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沐
上期回顧:處理完賑災銀糧一事,宋沅出宮去找沐易,沐易領(lǐng)著宋沅回了“楊府”,并自曝身份告訴她自己是楊子令。宋沅大驚失色!自己居然看上了父皇替她暗中培養(yǎng)了多年的細作!
楊子令在自己府上被我逼到這地步,居然也沒惱火,而且既然已經(jīng)被抵在墻壁上了,索性放開了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你,但我騙了你,并且還在最初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給你造成的傷害。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理由,騙了你就是不對,只要你還肯讓我繼續(xù)喜歡你,想怎么懲罰我都可以?!?/p>
他說這話的時候,原本想借上茶點來緩和一下氣氛的小婢女們,都掩著嘴偷笑著躲了出去。我也被他如此不要臉且慫的認錯方式,給驚呆了。
“阿沅,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騙你,畢竟最初我也不知道會和你如此情投意合,”楊子令手一松,我?guī)淼氖澈小斑旬敗币宦暵湓诹说厣稀K锨耙徊轿兆∥业氖?,無比真誠地看著我的眼睛,“真的!”
真沒想到居然最后臉紅的是我,有、有點丟臉啊……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都開始發(fā)燙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隱約間聽到了嘰嘰喳喳的笑聲,不由得側(cè)頭去看,原來方才那幾個掩笑跑出去的小婢女們都躲在門口偷看呢!
其中一個膽子大的還高聲笑話了楊子令一句:“喲,公子,莫不是孟光接了梁鴻案?哈哈哈哈!”
楊子令素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同我相處時也多以我蠻橫、他嬌羞為主,這會兒他居然主動出擊了,我反倒紅著臉站在原地,這在外人看來可不就是……孟光接了梁鴻案、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嗎!
婢女們說完就哄鬧著跑走了,楊子令后知后覺地開始臉紅起來,還拉著我的手去摸掛在他腰間的香囊,迫不及待地表忠心:“你看,你送我的香囊我可片刻都沒離過身?!?/p>
我“呵呵”一聲,脫口而出地問道:“沐浴的時候也沒離身?”
說完,沒等他回答,我自己先反應過來這問題好像有點兒尷尬的樣子,尤其我們倆現(xiàn)在還保持著他抓著我的手去摸他腰間掛著的香囊的姿勢!
我們倆同時尷尬地松開了手,好半天都沉默著。最后,還是我先忍不住,主動對他道:“你瞞我身份這件事呢,我寬宏大量,就到此為止算了,不過以后你可不能還有事瞞我!”
“那是自然,”楊子令說起謊話也真是眼都不帶眨的,就憑他是細作這件事,他倒是有膽子現(xiàn)在就告訴我啊,但他的表情就好像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事欺瞞我了一般,誠懇地保證道,“從此以后我在你面前沒有秘密?!?/p>
小時候聽國舅勸我母妃的時候說:“不要以為父皇現(xiàn)在寵她,就覺得可以同他天長地久了,就算是白天見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這張嘴。男人的美在于說謊說得白天見鬼,女人的美在于傻得無怨無悔?!?/p>
這話說得太過有哲理,當時尚且年幼的我根本無法領(lǐng)會其中深意?,F(xiàn)在我看著楊子令這張人畜無害、真誠無比的臉之后,深刻地領(lǐng)會到了國舅當年那句話振聾發(fā)聵的真意。
我在心里勸自己,跟個細作計較什么,相比較來說,他待我比我待他還是真誠多了,再說喜歡一個人,不就是喜歡他的容貌嗎?兩個人在一起能開心就行,真心不真心的……真要奢求,那就是實打?qū)嵉刈约喝ャ@牛角尖了。生在帝王家,我早就深諳了這個道理。
楊子令又問:“我什么時候能去府上拜訪?”
我故意瞪大眼睛看著他道:“這才剛原諒你,這么快就想登堂入室了?別急,我且還要看看你今后的表現(xiàn)!”
“阿沅,你可以相信我對你的真心,”楊子令彎腰將食盒重新提起來,然后十分嚴肅地看著我,“你府上如何其實我并不關(guān)心,甚至你是否是生意人我也不去深究。眼下我雖不能如實相告這些日子以來我究竟為何事在各處奔波,但可以坦蕩地告訴你,我并非沒試過走仕途,早在德慶元年就曾高中過探花。可這又能如何?一個人的出身就決定了許多事是不管你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但我其實并非走投無路,以我的身姿,想要入贅官宦世家、當個乘龍快婿,也大可平步青云,從此一步登天,可我不愿這樣去做?!?/p>
這番話倒是說得真心實意的,他乃罪臣之子,即便能蒙混進去參加科舉,到頭來也過不了審查那一關(guān);以他的條件,想要引得某家娘子對他傾心也并非難事,一個人的出身沒得選,可他面對自己的真心,還是有選擇余地的。
我看著他的目光瞬間柔和下來,輕輕地回答他:“我相信你?!?/p>
之后,他帶著我回到了我們最初總待著的那個后院,這里基本上不會有婢女或小廝來打擾。楊子令告訴我,這個地方算是他的個人領(lǐng)域,需要安靜或是沉思的時候都會獨自一人來這兒坐坐,就連拂塵這種事都是他親自去做。等我們到了之后,他立刻將食盒放下,還雙手互相揉了揉手腕,像是有些累的樣子。
我興奮地去將食盒打開,把盤子拿出來同他道:“這是我府里的廚子做的花開富貴蝦,清清爽爽的,我覺得還不錯,所以帶過來給你嘗嘗?!?/p>
楊子令溫和地笑起來,眼里和嘴角都有掩藏不住的笑意,看著是真高興啊。
原先我們總在后院露天的灶臺上做飯,楊子令手勁兒不大好,生猛的切不了,手藝也就那樣,若不是為了我,想來也是不輕易下廚的。但他知道我愛喝枇杷釀,讓底下人出去買也好、自己釀也好,現(xiàn)在酒壇子都堆滿了墻角。
要說一點兒不感動肯定是假的,但我擅長掩飾情緒啊,于是搖著扇子道:“我怕熱,還是進屋里吃吧?!?/p>
楊子令就帶我進了一間廂房,陳設(shè)并不多,墻上只掛了一幅梅花圖,布置簡潔而雅致,和他的氣質(zhì)很符合。
他招呼我坐下,親自去開了一壇酒,我一聞便知道并不是枇杷釀。他見我努力嗅的動作就輕笑起來:“喜歡也不能總喝,嘗嘗這個,青梅酒,味道不比枇杷釀差,而且清涼解暑,你不是熱嗎?”
因是放在屋里的緣故,喝著確實清清涼涼的,兩個人就著一盤花開富貴蝦吃。他很少吃,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喝酒,我也胃口不大,吃了老半天也還有挺滿的一盤。我閑著無事便調(diào)戲他:“怎么樣,味道還不錯吧?是不是因為我愛吃,你又準備學著做?不過我勸你還是算了,這道菜很難做的!”
楊子令居然不服氣,還告訴我道:“其實我祖上曾出過御廚,我若不是手受過傷,什么大菜做不出來?一道小小花開富貴蝦而已,我就不信我做不出來!”
喲,口氣還挺大的,我故意激他:“就你這手藝,做出來也就我能吃而已?!?/p>
“那又如何?”楊子令滿臉驕傲,“還不是只有我做的菜能將你的厭食癥都治好?”
說來也怪,自從喝了他那道味道外人一言難盡的雞湯之后,在宮里雖然還是一如既往胃口不好,但也不是道道菜都難以下咽了。現(xiàn)在想想,父皇在那么早就將這顆棋子布好,我天生就是楊子令的主子,他天生就是為我而存在,這樣是不是也算是有緣哪?
“好,既然你這么有自信,”我豪氣地一拍桌子道,“那你敢不敢同我打一個賭?”
“賭什么?”
“就賭你根本做不出來這道菜!”
“若是做出來了,你待如何?總要有個彩頭才是?!?/p>
我歪著頭打量他:“你想要什么彩頭?只要你要,只要我有?!?/p>
“不必說得這樣嚴重,”楊子令又溫溫柔柔地笑起來,“我只需要你答應,若是我能將這道花開富貴蝦做出一模一樣、甚至更好的味道,從此以后我們再也不提沐易這個名字,你就當一開始認識的,便是楊子令,如何?”
“好!”
國舅最近很是關(guān)心孤的學業(yè),三不五時來考考孤,孤被他弄得有些心煩。但在這件事上瞿讓很不給面子地站國舅那邊,他認為光有雄心大志處理政事還遠遠不夠,你是否有能力去改變不滿的現(xiàn)狀,還是要自己有真本事才行。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于是孤開始勤學苦讀起來。這陣勢連賈敘之看了都欣慰不已,難得同國舅站在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孤其實也沒有那么反感讀書啊,怎么一個兩個的搞得都跟孤目不識丁似的……
孤埋頭苦讀的這段日子里,朝堂上風平浪靜,楊子令那邊給孤的密函上也只說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異動。只是作為阿沅,我可就沒那么容易溜出去同他見面了,只得扯了個謊騙他,說最近府里事情多,加之江南那邊的生意已經(jīng)漸漸恢復正常,有許多事要處理。他也不多問,只叮囑一句還是要多注意身體。
瞿讓見孤居然沒有鬧著要出宮,大概覺得有些不敢置信,在孤面前晃悠的時候越來越多。最后,孤都要被他逗樂了,直接抓著他問道:“是不是孤現(xiàn)在把你押著在這兒替孤兜著,然后出去瞎晃悠一圈,你才覺得孤沒吃錯藥?”
結(jié)果瞿讓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孤,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賈有貌來了?!?/p>
這樣一來,孤就能理解為何他最近總是在孤眼前晃悠了,因為孤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都隨時會有個賈有貌冒出來。不過,她估計在賈府被賈敘之警告過不準打擾孤苦讀,所以只是到處守株待兔,并不敢真正闖進來。那么,對瞿讓來說,孤身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總往孤這兒跑,到底是想干什么?”對此孤是真的很納悶啊,“她父親想送她進后宮不假,可她自己并不愿意啊,就她那二姐看著就不像省油的燈,孤還能指望她進宮之后你能把她糊弄過去?”
瞿讓對大婚時替我去洞房這件事向來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應對方法,這時當然不會接話,但他回了一句:“自己問她?!?/p>
說得也對,她總往孤這兒跑,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于是孤喚小黃門去將她帶進來。瞿讓這次居然沒出去,只是一躍跳到了梁上,孤抬頭看的時候他還理直氣壯地回視孤!
但這時候跟他說話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賈有貌幾乎是沖進來的。孤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然后才皺起眉頭喝道:“還有沒有點規(guī)矩了!”
賈有貌嬉皮笑臉的,這次倒是穿得挺像個大家閨秀,鵝黃色的外裙襯得皮膚挺白的。孤不知怎的就想起來上次楊子令給孤準備的那條顏色相近的裙子,一時有些發(fā)愣。
但她根本注意不到這些細節(jié),小孩兒似的來蹲在孤的腳邊,抬頭問孤:“我爹說官家最近一直勤學苦讀,是不是真的???”
孤?lián)P起手里正讀著的書給她看。
“你還真在讀?。俊辟Z有貌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我二姐說書讀多了人都會讀傻,當官家最重要的可不是博學多才,而是懂得識人善任?!?/p>
她二姐最近被提到的時候有點兒多,不過鑒于孤上次替瞿讓圓的那個謊里屈辱地提到了同她二姐的“默契”,這時也只得干笑兩聲,然后轉(zhuǎn)移話題道:“你最近怎么總往宮里跑?你爹不管你?”
“就是我爹讓我來的?。 辟Z有貌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告訴孤,“我爹說官家最近讀書辛苦,正是我殷勤問候的時候!”
賈敘之在府里跟她說的體己話,這傻娘子居然也就這么當著孤的面給說出來了,孤覺得他繼續(xù)這么跟國舅斗下去,可能國舅還沒出手他都得折在自己閨女手上。
“你就是這么殷勤的?”孤低頭看她空著的兩只手,“口頭殷勤???”
“我二姐說……”
“放肆!”孤真的有點被她二姐搞煩了,孤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要當官家,怎么著都不會比她一個連朝堂都上不了的娘子強吧?最煩這種一天到晚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的人,孤還要她來教怎么當官家?
賈有貌不滿地看著孤,索性坐在了地上:“我怎么放肆了?我話都沒說完呢!”
“開口閉口你二姐,你二姐究竟何方神圣?你都進得來,她有話不能進來當著孤的面直說?”孤冷哼了一聲,“有貌,孤念在你天真爛漫、不懂事的份上,對你一再容忍,可這并不意味著孤還得連同你那個自以為是的二姐也要一并容忍?!?/p>
她大約從沒見過這般疾言厲色的孤,一時間有些發(fā)愣。
孤繼續(xù)道:“要說的話說完沒有?說完了就出去。”
賈有貌一下子反應過來,“噌”的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沒說完!我還沒說完!”
孤只道:“……沒說完就憋著吧,來人!將賈娘子請出去!”
小黃門自然不敢隨意對賈敘之的女兒動手,可他們更不敢違抗孤的旨意,于是賈有貌就被一群小黃門給架出去了。
門再次關(guān)上后,孤忍不住嘆了口氣。瞿讓從房梁上下來,饒有趣味地看著孤,那眼神活脫脫就是在說“你居然也有如此不解風情的時候”。
“這世上的聰明人是不少,作為官家,聰明人自然要用,而且還得好好用,”孤淡淡地笑了笑,“可孤最討厭的便是自作聰明之人。”
賈有容究竟是不是自作聰明,對孤而言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孤不喜歡她這樣對孤的作為、對國事指手畫腳。
瞿讓對此不置可否,也并不真的關(guān)心一個連她父親都不愿為她爭取入宮的小娘子在孤這兒是不是真的有好感,他關(guān)心的是:“吃飯?!?/p>
好吧,孤確實這陣子胃口又沒那么好了。先前還有點興趣的花開富貴蝦,御膳房一連十日都哆哆嗦嗦地來請罪,道食材有限,孤最近正扮演和顏悅色、勤學好問的官家形象,自然不能當真計較。官家做到孤這份上,孤覺得很光榮。
可這光榮的背后就意味著又不怎么進食了,瞿讓對此憂心忡忡。
“怕什么,這么多年了一直這樣,孤不也沒餓死嗎?”孤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不會有大礙的。”
瞿讓倒不是擔心孤一時半會兒會餓死,他是擔心孤再這么瘦下去,他當孤的替身得穿幫。孤笑話他:“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想著,到了孤大婚那一天,你要怎么做才能做得更好?放心,賈有貌是不可能進后宮的,除了她其他娘子也都沒見過孤,不會發(fā)現(xiàn)的?!?/p>
但瞿讓根本聽不進去,自顧自地將孤還沒來得及讓小黃門收拾出去的食盒打開,把那幾個精致的菜拿出來放在孤面前。然后,他自己居然也在孤面前坐下來,還罕見地將面罩給扯了下來:“吃飯?!?/p>
孤被驚呆了:“你也吃?。俊?/p>
瞿讓理都不理孤,他吃飯的方式也很簡單粗暴,直接將辣子雞丁端起來,把盤子里的油瀝到了米飯里,攪拌了兩下就開始往嘴里扒。
跟孤各種挑食不一樣,他這簡直是就為了果腹而已啊,還有沒有點追求了!
但當孤表達出對他的鄙夷時,瞿讓卻告訴孤,這道菜里加了很多高湯,其精致程度比起百姓吃到的那些毫無油水的菜已經(jīng)好很多了。
孤是很難想象到他說的那些畫面,但還是覺得這樣吃飯……跟不吃也沒什么區(qū)別吧。但是,瞿讓告訴孤,區(qū)別可大了!當孤調(diào)整好姿勢,準備聽他說區(qū)別到底在哪里,他卻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吃,不餓。你不吃,會餓?!?/p>
“……”瞿讓這是說了個冷笑話嗎?
但他想說的卻不是這個。因為他話太少,孤被繞了一大圈才終于明白過來他真正想說的,其實是想提醒孤,有的吃就少廢話,民間多得是吃不上的人。而且,當官家不能總想著自己不想吃,得多想想怎么才能讓所有人都吃上。
孤就納了悶了,孤到底是有多不會做官家,怎么一個兩個的都上趕著來教孤怎么做人?孤一氣之下直接將食盒推翻了:“孤就是不吃,你能怎么樣!”
瞿讓冷冷地瞥了孤一眼,淡定地把孤面前幸存沒被打翻的那碗米飯拿過去,沒有菜也就這么吃了進去。這是干什么,用“不浪費糧食”的實際行動來打孤的臉嗎?孤臉色鐵青地看著他:“怎么,現(xiàn)在連你都敢給孤臉色看了是吧?”
說著,孤站起身來,正準備氣勢如虹地將他臭罵一頓,然而腹部突然傳來一陣絞痛。孤痛得腰都彎下來,身上都開始冒虛汗了,心里絕望地想:身為官家連浪費糧食都不可以,報應來得這么快嗎?
瞿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見我真的跪倒在地上,一只手還捂著肚子的時候,終于意識到不對勁,趕緊上前來將孤打橫抱起放上了床榻。孤活了十六年,也不是沒有過不適,但這次的痛感真是來得猛烈而令人絕望。
“瞿讓……孤是不是要死了……”
他將被褥打開來替孤蓋著,孤整個人蜷成一團,痛苦地問他:“孤不過就是浪費了一點飯菜……吃了這么多苦就不能功過相抵嗎……為什么報應來得這么快……”
“別說話,”瞿讓不信報應這一套,伸手向?qū)⒐侣对诒蛔油忸^的兩條腿也塞進被子里去,“我去叫人傳太醫(yī)……”
但他說完之后卻很奇怪地沒有動,孤痛得都沒力氣了,只能睜開眼去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結(jié)果,他就突然尷尬地僵直了身子,輕聲道:“……不能傳太醫(yī)?!?/p>
“為什么!”孤立即就生氣了,“你想見死不救嗎!”
他的臉竟然可疑地紅了起來,孤正準備繼續(xù)質(zhì)問他,就又被一陣絞痛給逼得閉了嘴。瞿讓重新彎腰來隔著被子給了孤一個有力的擁抱,然后用更輕的聲音在孤耳邊道:“阿沅別怕,你只是來癸水了。每個娘子都會來的,這些年你都不肯好好吃飯,所以拖到十六歲才來,不妨事的,不會死?!?/p>
癸……水?孤還痛得發(fā)抖,但心比身子更涼,孤從容地接受了自己對楊子令動心這件事,可完全忽略了一件事:孤不是因為斷袖之情對楊子令動心的啊!孤真的是個娘子??!孤還會來癸水啊啊啊!
孤絕望地問瞿讓:“來癸水要怎么做?”
瞿讓尷尬地看著孤:“……不知道?!?/p>
孤深吸了一口氣,覺得孤問一個男子癸水之事,也確實有些難為他,但就這樣下去可不行,得趕緊想一個法子。
“瞿讓!你馬上命人去送信給楊子令,讓他們直接送去楊府正門,告訴門房立刻去通知他們公子,就說言娘子在酒樓談買賣時突發(fā)重病,請他帶幾個婢女去相救?!惫峦纯嘀胁皇Ю潇o地吩咐他,“將孤送去福瑞樓,外衫換成尋常白衫,就換男裝?!?/p>
他是聰明人,立即聽懂了孤的意思。他原本也沒顧及過男女有別,這時候也不猶豫,直接上手將孤的外衫扒了,聽從孤的指示更好衣,匆匆忙忙翻窗出去吩咐給楊子令送信一事,很快又翻進屋里來,將孤打橫抱著、從后門暗道沖出了宮。
瞿讓輕功好,抱著孤速度也很快,福瑞樓的掌柜都認識孤了,這會兒不便讓他看見孤是被瞿讓送來的,于是他只能在門口將孤放下。孤強撐著往里走,掌柜的剛迎過來,孤就終于忍不住,腿一軟癱倒了下去。
楊子令究竟什么時候去救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次睜開眼時,已經(jīng)換好了干凈的女裝,躺在他楊府后院、我們上次一起吃飯喝酒那個廂房的床上。
見我終于醒來,小婢女趕緊上前關(guān)切地問道:“娘子可還腹痛?”
我感覺到腹部壓了個暖乎乎的東西,聽她問起便仔細體會了一番,覺得好多了,便答道:“好些了?!?/p>
小婢女松了口氣,接著就嘰嘰喳喳地告訴我說:他們公子接到報信時那叫一個緊張啊,見到我倒在血泊里時臉色瞬間就慘白了,差點兒生吞了那掌柜的,掌柜的都快嚇死了。
掌柜的不止那時候,估計看著我往地上倒時就快嚇死了。不過,我想,楊子令見到我時估計也被嚇得不輕。
我四下看了一眼,并沒有見到楊子令的身影,于是問道:“你們公子呢?”
“公子見娘子氣血虛,便吩咐我們在這兒照看好娘子,”婢女們又開始偷偷笑起來,“公子去給娘子做烏雞湯了?!?/p>
然后,她們又告訴我,來癸水時身子比較虛弱,可不能隨便跑出去,不然很容易這樣暈倒的。楊子令知道我是來癸水太虛弱了之后,去問了大夫,說得喝點兒補血的湯藥才行,然后他就忙活開了。
這次事發(fā)突然,我只知道瞿讓沒有處理這方面事情的經(jīng)驗,但我沒想過,其實楊子令也是個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人,但我也就這樣坦坦蕩蕩地來麻煩他了。
婢女們把我扶起來在床頭靠著,楊子令這時候剛好端著湯缽子進來,見到我就把托盤放在桌上,吩咐婢女們拿靠墊給我護著腰,關(guān)心地問:“身子怎么樣?小腹還痛嗎?”
“不痛了?!蔽覜]有絲毫不好意思,還瞪了一直在偷笑的小婢女一眼,直接對她們道,“下去吧,我同你們公子說會兒話。”
婢女們看也不看楊子令,直接答應著就出去了。
我同楊子令道:“你這公子當?shù)脹]什么威信啊,婢女全聽我的!”
“她們倒是眼光不錯,”楊子令輕笑著感慨,“很清楚將來府里誰說了算?!?/p>
以前沒發(fā)現(xiàn),楊子令還有這隨時都能不動聲色調(diào)戲人的本事,最開始還裝得跟個說點兒過分的話都要臉紅半天的小鵪鶉似的,居然把我都騙過去了。
我搖頭感慨道:“你這小小楊府,我可還沒放在眼里?!?/p>
他故作驚訝道:“不知阿沅志在何處?”
“志在——”我頓了頓,偏著頭去看窗子外的景色,“這天下?!?/p>
這次,楊子令竟傾國傾城地笑了起來。
我不滿地瞪他:“你笑什么?不信我有這能力?”
“傻阿沅,”他伸手過來撫摸我的頭發(fā),用寵溺的語氣道,“這天下若能坐得住,龍椅上之人該多么寂寞。我們阿沅這么天真爛漫,即便那龍椅請你去坐,我也舍不得。”
這家伙說起情話真是張嘴就來啊,偏偏我還就吃他這套!尤其當聽到他說……龍椅上之人該多么寂寞的時候,我心里突然就涌上一陣酸楚。人人都道九五之尊好,可誰能明白,寂寞帝王心?
他見我紅了眼眶,不由得笑起來:“我們阿沅還真是小娘子脾氣,說著閑話也能哭鼻子?!闭f著起身去將烏雞湯端過來,將勺子先遞到自己唇邊吹了吹才喂給我,“還是雞湯,等你……好了,我再給你做花開富貴蝦吃!”
我往他身邊挪了挪,肚子上那個暖乎乎的東西掉了下來,落在了床沿邊,楊子令笑笑:“大熱天用湯婆子的,估計也就你了?!?/p>
我肚子疼起來哪還能管那么多呢,也笑笑:“大熱天的,還給人預備湯婆子的,估計也就你了?!?/p>
我們倆相視而笑,我的思緒卻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眼前這個人雖然還是俊朗秀逸的模樣,但我對他的認知卻不再停留在之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又總愛臉紅的富家公子上了。他是父皇為我處心積慮、策劃多年安排的一顆暗子,是他留給我關(guān)鍵時刻能用上的細作。原本我從喜歡沐易到喜歡楊子令,已經(jīng)很難接受了,但絕沒有這一次來癸水給我的沖擊力度大。
因為,我必須直面自己女兒身的現(xiàn)實了。
沉默著喝完楊子令喂我的雞湯,我沒話找話道:“你那蝦學得怎么樣了?”
“買不到新鮮河蝦,做出來總覺得差點什么,”楊子令說著還含笑看了我一眼,果然接著就開始擠對我了,“不過給你吃你是分辨出不來的。”
“那可不一定,”我不服氣地辯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御……我府上的廚子做的我現(xiàn)在也愛吃了,而且花開富貴蝦本來就是我?guī)Ыo你吃的好嗎?至少我能嘗出來你做的這個比不比得上我府里廚子做的??!”
這話就是故意在為難楊子令了,他一個細作,就算平日里什么都要學也不會去學廚藝,還拿他跟御廚比,但誰讓他自己答應的呢!
“說來也怪,”楊子令皺起眉,“連日來去早市都買不到新鮮河蝦,不知何故?!?/p>
我卻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提醒他道:“不管怎么樣,你若是做不出來……”
楊子令大大方方地耍賴皮:“做不出來也不會如何,那日只約好做出來你便原諒我,并沒有說做不出來會如何。”
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一面?!?/p>
“今日如何會暈倒在福瑞樓?”楊子令終于想起來問正經(jīng)事,“府里人呢?”
“我府里那些人知道什么,我還怕他們趁機弄死我呢。”我大喇喇地一揮手,“我阿娘死得早,頭一次來癸水自己也被嚇著了,幸虧那福瑞樓的掌柜的知道我常同你一起去,這才叫人給你報了信?!?/p>
楊子令眉頭皺得更深了:“頭一次……來癸水?”
我尷尬地點頭:“可能跟我從小就不愛用膳有關(guān)……”
“府上就沒幾個可信任的貼身丫鬟?”
這……還真沒有。瞿讓沒鬧出官家好龍陽的流言之前,還有幾個宮女在御前伺候著。等這流言一傳出去,不知道誰安排的,孤身邊就只有小黃門了。
見我沉默,楊子令猜也猜到什么情況了,嘆著氣把又在門外掩著嘴偷笑的小婢女叫進來,當著我面對她道:“潮哥兒,你隨言娘子回府上去伺候,警醒著點兒,莫要讓娘子吃虧?!?/p>
這這這!我驚得差點跳起來,結(jié)果牽扯到肚子,又痛得倒了回去,百忙之中還不忘拒絕他道:“不不不,這可使不得!”
楊子令顯然以為我是在客氣,于是道:“有什么使不得的,這丫頭還算機靈,你身邊也缺一個丫頭?!?/p>
是倒是……可我怕把她帶進宮嚇死她??!
潮哥兒眼巴巴地看著我,我欲哭無淚了:“不是我客氣……是真不方便,我府里不能隨便進丫頭的?!?/p>
楊子令也不勉強:“無妨,潮哥兒今日起就是你的人了,放在我府里替你養(yǎng)著,要用她的時候帶她走便是?!闭f完又側(cè)頭去看潮哥兒,“今日起言娘子便是你的主子了,可知道了?”
潮哥兒立刻就不答他的話了,越過他直接上手來替我將湯婆子塞回被子里,關(guān)心道:“娘子這身子可得多將養(yǎng)著,來癸水的日子切莫服用生冷之食,胃口再不好多少也喝些烏雞湯,對身子好的。潮哥兒不在娘子身邊,娘子可得自己多照看著自己?!?/p>
她這迅速認新主然后進入狀態(tài)的一番話,著實讓我嘆為觀止。
楊子令表情卻十分淡定,還跟著囑咐了一句:“阿沅,我不在你身邊時,你得學會自保,莫要在旁人手里吃虧?!?/p>
這主仆兩個真是……
現(xiàn)在日日都要早朝,瞿讓旁的時候能替我,上朝的時候總是不行的。所以,我也只能在楊子令這兒緩一緩,將他趕出房之后聽潮哥兒說了些來癸水時應當注意的事項,我就得走了。
楊子令是聰明人,我?guī)状稳瑢λ臀一馗蚴峭腋锼腿说囊蟊硎究咕苤螅簿筒辉偬崃?。這次我說要走,他也不留,方才該囑咐的都囑咐了,這時候也不提為我安排馬車的事。在這一點上,瞿讓顯然也有這種默契,他也算著時辰命人駕車到了楊府,來接我走。
潮哥兒跟在楊子令身后出來送我,我臨上車還聽到她帶著哭腔在同我道別,不禁有些感慨:楊子令一家居然連個丫頭都有如此演技了,他不當細作誰當細作?。?/p>
車夫駕著車走了好一會兒,坐在車里的瞿讓才終于忍不住問我:“沒事?”
“能有什么事?”我靠在墊子上,選了個舒服的姿勢,“楊子令找了個懂事的婢女教了我要怎么做?!?/p>
這件事上瞿讓也沒什么可以提供的經(jīng)驗,但他卻說起了另一件事,言簡意賅地告訴我,先前他見御膳房這么久都沒上花開富貴蝦了,就去打聽了一番,發(fā)現(xiàn)最近連御膳房都拿不到新鮮魚蝦。一般情況下,這種情況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除非是供貨源出現(xiàn)了問題。于是,他趁方才等楊子令將我安頓好的時間,去附近大大小小的集市逛了一圈,發(fā)現(xiàn)魚蝦竟全都是死的。
若說是時辰不早了,新鮮魚蝦都在早市上賣光了,也說得通??伤麊柫艘蝗ο聛?,魚販都道最近根本沒有新鮮魚蝦可賣。這就有問題了。
馬車一顛一顛的,我的心也跟著上上下下,找不到一個位置安放。
江南旱災一事才過去多久,這么快又有新的問題了嗎?這天下怎么就不能好好的,讓我過兩日安生日子?
馬車停在我常溜出來的皇宮偏門口——我同瞿讓小時候起就總愛從這兒溜出宮去玩兒,準確來說是我要溜出去,他被迫跟著。后來有一次被父皇抓了個正著,本以為會被重重責罰,沒想到最后父皇卻說,身為官家,若總是被關(guān)在這宮中,想不閉目塞聽都難。但他讓我記住,出宮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為了掙開被人遮蔽的黑幕。
他老人家那時一定想不到,有一日他那被送上龍椅的寶貝女兒,居然是因為來癸水不知如何應對才溜出宮。當然,父皇就更想不到,我因為癸水偷溜出宮,居然也能發(fā)現(xiàn)一些真相。
從宮門口一路走回寢殿,瞿讓一直沒吭聲。直到孤拎著潮哥兒給我預備的小袋子踏進內(nèi)殿時,他才終于忍不住問道:“什么?”
孤回頭沖他樂:“小娘子來癸水時用的布袋和草木灰,想看嗎?”
瞿讓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想來十分后悔問了這句話。
“這幾日孤來癸水,身上血腥氣重,得找人備個香囊來。”孤將小布袋藏好在暗格里,轉(zhuǎn)身問道,“你會做烏雞湯嗎?”
“……”瞿讓皺了皺眉,最后只道,“我試試?!?/p>
“等等,”見他轉(zhuǎn)身想走,孤立即叫住他,“魚蝦之事你繼續(xù)去盯著,有什么進展隨時來告訴孤,跟誰有關(guān)都不怕,牽扯到誰孤都得讓他掉一身剮?!?/p>
瞿讓點點頭,見我不再說什么,才轉(zhuǎn)身出去。
這么多年,孤一直隱忍不發(fā),可不是因為怕誰,而是想等他們自己作得差不多了,再連根去拔起來,省時也省力。江南旱災案,孤不動則已,一動朝上便是大換血,不說人心惶惶,至少那些不老實的也得把爪子收回來,老實一陣了。
此次河蝦之事,雖然還不一定跟貪腐有關(guān),但孤也是被搞怕了,不得不未雨綢繆一番。瞿讓最了解孤的心思,他去調(diào)查也一定先從哪個官員與此事有關(guān)開始查起,當然有利也有弊,利的是方向明確、方便下手,弊端是若真有人涉案,也怕打草驚蛇??扇缃窨磥恚乱呀?jīng)沒得選,總歸利大于弊就是了。
孤小時候見父皇因為宮人攜帶私物而牽連出后宮嬪妃假借賞賜之名傳遞消息出去之事,浩浩蕩蕩處置了一大批人。最后,孤卻發(fā)現(xiàn),原來最初那個被抓住說攜帶私物出宮的宮人竟是被父皇授意,冤死的。
這件事令孤好一陣子不敢直視父皇,見了他都繞道走。直到最后母妃把孤叫到身邊去好一番開解,孤才明白,一將功成萬骨枯,可不僅僅說的是戰(zhàn)場。
用母妃的話說就是,魚蝦得死在鐵鍋里,才算得上死得其所。
如今入市時就已經(jīng)死了的魚蝦是魚蝦,當年那個被冤死的宮人也是魚蝦,而無論是當年的父皇,還是如今的孤,大概都是母妃口中那口鐵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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