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萍

〔摘要〕某學校教師自殺后，引發(fā)全校教師的恐懼、悲傷、失眠、不愿意上班等一系列心理應激反應。為了給受到事件沖擊的教師們提供社會支持，使他們盡快度過危機，回歸正常的生活與工作，學校邀請心理咨詢師對全校教師進行了團體輔導干預?；仡櫤涂偨Y(jié)整個干預過程，筆者認為，對教師心理危機的團體干預應當分步驟分層次進行；危機干預的對象不僅是教師，也應當包括學生和家長；干預過程中的引領要重在正向資源的發(fā)掘和促進；應強化對學校教師們進行心理危機識別與心理危機干預相關知識的學習與培訓；加強學校心理教師的專業(yè)成長，更新學校對于危機干預的理念。

〔關鍵詞〕危機干預；自殺事件；團體輔導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18）13-0047-04

自殺是個體結(jié)束生命的極端方式，這種方式違背了人們傳統(tǒng)的重視生命的價值觀念。不論自殺死亡還是自殺未遂，都會破壞其所屬環(huán)境的正常秩序，對其家人和朋友產(chǎn)生重大而持久的影響，使他們產(chǎn)生悲傷和痛苦。近年來，各地校園自殺事件時有發(fā)生，對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提出了嚴峻挑戰(zhàn)。筆者于2017年底對一起自殺事件發(fā)生后陷入心理危機的學校教師進行了團體輔導干預，取得了一定的助人效果，但同時也留有遺憾和不足。

一、干預背景

2017年12月某日，某學校一位女教師在學校的教師宿舍內(nèi)上吊，后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救治，但因發(fā)現(xiàn)太晚來不及救治，于當日身亡。事件發(fā)生后，學校領導高度重視，第一時間部署相關工作，成立應急工作小組，啟用應急預案，全力以赴處理相關事宜，積極配合警方調(diào)查，積極做好善后工作。由于該教師在學校工作多年且性格隨和，和學校很多教師都認識甚至很熟悉，就在事發(fā)前幾天，該教師還與好幾位教師有過聯(lián)系。事發(fā)于學校的教師宿舍，有些教師因為離家遠或者單身平常在學校休息或住宿（其中一位教師和該教師住在同一宿舍），有幾位教師因為協(xié)助處理事件到過事發(fā)現(xiàn)場。種種原因，事件發(fā)生后，多名學校教師出現(xiàn)了情緒和行為的應激反應，如哭泣、害怕、睡不著覺、精力難以集中等。

為了穩(wěn)定局面，向受到事件沖擊的教師們提供社會支持，協(xié)助他們向逝者告別，幫助他們處理緊張和哀傷的情緒情感困擾及調(diào)整心理行為，學習適宜的應對方式，重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學校于事發(fā)后一周邀請具有心理咨詢師資質(zhì)并且有一定危機干預經(jīng)驗的筆者對該校32名教師進行了團體輔導干預。

二、干預過程

本次干預采用的是嚴重事件應激晤談（Critical Incident Stress Debriefing，CISD）的標準模式和流程。CISD是目前在國內(nèi)外危機干預中應用最為廣泛的一種心理危機干預技術，大量研究表明CISD可以緩解個體在災難后可能潛藏的心理陰影，防止可能出現(xiàn)的急性應激障礙（ASD）或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對于促進個體心身健康恢復具有重要意義。

（一）導入和介紹

心理咨詢師做自我介紹，對本次團體活動的進行方式及目標和要求做簡單的說明。通過介紹，讓教師們認識到處在危機當中的人們更需要相互的支持。團體輔導技術旨在給大家提供一個療傷止痛的機會，減輕和化解事件帶給大家的震驚和傷害。說明團體活動要堅持尊重、真誠、分享、信任和保密的原則，使團體成員感到安全。

（二）陳述事實

請每位教師從自己的觀察角度出發(fā)，客觀描述與事件以及與逝者有關的所見所聞，包括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與逝者有過什么交往等，從而還原完整的事件真相，消除大家對事件的疑慮及猜測。

（三）表達感受

請每位教師輪流談事件發(fā)生后自己的情緒、認知以及生理、身體上的反應和行為的變化，要求團體成員不打斷、不評價、不糾正，仔細去體會和分享自己的感受，理解接納他人的感受。教師們普遍表現(xiàn)出的情緒感受有恐懼、同情、內(nèi)疚、傷心、憤怒、抱怨等，在認知上覺得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由自主地回憶和聯(lián)想等；在生理上出現(xiàn)失眠、做噩夢、身體發(fā)軟、發(fā)抖、胃痙攣等不適反應；在行為上表現(xiàn)為不愿意來學校上班，不敢走人少的或黑暗的地方，有教師通過喝酒來麻痹自己，等。

（四）解讀與引領

心理咨詢師耐心傾聽，給予關心、溫暖、支持。指出，在面臨生死離別這樣重大的事情時，任何人都會有應激反應，有較多的情緒需要處理。雖然每個人的反應不盡相同，但這是正常的，是在非正常狀況之下的正常反應。心理咨詢師就各種基本的應激反應進行分析，讓大家看到消極反應背后的積極正面的意義。比如憤怒是對力量感的喪失，是一種無力掌控的感受，但是憤怒也是一種指向未來該如何去行動的力量，憤怒的情緒帶有英雄主義情節(jié)。

同時提醒大家，大家談到的很多不舒服不是病態(tài)，會在一段時間后漸漸地淡化，如果兩個月后，覺得還是感到特別痛苦，就需要去做心理咨詢或治療。

（五）發(fā)現(xiàn)資源和力量

心理咨詢師：“這些天以來，面臨這么大的沖擊，你們是怎樣熬過來的？靠什么方法來排解的？”鼓勵每位老師講述自己的應對方法，相互交流和學習。在此基礎上，心理咨詢師又問：“我想請大家思考一下：雖然這個事件很不幸，但對你有什么啟示呢？通過這個事件，你得到了哪些啟發(fā)？面對未來你有什么新的思考和行動計劃呢？”聚焦于行動能力，鼓勵大家重新出發(fā)，建設自己未來的人生。

（六）告別和結(jié)束

填寫《心靈對話》單，把教師們想對逝者說的話寫下來，寫完后折疊，放在一個鋪滿花瓣的小紙箱里，告訴大家這個紙箱在活動后將由幾位老師負責火化。

在心理咨詢師引導的話語中，教師們采用同心圓手勢，圍成圓圈，伸出手和旁邊的人拉著，感覺彼此支持的能量流動。全體教師互相鼓勵、祝福、擁抱，結(jié)束團體活動。

三、干預后反思

由于客觀條件限制，本次活動沒有進行追蹤訪談和評估，干預的具體效果不得而知?；仡櫤涂偨Y(jié)整個干預過程，筆者有如下思考和建議：

（一）對教師的團體干預應當分步驟分層次進行

CISD的實施要求組員12人左右，而本次干預的人數(shù)為32人，團體規(guī)模太大，影響了成員的投入?yún)⑴c和感受。為了確保干預效果，應當把對學校全體教師的干預分步驟進行。

第一步，全校教師集體心理輔導。校園自殺事件后，學校的所有教師在心理上都會受到一定影響，因此，學校應該在危機發(fā)生的當天或第二日，最晚不超過第三日召開全校教師會議并舉辦心理輔導講座，告訴大家事實真相（基本事實即可，不需要講細節(jié)），學校做了哪些善后處理工作，從而避免流言和小道消息在校園傳播?？梢灾v解心理危機干預的知識與方法、心理調(diào)適的方法，幫助教師們以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看待學校發(fā)生的危機事件，使他們不僅能夠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而且能夠從容鎮(zhèn)定地面對學生。經(jīng)過第一個步驟，部分反應程度較輕的教師基本可以恢復心理平衡。

第二步，小組心理輔導。進行問卷測查，對教師們的危機反應程度進行評估，然后對若干反應強烈，情緒嚴重失衡的教師做進一步的心理危機干預。將6～12位教師組成一個小組（如果人數(shù)較多，需要分成若干個小組），通過小組團體互動，表達心理感受，釋放情緒，分享受傷害的感覺與經(jīng)驗，以獲得同伴的理解。大家互相支持、集思廣益，共同探尋解決問題的辦法，形成新的有效的態(tài)度與行為方式。

如果經(jīng)過小組心理輔導依然十分痛苦的教師，需要進行一對一的個別輔導，甚至需要轉(zhuǎn)介到更高一級的心理咨詢師或校外專業(yè)的心理咨詢與治療機構進行更具有針對性的個別心理咨詢或心理治療。

（二）心理危機干預的對象應當包括學生和家長

由于教師自殺事件發(fā)生在學校的教師宿舍，事發(fā)時間是晚上，當時學校里沒有學生。因此學校對學生和家長采取了封鎖消息的做法。據(jù)介紹，學校領導已經(jīng)交代過全體教師要統(tǒng)一口徑，不主動在班上說起該老師的情況。一旦有學生問起來，就說這位老師調(diào)到別的學校去工作了。

但是，正如俗話所言，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紙包不住火。學校和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誰能百分百肯定消息不會傳到學生和家長耳中呢？對于心理應對機制還不是很完善的小學生來說，如果得知自己的老師死于自殺，死于自己學習的校園，他們的心理一定會受到極大震蕩。與其欲蓋彌彰并且承擔著真相無法絕對被隱瞞的風險，不如坦誠告知，通過家長課堂、專家講座、主題班會、社團活動、常識宣傳、心理輔導課等形式開展一系列危機干預及生命教育活動，向?qū)W生及家長宣傳普及心理危機干預常識及生命教育的基本理念，引領學生更加珍愛生命，正確看待挫折，積極應對人生。

（三）干預過程中的引領重在正向資源的發(fā)掘和促進

危機的意思包含兩個，“?！敝傅氖怯猩ｋU，損失財物和安全的危險。同時“危機”中還有“機”，“機”指挽救生命的機會，發(fā)現(xiàn)新的力量、資源和方向的機會。有研究者提出創(chuàng)傷后成長（posttraumatic growth，簡稱PTG）的概念，指個體在經(jīng)歷創(chuàng)傷性事件后，自我知覺或體驗到的心理上的積極改變（Tedeschi，Park，&Calhoun;，1996）。危機事件給人帶來沉重的打擊，但同時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當然這種消極破壞和積極促進因人而異。有些創(chuàng)傷經(jīng)歷者在創(chuàng)傷后會對生活意義進行重新審視，會更加珍視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珍惜家人帶來的親密感，災難讓人變得更堅強和成熟，增強了個體的包容度和心理韌性，等等。

二十世紀末，興起于美國心理學界的積極心理學倡導以開放的、發(fā)展的眼光看待人，與消極心理學相比較，積極心理學更為關注人的心理成分中的積極品質(zhì)，重視人類潛在心理能力的挖掘，使心理學由單獨的關于疾病或健康的科學轉(zhuǎn)向關于教育、個體發(fā)展、生活與愛的科學。積極心理學所強調(diào)的對人的心理正向能量和積極品質(zhì)的激發(fā)對于心理危機干預具有策略指導與借鑒意義。

在本次干預中，在“陳述事實”與“表達感受”部分由于每位教師輪流發(fā)言，耗時較長，有幾位教師情緒激動，個別教師態(tài)度消極，有一位教師明確表達不滿和抗議：“本來這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你們弄這個活動讓大家難受，我真是待不下去了”，現(xiàn)場氣氛一度十分壓抑。心理咨詢師雖然給予同理安慰，但力度不夠。接下來的“解讀與引領”與“發(fā)現(xiàn)資源和力量”部分都不夠充分，“告別和結(jié)束”也顯得有些勉強。在整體2.5個小時的時間長度不變的情況下，如果在“陳述事實”與“表達感受”部分壓縮一些時間，“解讀與引領”與“發(fā)現(xiàn)資源和力量”部分就可以更充分一些，對積極品質(zhì)、積極資源和力量的發(fā)掘更深入，對教師們輔導和干預的實效性更佳。

（四）應強化對學校教師們進行心理危機識別與心理危機干預相關知識的學習與培訓

生命，是最寶貴的。自殺，一個都嫌多。任何自殺在事前都是有種種跡象的，只是被周圍的人所忽略。例如在這起學校自殺事件中，這位老師曾詢問過學校的體育老師：“你說這種跳繩會勒死人嗎？”（尋找死亡的方法）因為不滿意學生沒有交上來自己任教科目的作業(yè)，這位老師向班主任抱怨，班主任看她很生氣和失落的樣子，問道：“要不要我?guī)湍阋髮W生把作業(yè)補交上來？”這位老師說：“不用了，我根本不會再需要他們交作業(yè)了?！保ǚ艞墝θ耸赖年P注。）更加令人惋惜的是，在教師自殺后，學校聯(lián)系其家人，從其家人處得知，該教師曾經(jīng)去某精神醫(yī)院就診，醫(yī)院做出的鑒別診斷結(jié)果是該教師得了抑郁癥。從該教師去精神醫(yī)院就診到自殺，半年之久的時間里，該教師本人沒有講，但是學校領導和同事也沒有任何人發(fā)覺其罹患抑郁癥。

研究發(fā)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自殺是可以被預防的。幫助正在考慮自殺的人有三種方法：一是給予積極的情感支持，表示能夠理解他們的感情并希望給予他們幫助；二是鼓勵其采取積極的行動去緩解一些不愉快或比較麻煩的狀況，如進行一些活動性大的體力鍛煉后，可以讓睡眠更好；三是通過有效的途徑尋求專業(yè)幫助?？梢韵胂?，如果本次事件中的學校老師們具備一些自殺識別和心理危機干預的基本常識，在這位老師在和同事討論死亡的方法，在和同事發(fā)牢騷抱怨之后，得到同事熱心的關注和理解的支持；如果周圍的親戚朋友同事知道她得了抑郁癥，給予更多溫暖的幫助；如果這位老師在家人的陪伴下，在確診自己罹患抑郁癥之后堅持做心理咨詢和治療，那么，很有可能自殺悲劇會避免。

（五）加強學校心理教師的專業(yè)成長，更新學校對于危機干預的理念

心理危機干預是一項專業(yè)性很強的工作，不同于心理健康教育和心理咨詢工作，更有別于思想政治教育工作。面對校園自殺或其他校園危機事件，心理教師應當責無旁貸在第一時間承擔起干預的職責。但本次事件中的學校以及筆者了解的別的一些學校，明明本校有心理教師和心理輔導室，卻要求助于外援或者沒有進行危機事件后心理干預，這說明學校心理教師的專業(yè)性特別是進行危機事件后心理干預的能力有待提高。目前就北京地區(qū)而言，高校層面的學校心理危機干預工作已經(jīng)比較有基礎和經(jīng)驗了，北京市高校心理危機干預專業(yè)委員會于2006年成立，編寫出版了《北京市高校心理危機預防干預工作指導手冊》，開展了大量富有成效的工作。但在中小學層面，學校心理危機干預的理論研究和實務操作都比較有限。

同時，即便學校的心理教師專業(yè)能力很強也是不夠的，因為學校心理危機干預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它的運作需要各方面相互協(xié)調(diào)配合。各學校要成立學校心理危機干預小組，由學校領導任組長，成員由學校心理健康教師，以及德育處、團委（少先隊）、總務保衛(wèi)處、醫(yī)務室等相關部門人員組成。在這個系統(tǒng)中，個人的角色和如何決策都是非常明確的，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十分清楚自己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明確各自的職責范圍，隨時進行有效的溝通合作，只有形成合力，才能保證危機干預工作的高效順利開展。

更進一步來講，學校危機干預工作的順利進行有賴于學校教師特別是學校領導的危機干預的理念。在實際運作中，對于危機事件的發(fā)生，很多學校缺乏一種平常心，缺乏直面的自信和勇氣。認為這是倒霉的、不光彩的、丟臉的事，擔心聲譽和形象受損，“家丑不可外揚”，希望盡快息事寧人。將校園危機視為偶發(fā)事件，認為師生即便在危機事件后有一些情緒異常也屬于暫時現(xiàn)象，隨著時間流逝會自然化解，對于校園危機事件后心理干預，采取冷漠的甚至抗拒的態(tài)度和做法。

本次事件中的學校將心理危機干預專家引入校園，源于該校所在區(qū)域有較好的學校心理健康教育工作的傳統(tǒng)積淀，源于該校領導及時呼應和滿足教師對危機事件后心理干預的需求。當然，如果該校領導的理念更加開放，給予心理干預工作的有效時間更長，干預的對象和層次更全面，則干預的效果會更理想。

我們祈愿世界和平，祈愿校園安寧和諧，師生健康幸福，同時，如果出現(xiàn)百密一疏的情況，不幸有自殺或者其他危機事件發(fā)生，一定要持有科學嚴謹?shù)膽B(tài)度，理性積極地應對。在救助生命的同時，及時啟動心理危機干預機制，系統(tǒng)實施針對教師、學生和家長的心理危機干預方案，有效緩解或消除事件對師生所造成的心理傷害，盡快恢復和保證學校日常教育教學工作的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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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德育中心，北京，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