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一

周末，我和妹妹攜夫帶子回了娘家。中午，一家人出去吃火鍋。

我們邊涮邊吃，剛從鍋里撈出的肉菜，放麻汁里一調(diào)，馬上就能入口。媽牙齒不好，不敢吃太燙的食物，在家里一直是我們吃了一半時她才下口。

我們吃飽時，媽碟中的肉菜剛剛晾涼，才吃了一點兒。

我們幾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只聽爸一個勁地催媽：“快點兒，快吃！”媽加快了速度，著急忙慌地吃起來。一不小心噎著了，打起了嗝，這下子更慢了。爸明顯有些不耐煩了：“吃個飯都能噎著，唉！快點快點，她們回去還有事呢！”

我給媽輕捶著背，遞著水，對媽說：“慢點吃，我們不急?！眿尳蛔“衷谂赃呉粋€勁地催，胡亂塞了幾口，就站起身來要走。我知道，媽沒吃飽。

這頓飯把我吃得，心里的小火苗一個勁地向上躥。不行，再也不能這么慣著老爸了，我得敲打一下他，給他上堂課，教教他如何愛老婆。

二

老爸是從部隊的大熔爐里走出的漢子，鐵骨錚錚，柔情罕見。在媽這朵大金花，我和妹妹兩個小棉襖的包圍下，一跤就跌進了溫柔鄉(xiāng)。

老爸在家里是甩手掌柜，油瓶倒了也會不扶，連擦嘴的手絹，都是媽給他洗。他做的唯一的家務(wù)是疊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塊一樣。疊好了還不算，還要仔細端詳，哪怕有一小點缺憾，他也要去整理好。他在我和妹妹很小時，就教我們疊豆腐塊，不合格就重來，折磨得我倆苦不堪言。

除了疊被子和教我們疊被子，家里的其他大事小事他從來不管。吃了飯，就雙腳往茶幾上一擱，關(guān)心屏幕上的國際大事，從薩達姆一直關(guān)心到特朗普，從海灣戰(zhàn)爭關(guān)心到石油危機。家里大的鬧，小的哭，雞飛狗跳，和他沒半毛錢關(guān)系。要不是出差經(jīng)常帶回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好看的裙子，我真懷疑我們是不是他親生的。

而媽呢？從我們記事起，就白天黑夜地忙。白天上班，晚上還要做家務(wù)。她拖地時，拖到爸跟前，會對爸說：“大爺，讓讓?！卑痔痣p腳，待媽把他腳下的地拖干凈了，再把腳放下。

伴隨我從小到大的一個段子是：我半歲時，媽感冒了，躺在床上。爸下班回來，見她不舒服，就問她想吃什么。媽說，不想動也不想吃。爸就去了廚房。等蔥花爆鍋的香味飄來，媽突然想吃東西了。聽著爸在客廳吃面條的聲音，她更感到餓。她問爸：“還有沒有，我想吃點兒?！卑忠荒樤尞悾骸澳悴皇钦f不吃嗎？我就做了一碗。”

以前看爸在家什么也不做，我還以為他不會。一次去他單位，聽他與同事們聊起做菜，竟把一道紅燒肉的做法說得頭頭是道。我這才知道，他在部隊的廚房里呆過半年，不僅會蒸饅頭，炒菜，甚至還會做許多媽不會做的精巧面食。

爸從不和媽分擔家務(wù)也就罷了，媽做了那么多年的飯，他從沒夸過一句。好吃時，最多兩個字“還行”或“將就”。不對口味時，還滿臉嫌棄，菜做咸了，湯做淡了，雞蛋煮老了。

媽有時生氣，就對爸抱怨：“我來你家，一點好也沒撈著，出的是牛馬力，做的是保姆活！”

爸蹬鼻子上臉，點點頭表示贊同，還添油加醋地說：“這保姆呀，還真便宜，當初用二百元彩禮，娶回來一個全自動洗衣機、洗碗機、縫紉機、掃地機、炒菜機，再加上伺候公婆，養(yǎng)育子女，真劃算呀真劃算！”

媽哭笑不得，抓過一個抱枕狠狠砸到他的臉上。

三

其實，要說爸不愛媽吧，還真不是。

我20歲時的一天深夜，媽突然病了。爸像擂鼓一樣把我房間的門拍得咚咚響：“你媽病了，快去醫(yī)院！”

在救護車上，他結(jié)實的手臂緊緊抱著媽瘦弱的軀體，雙目冒火，神情慌亂。在醫(yī)院里的那段時間，爸仿佛變了一個人，陪著媽樓上樓下做檢查，喂媽吃飯喝水，給她擦臉梳頭，哄她打針吃藥，對媽呵護備至。

我還以為爸突然變好了，哪知等媽病好出院后，一切又回到以前的老樣子。家里兵荒馬亂，他自巋然不動。

其實，結(jié)婚后這幾十年下來，媽的心里也不是沒有委屈的。

那次，媽不舒服，躺著休息。要下床時，女兒搶上一步：“姥姥，別動，我?guī)湍愦┬印！蓖鈱O女的好更刺激了更年期的媽，她的矛頭直指老爸，眼淚叭嗒叭嗒往下掉：“你還不如個孩子！這么多年你從來都不知道疼我！”

長大后懂事了，我有時也為媽感到不值，對爸稍有微詞時，媽卻不許我說他。我知道，她是感念爸的恩情。

遙想老爸當年，英俊瀟灑，人品又好，魅力四射。事業(yè)小成后，就更顯出我媽的“小”來。單位上年輕的女大學(xué)生，家世好，人又好看，和老爸般配得很，并且很主動，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也不在乎我爸有了我。單位上所有人的意見一邊倒，換上誰都愿當陳世美。爸最終的選擇是我媽。他對媽說：“咱爹把你交給了我，我怎么能扔下你們娘倆不管！”

爺爺家重男輕女，媽生下妹妹后，頗有點內(nèi)疚地對老爸說：“你看，又生了個女兒……”爸的回答鏗鏘有力，落地有聲，至今還忍不住為他點贊：“女兒怎么啦？我就喜歡女兒！”

“大節(jié)不虧”的老爸，因這兩件事讓媽感恩了一生。但話說回來，家是兩個人共同的，也不能光讓媽一個人付出，他在一邊享受得理所當然。

何況現(xiàn)在，媽老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加上身體也不太好，爸再這樣下去，我這個做女兒的，心里很不踏實。

四

我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

那天晚飯后，老爸沏了一壺茶，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給他輕輕揉捏著肩膀，老爸愜意地微瞇著眼，警惕性降低之際，我拋出一枚糖衣炮彈：“爸，我們姊妹倆都是你的心肝寶貝，要是你女婿對我們不好，你怎么辦？”

老爸立馬吹胡子瞪眼：“他們敢！”

我手上用力捏著，給他個甜棗又打一巴掌：“老爸真好，是我們姐倆堅實的后盾！那我媽也是外公的女兒，你怎么對她這樣？那天你當著兩個女婿的面，一直催我媽，連飯也不讓她吃飽，是為個啥？”

老爸的聲音明顯低了下去：“你們不是都忙嗎？”

我繼續(xù)循循善誘：“爸，忙也不差那一會兒。你女婿要是照樣學(xué)樣，我們沒吃飽飯就催著要走，你心不心疼？”

老爸沒吱聲。

我趁熱打鐵：“爸，越是在女婿面前，你越得拼命對我媽好，知道不？你得為他們樹立個好榜樣！這樣他們才會對我們更好，是不？”

爸沉默著。我瞅了瞅他的臉色，還成，看不出大的變化。于是得寸進尺，又捋了一把虎須：“爸，你可別小看做飯掃地這些家務(wù)活，很累的，你能做就多做點兒，我媽腰椎不好，你得心疼我媽！”

沒過幾天，媽悄悄給我打電話：“你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爸怎么突然轉(zhuǎn)性兒了？搶著和我做飯洗碗，也知道疼人了?！?/p>

我怕笑出聲，捂上嘴偷著樂。老爸這個學(xué)生，當真可教也！

爸媽結(jié)婚紀念日，我恃寵而驕，逼著老爸做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對媽說“我愛你”。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爸裝作看不見我給他使的眼色，一直沒有動靜。大家都酒足飯飽，打算離席時，老爸端起一杯紅酒，拉住了媽的手。他端酒杯的手不停地顫抖，臉漲得通紅，好久才對媽憋出了一句：“這些年，辛苦你了”。

老爸這個糙漢子，能說出這句話來，已著實不易。我們在旁鼓掌叫好，很少掉眼淚的媽，悄悄背過身去揉著眼眶。

老爸突然開了掛，從家里的大爺蛻變成寵妻狂魔。而媽媽，在當了外婆的年紀，終于做回了小女人。直到現(xiàn)在，爸媽的婚姻方稱得上圓滿。我這個當女兒的，可以把心放下了。

愛你就要說出口，愛你就會看到你的付出，分擔你的辛勞。給老爸上的這一課中，我自己也受益匪淺。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