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新霞

“各班體育委員注意，眼保健操后請到廣播室領取球類比賽的報名表……比賽于后天正式開始。”如一塊巨石投入原本平緩流淌的小溪，這插播的小廣播徹底攪散了舒緩、安靜的眼保健操進行時——

“耶——”“耶耶耶——”學生三五成群地跳在一起擊掌歡呼，一任眼保健操音樂成背景樂。

被忽視的青老師笑著撤出教室，后面追著學生和他們的歡呼及追問：“青老師，為什么今年的球賽比去年的晚了八天八夜零兩個小時十五分鐘？”

記得這么精確，真的假的？青老師疑惑的目光轉向發(fā)問的寇寶寶?？軐殞毧墒莻€運動酷愛者，運動會上絕對是佼佼者，可一提到學習，他和他的成績齊齊萎靡。

“真的真的！”看到青老師的疑惑，寇寶寶忙不迭地點頭，“我們記得絕對千真萬確！”

“哦，那大概是……上一周不是沙塵天嗎？”

“咦——”幾個男生齊聲表示鄙視，繼而又高聲吶喊，“我們不怕沙塵暴！我們不怕沙塵暴！耶！”

“唉，寇寶兒啊，你說你這記性要給學習上分一點多……”“唉——嘀嘟，嘀嘟，嘀嘟，嗤——”青老師開啟老生常談模式，寇寶寶照舊像失去了陽光照射的地雷花一樣，立馬一聲長嘆自帶音響地萎頓于地。

青老師苦笑著轉身離去。盡管她走得小心，但也有幾次險險被突兀而出的興奮得滿臉放光的孩子撞上——哦，瘋狂賽季模式開啟了！

“加油——”“噢吼——”“咦——”……

各種尖叫、吶喊;各種歡笑、淚奔;各種埋怨、怒吼……如潘多拉魔盒被打開，平靜的校園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全瘋了！”教數(shù)學的王老師抱著一摞作業(yè)本進來，往桌上一摔，氣嘟嘟地說，“改錯根本抓不到人，我踩著下課鈴聲往教室跑，結果還是沒逮到一個人——全跑了。青老師，你說說，怎么辦？”

“你踩著下課鈴聲，我昨天踩著上課鈴聲去上課，你猜怎么著？只有三兩人在。說其他人去比賽了，去當啦啦隊了。哎，我說是我的語文課啊，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比賽了？過了一會兒，呼啦啦全回來了，一個個小臉紅撲撲的。跑在最前面的黃柏歌、寇寶寶一人抱著一個籃球，一見我先鞠躬：老師，對不起！我們看錯了，下節(jié)體育課才是我們比賽。還說老師你要來給我們加油哦，我們一定會拿冠軍的。我能說什么？人家也是為班級爭光啊！好在一個賽季也就十天，權當讓他們過個狂歡節(jié)吧！”青老師笑著說。

“你倒大方！十天吶，耽誤事不說，把學生都放成野馬了?！蓖趵蠋熗锵Р灰?。

“呵呵，我小時候每天只上半天課，也沒……”

“青老師，青老師，你咋不去看球賽？你們班的吾斯曼江、黃柏歌、寇寶寶簡直就是冠軍三人組，那球打得太帥了。哇，我太愛他們了！”青老師的話，被急沖沖從外面闖進來的小李老師打斷。小李老師剛工作兩年，教整個年級的微機課，正是和孩子們一起瘋的年齡。她看青老師、王老師仍穩(wěn)坐釣魚臺，大感詫異，“你，你們不激動嗎？要拿冠軍的呀！”

王老師瞥了一眼搖頭不語，青老師倒真有點小激動：“有那么厲害嗎？那我倒要去看看?！?/p>

“把‘嗎去了，不看后悔！而且去了還會有意外發(fā)現(xiàn)哦——”小李老師的尾音意味深長地打著轉，左右手的食指指尖往一起對呀對的，眼睛、眉毛上下飛舞。

“嗯——”老到的青老師立馬理解其意。

“老師，我們完勝！”兩個老師正打著啞謎，黃柏歌、寇寶寶領著一幫學生沖了進來，“48比0?！?/p>

青老師立馬笑靨如花：“你們咋不讓讓，好歹讓對手進個球吧！”

“老師，我們咋能不尊重對手呢？”寇寶寶面露不解。

“哦，好吧！”青老師汗顏。

“寇寶兒，球在你手上？”一邊倚桌站著的小李老師看著抱著籃球的寇寶寶明知故問。看到寇寶寶不知所以地舉了舉手中的球，小李老師突然站直身體，揮著雙手，沖著寇寶寶大喊起來：“楊梅，楊梅，楊梅——”那情形活脫脫鐵粉附體，可沖著寇寶寶喊的卻是班里女生楊梅的名字，一看就有故事。

青老師環(huán)抱雙手瞇著笑眼看看忘形的小李老師，看看紅臉的寇寶寶，再看看一旁笑得眉飛色舞的寇寶寶的小伙伴們，感覺什么都明白了：“哦，我知道了，看我的推理：寇寶寶在賽場上，只要一拿到球，場下的小伙伴們就大喊楊梅的名字，于是寇寶寶就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一樣，頓時充滿活力……嗯……寇寶寶，你……你們……是不是……”

“沒有，沒有啦！”寇寶寶一個勁兒地搖頭，可卻滿臉喜色，看起來好像很是驕傲。是啊，賽季，作為一個出色的球星，怎能沒有緋聞？

“沒有？那他們怎么不喊我呢？你一拿上球，就大喊：青老師！青老師——多給力?。　薄斑住庇袇⒉畈积R的聲音在吐槽，青老師沒接茬繼續(xù)自己的發(fā)言，“難道……”青老師一手扶頭做苦惱狀，“難道我人緣這么差嗎？要不，楊梅你來告訴我？”青老師笑得賊兮兮地盯上了人群中一臉淡定的楊梅同學。

“跟我沒關系??！”楊梅滿臉無辜，“也許他喜歡吃楊梅呢？我們只不過恰好撞名而已。再說，真是喊我的名字可以給他力量，也算我為班級做貢獻了??！”

天！神回復啊！小李老師雙手合十做崇拜狀。

此題可以這樣解??！青老師心中一喜。眼睛瞥著小李老師笑臉卻沖著寇寶寶們，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了吧！”

“哦——”小李老師使勁搖頭，讓自己保持清醒，“還有……還有吾斯曼江——哎呀，不是我出賣了你們，是你們青老師太賊了！”話沒說完，人已開始向外沖。呼啦啦，門里門外的、知情不知情的學生一窩蜂地追著小李老師而去，青老師只來得及抓住了楊梅和吾斯曼江。

王老師看看徒自哐當作響的門，感嘆：“唉，都瘋了！”

“李老師的課上得可好了！我們都很喜歡她?！睏蠲诽嫘±罾蠋煴Р黄健?/p>

“微機課嘛，你們當然喜歡嘍！”

“王老師，我們也很喜歡數(shù)學課?！蔽崴孤s緊接過王老師的話，笑嘻嘻地說。

“這孩子，會聊天！”王老師、青老師幾乎異口同聲。吾斯曼江是個維吾爾族的帥氣小巴郎，不僅成績好，還哪哪兒都好，被學生譽為“老師的乖寶”。這乖寶也出狀況了嗎？青老師趕緊把吾斯曼江和楊梅拉到辦公室外。

“什么情況？吾斯曼江拿到籃球，啦啦隊喊的是誰的名字？”

“南絮，四班的。”楊梅依然保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跟我沒關系！”吾斯曼江笑嘻嘻地答。

“又跟你沒關系？”青老師的語氣加重在“又”上——天，是誰瘋了！

楊梅慢條斯理地說：“是沒關系。他倆不是去年六一晚會上跳了一段民族舞嗎？咱們班的學生就幫吾斯曼江選擇了南絮，先以吾斯曼江的名義寫了一封信，約南絮見面。然后，四班的學生接到信后，給南絮朗讀了一遍，見南絮無動于衷，就代南絮回了紙條，說不見不散。而且一個上午紙條不斷，都在說他們如何如何喜歡對方……”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兩個主角完全置身事外，而其他人玩得不亦樂乎？”青老師大惑不解。

“也可以這么說吧！但是整個過程他倆都知道——因為每張紙條都在全班朗讀過?！睏蠲返脑?，讓青老師腦海中浮現(xiàn)了兩個班學生溝通往來、舉班狂歡的場景，不禁搖頭嘆息：“你們有聊沒啊！”

“約會的時候，除他倆沒去，兩個班的學生幾乎都到了，滑著輪滑玩得可嗨了！”楊梅的似笑非笑終于化作燦如陽光的笑。

“你們玩嗨了，可把我害苦了，連我爸爸都知道南絮了。昨天晚上還找我談話呢！我爸爸說：嗬嗨——兒子，聽說你談對象了？還是個漢族女孩兒？”吾斯曼江學爸爸的動作、口氣惟妙惟肖，逗得青老師和楊梅笑聲連連。吾斯曼江撓著頭苦笑，“你們還笑？我解釋了一個晚上，他還是將信將疑。最后我忍無可忍了，對他說：你再無中生有，我就真給你找個兒媳婦。他才投降，說：兒子，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好好學習嘛！我一點不懷疑你了?！?/p>

青老師和楊梅笑得花枝亂顫，自述被“害苦”了的吾斯曼江也呵呵直樂——看來，這“莫須有”的游戲給他們真的帶來了快樂，而特殊時期，這游戲老師也是一笑了之。

“老師，今天下午一定要來看足球比賽哦，是決賽，我們一定會拿冠軍的?！蔽崴孤R走前再三叮囑。

“好，好！”青老師應著往回走，猛想起什么回頭喊，“哎，不是籃球要拿冠軍嗎？”

“我們要拿雙冠王！”教室方向傳來不止吾斯曼江一個人的吼聲。

“媽呀，這么厲害嗎？”青老師喜笑顏開地感嘆著。

下午快下班時，青老師才猛然想起了足球比賽，趕緊往樓下跑。

“哪邊是咱班的球門？戰(zhàn)況如何？”一到足球場邊，青老師就看到了自己班的啦啦隊，趕緊詢問。對于足球的認知，青老師僅限于看好自己的大門，所以上來就找門。

“這邊是咱班的門，守門員閑得很……”

“3比0，咱班贏四班三個球呢！”

女生們嘰嘰喳喳地報喜，青老師順著她們的指引看去，自己班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守門員吾斯曼江果然閑得很，他和另一個隊員對聯(lián)似的纏繞在兩邊的門柱上，整個戰(zhàn)場幾乎在對方的地盤上進行。

突然，球往青老師他們方向疾馳而來，呼啦啦一群學生緊追其后，眼見著黃柏歌漸漸突出重圍，離球越來越近，青老師激動地忍不住鼓掌吶喊：“柏歌，加油！柏歌，加油！柏……”結果，黃柏歌腳一頓，到腳底的球，竟詭異地被對方一個球員搶走了。奔跑而過的柏歌扔下一句話：“別亂喊！我緊張?！?/p>

切，加油也有錯?。”粨尠椎那嗬蠋熑缢虻那炎愚窍履X袋，連激情澎湃的吶喊都被噎回去半截。唉！自己連什么時候該加油都不知道，丟面兒??！她決定別在這出聲不討好了，還是回家吧！轉身之際，聽到從對面?zhèn)鱽硇±罾蠋熕粏〉暮奥暎骸皞髑颉獋靼　辈唤行┿等唬核皇俏野嗟蔫F粉嗎？怎么跑對面去了？楊梅好像看懂了青老師的心思，眼一翻說：“她叛變了。”“哦！”青老師無語離去。

到家了，稍作休息，青老師準備做飯，手機卻乍然唱響?！扒唷嗬蠋?，快來幫幫……我吧！”電話一接通，就傳來小李老師的哭訴聲。

“別哭別哭！怎么了？”青老師邊詢問邊收拾小包，不用說這學校是必須得回一趟了。一路急行軍一路聽，總算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來下午四班班主任老師有事，拜托小李老師幫她督戰(zhàn)足球冠亞軍決賽。這小李老師受人托忠人事，和學生一起急、一起躁、一起罵裁判、一起埋怨對手，完全把自己當成了四班的一員。青老師班的學生本來水平就高些，再一生氣、一賭氣、一爭氣，直接給整了個6比0結束戰(zhàn)斗。這比賽一結束，場上的小動作、大動作，眼見著要升級成肉搏戰(zhàn)，小李老師趕緊把四班的學生勸退，青老師班的學生卻梗著脖子還往前沖。小李老師跑過來雙手抓著沖在最前面的寇寶寶的雙肩前后搖晃著，同時大喊：“贏了，就拽上天了是不是？我鄙視你——”

說到這里，小李老師更是泣不成聲：“我是笑著說的。我和……我和他們以前也這樣交流過，都挺好的，這次一下就……就捅了馬蜂窩了！寇寶寶他們說我侮辱了他們，全班回教室靜坐，前后門都鎖著，我道歉都不讓進，王老師說情也不給開門，說必須……必須讓校長來……我要是把已經(jīng)下了班的校長……請來……請來處理這事，他不得……不得……”

“行了，別請他了，我到了?！鼻嗬蠋煔獯跤醯氐搅税嗉夐T口，見王老師陪著淚眼汪汪的小李老師守在外面，透過門上的巡視窗看見里面學生正襟危坐，一個個正義凜然的樣子。

“砰砰”！“開門！”青老師大聲喊著。

聽到青老師的喊聲，里面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幾個腦袋迅速湊在一起，一定是在商量：咋辦？青老師來了，開還是不開門？開了，校長肯定是見不上了;不開，明天能不能見到自己的桌椅可不一定……

“青老師——”聽到青老師的聲音，幾個女生已經(jīng)擁到了門口，胖乎乎的小敏伸手就要開門……

“別開——”身后傳來寇寶寶的阻止，聲音很大，但不是很堅定。

“開吧！這鎖鎖不住青老師的?！边@是楊梅淡定的聲音，她提醒大家青老師有鑰匙，請你開門是對你的尊敬。

“咔噠”門開了，青老師、王老師、小李老師魚貫而入，學生自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坐，但情緒明顯比較大，桌椅被欺得吱嘎直響。

“拜你們所賜，已經(jīng)到家的我又氣喘吁吁地趕回來了。”青老師等各種聲音都消停了才開口，語調平緩，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是……”

“老師……”幾個學生憤而起身欲為自己做辯護。

“不用多說，我已經(jīng)大概知道了，”青老師及時制止，“不就是小李老師說‘我鄙視你嗎？這句話很有時代特色，我這個年齡說這句話，表達的意思一定是貶義的，就是我看不起你;而小李老師和你們這些青年一代、少年一代多在好朋友之間說這句話，表達的更多的是褒義的，就是我羨慕你。上次我聽到你們中誰呀，炫耀地說自己打什么游戲打出了多高的分時，小李老師和周圍的幾個學生羨慕地瞪大了眼睛，一起手指著他，大聲說：我鄙視你——然后就是一路追逐、一路歡笑。這次為什么就捅了馬蜂窩了呢？”青老師沒有接著往下說，目光挨個看過去，像在做透視。

“她這次幫四班了唄！”靜寂了半晌，楊梅淡淡地說道。

“她跟著四班一起吼我們……”寇寶寶依然有些不忿。

“所以說，你們是……吃醋了唄！”青老師在“是”后面稍頓了頓，然后笑意粲然地揭曉了答案。

“誰說的？”

“才沒有……”

“沒有？我看到你們心里都已經(jīng)承認了！別忘了小李老師不止是咱們班的微機老師，她還是整個六年級的微機老師，之前給你們當鐵粉，那是她欣賞你們的球技?？僧斔邮芩陌喟嘀魅卫蠋煹奈泻螅褪撬陌嗟囊粏T，要和四班的同學同呼吸共命運，她有錯嗎？倒是你們做到輸?shù)闷?、贏得起了嗎？球賽，我不懂，但我知道丟個球，就怨裁判、怨對手，贏個球，又得意地炫球技、炫勝利，前者叫輸球又輸人，后者是贏球也輸人。你們自己靜下來想想，你們看得起這樣的勝利者嗎？”

“你們堅持要見校長。我就想知道，你們要見校長的目的是什么。讓小李老師跟你們道歉？她不是已經(jīng)給你們道歉了嗎？那就是要讓校長全校通報她，甚至讓她下崗？”說到這，青老師停住了，緩緩地掃視全班。

沒這么嚴重吧？如她所想，學生面面相覷——他們要求見見校長該沒錯??！可后果怎么會如此嚴重呢？他們可沒有想讓小李老師離開，他們還是蠻喜歡小李老師的好不好！

教室里的氣氛有些沉重，青老師也愈發(fā)地語重心長：“作為學生，你們在學著成長;作為老師，我們也在學著成長，尤其是小李老師這樣的年輕老師，學會給彼此一些寬容、一點善良、一縷陽光，我想那樣的校園我們都會更向往的?！?/p>

停了停，青老師又恢復了淡然微笑的樣子：“好了，說了這么多，我早餓了，王老師咱們走吧！小李老師有校長的手機號，如果你們還是要打，就打吧！”說著，拉著王老師向外走。

“行不行?。俊背隽诵ｉT，王老師還不放心，不斷地回頭望。

“行的！行的！不信咱悄悄回去看?！庇谑?，青老師、王老師老頑童似的，再次弓腰踮腳潛入學校，扒在后門小窗口上偷窺——講臺前，學生圍著小李老師，有陪著抹眼淚的，也有幫她拭淚的，還有在前面作怪動作負責逗笑的……

青老師、王老師頭一縮，彎著腰樂不可支地出了校園。

瘋狂的賽季終于結束了，得了雙冠王的興奮也成了回憶，一切又回到常軌?？墒歉杏X一切又與往常不同，就像走向夏季的樹木，又怎會與剛走過的春季無異呢？陽光、雨露、春風、春雨，甚至沙塵暴，都會為他們的成長助力。這不，青老師又在強迫王老師聽她朗讀寇寶寶的作文。別說，這小子的賽季作文真的寫得惟妙惟肖、妙趣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