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在西寧的掛牌成立，標志著我國第一個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正式啟動，這場改革，試圖從根本上改變青藏高原江河源頭的生態(tài)保護現(xiàn)狀。

守護中華水塔

從西寧出發(fā)，沿著109國道向西南方向行駛70公里，日月山就到了。這里是黃土高原的最西緣，山北側能看到成片的小麥和青稞，還有用黃土堆成的院墻。翻過山，海拔逐漸升高，農作物消失不見，換作綿延起伏的大片草場，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綿羊在天地間格外顯眼。草地再往上是黑色的山，石頭裸露在外面，如刀劈一般。

如果從格爾木市向南行駛20公里，就能清晰地看到柴達木盆地的邊界。平坦的戈壁灘上陡然升起一堵巨墻，昆侖山在此以近乎90度的角度矗立起來，穿過云層，連飛鳥都難以越過。繼續(xù)向南穿過100多公里寬的山脈，從昆侖山口出來時，眼前就是一望無際的無人區(qū)可可西里，草是青黃的，小塊裸露的土壤嵌在草地上，幾乎見不到牲畜。

這兩座城市和周邊地區(qū)集中了青海省70%以上的人口，但他們很少有機會穿過這兩座身邊的大山，抵達青海的另一面。那里是青藏高原的腹地，三江源地區(qū)——長江、黃河和瀾滄江都發(fā)源于此。

雖然只有一山之隔，這里卻有著完全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空氣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七成，年平均氣溫普遍在零度以下。生活在這里的大多是牧民，人口密度極低。有時開車行駛上百公里，只能在草原上看到幾頂氈房。

對大部分青海人，甚至中國人來說，三江源仍然是一處秘境。哪怕是開往西藏的列車上的旅客，三江源之于他們也不過是車窗外的匆匆一瞥。很少有人真正到達過這里，也很少有人真正理解這片土地的意義。

事實上，下游能通航10萬噸級輪船的長江，總水量的四分之一來自于這片區(qū)域。黃河總水量的一半、瀾滄江總水量的15%也都來源于此。這里是全國乃至亞洲重要的水源涵養(yǎng)地，雖然與內地距離遙遠，又有山川阻隔，但這里的任何一絲變化，都會影響到下游的生態(tài)安全。

三江源是全球對氣候變化和人類活動反應最敏感的區(qū)域之一。因為長期的違規(guī)開礦和過度放牧，到本世紀初時，三江源幾乎經歷了千百年來最差的時期：草場退化，裸露出大片黑土灘;水土流失后，草地變成沙土地;湖泊面積縮小，冰川快速消融。

2005年，三江源成立了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在2015年的一項評估里，三江源經過10年左右的保護，生態(tài)得以“初步遏制，局部好轉”。但三江源的保護仍然令人擔憂。

十九大期間，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楊偉民透露，習近平總書記親自主持審定三江源等4個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目的就是把總面積21.5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還給自然”。

2016年6月，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在西寧掛牌成立。這是我國第一個國家公園體制試點，這場改革試圖從根本上改變生態(tài)保護的現(xiàn)狀。不管是生活在三江源地區(qū)的人們，還是這里的野生動物，甚至是下游的數(shù)億人口，都不可避免地與這場改革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牧民起起落落的日子

翻過日月山向南，穿過共和盆地，在靠近瑪多縣城時，公路兩側的草地開始向濕地過渡。

草原上遍布著蜿蜒的河流和大大小小的水洼，水面上倒映著白色的云彩。陽光照射下來，整片草原都泛著星星點點的光芒。陰天時，烏云幾乎壓在草原上。強光穿過，一縷縷的云霧像是從云層中漏下來一般，在空氣中形成一道薄薄的簾子。

這里是三江源國家公園最北端的黃河源園區(qū)，占據(jù)了瑪多縣75%的面積。園區(qū)內的扎陵湖和鄂陵湖是黃河源頭兩個最大的湖泊，鄂陵湖水在它東段的一個出口無聲流出，這條30米寬的小河自此才擁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黃河。

瑪多被稱為“千湖之縣”，縣域內有大小湖泊4000多個。這些湖泊遍布在草原上，然后通過河流連接起來，使整個瑪多縣成為一個巨大的蓄水池。

黃河之所以能日夜不息奔騰而下，沖積出孕育華夏文明的河套平原和華北平原，都離不開這些湖泊濕地的蓄水功能。

可在2004年，鄂陵湖邊那個有歷史記載以來從沒斷流過的黃河出水口，第一次停歇了。

事實上，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瑪多縣的湖泊就開始陸續(xù)干涸。到2004年時，這個“千湖之縣”內，面積大于0.06平方公里（相當于9個足球場大?。┑暮粗皇Ｏ?00多個。同時，從1983年到2004年，瑪多縣70%的可利用草場已經沙化和退化，濕地面積減少了80%。在當時媒體的報道中，牧民抱怨草場上“老鼠洞多到數(shù)不過來”，野生動物也越來越難見到。

如此巨變，除了那幾年降雨量偏低等自然原因，人們也在一片對財富的狂熱追逐中，摧毀著自己的家園。

這是瑪多縣最傷痛的記憶之一。瑪多縣縣長利加還記得，在上世紀80年代時，縣里開始“牧業(yè)學大寨”，生產隊鉚足勁把每片草場上都放滿牛羊，最高時整個縣的牲畜達到了上百萬頭。

草皮之下

是藏在沙土里的金子

“尕手扶開上了瑪多的金場里走，一路上的少年唱不完，不知不覺地翻過了日月山……”在一首青海人耳熟能詳?shù)摹盎▋骸薄渡惩逌I》里，描述了當年各路人馬蜂擁至瑪多開采金礦的場景。

那時改革開放已經在全國鋪開，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東南沿海。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西部偏遠的小縣卻攀上了全國“首富縣”的位置——從1980年到1983年，瑪多縣年人均收入超過1500元，相當于當時一個普通城市職工3年的收入。

滿山遍野的牛羊很快啃光了每一寸草皮，采金人散去后，留下一處處礦坑，原本新茬接舊茬的草場開始青黃不接?，敹嗳撕芸鞆氖赘坏奈恢玫?，牛羊數(shù)量銳減，再次回到那個默默無聞的貧困縣。

瑪多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等到傷口愈合?？珊芸欤淮胃鼜氐椎臑碾y發(fā)生了。

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副局長田俊量對這場悲劇記憶深刻。1996年瑪多開始包產到戶，每家牧民都盡可能增加牲畜量，最高時整個瑪多縣承載了160萬頭牲畜，“成為全國載畜量排名前10的縣”。

“這就造成了局部的過牧，草原沙化比較嚴重?！碧锟×客ｎD了一下說，“最后整個縣都沒一片完整的草場，有些牧民失去了基本的生產資料，只能流落他鄉(xiāng)，要飯去了?！?/p>

這是本世紀初出現(xiàn)在青藏高原的“生態(tài)難民”，加上黃河源斷流，草原變荒漠，它讓包括田俊量在內的很多三江源人看到了，在這片土地上，生態(tài)是如何支配著人們的生存。

生態(tài)保護

是如何處理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

改變是在黃河源斷流一年后開始的。2005年，國務院批準了《青海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生態(tài)保護和建設總體規(guī)劃》（以下簡稱《規(guī)劃》），三江源生態(tài)保護和建設一期工程（以下簡稱一期工程）快速上馬。

一期工程里，除了人工增雨等措施外，對放牧活動的限制成為重中之重?，敹嗫h作為整個三江源地區(qū)生態(tài)惡化程度最高的區(qū)域，也成為禁牧、退牧力度最大的地區(qū)。

按照《規(guī)劃》，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內設置了核心區(qū)和緩沖區(qū)，這兩個區(qū)域完全禁止人類生產建設活動。原本生活在這兩個區(qū)域的牧民賣掉自己的牛羊，下山搬到了政府的安置房，成為“生態(tài)移民”。

新的礦藏也不斷在瑪多被探明。一處黃金儲量37噸、白銀100多噸的金礦已經詳勘了10年，但縣長利加清楚，“一塊石頭都不能動”。

那些未被劃進核心區(qū)和緩沖區(qū)的草場，也不再允許無節(jié)制地放牧?！兑?guī)劃》執(zhí)行后，曾經擁有160萬頭牲畜的瑪多縣，在數(shù)年內，牲畜數(shù)量降到了如今的13萬頭。

工程效果十分顯著，扎陵湖、鄂陵湖的水位不斷上升，黃河源附近的水電站不得不開閘泄洪。原本已經變成沙土地的草原又重新綠了起來，野生動物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草原上，甚至有人靠近時，它們不再驚慌逃散。

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一起改變的，還有瑪多縣上萬名牧民的生活方式。牧民不再是牧民，他們從不通路、不通電的放牧生活中直接來到城鎮(zhèn)。看起來他們擁抱了現(xiàn)代文明，但在以后的生活中，生出了眾多讓管理者始料未及的問題。

參與了這項工程的田俊量告訴記者，一期工程中三江源保護區(qū)共有5萬多名“生態(tài)移民”下山，這些移民到城鎮(zhèn)安家后，很多都找不到生活的門路。

“每戶每年草原獎補、草畜平衡補助加一起，大概四五萬元?！碧锟×拷榻B，比起在山上，牧民的生活質量下降不少。

國家公園試點成立后，改善園區(qū)內牧民的生活質量也被寫進工作計劃。為此，國家公園試點設置了生態(tài)保護公益崗位，讓牧民做“生態(tài)管護員”，領取固定工資。

在瑪多縣的黃河源園區(qū)，2600多戶牧民家庭里，已經有2100人上崗“生態(tài)管護員”。按照三江源國家公園的規(guī)劃，未來幾年內，公益崗位將達到戶均一人。

“太偏重生態(tài)保護，輕視了民生，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了棘手的問題?！碧锟×空f這是一期工程留下的經驗教訓?，F(xiàn)在整個三江源國家公園系統(tǒng)內的同仁都已經明白，生態(tài)保護不是只解決如何保護的問題，而是如何處理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

一度瀕危的動物

現(xiàn)在又因“數(shù)量過多”愁人

退牧限牧后的三江源，家畜少了，野生動物就多了起來。

開車行駛在高原上，公路兩側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景象：成群的牦牛占據(jù)著“自家草場”，藏野驢忽然結隊出現(xiàn)在一旁，雙方幾乎沒有試探，就開始在同一片草場上各自埋頭吃草。在河邊，這兩種動物甚至會混雜在一起，排成一排喝水。

如果下車仔細觀察，人們會發(fā)現(xiàn)旱獺是草原上最常見的動物之一。這種被人習慣稱作“土撥鼠”的嚙齒類動物喜歡站立不動，從遠處看很像一塊木頭。它們的動作迅速，但間隔時間又長，行動起來就像一幕定格動畫。

在可可西里，藏羚羊已經從上世紀90年代的1萬多只，上升到了現(xiàn)在的7萬多只。

食草類動物重新活躍在草原上后，食肉類動物也多了起來。

在治多縣，僅僅2017年上半年，已經有了幾次雪豹“逛縣城”的記錄。牧民撞見棕熊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野生動物保護是三江源國家公園的重要工作內容之一。在田俊量眼中，不論是拳頭大小的鼠兔，還是體形和面包車相當?shù)囊瓣笈?，都是三江源生態(tài)鏈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只不過，一些一度瀕危的動物，現(xiàn)在又有人為它們“數(shù)量過多”發(fā)愁。

2012年時，藏野驢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也是我國的一級保護動物。

這種看起來頗為溫順的動物，食量卻大得驚人：一頭藏野驢的食草量相當于4頭牦牛，或者6只山羊。

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李來興介紹，根據(jù)牧民反映，近些年三江源地區(qū)的大型野生食草動物種群數(shù)量恢復迅速，“草地載畜壓力不斷增大”。

田俊量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禁牧是為了保護草場，現(xiàn)在牧場空了出來，野生動物卻不受限制地增長，最終可能又破壞了草場。

他向記者透露，2017年管理局在三江源國家公園做了“野生動物本底調查”。管理局會評估調查結果，然后再決定要不要進行種群干預，包括狩獵、節(jié)育等措施。

事實上，對那些破壞草場的動物，三江源的管理者已經做過干預。

一期工程時，為了治理草原上泛濫的鼠患，有些地區(qū)曾在鼠兔洞口投放劇毒藥物。只不過，這個干預措施沒有讓鼠兔數(shù)量明顯下降，它們的天敵老鷹反而越來越少。

現(xiàn)在的草原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豎起一根孤零零的“電線桿”，上面沒有電線。這是管理局為鷹和獵隼提供歇腳點的“鷹架”。效果立竿見影，鷹隼多了，鼠兔的數(shù)量也逐漸降了下來。

還有些干預，是以保護的名義進行的。每年的六七月份，藏羚羊都會從各個方向趕到可可西里的卓乃湖邊產仔。藏羚羊保護站的巡山隊員、狼群，或許還有隱藏在某處洼地里的盜獵分子，都會聚集在這片區(qū)域，注視著這一幕。

“在可可西里，狼和雪豹的數(shù)量是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健康的標志性數(shù)據(jù)。如果藏羚羊多了，而狼的數(shù)量沒增多，這就說明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還是不夠健康?！碧锟×空f。

三江源的很多保護工作都被稱作“生態(tài)修復”，對管理部門來說，他們的目標就是讓這一地區(qū)盡可能地恢復到它原本的樣子——生存在這里的人、動物和一草一木，共同在自然法則的支配下，達到一種內在的平衡。

“不能因為一紙行政命令就不顧生態(tài)后果”

不管是對草場，還是野生動物，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成立10多年來，在保護技術上已經探索出了很多經驗。但讓田俊量感到無奈的是，在原有的生態(tài)保護體制下，再好的保護技術，有時也很難推行下去。

他面對的是一個尷尬的局面：自然保護區(qū)雖然是國家級的，但是分布在各州縣境內，地方政府對自己境內的土地和自然資源擁有管轄權。保護區(qū)里的牛羊歸牧業(yè)局管，水歸水利局管，山歸林業(yè)局管……保護區(qū)管理局與這些部門沒有上下級關系，很多時候只能起到協(xié)調作用，身份上更像是一個“業(yè)務指導”。

因為權責不清，生態(tài)保護與地方利益沖突時，往往也只能妥協(xié)。

2015年1月，國家發(fā)改委等13個部委聯(lián)合通過了《建立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在自然保護區(qū)體系運行了近40年后，一種新的生態(tài)保護體制提上了日程。

2016年6月，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正式成立。這意味著，國內第一家國家公園已經劃清邊界，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從里到外的改革。

三江源國家公園共涉及到青海的4個縣，其中黃河源園區(qū)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境內。長江源園區(qū)面積最大，包括玉樹藏族自治州的治多和曲麻萊兩個縣的4個鄉(xiāng)，以及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瀾滄江源園區(qū)在玉樹的雜多縣境內。

管理局在4個縣分設管理處，實行垂直管理。管理處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自然資源資產管理局，一個是生態(tài)資源執(zhí)法局。

對這4個縣來說，新機構的設立不只是崗位調動、編制調整，也是一場權力的再分配。

事實上，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成立以來，“三定”方案（定崗位、定編制、定職責）就一直排在工作日程的前列。現(xiàn)在管理局和各管理處的崗位和編制都已經確定下來，但“職責”卻一直沒能明確。

2016年10月，“三定”方案的最后一項“定職責”終于批復下來。

方案明確了，由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一家機構，統(tǒng)一行使對園區(qū)內自然資源資產的所有權和管理權以及國土空間用途管制職責。

與此對應的是，青海省的農牧廳、林業(yè)廳、水利廳、國土資源廳等部門，在園區(qū)范圍內的有關管理職責，包括土地的審批權、礦業(yè)的審批權，全部劃歸到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

在縣上，原有的農牧局、林業(yè)局等部門則會直接撤掉?！翱h級政府以后只負責民生改善、市場管理等工作”。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的工作人員說，以后縣政府再沒有權力規(guī)定這塊草地該養(yǎng)多少只羊，那塊草地能不能搞開發(fā)了。

2016年8月，媒體曝光治多和曲麻萊兩個縣有幾處已經被叫停的盜采礦點，一直沒有修復。玉樹州政府迅速回應，“馬上整治”。但這一次，積極的州政府卻被新成立的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潑了一盆冷水?！霸趺椿謴瓦€需要評估，比如復土時，要到哪兒取土？不能因為整治這幾個礦造成更大的生態(tài)破壞?！惫芾砭值娜烁嬖V記者，是管理局攔下了這次行動。

同樣在8月，中央環(huán)保督察組到瑪多后，要求拆除一處建在黃河源上的水電站。但管理局卻認為，拆除后鄂陵湖水位會下降2米左右，會形成幾十平方公里的裸露地，“容易破壞已經形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胺旁谝郧罢f拆就拆了，既完成了行政命令，又能拿到項目款?！?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的工作人員笑了笑，隨后又恢復了嚴肅，“不能因一紙行政命令就不顧生態(tài)后果?！?/p>

為了這座早就停止發(fā)電的水電站，管理局又特意找到環(huán)保部領導溝通。按照計劃，這座本該在10月份就要“拆除完畢”的水電站，一半已經在縣政府的命令下拆成一片瓦礫，另外一半仍然牢牢守著鄂陵湖的出水口，像一座堡壘，保證著黃河源頭的生態(tài)穩(wěn)定。

來源|冰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