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固成
人 物
馮碧落——女。最初出場的時候十七歲,馮家的小女兒,初戀言子夜。
言子夜——男。最初出場的時候十九歲,留學(xué)歸來去香港華南大學(xué)任教。
老姨娘——女。四十一歲。馮老爺?shù)娜烫?,馮碧落婚姻悲劇的制造者。
媒 人——女。五十二歲。替言子夜去馮家說媒,吃了閉門羹而歸。
聶傳慶——男。二十歲。馮碧落與聶介臣之子,從小在陰暗無愛的再婚家庭中成長,精神頹廢,茫然無助。
言丹朱——女。十九歲。言子夜的女兒,身體豐滿、面容嬌美,精神自信,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劉 媽——女。五十三歲。馮碧落當(dāng)年陪嫁的仆人。
聶介臣——男。四十三歲。上海金融界的人物,富家闊少,脾氣暴躁,性格陰暗,對其子傳慶毫無關(guān)愛之情。
繼 母——女。三十一歲。上海地產(chǎn)大亨的女兒,愛抽鴉片,尖酸刻薄,愛說風(fēng)涼話。
同班同學(xué)——男。二十歲。
第一場
人 物 馮碧落、言子夜、老姨娘、媒人
時 間 1922年的深冬
地 點(diǎn) 上海馮家別墅
(幕啟:馮家是一座舊式別墅,這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這老姨娘曾是馮家的三姨太,穿得珠光寶氣,屋子雖舊,但臥室裝飾得富麗堂皇,自從馮老爺子過世之后,里里外外都是這位老姨娘掌管,雖說民國提倡自由戀愛,但婚姻大事還是父母做主。)
言子夜 碧落,這本《早潮》里有我剛發(fā)表的新詩。送給你吧!
馮碧落 (驚喜之情)太好了,你的新詩也寫得與古體詩一樣有韻味??墒俏遗乱院蟛荒芘c你一起朗誦詩歌了。
言子夜 為什么?你不是還想去中西女塾讀書嗎?
馮碧落 (低下了頭)我爹去世得早,留下的老姨娘又不希望我多讀書。
言子夜 這都什么時代了,還在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式教育嗎?
馮碧落 我家里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我就是一個木偶,任他們擺布。
言子夜 三年前的“五四”運(yùn)動,對我有太大的震撼,我意識到人應(yīng)該怎么活著,活著為了追求什么?
馮碧落 我遇到你,才有一點(diǎn)生氣,就像籠子里的鳥,總是向往著大自然。
言子夜 我要打開這黑暗的籠牢,與你一起迎接新的生活。
馮碧落 (哭泣)你早點(diǎn)來打開這枷鎖,我快喘不過氣了。
言子夜 你真可憐,我不會丟下你的。
(三天后,媒人來到了馮家,見到馮家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
老姨娘 (咯吱一笑)現(xiàn)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diǎn)!
媒 人 小姐年紀(jì)也不小了……
老姨娘 你們常熟那地方那么窮,言家再強(qiáng)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fā)達(dá),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余地?,F(xiàn)在……可太早了!
媒 人 (沉默不語,轉(zhuǎn)身離開了)
老姨娘 從今以后,碧落也不會再邁出馮家的大門,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外面也不安全,你們家少爺以后也省省心罷!
(三個月之后)
老姨娘 (拿起雞毛撣子)我告訴你,子夜已經(jīng)出國了,你死了這條心,你現(xiàn)在必須嫁給聶家,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
馮碧落 (哭泣)我是籠子里的鳥,對吧?可我渴望自由,我渴望愛情。
老姨娘 你瞧瞧,現(xiàn)在的學(xué)校都把學(xué)生教壞了,你的那些“自由”、“民主”別在我面前說起。
(嫁給聶家第二年,因生病被送回娘家)
馮碧落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這屏風(fēng)上的鳥也與我一樣,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fēng)上。
老姨娘 姑爺!你進(jìn)去看看吧,碧落現(xiàn)在喘氣好困難??觳恍辛?。
聶介臣 這個女人,沒愛過我一天,她的房間晦氣,我不進(jìn)去。撇下這兩歲的兔崽子,還要麻煩我。
老姨娘 你這沒良心的,她好歹為你生了兒子——傳慶。
聶介臣 可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言子夜,傳下來兒子就值得慶賀了?哼!
——幕落
第二場
人 物 聶傳慶、言丹朱
時 間 1942年的初春
地 點(diǎn) 香港公共汽車上
(幕啟:1942年,因戰(zhàn)事緊張,聶介臣舉家搬到香港,此時香港正處于淪陷時期,每天開往學(xué)校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山道徐徐駛下山來。車子里的乘客中有一位二十歲的男孩,穿了一件藍(lán)綢夾袍,捧著一疊書,側(cè)著身子坐著,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顯得有幾分女性美,但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xì)長的脖子,又顯得發(fā)育未完全的樣子,他就是聶傳慶。這時上來一位女學(xué)生,年紀(jì)與他相仿,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滾圓的臉,但眉眼濃秀,電燙的發(fā)梢也是上海最摩登的發(fā)型,像是出身于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言丹朱 這么巧,你也在車上!
聶傳慶 嗯。
言丹朱 你這個學(xué)期選了什么課?
聶傳慶 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
言丹朱 我爸爸教的文學(xué)史,你還念嗎?
聶傳慶 (點(diǎn)點(diǎn)頭)
言丹朱 我也選了這一課。起先他還不肯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里隨班聽課,他怕他會覺得很窘。
聶傳慶 (聲音低沉)言教授……人是很好的!
言丹朱 (驚訝)你不喜歡上他的課?
聶傳慶 你看看我的分?jǐn)?shù)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
言丹朱 他對你特別的嚴(yán),因?yàn)槟闶巧虾淼?,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xué)生要高。不過他在家常??淠銇碇?。
聶傳慶 (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雙方沉默了一會兒。)
言丹朱 (微笑)前天我告訴你的關(guān)于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掉它罷。只當(dāng)我沒有說過。
聶傳慶 為什么?
言丹朱 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別人。我太孩子氣了,不過我不知為什么,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但除了你。
聶傳慶 (酸酸地笑了一聲)是嗎?你的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單揀中了我呢?
言丹朱 因?yàn)橹挥心隳軌蚴孛孛堋?/p>
聶傳慶 (倒抽了一日冷氣)是的,因?yàn)槲覜]有朋友,沒有人可以告訴。
言丹朱 (急忙)你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么你不試著交幾個朋友?讀書的時候,或者玩的時候,也有個伴??!
聶傳慶 (沉默不語,陷入沉思。)
言丹朱 (低聲)你……你老是讓我覺得我犯了什么法……仿佛我沒有權(quán)利這么快樂!
聶傳慶 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
言丹朱 (輕輕地啐了一聲)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幕落
第三場
人 物 聶傳慶、劉媽、聶介臣、繼母
時 間 1942年的初秋
地 點(diǎn) 香港聶公館客廳
(幕啟:聶家是一座大宅,聶介臣剛從上海搬來,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陽光照去,滿眼的荒涼。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回環(huán)曲折,院子里面,終年飄蕩著煮鴉片的味道。)
劉 媽 (攔?。┥贍敾貋砹耍∫娺^了老爺、太太沒有?
聶傳慶 (不耐煩)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么?
劉 媽 (揪住他的袖子) 又來了!你別是又做了什么虧心事?鬼鬼祟祟的躲著人,你不去,又是一場氣!
聶傳慶 知道了。
(轉(zhuǎn)身進(jìn)入客廳,見到后母躺在煙鋪上,抽著大煙。)
聶介臣 學(xué)費(fèi)付了?
聶傳慶 付了。
聶介臣 選了幾樣什么課程?
聶傳慶 英文歷史,十九世紀(jì)英文散文……
聶介臣 (不屑)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蹺腿驢子還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
繼 母 (冷笑)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里請個補(bǔ)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
聶介臣 我可沒那個閑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么?
聶傳慶 中國文學(xué)史。
聶介臣 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不早讀過了嘛。
繼 母 別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
聶傳慶 (低頭不語上去。身子向前傴僂著。)
聶介臣 去,去,去罷!到那邊去燒幾個煙泡。
繼 母 (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著嘴笑)傳慶,你在學(xué)校里有女朋友沒有?
聶介臣 他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
繼 母 (皮笑肉不笑)傳慶,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
聶傳慶 (紅了臉)言丹朱——她的朋友多著呢,哪兒就會看上我了?
聶介臣 誰說她看上你來著?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
聶傳慶 (聽到此話,吃了一驚,此時煙簽上的鴉片也淋到煙燈里去。)
聶介臣 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diǎn)丈夫氣也沒有,你這個樣子,我真害臊啊!
繼 母 這孩子,什么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著,還當(dāng)我們虧待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
——幕落
第四場
人 物 聶傳慶、言丹朱、言子夜、同班同學(xué)
時 間 1942年的初冬
地 點(diǎn) 香港華南大學(xué)課堂上
(幕啟:言子夜進(jìn)來了,走上了講臺。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在他身上完美地呈現(xiàn)。聽課的傳慶不由自主地幻想著:這個男人就是她母親一直放不下的人?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會像言子夜么?)
言子夜 傳慶,關(guān)于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diǎn)。
聶傳慶 (乞乞縮縮)七言詩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同班同學(xué) 哈哈哈哈!
言子夜 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lǐng)略到你的幽默!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
聶傳慶 (用手護(hù)著臉,忍不住哭了。)
言子夜 (發(fā)怒)你也不難為情!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你要哭,到外面哭去。
聶傳慶 (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下課之后,大家都回家了,聶傳慶一個人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言丹朱 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后我找了你半天,沒想到你回到班級了。
聶傳慶 (低頭不語)
言丹朱 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rèn)真了。
聶傳慶 (胸口發(fā)悶,哽咽)他對得起我死去的媽嗎?
言丹朱 你說什么?我不明白。是我家一直讓你沮喪嗎?
聶傳慶 你爸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喜歡過我媽,后來我媽嫁到聶家就沒有幸福過。
言丹朱 (驚愕)上一代人的事,我們不要管。我們要有自己的新生活。
聶傳慶 你以為我想管?誰不知道你有個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范女兒!
言丹朱 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你到底——
聶傳慶 到底為什么?還不是因?yàn)槲叶始赡恪始赡忝?,你聰明,你有人緣?/p>
言丹朱 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
聶傳慶 (怒氣沖沖)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我既恨你也愛你。
言丹朱 我一直把你當(dāng)好朋友的。
聶傳慶 (激動)單是朋友是不夠的。對于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huán)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言丹朱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
聶傳慶 (聲嘶力竭,笑著,轉(zhuǎn)身離開)你簡直不拿我當(dāng)人!
言丹朱 (眼神恍惚)他怎么變成這樣?他怎么變成這樣? ……
——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