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
漢室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南陽何颙
建安二十一年四月,獻帝冊封曹操為魏王。
邑三萬戶,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獻帝頒旨的時候眼底有淚。
落日的余暉從德陽殿正門投進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魏王負手而立,身影被夕陽拉得極長,投在德陽殿的地磚上。他未動,所以我從他身后上前,低眉垂眼從獻帝手里接過那道圣旨。
然后,我恍若未見獻帝強做歡顏的眼神,跟在魏王身后揚長而去。
其實權(quán)臣做到魏王這一步,大概是進無可進,可惜他志不在此??梢韵胂螅弥@道圣旨跨出德陽殿之后,他在世人眼里又會多加上幾條罪名,“挾天子以令諸侯”“穢亂皇室,干擾朝綱”“為臣不臣,狼子野心”,而他聞之只是一笑嗤之。
我一直相信,大丈夫生于亂世,長于亂世,謀于亂世,他是時勢造就的梟雄。
跨出德陽殿的正門,他正準備翻身上馬的時候,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轉(zhuǎn)身問我:“丁氏回來沒?”
我猛地回神,聞言躊躇不已,最后只能一臉難色地回稟:“不曾回?!?/p>
他微微沉下臉,翻身上馬,低聲說一句:“吹毛數(shù)睫。”然后一臉怒意地一騎絕塵,我只能趕緊跟上去。我近侍在旁多年,他已經(jīng)極少喜怒形色,如今敢忤逆他的人幾乎沒有,能讓他動怒的,只有丁氏了。
丁氏是他少時的結(jié)發(fā)妻子。兩人還是少年夫妻的時候,我服侍在側(cè),經(jīng)常能聽見這位梟雄對自己發(fā)妻的評價,不過四字,就是“吹毛數(shù)睫”。
魏王那個時候還只是洛陽北部尉,嚴令禁止,手段已經(jīng)十分嚴酷,上任時就得罪了不少洛陽貴戚。他要棒殺宮內(nèi)皇寵宦官的叔父蹇圖時,這位丁夫人憂心忡忡,垂淚找到魏王,跟他說:“洛陽皇戚眾多,你得罪了皇帝身邊的宦官,以后怎么辦啊,你放過他一命好不好?”
魏王當時冷笑一聲,就說了“吹毛數(shù)睫”這四個字。后來,他棒殺蹇圖之后,丁夫人日夜擔憂他的安全,所以魏王一直覺得這個發(fā)妻唯唯諾諾,不甚喜歡。
丁氏其實識字不多,她一直以為這個詞是魏王在夸她睫毛長。后來,他語氣大概實在不像是在稱贊她,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私底下問我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不忍,但還是老實地告訴她,這是魏王在說她目光短淺。
她聞言久久未動,然后臉色蒼白地抬頭看我,輕聲呢喃:“我只是擔心他?!?/p>
我其實理解她,婦人被困于一隅方院,夫君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凌駕于她自己的生命之上,所以她所有的遠見,都在魏王身上。環(huán)境所致,她所見到的天地,就只有魏王一人,可惜她的夫君有治世之才,鴻鵠之志,而她自小所接受的教育就注定,她跟不上她夫君的腳步。
魏王有很多女人,卞氏、杜氏、環(huán)氏、秦氏、尹氏……多不勝數(shù)。我跟在魏王身邊大半輩子,他身邊多數(shù)女人來來往往我都見過,但是為他吃過苦的,也只有丁氏這一位。
魏王郁郁不得志,被調(diào)任頓丘令的時候,酒醉曾無意中說過他和這位丁氏的初識。他少時頑劣不堪,當時和素有“四世三公”的袁家公子袁紹成日偷雞摸狗,有一次動念偷人家的新娘,裝作宴客混在人群里喊有賊,趁混亂抱起新娘就跑,結(jié)果跑了數(shù)里才發(fā)現(xiàn)偷錯了人,偷成了新郎的親妹子,丁氏當時年幼,被嚇懵了,半晌才曉得哭出來。
聞聲追來的人越來越近,他當機立斷突然拉住丁氏的手朝跑在最前方的袁紹追去,一邊追一邊喊“抓賊——”丁氏當時還哭著,看著袁紹狼狽竄逃的時候,哭著哭著就“撲哧”笑出聲來。
他當時借著火把看著這個小妹子的笑,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嫁給他為妻。
他們在頓丘的時候,其實也琴瑟和鳴過?,F(xiàn)在說句誅心的話,當然,這話我也不會實實在在地說出口,我其實一直覺得,魏王對這發(fā)妻多有虧欠。
魏王這半生走過來堪稱傳奇,無論是他被拜為騎都尉大破黃巾軍,不滿朝政怒而辭官回歸故里,還是后來刺殺董卓逃出洛陽,這些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中,丁氏一直咬牙一聲不語地跟在他身后。
她一直沉默隱忍得像是個透明人,魏王刺殺董卓不成逃出洛陽的時候,沒來得及安置好家眷,所以董卓的人找上門來,丁氏被抓得結(jié)結(jié)實實。
那段時間我和女眷被隔開,只知道府里森嚴戒備,連個小廝都被嚴刑拷打追問魏王的下落,更不要說是和魏王如此親密的發(fā)妻了。
在被隔離的那段時間里,我一直以為,這位丁氏不會活下來了。后來,大概董卓也知道魏王是倉促逃離的,行蹤不定,根本不會向家眷透漏自己的行蹤,所以泄了氣,就不再拷打府里的人,只是監(jiān)視控制著,以備之后用來制衡魏王。
我再次見到這位丁氏,險些沒認出來——她受了太多苦,簡直如同換了一個人,骨瘦形銷。她被拷打逼問過,落下一身傷,但還要在董卓的監(jiān)禁下挑起整個府里的重擔,在魏王回來之前,我一直以為她會熬不過去。
但她熬過去了,再看見魏王的時候,她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我沒見過她難過,府里的人惶恐不安甚至不知道魏王是死是活的時候,她一直一直堅信,他會回來的。
我記得最深的一幕是在深秋涼夜,她坐在涼亭里,因為瘦,所以衣服空落落地掛在身上,寬大的袖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繁星點點,她問我:“你覺得他會回來嗎?”
我緘默不語,說實話,那個時候我們都覺得,魏王可能早已經(jīng)死了。
可她抬頭望著天空,消瘦凸起的側(cè)臉輪廓異常堅定,以一種非常篤定的口氣對我說:“其實,我只要他平安無事就可以了?!?/p>
她堅定的語氣太過蠱惑人,我恍惚覺得,魏王一定平安無事。
后來,他真的回來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丁氏并不是魏王評價的那般目光短淺,他看錯了她。
她數(shù)年不曾見過魏王,但從未質(zhì)疑過他的能力。
她等了幾年,最后終于等到他。那時已經(jīng)形勢大變,魏王派人來接滿府的人去新府邸的時候,我第一次看見她難過。
魏王很忙,女人對他而言是生活的調(diào)劑品,他志在千里,心懷乾坤。丁氏來到新府的時候,府門前一群的鶯鶯燕燕,恭候在門口迎接主母的歸來。
她容顏不再,在這樣的對比下更顯憔悴。我在人群后看著她手足無措、怔愣地呆望著門前的那群女人,半晌才擠出一抹倉促的笑,我覺得很難過。
她為他受過了尋常女子這一世都不會受的痛楚之時,在她日夜擔憂他的危亡安全之時,他卻已經(jīng)妻妾成群,兒女繞膝了。
而她,他們成親數(shù)載,她連一個孩子都沒有。
那時我對她最后的印象,是她提著包袱站在大門口,形色各異、花紅柳綠的女子圍繞在她身邊,她穿著灰撲撲的袍子,倉皇無助地環(huán)顧四周。當她霧氣彌漫的眸子望過來時,我看見一道水光從她眼角滑落在地,隱于人群,無跡可覓。
或許,是我眼花了。
后來魏王回來之后,我就被調(diào)去前院端茶候水,有一次碰見她,看見她坐在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身邊,垂眸繡著一雙鞋。那時她已經(jīng)養(yǎng)回來不少肉,但還是瘦,那個男孩搖頭晃腦地念詩,她一邊繡鞋一邊笑。
我打聽了一下,那個孩子不是她的,魏王當時有位劉夫人早逝,丟下一雙兒女,丁氏就養(yǎng)著他們。那個男孩,大概就是故去劉氏的長子曹昂。
后來,直到建安元年,魏王迎獻帝,走上“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quán)路,我都再也沒有見過丁氏,有沒有聽過她的消息。
直到建安二年,我才再一次看見她。
我從沒有見過她那樣失態(tài)的樣子,魏王當時和謀士正在談事,她沒有通報直接推開門,穿堂風呼嘯而過,猛地卷起中堂的帷幔。魏王不得不停下和謀士的談話,不悅地問:“誰?”
我來不及阻止,她已經(jīng)躥到后堂,神色張皇,語調(diào)凄厲近乎質(zhì)問:“我兒呢?”我還來不及驚訝她幾年不見的老態(tài),魏王已經(jīng)掀開簾子走出來,蹙眉望著狼狽不堪的她問:“誰讓你進來的?”頓了頓,他吩咐左右,“今晚守門的人通通拉出去軍法杖斃。”
她不聞不問,眼里掛著淚,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緊緊抓住魏王的袖擺,哀哀地問他:“阿瞞,子修呢?”
聞言,我愣了一下——阿瞞這個稱呼還是他們年少在頓丘時,她才會稱呼的,魏王如今今非昔比,有格叫他小字的,當今世上也不足五人。
魏王也愣了一下,冰冷的神色有所緩解,說:“你看看你,成何體統(tǒng)。”
她一遍又一遍執(zhí)拗地問:“子修呢?”
魏王最后被問得煩躁,所以說:“他戰(zhàn)死了?!?/p>
她整個人像是被人連根拔起的花,生命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雖然曹昂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但是以她的性子,只怕是在曹昂身上花費了她畢生的母愛。
那是建安二年,她的兒子曹昂在宛平之戰(zhàn)中戰(zhàn)死,恍如她也一起死掉了。
曹昂的死帶走她所有的希望,連帶著,也帶走她對魏王的感情。
之后,她終日以淚洗面??赡苁翘澢妨级?,所以連魏王在她身上也體現(xiàn)出了高度的容忍,在她悲戚地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是他害死自己的孩子的時候,魏王聞言只是冷冷地說:“你是曹家主母,我的每一個兒子,都是你的孩子。”
她目如死灰,行將朽木般看著他,搖搖頭說:“他們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有我的昂兒……”
魏王的耐心告罄,她在那之后被他送回娘家。直至如今,魏王權(quán)傾天下,她也沒有回來過。其實,魏王去找過她,或許是顧惜少年夫妻的感情——到了他這個地位,無數(shù)人仰其鼻息,他已經(jīng)極少拉下身段去哄人了。
這位丁氏已經(jīng)是難得的一位。魏王去丁家接她的時候,據(jù)說她一直織布,目不斜視,魏王請了兩遍,她都恍若未聞。
魏王是什么人?她如此不給面子,他臨走前立于戶外,道了一句“真訣予”便拂袖而去。
一直到今天,魏王被獻帝立為魏王,丁氏也不曾回心轉(zhuǎn)意。
我想起魏王曾經(jīng)說過丁氏“吹毛數(shù)睫”,如今他權(quán)傾天下,丁氏是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她若是回來,就是魏王妃,多少女子削尖了腦袋也想坐上的位置,就在她的一念間,可她嗤之以鼻——魏王說得沒錯,她確實目光短淺,看不見未來的繁榮富貴和似錦前程。
可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她受盡折磨的時候,她一直沒有放棄過要在魏王身邊的決心。那樣動蕩飄零、朝不保夕的日子她都咬牙熬過來了,到如今多少皇權(quán)富貴唾手可得的時候,她卻放棄了。
她并不吹毛數(shù)睫,她骨子里是倨傲的烈性。她被困于窄窄的天地間,所見不多,心性卻如同奔野于山林溪澗中的野馬,除了她自己,沒人能夠馴服她。
我想:她大概是真的絕望死心了吧。
此后一別數(shù)年,再無消息,直至建安二十四年,她去世的消息傳來。
魏王沉默良久。
當時襄樊戰(zhàn)役已經(jīng)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三國鼎立已久,孫權(quán)將他一直欣賞的關(guān)羽的首級送到許昌,他那一年白發(fā)陡生。我不知道在這些大業(yè)之外,他是否能分出一分的精力回憶她曾經(jīng)陪伴的歲月。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輕輕閉上眼。
很多人怕他,說他殺伐暴虐。他曾經(jīng)誤殺呂伯奢一家,之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他有九州之志,君王霸業(yè)未成,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從不怕負人。
可那天晚上,他閉上眼,我聽見他說:“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負也,假令死而有靈,子修若問‘我母何在,我將何辭以答?”
燈深夜重,自然無人回他。
我突然想到一句話: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可是,鴻鵠又何曾明了燕雀之求?
霸業(yè)之外,他終究還是承認愧對于她。
飛魔幻A201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