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辰
我用被子連頭帶腳蒙住我和妹妹,說:“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倆的?!泵妹檬治枳愕?,開心得把胖腦袋拱在我懷里閉上眼睛喊:“太好啦,我最想要這么小小的家!”
我五六歲,妹妹比我小兩歲。我們像一組反義詞長在一起。我瘦她胖我黑她白我眉眼疏淡她濃眉大眼,最要命的是我長得慢她長得快。王園子人威脅我說,再不長,妹妹就超過你了。
我喜歡有一個胖乎乎和我像雙胞胎樣的小妹妹。高興起來,我們臉貼著臉頭挨著頭。我們的手臂最初總是互相纏繞,好像長在彼此肩上。世界像極樂的人間,我們從早到晚發(fā)呆、閑逛、找樂子。
天黑去橋口等媽媽。從地里回來的媽媽滿手是泥,扛著涂滿泥的農(nóng)具,我們兩個泥娃娃毫無顧忌地撲上去。要是媽媽挑著空簍,我和妹妹會一前一后爬進去,讓媽媽挑在空中晃。
竹簍晃到河面,我的心會皺縮成一團,卻對妹妹擠眉弄眼,表明我才不怕呢。
我唯一不能跟妹妹一起做的就是滾進媽媽懷里,好像那是妹妹的專屬。妹妹過足癮,再要跟我出門,我會躲到草垛后面藏起來。聽她“姐姐”“姐姐”驚慌地叫,甚至要哭了,我才慢吞吞地走出來,拖長了聲音說:“做什么?”
妹妹摸上我的肩,我們摟在一起就云淡風輕什么不快都沒有了。我們很少生很久的氣,好像剛剛嘟嘴,馬上又笑成一團。
媽媽趕集的日子,屋里少有的空落,就連鍋碗瓢盆都流露出寂寞的樣子。我們胡亂吃過,并肩坐到橋口等媽媽。
“你媽還沒到集市呢!”人們像看笑話一般看我們。我們不管,像兩個忠誠衛(wèi)士,一步也不離開。好像只有坐在橋口,媽媽才會很快回來。
有時候等掉了整整一天,妹妹會紅了眉心貼著我的臉嘴巴一撇一撇地哭。哦,我的眉心也會像澆了辣椒油一樣,我會比平常更緊地摟著妹妹,我會安慰她。望著蕩漾的河面我想,要是妹妹成了孤兒,我就做她的媽媽,我一刻也不會丟棄她。
媽媽從不叫我們的等待失望。糖果、燒餅、花衣服……我們?nèi)杠S著撲上去,她響亮地笑著,好像她的開心已經(jīng)憋了一路。
我和妹妹做得最多的是分糖果。爸爸買的上海奶糖最高級,沒有一顆相同。我們分好了,彼此交換口味,實在不行就半塊半塊一起吃。我們很懂得計劃經(jīng)濟,隨著年齡增長,我們能把一堆糖吃到爸爸下次回來。
大姑父是數(shù)學老師,他騎著鄉(xiāng)下少有的漂亮自行車,戴著亮閃閃的手表。他會掏出一把錢教我們怎么數(shù),教完他當裁判看我和妹妹比賽。他喜歡買清一色的糖果給我們,比如椰子糖。然后用糖塊教我們加減乘除,等他過足了癮,我們才可以吃他的糖。我喜歡椰子糖獨特的香,為此我特別期待大姑父來,哪怕他要教我學數(shù)學。
當我和妹妹在草垛后面美美地享受椰子糖時,晚風徐徐,我無意中聽見爸爸憂慮地說起我:“奇怪,她不如哥哥姐姐會念書,上了兩個一年級才考上二年級?!?/p>
我聽到酒杯落在桌上的聲音,像說書人落下驚堂木。媽媽炒了油鹽花生米、毛豆仔雞,太陽高高掛在西天,爸爸和大姑父坐在曬場上對飲。
大姑父講話像講課,鄭重其事地說:“沒事,開竅晚的孩子反而聰明,后勁足?!?/p>
他一定不知道他說了一句多么重要的話。我甚至忘了嘴里的椰子糖,只記得他滑亮、輕松和篤定的腔調(diào)。
我是在那一刻長大的,或者說擁有了自我意識。我是一個讓爸爸擔心的小孩,但或許經(jīng)過努力我會有一個不錯的未來。野草在地里瘋狂蔓延,茄子在紫花下面暗暗生長,綠辣椒紅辣椒在和韭菜較勁,其實它們最終是要和雞蛋一起下鍋炒的。銀杏樹站得筆直,它在給夕陽朗誦新寫的贊美詩,晚風拉著玉米的手沙沙起舞。
我和妹妹像兩只小狗團在一起。只是我開始思考自我的問題,要做個讓爸爸放心的小孩。妹妹不住地吮吸糖水,琢磨椰子糖到底怎么好吃。
從此妹妹看見糖堆就替我找椰子糖。就像我吹牛說我喜歡吃肥腸,爸爸便念念不忘紅燒肥腸。逢年過節(jié),他非要濃墨重彩地找兩個小工回來洗一盆大腸。
盛夏午后,太陽把所有人都關在樹蔭和堂屋里睡覺。世界安靜得我和妹妹只能耳語,我們提著腳跟在空蕩蕩、曬得滾燙的村里走來走去,尋找意外和驚奇。
知了聲嘶力竭地喊“知——了、知——了”,它吵死了煩死了。當我踮腳仰望著那棵最老的銀杏樹,妹妹馬上把她的胖肩膀借給我。她讓我輕而易舉爬上了樹杈。我忽然想在妹妹面前顯一回本事,便順著樹枝往上爬。
我和搖晃的樹枝在風里達成默契,隨即飄飄欲仙,而且越往上越強烈。直到樹枝細到承受不住我的重量,而妹妹在樹下喊我的聲音充滿驚恐,我才退步而下。
妹妹興沖沖地也要上去。我聳起雙肩給她,一邊抱著樹吃力地把她往上送,一邊發(fā)號施令:“不行,你只能在樹杈上坐,不許像姐姐那樣!”樹杈只比我的頭尖高一點點。妹妹乖巧地坐在上面。她的乖巧讓我日后充滿愧疚。
我們偷了陳經(jīng)理的自行車去騎。那是一輛新得戳人眼睛的自行車,它實在太好騎了。在我繞著曬場轉彎的時候我撞上了電線桿,哐當一聲,車龍頭多了一塊難看的疤。
陳經(jīng)理是爸爸的新朋友。爸爸氣得兩手叉腰,他只是惱怒地呼喊一聲我的名字,整個曬場都被他的火氣點燃了,我推著自行車雙腿發(fā)軟。
“你推吧?”妹妹乖巧地把車接過去,“等下你就說是你要騎,是你撞壞……”我恨不得立即隱身或者人間蒸發(fā)。
我早已忘掉爸爸當年是怎么處罰的,然而我永遠忘不掉妹妹乖巧地對我直點頭的模樣。她純潔得像一面湖水,我忍不住要在夢里一次次跳進去。
爸爸拿著我寫得像狗爬的作業(yè)敲打我的頭,吼得整個房子都在搖晃。奶奶和媽媽低頭躲開了。妹妹吊在窗戶外面嚇得直吐舌頭。我當然惱羞成怒大哭失聲。
那是我童年里最難堪最痛苦的時光,我希望地球忽然爆炸,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聽不見看不見那一幕,或者我直接掉進兔子洞。
我發(fā)誓長大絕不像爸爸這樣,簡直以大欺小嘛!為什么不能換種口氣?等爸爸罵夠了,我嘟著嘴抽抽噎噎躲進書房,一邊把作業(yè)擦掉重寫,一邊繼續(xù)痛苦不堪地哭。因為我覺得顏面掃地,我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再回到人群中去。
寫著寫著我忘了哭。忽然,一只貓爪樣的小手猶豫著摸過來,遞給我一只熟雞蛋,或者烤玉米,接著我看見妹妹明媚、溫柔如小月亮的臉,她貼著我的耳朵說:“是奶奶讓我送給你的?!币馑际谴笕藗冞€在關心我,我沒有被完全拋棄。我撇撇嘴搖頭,什么也不想要,還直朝她翻白眼,怪她讓我再次悲傷。
妹妹并不轉身就走,她會東轉轉西看看,像小狗一樣在屋子里跳。等我終于平靜了,她才會把軟綿綿的小身體貼到我的胸口。我一下聞見她頭發(fā)里汗乳混合的迷人腥味。我順勢摟著她,把臉埋在她的頭發(fā)里,好像獲得了終極救贖。
妹妹嘴里叼一只怎么也吹不大的破氣球,乖乖地讓我摟著,似乎在向我做鐵的證明,即使全世界都不喜歡我,她也不會離我而去。
妹妹像神賜的天使,她總有辦法讓我不知不覺撲哧笑起來。每當那時候,我總在心底懺悔,我如何把她甩在草垛后面,我拍皮球踢毽子總不肯帶她。最最可惡的是我還老跟媽媽、奶奶告她的狀,或者把賬賴到她頭上:是妹妹吃了奶奶的蛋糕,是妹妹翻了爸爸的書櫥,是妹妹偷了姐姐的畫書……妹妹全不計較,她像個呆萌的巨嬰,除了黏著我玩兒,總是混沌未開半夢半醒。
奶奶聽見我們說笑,便過來有一搭沒一搭找我說話,接著媽媽也來了,她們總是把爸爸的暴戾歸結為養(yǎng)育之恩。我當然一百個腹誹,但是看著一屋子和氣,也只好作罷。
等爸爸背著他的旅行包出了遠門,我便徹底解放了。自由讓我再次忘恩負義,我又不肯好好待妹妹了,想怎么批評就怎么批評。我是那么快就忘了“不要以大欺小”,妹妹時常被我訓得可憐巴巴的。
我當然也會良心發(fā)現(xiàn),妹妹便高興地“姐姐”“姐姐”直叫喚。晚上我在燈下寫作業(yè),她堅持要在我旁邊看畫書。媽媽怎么勸她去睡也不聽。只是我才寫了兩行,她的畫書就啪嗒倒了,只見她枕著胖胳膊輕輕打鼾,光潔的額上爬滿細密的汗珠,嘴角噙著的口水亮晶晶的。熟睡的妹妹像一只暖烘烘、溫柔可愛的貓。不同的是,她還散發(fā)著蜜果般的香甜,我忍不住緊緊挨著她。
那年冬天奶奶生病住院,我們小得還不懂為病痛恐怖和憂傷。幸好手術有驚無險,住院期間,爸爸突然回來接妹妹,說是奶奶想她想得厲害。
媽媽給妹妹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姐姐給她扎上小辮。當她像童話里的小公主被爸爸抱上拖拉機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是那么舍不得她離去。我一直記得她那雙穿著綠花褲、掛在拖拉機外面搖晃的小胖腿。
等她再回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新鮮極了。好像妹妹不是去慰問,而是去城里鍍了一層金,她變成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小金人。我和姐姐扒著她從頭到腳一遍遍看。
我發(fā)現(xiàn)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就會有不同的我。比如奶奶會誘發(fā)我的深思與憂傷,因為她總是懷念早逝的爺爺和小姑;媽媽會激發(fā)我的占有欲和危機感,因為我總覺得她更愛姐姐和妹妹;爸爸和哥哥則讓我緊張;姐姐叫我害羞,因為她實在太好了,簡直十全十美;唯有妹妹,她是我的伙伴與喜樂。
我們在一起互為笑點,她覺得我這個小姐姐最好玩,我則覺得她這個小妹妹最滑稽。往往一個眼神,兩個人就會笑得死去活來,直抹眼淚。
“你說人為什么最開心的時候會流淚呢?我可真沒哭?!?/p>
“我也沒有!我保證沒有!”
我們整天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奶奶被我們吵得頭疼,忍不住問:“真奇怪啊,你們倆又不是第一天認識?!?/p>
奶奶真是說對了,我和妹妹每天在被窩里睜開眼睛看見對方,都像剛剛認識。
轉眼又是盛夏,我們對那些曾經(jīng)深諳的游戲都不再感興趣。天熱得狗都伸長了舌頭。我靈機一動,端出滿滿一盆涼水,把妹妹叫到灰堆旁,我讓她閉上眼睛把頭低下去,然后用水緩慢勻速地澆濕她的頭發(fā),邊澆邊問:涼快嗎?
哇,小姐姐,真涼快!
可惜輪到我,她總是沒等我的頭發(fā)濕透,水就嘩啦倒光了。
你慢慢倒呀。
我是慢慢倒的啊。
我只好學文娛宣傳隊的姑娘們表演唱。晴朗的黃昏,我和妹妹把曬場掃得一塵不染,像個正式的舞臺。我赤腳領著妹妹登臺,邊唱邊表演。我做得太認真了,討厭的妹妹老笑場,我的雅興常被她的傻笑弄得毫無滋味。
對于電影,妹妹的積極性只能保持到電影開場,熒幕上但凡有了人,妹妹就開始打瞌睡,好像所有故事都是她的催眠曲。散場的時候,父親必須像扛板凳一樣把她扛回家。
可是這不妨礙下次電影來了,她照樣跟著我不遺余力地激動。我們反復問對方今晚的電影名,不是怕忘,而是問一次開心就強烈一次。在那樣貧瘠的鄉(xiāng)村,電影、文娛、馬戲團來了,真是孩子們的狂歡節(jié)啊。
帶黑邊的幕布在曬場上高高掛起,猶如一百只鑼鼓在敲打。我們根本沒心思吃晚飯,太陽還在高空便急急忙忙扛著板凳去占座位。大人們統(tǒng)統(tǒng)不著急,他們總是等到天黑了放映開始才姍姍而來。座位反正占好了,他們只管來就座。
他們從不知道我們?yōu)榱吮W∷麄兊淖桓冻隽硕嗌倥?,甚至?zhàn)斗的汗水和淚水。一般家里幾口人我們就搬幾張凳子,我們不會搶,只好早早去占??墒钦嫉胶梦恢靡膊槐kU,總有不講理的人。吵架是妹妹的本事,她像小豹子一樣勇猛。常常我被欺負得哭起來,是她一個人在哇啦哇啦沖鋒陷陣。
不管怎樣,出了村子妹妹還得認我這個小姐姐。去姨媽家路過亂墳崗,她嚇得縮在我懷里,我叫她閉上眼睛,她就乖乖閉上眼睛。要是遇見狗,我便把她藏到身后緊緊拽著,一邊躡手躡腳在前面領路,一邊要她安靜,“千萬不能跑也不能叫!”妹妹畏縮著直點頭,一邊像在思考一樣眨巴她的大眼睛。
快到姨媽家會路過一片村莊,村里有一撥野男孩,看見我們就使壞。我要妹妹和我一起低頭不理??墒敲妹貌豢希脦状谓粦?zhàn)都是因為她的大眼睛亂看。后來走到那兒我只好用手蒙住她的眼睛。
哪怕那天運氣好,路上一個野孩子也沒有,我也得小心謹慎地蒙著她。我的雙手是什么時候從妹妹的臉上拿下來的?其實我早就捂出了習慣。但凡到人多的地方,我都那么把她蒙面在懷。一定是她反抗得太厲害了。她的長刷子一樣的睫毛刷著我的掌心很癢,我就知道她又不聽話,把眼睛睜開了。
“閉上眼睛,不許亂看!”
終于有一天,妹妹拿開我的手,兔子一樣跳出我的懷抱,而且一眨眼工夫,當惡狗來了,妹妹會一把將我拽到她的身后,她的勇猛大概是因為在我懷里壓抑得太久。
11歲我們?nèi)ツ暇?,在長途車站,一個小叫花非纏著我要錢,給了還撲上來嬉皮笑臉要。妹妹看出我的懦弱和沒用,她一個箭步上前,揪住他狠狠一頓罵,直到他抱頭鼠竄。妹妹氣紅了臉,轉身又訓我:對壞人你必須兇一點。
妹妹做我妹妹的時間太短或者太長了,她的那雙眼睛太亮了,她一針見血發(fā)現(xiàn)了我的假大空,從此她一路無畏。很多時候我都搞不清她究竟是我妹還是我姐。
那回我們把爸爸新買的摩托車偷出去騎,結果耽誤爸爸辦事,他咆哮著又要打人了。妹妹一馬當先推車而上,等到挨近了爸爸,她頗有經(jīng)驗地縱步跳躍,一邊抬起她萌萌的嘻哈十足的臉,那雙大眼睛卻怯怯地望著爸爸乞憐,爸爸果真聲氣小了下去。
很快我就讀完了小學,我考的初中很不錯,只是太遠,必須住校。我還不懂住校是什么的時候,就懵懵懂懂成了住宿生。
再回家就不想走了。一次比一次不想走。爸爸媽媽態(tài)度很堅決,住校是為了我遠大而光明的前程,是送我去享福。
“不僅你去,小妹妹過兩年也要去。”
想家把我害得像難民。那回感冒,我抱著一棵樹吐起來。那種身臨絕境的痛楚伴隨著淚水一瀉而下,沒完沒了。
班主任是位眼睛高度近視的老先生,會像唱歌一樣讀古文,他讀我們的作文也像唱,他很喜歡我寫的作文。他像我的爺爺一樣把我拽起來,語重心長地說,別哭,艱苦的環(huán)境可以磨練人的意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過那些哭哭啼啼的日子的。白天有課要上,有作業(yè)要寫,最怕夜幕降臨。偌大的校園只剩十來個人,孤魂野鬼樣散落在各間教室。抵擋那種荒涼的飄零感唯有偷偷哭泣。好在大家都哭,誰也不會笑話誰。
最高興周末回家。奇怪,妹妹像個魔術師,我望著她的臉,忽然就把住校的辛酸苦辣統(tǒng)統(tǒng)講成笑話。妹妹笑得直抹眼淚,問:“住校真這么好玩?”
“當然,好玩極了?!?/p>
返校則像下地獄。那回我到校太早,宿舍空空蕩蕩,我想著想著就坐不住了,一口氣又跑了七里路回到家。
黃昏的太陽比屋頂上的樹頭還高,它照著媽媽臉上的汗珠一片晶亮。媽媽吃力地挑著兩桶糞。我興沖沖地跑上去,從未那樣深情地喊:“媽媽!”
她卻把臉一沉,慍怒又失望地問:“你又回來做什么?”接著埋頭擔著臭烘烘沉重的糞桶從我面前擦身而去一路打晃。
我轉身就往學校跑,邊跑邊哭,也不管妹妹在后面怎么喊我。
哭著哭著我就不怪媽媽了,我只是哭自己沒出息。我知道媽媽一定還想說,你跑回來能有什么好生活?是像媽媽這樣挑大糞,還是選擇知識,去走一條輕捷的人生之路?
我是從那天開始懂得臥薪嘗膽的嗎?在那些漸漸漂亮起來的成績面前,我一再看見媽媽惱怒、緘默和搖晃的背影。她擔著所有的苦,就指望能將我們解救。
那年冬天,妹妹把自行車騎得像飛,爸爸同意她送我返校。我們一路口若懸河,可惜那條路太短,根本不夠我們把話說完。
“怎么沒人???”妹妹走進空空如也的校園,推開宿舍門,又跟我走到班上。她巡視員一樣檢查著校園每個角落。我沉浸在導游的興奮里,可是妹妹對風景和故事毫無興趣,她一路瞪著她的大眼睛,翻來覆去念叨一句話:“為什么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騎車快,到早了。馬上就有人來了,等人齊了才熱鬧呢?!?/p>
妹妹環(huán)顧四野,她踮起腳伸長脖子,就盼著憑空掉下來個人??墒羌乃奚袷羌s好了,誰都不肯來。
太陽開始偏西,妹妹應該回家了。假如我不是比她大兩歲,想著要給她做個好姐姐,或者害怕爸爸媽媽失望,我一定厚著臉皮再跟她回一趟家。
學校對面有小賣部,我們寄宿生常去那里買廉價的榨菜下飯。那天我闊氣了一把,給妹妹買了瓶橘子汽水。“路上喝!”
妹妹馬上打開了,把汽水舉到我面前?!敖憬阆群?!”
“姐姐給你喝的!”
“姐姐不喝我也不喝?!?/p>
為了省時間,我勉強喝了一小口。妹妹卻在旁邊喊起來:“不行,喝一大口嘛!”
接下來的每一口兩個人都在比賽少喝,嘴里卻喊著要對方多喝。剩下小半瓶了,我拿出姐姐的威嚴,把汽水放進車簍里直接下命令:“趕緊走,要不下次我不許你送。聽話,你要乖乖地一口氣騎回家,天說黑就黑?!?/p>
妹妹猶豫著四處看看,問:“我走了剩你一個人怎么辦?”
“沒事,他們馬上就會來。”
妹妹望著我鼻頭發(fā)紅,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我都不敢看她了。埋頭去推她的車喊:“走!趕緊走!”
妹妹聽話地騎上車,聽話地拐出校園,她做得一絲不茍。我一轉身就感覺所有的樹和路都戳到心上,眼里汪洋起伏,妹妹帶走了我全部的歡樂。我舍不得跟她分開,舍不得離開家住到這么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一口氣跑回宿舍撲倒在床上。
不知何時,宿舍門推開了。我以為是宿友,卻見妹妹淚流滿面地跑上來,她像小母親一樣摟著我,問:“小姐姐你怎么在哭?。俊?/p>
我們死死地抱著對方。那些熱得比任何盛夏比任何火焰還要滾燙的淚珠子淹沒了我們,我發(fā)誓我從沒那么愛我的妹妹,而妹妹那一刻是那么愛我。我們那么相親相愛,似乎本為連體。
妹妹如此了得,她再一次深諳了我的假大空,否則她不放心地跑回來干嗎?
“你要真愛姐姐,就回家好好學習,趕緊考過來?!?/p>
“好!”
夕陽在窗外無情地下落,我拽上妹妹,推車把她朝外送。一邊像做保證一樣高聲喊:“放心!我的好朋友馬上就來了,我們一起讀書,一起在無人的教室唱歌跳舞,她們簡直和你一模一樣?!闭f著我還給妹妹唱了幾句。
妹妹破涕為笑。可是這回她有了經(jīng)驗,跨上車騎了兩步又下來,找到躲在圍墻后面的我,“你趕緊回宿舍,不許到外面送我!”
“那你趕緊乖乖走??!”我裝出生氣的樣子瞪著妹妹。妹妹終于下決心走了。而我也聽她的話,沒再追上去。我只是像圖騰一樣死死地貼在那面墻上,我們像在比賽誰更堅決。
離別的日子,最怕寫作文的妹妹給我寫了許多信。她在信里寫:小姐姐,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愛你想你,可能是因為你是我的小姐姐吧。
每次讀到那里我總在心里回復妹妹: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愛你想你,或許就因為你是我的小妹妹。
一年后,比我高高壯壯的妹妹跨級考取了我的中學。入校的時候她顯得熟門熟路,我卻老是忍不住要拽著她,恨不得像小時候那樣蒙住她的眼睛。
妹妹和我一起做了住宿生,我們又像小時候那樣天天同床共枕。我像一夜暴富的人,幸福又緊張。即使熟睡的午夜,我也忍不住一次次伸手去摟妹妹。我要一再驗證這個寶物的存在。
妹妹一定不知道,她來了,我等于又有了家。我們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