著它們?!蔽夜虉?zhí)地說道。
“不行,它們離開媽媽后,活不了。”媽媽說,“它們的媽媽也會傷心死的。”
“為什么?”我不信。
“你想想,假如哪一天,你突然離開我,而我呢,突然失去你,結果會是怎樣?”媽媽讓我換位思考。
我一震,臉上的表情立即凝重起來。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算真的長大了許多。
夜幕即將降臨。野雞媽媽的“咕呱”聲顯得越發(fā)凄涼而哀怨。
我在媽媽的陪同下,抱起一衣兜哆哆嗦嗦的小野雞,一步步地走向麥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