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芊霓
這次刷屏的反性騷擾事件是一面照妖鏡,一些前現(xiàn)代的落后的對待女性的觀念通通被照了出來。
7月25日前后,匿名或實名的受害者們紛紛站出來指認自己曾經(jīng)遭受的性侵或性騷擾行為。這些天里,我在大大小小的激進派女權、中產(chǎn)階級女權和學術界女權的群里參與探討,群友甩出一個接一個的截圖,在有的事件里,性方面的越界清晰可辨,背后那些真實的長期被壓抑著的女性經(jīng)驗,激起了大家“同仇敵愾”的參與感、某種情感共同體的誕生;而在另一些故事里,性方面的越界面目模糊、故事中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惡棍,受害一方甚至無法強硬地聲稱自己的意愿被違背了,因此也常常激起觀點的碰撞。
女性的感受被訴說
這次刷屏的反性騷擾事件是一面照妖鏡,一些前現(xiàn)代的落后的對待女性的觀念通通被照了出來。例如,章文在回應中企圖對受害者進行年齡歧視、婚姻情況歧視等等,都被解讀為“教科書級別的受害者羞辱”,評論人鄢烈山對作家蔣方舟“邪惡”“不純潔”的評論也飽受批判。
看到包括被控訴人雷闖、章文在內的回應文,他們自以為的“兩情相悅”和“戀人關系”里,其實完全忽略了女方的感受。在他們的頭腦中,女性們由于長期被父權社會文化所馴服,理應把順從和宜人性當作美德。這次通過該事件,他們應該意識到,他們認為的愉悅,他們定義的浪漫,卻不一定是女性的感受,這一點在2017年末美國紐約客一篇基于真實故事改編的《愛貓人》小說里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流行小說里出于白人男性視角的描述過多,而《愛貓人》則提供了豐富的女性視角。這個故事是當年紐約客最高閱讀量的短篇小說,讓很多西方女性讀者產(chǎn)生了共鳴,她們紛紛轉發(fā)推特表示自己有相似的經(jīng)歷。雖然情節(jié)本身很難被法律界定為性侵,但是這個故事說明了,在一個男性視角中毫無爭議的性活動里,一個女性竟然可以經(jīng)歷如此多的復雜感受:被動、順從、取悅、恐懼、進退兩難……
有一些法律人士強調定義性侵必須有暴力脅迫關系,可是他們卻忽略了社會文化對女性造成的結構性暴力本身。現(xiàn)實中大部分的性侵,基于體力懸殊、封閉無法呼救的環(huán)境,大部分女性會選擇妥協(xié)。在不少案例中,性行為過程中也找不到“暴力”發(fā)生的證據(jù),但基于恐懼,女性往往屈服順從。有的人說這種恐懼是受害人自己想象出來的,可是在一個對女性極其不友好的社會,表面的“自愿選擇”背后可能是極大的心理掙扎?!稅圬埲恕防锏默斂他愄厣踔量謶忠坏┓纯箍赡鼙粴⒑?,這種恐懼如此真實,而故事里的男性卻可以如此自大和自我。
對年輕的涉世未深的女性來說,成年男人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是深不可測的,而同時,她們強烈地渴望成為禮貌的、美好的、被認可的女性。有點諷刺的是,瑪格麗特想要成為一個“令人喜歡”的好女孩的想法是最終和羅伯特上床的原因。
波伏娃早就指出過,女人成長的過程,本質上是一個放棄主體性的過程,即使在性別相對平等的社會也是如此。她認為,男孩取悅他人的方式是良性循環(huán),他們被鼓勵創(chuàng)造,承擔責任,戰(zhàn)勝他人;而女人卻被培養(yǎng)取悅他人,把自己確立為客體,并接受被動性的過程。因為不斷的被動,女人很容易放棄主動性。
好在,這次反性騷擾事件是對女性重塑主體性的一場啟蒙。越來越多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意識到,以往完全由男性主導和定義的性別關系必須要松動了。女性教育水準的提高,以及她們經(jīng)濟實力的提升都讓中國的現(xiàn)代性中必然包含女權。某種意義上說,此次反性騷擾運動一方面離不開這些勇敢的女性,一方面也是一種中國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必然,昭示著一種社會進步。今天的女性們逐漸意識到,她們的意志和男性的意志同樣重要,她們的“自尊”和男性的“自尊”同樣重要,她們的感受和男性的感受同樣重要。她們實無必要繼續(xù)扮演前現(xiàn)代社會期待的“女性美德”,實無必要繼續(xù)出讓自己的主體性和選擇權。
現(xiàn)代心理學作為分析工具也幫助了女性主體性和自信心的重塑。在《南方人物周刊》一篇名為《戀愛暴力中的性與愛》的文章中,遭遇強奸和家暴的主人公伊婷引用心理學的概念“煤氣燈操縱”(Gaslighting)訴說自己是被操縱了,在心理咨詢師和國外女教授的幫助下,她逐漸意識到對方通過不斷打壓她的自尊心而達到“操控”她的目的。施害者的“自戀型人格”等這樣的詞匯也被主人公反復提及。
激進派女權主義者認為,就是要砸碎男性主導的性別政治舊秩序。專欄作家李思磐在《強奸案發(fā)生后,為什么兄弟會敢辱罵受害者》中說,“時代變了。經(jīng)過社交媒體的聯(lián)結和女權社群的賦權,年輕一代要改變規(guī)則。以前的規(guī)則是沒有激烈反抗的性關系都被算進親密關系;而現(xiàn)在,任何沒有積極同意的性關系都要被算進性侵。歷史債務會被一一清償:以前是男人們控場的位置就是公共領域,他們不愿意提及自己作為的地方是私領域。而社交媒體已經(jīng)不問公私。”
女性的自我賦權
因為施害者和受害者往往權力不對等,社會經(jīng)驗不對等,對資源的支配能力也不對等,性侵和性騷擾背后實際上是權力的濫用。歐美的Me too運動波及瑞典甚至導致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取消的新聞中,我注意到《瑞典每日新聞》(Dagens Nyheter)對該事件的報道。嫌疑人阿爾諾是現(xiàn)年71歲的瑞典文化名人,并長期接受來自瑞典學院的資助,而18名女性指控阿爾諾,她們分別在公開場合和私密空間遭到了阿爾諾的性騷擾或性侵,時間跨度始于1996年至2017年??馗嫒思颖热鹄℅abriella H?kansson)提到,阿爾諾在一次派對上,突然摸了她的屁股。她說:“我當時整個人都呆住了,并且當即說了,不要碰我?!卑栔Z則毫無悔意地答道:“如果不呢,會怎么樣?”這個報道說明了即使在男女平等據(jù)信為世界前列的瑞典,性騷擾背后的權力濫用也不時發(fā)生。
作為局外人,對受害者報以同情毫不為過。我十分贊同騰訊“大家”作者周韻的呼吁,拒絕消極旁觀,分散注意、尋求幫助、直接制止、事后聲援……選擇相信幸存者、聲援幸存者,而不是惋惜施暴者被毀了前途、不是羞辱發(fā)聲者“蒼蠅不叮無縫蛋”、不是質疑幸存者站出來一定是別有用心。
但是,在社交媒體的討論中,當有人說出一句“她可以不去男領導的家”,或者“她到底要還是不要似乎表意不明”的時候,往往會被認為是對受害者的責怪。這樣的言論和“蕩婦羞辱型”“受害者陰謀論”等應該被嚴格區(qū)分。
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固然要被改變、“蕩婦羞辱”的社會文化固然要被肅清。我反對的,是一種將受害者弱勢化的傾向。在不丟失對當事人的同情和聲援的情況下,我希望表達,女性并非僅僅作為性的客體或者受害者存在,即使在他強你弱、男強女弱的文化建構之下,作為客體的女性也仍然具備主觀能動性,也可以擁有性的平等權和主動權。
在有些媒體報道中,將受害人描述成完全弱者化的白蓮花實無必要,因為客觀一些其實并不影響事情性質的惡劣,也并不影響我們對事件中的女性報以同情,不影響性侵或性騷擾行為的定義。即使在女權主義者內部,對性的理解和關系也一直很復雜。在1980年代前后,第二波女權主義者,比如說麥金農(nóng),德沃金,認為性都不可能讓女性從令人窒息的男權社會的壓抑中找到片刻的快樂。但同時,性的積極分子的女權主義者,如Ellen Willis、Susie Bright則把前者視作清教徒。不出意外,對性比較積極的女權主義者贏得了更多認同,也許因為她們的觀點比較積極樂觀吧。
我同意這些對女性的“主動性”看法比較積極的女權主義者,因為只有樹立這樣的認知,只有這樣自我賦權,才能像藝術家王嫣蕓那樣,面對章文的猥褻,毫不猶豫地還擊。
中國人民大學性學研究所的黃盈盈老師也不斷強調自我賦權的重要性,在接受媒體的采訪中,她說,“在具體生活中,個人的生活策略是很重要的,哪怕結構會發(fā)生改變,那也需要時間。在法律、男女不平等的結構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的情況下,你讓她們怎么活?她們要等你解放完了才活嗎? 她每天都面臨著風險,那她當然要發(fā)展策略,而她的那種草根力量馬上就可以幫她處理好身邊的事情?!?/p>
除了期待改變這一種男性主導的權力關系,在權力關系尚未得以改變的時候,女性不應內化弱勢地位,默許那些讓她們感到虛弱的強勢力量固然不值得提倡,對那些讓她們感到虛弱的力量的不斷控訴也可能進一步強化自己是“弱者”的認知模式。強調大的社會結構是男強女弱,男性掌握了更多的社會資源和權力,批評他們對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毫無反思固然沒錯,但在日常生活層面,沒有必要鼓勵女性不斷強調自己是弱勢,認為自己是被壓迫的。正如公益人雷闖案的受害人所說的這樣,她也不希望不斷被看成受害者。在接受Vista看天下智庫采訪時,她說:“我是那個扳倒雷的人,而不是一個被性侵的人?!?/p>
失去“曖昧空間”?
如果說反性騷擾運動在中國也受到了一些質疑的話,那就是有人已開始擔心這一運動會形成新的“霸權”。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政治學研究者對我說,他對受害者的敘述保持高度警惕,并認為這種直接曝光的做法實際上已經(jīng)形成另一種形式的話語霸權,中國人民大學的性社會學教授黃盈盈也認為,反性騷擾運動缺乏權力的制衡。
在媒體的報道中,可以看到女性和男性都開始重新討論并改變他們對性行為的期待,討論如何定義“同意”及如何定義性關系中的“尊重”,而不僅僅是對錯判斷,例如根據(jù)紐約時報中文網(wǎng)作者LiSA Damour認為普遍存在的勾搭文化需要被反思,她認為是勾搭文化強化了男女之間的不尊重。脫口秀明星阿茲·安薩里就在被約會對象公開抱怨有強迫行為的時候及時道歉,并取得了真誠的原諒。
一言以蔽之,這場女性主導的指認和訴說的運動一方面讓很多男性感受到了威脅,他們害怕失去曾經(jīng)的所謂“曖昧空間”,他們以為的那些曖昧、所謂“勾搭的樂趣”都受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但另一方面也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今天這樣,女性內在的經(jīng)驗如此被重視,如此被認為是值得探討的。很多女性更加直言不諱地探討對女性的冒犯行為,也有一些男性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對女性的冒犯。積極的變化正在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