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圖1、蘇式雕沖天靈芝紋太師椅

“明式”與“蘇式”這兩個名稱分別以時間和地域為要素，其實質(zhì)指向明代與清代兩個不同歷史時期的蘇作產(chǎn)品。名稱往往被賦予約定俗成的特性，因此便可以理解在介紹蘇作家具的典型作品靈芝紋太師椅時,往往會引發(fā)眾多疑問：“蘇作家具不是以簡潔質(zhì)樸為特色嗎？這太師椅上無不是繁復的雕刻！”事實上，簡潔質(zhì)樸是明式家具的風格特色，靈芝紋太師椅則是清代中期以來蘇式家具的代表。明清蘇作家具在二百多年的歷史發(fā)展中，其稱呼、美感、工藝裝飾都發(fā)生了轉變。（圖1）

一、歷史中的明式、蘇式和蘇作

“明式”一詞出現(xiàn)在清代的歷史資料中，清朝金象豫《國朝大事記·睿親王攝政始末第五》在記載“衣冠禮樂”時說：“近簡用各官，姑依明式?！盵1]可見“明式”是清初時期人們稱呼明代式樣的用詞。清朝徐珂《清稗類鈔》中說：“至于氈帽尚沿明式，皆農(nóng)夫、市販之服，人皆賤之，嘉慶時，盛行帽頭，蟠金線組繡其上，且有以明珠、寶石嵌之者，如古弁制，惟頂用紅絨結頂，稍異耳。士大夫皆冠之?！薄皻置?，則以細毯為之，檐用紫黑色，或有綴金線蟠龍為飾者，非復往日樸素，為士大夫冬日之燕服。往日便帽之制，不復睹矣。”[2]可見清嘉慶時期以“明珠、寶石嵌之” 的“帽頭” 相比沿襲明式的氈帽，時人覺得更為華貴，因此改紫黑色檐邊，綴金線飾蟠龍，不復往日的樸素。

圖2、明式蘇作櫸木條案(故宮博物院藏)

“蘇式”一詞的使用是在盛清時期。乾隆年間李斗所著《揚州畫舫錄》中有：“花式以蘇式彩畫為上。蘇式有聚錦、花錦、博古、云秋木、壽石福海、五福慶壽、福如東海、錦上添花、百福流云、年年如意、福緣善慶……”[3]此外書中還有關于京式的記載：“今各園長幾多置三物，如京式。屏間懸古人畫，小室中用天香小幾、畫案、書架。”[4]清代中期蘇式家具與京式、廣式家具齊名，成為清代具有代表性的三大流派。我們從《再生緣全傳》中的描繪可以領略到時尚蘇式的風格：“但見她，青絲細發(fā)亮悠悠，巧挽時新蘇式頭。赤紫金釵來壓發(fā)，珊瑚翡翠配橫頭。旁邊絡索雙珠鳳，錦翠輝煌兩鬢浮。淡妝不插閑花朵，并蒂秋蘭香更幽。”[5]可見是一片精雅繁華。而“蘇式”在明代的用詞為“蘇樣”，《明宮詞·崇禎宮詞》中說：“后籍蘇州，田貴妃居揚州，皆習江南服飾，謂之‘蘇樣’?！盵5]對“蘇樣”的描述有：“宮眷暑衣徒來未有用純素者。葛亦惟帝用之，余皆不敢用。后以白紗為衫，不加蓋飾。上笑曰：‘此真白衣大士也?！盵6]明代蘇樣素凈雅潔的風格清晰可見。

從上述可見,“明式”“蘇式”都是清人使用的稱呼，前者指明代的式樣，后者指清代蘇州地域風格，“明式”與“蘇式”的名稱本源內(nèi)涵指向明、清兩個時代，他們的風格特色有顯著的區(qū)別。

“蘇作”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明代，清代也一直被使用。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中有云：“古直老人曰：‘名亭見蘇作，浸深墻可危。’”[7]此中記載了明人所作蘇作亭子因雨浸墻危的詩句。明方以智《物理小識》中也曾說：“犀也，犀杯貯茶及涂胡桃油色易枯。中通曰：匠作有規(guī)矩杯、乳杯，花草山水蘇作為佳，今廣亦仿蘇作。”中通是方以智之子，他生活在清代早期，此句內(nèi)容是他后補的。他說蘇作犀杯上所用的花草山水題材，當時被廣東人效仿。通過查詢史料可見，歷史傳承中的蘇作家具包括明末清初時期的明式家具和清代中期的蘇式家具。

二、蘇作家具的美感轉變

萬歷丁酉年間，明王士性在《廣志繹》中說：“姑蘇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其賞識品第本精，故物莫能違。又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即物有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海內(nèi)僻遠皆效尤之，此亦嘉、隆、萬三朝為盛。”[8]此中描繪了明嘉、隆、萬時期江南地區(qū)生產(chǎn)以紫檀、花梨、鐵梨等為材質(zhì)的明式家具的史實。明式家具的產(chǎn)生是中國家具由漆器家具到硬木家具的重大變革，其堅質(zhì)瑩潤、絢麗豪奢、清新雅致、樸實妍巧，是中國早期資產(chǎn)新貴們確立自我尊貴的社會地位的標榜。這是一種源于民間的新生力量，在市民繁榮時期形成的審美趨向。明式家具伴隨著書房的流行逐漸成為社會時尚，并風靡社會的各個階層。它源于好古雅的江南文人環(huán)境中，內(nèi)含古雅本真的思想，追求典雅精致、簡潔思巧、樸素浪漫。（圖2）

清代一方面?zhèn)鞒辛嗣魇降娘L格，繼續(xù)保持發(fā)展；另一方面，“明末形成的新質(zhì)被斬斷，出現(xiàn)復古的傾向，逐漸向雅致、繁縟、俗艷和精細的方向發(fā)展，在復古中走向了新的階段”。[9]明朝文震亨曾在《長物志》中把明式初期的家具與媚俗虛張的市儈觀念做了對比，并揭示世人“心手日變”的趨勢。他說：“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今人制作，徒取雕繪紋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慨嘆實深。”[10]經(jīng)過清代初年的演化，乾隆時期精工巧琢的清式家具逐漸興起。從乾隆五年（公元1740年）金昆等人繪制的《慶豐圖》中可以看到盛世的經(jīng)濟繁榮景象，畫中羅列了各色品種的家具，其中有鑲嵌大理石座屏、十二屏折屏、有木雕裝飾的六柱架子床等。由此可見，乾隆時期人們生活中出現(xiàn)了新穎的家具式樣。（圖3）

宗白華先生在講述中國傳統(tǒng)的兩種美感特征時說過，宋代的瓷器細潔凈潤，神余言外，給人“出水芙蓉”“妙造自然”之美；清代瓷器五彩繽紛，瑰麗燦爛，給人以“錯彩鏤金”“鋪錦列繡”之美。[11]明式家具氣韻內(nèi)斂、婉約文氣，當屬前者；清式家具精雕細嵌、高貴華麗，當屬后者。蘇作家具從明到清也正是發(fā)生了這兩種古典美學的轉變。其用材改變了，造型、工藝裝飾改變了，家具美感特質(zhì)也發(fā)生了變化。從流傳的家具實物看，清代蘇作家具造型上少了靈動，多了方正，美感上從明式的簡潔質(zhì)樸走向流麗婉約。（圖4）

圖3、清乾隆《慶豐圖》 故宮博物院藏

圖4 、蘇式牛角式搭腦嵌大理石太師椅

圖5、明式玫瑰椅靠背上的起線裝飾

三、蘇作家具的工藝裝飾

工藝裝飾是家具文采和制作者情感的表達，體現(xiàn)家具的精神面貌。明式家具委婉清雅，良材精工，起洼做圓，略施以雕刻；蘇式家具曲尺攢接，將自然人文的內(nèi)涵融入到家具中，內(nèi)斂婉轉、浪漫柔美的江南地域特色卻一脈相承。

意遠悠長的線條裝飾是明式家具顯著的裝飾特征，主要通過家具部件表面產(chǎn)生的或凹、或平、或凸的各種“線腳”來體現(xiàn)?！熬€腳”是塑造家具藝術形象的重要手段和語言，是指截斷面邊緣的線型，經(jīng)過或方或圓的不同變化后，在家具形體上呈現(xiàn)的“線化”效果。線腳著意刻畫的“型”，塑造出了家具各種不同的形象面貌，如“打洼”“起線”“混圓”等線型的加工，常使材質(zhì)表面產(chǎn)生光滑、明麗、細密的效果，從而使明式家具傳達出一種特有的質(zhì)地美和藝術美、素雅美。明式家具中常見的各種線腳如陽線、洼線、皮條線、竹爿渾等不僅能與家具的整體同奏協(xié)律，也是家具裝飾的重要內(nèi)容。把線腳做得流暢圓潤才能體現(xiàn)細木工藝的高超技藝，是凹是凸、是粗是細，線型能否飽滿有韌性，線條是否富有氣息和生命力，在不同工匠的手中，水平是有高低之分的。許多優(yōu)質(zhì)的明式家具的線腳處理，通過精湛的手工工藝的梳理和加工，成了家具的“經(jīng)絡”和“氣脈”，只有融會貫通了，才能賦予家具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12]（圖5）

清代蘇作家具突出表現(xiàn)了“攢接”工藝裝飾。這是采用榫卯接合來完成的一種構造方法。大多采用小塊的木料，經(jīng)過榫卯的攢合拼接構成各式各樣的幾何紋樣，嵌裝在家具上，成為一個完整的組成部分。這種工藝不僅將小料進行合理的使用，而且充分地體現(xiàn)了木工工藝的技巧美。攢接構成的幾何紋樣裝飾，有的以單獨紋樣組成二方連續(xù)、四方連續(xù)，安置在家具需要的裝飾部位，如床身圍欄、榻身后背及左右設置的靠欄、櫥柜的亮格，以及桌的牙子、踏腳的花板等。這些由傳統(tǒng)欞格式窗景產(chǎn)生的式樣，形式簡潔明快，是運用細木作的“攢接”工藝形成的一種裝飾語言，其格調(diào)疏密有致、清雅醒目，呈現(xiàn)流麗之美。常見的有萬字紋、十字紋、田字格、曲尺式、回紋式、上下凸連式、直連式、斜連式等。（圖6）

精美靈動的木雕工藝裝飾在明清兩代的蘇作家具上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色。楊耀先生在講明式家具的藝術時說：“凡過分雕飾的家具，足以遮掩它的天然紋理。明代家具以素雅為主，故不濫加雕飾，偶爾施用局部雕刻，以襯托出它的醒目的造型。這局部雕刻，也多以淡雅樸實的自然圖案為題材，而用精湛渾厚的技法雕刻之。習見的花樣，有出自三代銅器者，有出自漢玉浮雕者，有引用建筑裝飾者?！盵13]楊耀先生這段話完全道出了明式家具木雕裝飾的精髓：不濫加雕飾，素雅為主。（圖7）清代以來在家具上雕刻的圖案十分豐富，如：卷云頭、壽字、夔龍、山水、如意瑞花、五福流云、夔龍捧壽、萬事如意 、福壽如意、福壽雙全、歲歲雙鵪、八仙祝壽、福壽長春、松柏鶴鹿同春、祥花呈瑞、漢紋夔龍、葫蘆冰梅、博古錦地夔龍、盆荷刻竹等等。木雕工藝手法繁多，有：平地雕、透雕、圓雕、鏤雕、雙面透雕 錦地浮雕、透空浮雕等。（圖8）

圖6、 蘇作冰裂紋攢接工藝

圖7、明式扶手椅靠背板上的鏟地淺雕如意螭龍紋裝飾

圖8、蘇式套幾牙板上的透雕云鉤紋裝飾

蘇作家具從創(chuàng)制到清代中期的發(fā)展，從樸實本真走到繽紛繁華，不變的是蘇作細潤情感的豐富表達，相對于京式、廣式，更突顯委婉含蓄的地域特色。蘇作家具創(chuàng)造了家具中獨特的文化靈性，在文化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的今天，需細細品鑒，才能繼承傳統(tǒng)，創(chuàng)造蘇作家具新時代的文化特征。

[1](清)金象豫.國朝大事記.中國基本古籍庫(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研究中心).

[2](清)徐珂編撰.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7）.

[3](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3）.

[4](清)陳端生.再生緣全傳(卷十九).清道光二年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明)朱權等.明宮詞.北京: 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5).

[6](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八十八國朝).明刻本.中國基本古籍庫(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研究中心).

[7](明)方以智.物理小識. 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8](明)王士性.廣志繹. 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9]楊明剛.中國審美意識通史(清代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10](明)文震亨.長物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2016.

[11]宗白華.美學散步.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12]濮安國.明清家具鑒賞. 北京:故宮出版社，2015(4).

[13]楊耀.明式家具研究. 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