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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仿佛變回了嬰兒

        2018-06-09 03:17:26張秀香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16期

        張秀香

        三年前那個春天的早晨,老爺子在家門口摔倒。手術(shù)后,憨厚、好脾氣的他性情大變,變得任性、挑剔、愛埋怨,哭鬧著要出院。腦部CT顯示,老爺子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一種讓全世界醫(yī)生束手無策的老年癡呆癥。

        慈昌光(1931—2015)安徽樅陽人,公交公司會計(jì)

        老公每周末開車200公里回家陪父親。老爺子時常糊涂,但當(dāng)小兒子回來,他還是清醒得驚人。

        “二毛子,我不要住院,我怕我再也起不來了。今天晚上保證不吵,安靜睡覺,明天帶我回家,好嗎?”老爺子握著兒子的手,淚眼漣漣。老公輕撫著他的臉,哽咽地向父親許諾:“明天一定回家?!?/p>

        出院后,老爺子整個人都變了,成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

        秋天到了,老公專程接老兩口來我們家。老爺子清醒時還幫著澆花、收拾碗筷,然而更多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嘴里嘟噥著讓人聽不懂的話。

        吃飯時他最來勁,飯量大增,再也沒有以前的忸怩了,像個孩子,對著菜兩眼發(fā)亮。孫子放學(xué)回來大聲給他讀報(bào),常常聽著聽著,他就睡著了。

        老爺子83歲,會計(jì)出身,年輕時是單位的先進(jìn)人物,低調(diào)不惹事,誰能想到得病后如此折磨人。早飯時間我們最頭疼,老爺子常吃得好好的會突然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著死去的娘的名字。

        一個周末老公出差去了上海。老爺子在家張望半天,坐在床邊生氣。“你們將二毛子搞哪去了?找不到他,我就不吃飯。讓他幫我找個活,做個代賬會計(jì)我是沒問題的,不工作坐吃山空怎么辦???”

        于是我們給了老爺子一本臺賬薄,每天向他報(bào)賬,給他50元工錢??吹贸隼先撕軡M足。幾天后他的口袋就鼓起來了。他每天要數(shù)幾次錢、摸幾次口袋,見那兒硬硬的還在,就笑了。

        兩個月里,老爺子工工整整記了兩大本流水賬,開支明細(xì)清楚,儼然像個正常老人,掙了3000元,高高興興回家了。

        又是一年春節(jié),我們回家時,廚房里再也看不到他洗菜刷碗了。除了吃飯,白天他基本窩在沙發(fā)上睡覺,大便也不通暢。七天假期,老公哪兒也不去,靜靜地陪著父親。沙發(fā)上,爺兒倆一個睡覺一個看書。老爺子稍有動靜,老公立即問長問短。我故意找話,老爺子根本不理會,仿佛我們不存在一樣。他誰也不認(rèn)識,連自言自語都省了。天氣晴朗時,老公背著老父親下樓曬太陽,陪他散步,爺兒倆一左一右,仍然無聲。

        讓人想不到的是,一向溫和的老爺子開始打人了,打得最多的是他老婆。盡管如此,80歲的婆婆仍然拒絕找看護(hù)。三個兒女中,兩個在外地,老兩口哪家也不去,互相攙扶著相依為命,婆婆親手服侍公公。

        今年,老爺子病情急轉(zhuǎn)而下,穿上了尿不濕,讓人喂飯。幾乎不敢走路,不會起身,不會坐下,更不要說下樓散步了。

        有一天,做魚時家里沒生姜,婆婆見公公睡著了,一路小跑到200米外的菜場?;丶視r,老爺子站在陽臺上,對著天空喊:“佩蘭(婆婆的名字),佩蘭……”滿臉淚水。鄰居急而無奈,生怕老爺子出事,打了110。婆婆走得急,沒帶鑰匙,可憐的公公不會開門,見到他的佩蘭,只曉得嚎啕大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也許老年癡呆對于公公是幸運(yùn)的,他在懵懂中度過了最難熬的衰老之境,又在遺忘中度過了糊涂的老年,他已衰老到自己不敢相信卻又習(xí)慣了的地步。

        生命是個環(huán),終究一切回歸原位。老爺子面容憔悴,眼睛發(fā)黃,漸漸消瘦,像風(fēng)干的果實(shí),一副軀殼里藏著一顆遍歷世事的靈魂,可他什么都不記得了,仿佛變回了嬰兒。那次婆婆攙扶著公公坐沙發(f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高1.5米、體重80斤的瘦弱婆婆又是抱又是拉,一點(diǎn)也挪不動120斤的公公。婆婆最后站在沙發(fā)上,用盡力氣也沒能將公公抱起。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互相摟著,哭著,“你可用點(diǎn)勁啊,老頭子……”

        再后來,老爺子整天躺在床上,不會咀嚼了,只能靠鼻飼維持生命。最后一次見他,瘦得已認(rèn)不出來。去世時,他體重不足90斤。老公說,父親是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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