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畫之巧拙，山水當(dāng)拙勝于巧，花鳥當(dāng)巧勝于拙。余謂山水應(yīng)有七分拙，花鳥應(yīng)帶三分拙。若僅求其巧而不解于拙，則流于薄弱矣。作畫貴靜凈，靜則雅，凈則美；靜在心靈之修養(yǎng)，凈在技巧之修養(yǎng)。

《桐枝棲鳩》陳之佛 67cm×50cm 1952年作 南京博物院藏

凡臨摹名作，必須探討其筆墨，噓吸其神韻，若徒求形似，食而不化，亦復(fù)何益。

寫生之道，貴求形似。然不解筆墨，徒求形似，則非畫矣。蘇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逼湟饧丛诤跏?。而世之拙工，往往借此以自文其陋，可稱大謬，殊不知不求形似正所以求神也。若任意涂抹，物非其物，亦非畫矣。古人有“不似之似”之語，此非造妙自然，莫能至此。

清鄒一桂《小山畫譜》有云：“畫有兩字訣，曰活曰脫?；钫?，生動也，用意、用筆、用色，一一生動，方可謂之寫生?；蛟划?dāng)加一‘潑’字，不知‘活’可以兼‘潑’，而‘潑’未必皆‘活’，知‘潑’而不知‘活’，則墮入魔道，而有傷于大雅。若生機(jī)在我，則縱之橫之，無不如意，又何嘗不‘潑’耶？脫者，筆筆醒透，則畫與紙絹離，非筆墨跳脫之謂。跳脫仍是‘活’意?；ㄈ缬Z，禽如欲飛，石必 ，樹必挺拔，觀者但見花鳥樹石，而不見紙絹，斯真脫者，斯真畫矣?！贝藙t鄒一桂言寫生之道。余以為“活”而兼“潑”則神現(xiàn)，“潑”而不“活”則僅見霸氣，霸則傷雅矣。脫為解脫，不拘不囚之謂，故過于求脫，亦反有失處。

蘇東坡記孫知微作畫云：“始，知微欲于大慈寺壽寧院作湖灘水石四堵，營度經(jīng)歲，終不肯下筆。一日，倉皇入寺，索筆墨甚急，奮袂如風(fēng)，須臾而成，作輸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睂O知微奮袂如風(fēng)，須臾而成湖灘水石四堵，說者謂為神功其成。予嘗細(xì)究其故，所謂神者，實(shí)即靈感也。心理學(xué)家謂在潛意識中醞釀所成之情思，猛然涌現(xiàn)于意識者便是靈感。則知微營度經(jīng)歲，終不肯下筆，實(shí)以其所思索在潛意識醞釀已久，及至成熟，乃奮袂如風(fēng)，須臾而成也。

《宣和畫譜》有云：“（易元吉）嘗于長沙所居之舍后，開圃鑿池，間以亂石叢篁，梅菊葭葦，多馴養(yǎng)水禽山獸，以伺其動靜游息之態(tài)，以資畫筆之思致，故寫動植之狀，無出其右者?！彼瘟_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云：“唐明皇令韓干觀御府所藏畫馬，干曰：‘不必觀也，陛下廄馬萬匹，皆臣之師。’李伯時工畫馬，曹輔為太仆卿，太仆廨舍，御馬皆在焉。伯時每過之，必終日縱觀，至不暇與客語?！庇衷疲骸霸鵁o疑工畫草蟲，年邁愈精，余嘗問其有所傳乎？無疑笑曰，是豈有法可傳哉？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視之，窮晝夜不厭，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復(fù)就草地之間視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筆之際，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此與造化生物之機(jī)緘，蓋無以異，豈有可傳之法哉！”清迮朗《繪事雕蟲》云：“萬物可師，生機(jī)在握，花塢藥欄，躬親鉆貌，粉須黃蕊，手自對臨。何須粉本，不假傳移，天然形似，自得真詮也?！庇^以上數(shù)則，可知中國名家作畫，對觀察自然亦重視。說者謂西洋畫更寫實(shí)，故須精密觀察自然；中國畫不重寫實(shí)，無須觀察自然，非確論也。蓋中國畫家，深察自然，往往攝取對象精神，舍其不必要者，而抉取其必要者，加以夸張，中國畫之特色，即在斯。

《歲首雙艷》陳之佛 108cm×38cm 1960年作 南京博物院藏

藝術(shù)之最后成就，往往簡單而深刻。然欲達(dá)此目的，必先經(jīng)過苦練，求其精確，若著手便簡易，則流于膚淺俗濫。于冗處求清，亂中尋理，交枝接柯，繁花亂蕊，雖多不厭，此言畫梅之體格也。疏而不脫，密而不亂，因變縱橫，得其理，則一葉不為少，萬竿不為多，此言寫竹之體勢也。物有定形，石無定形，有形者有似，無形者無似，無似何畫，畫其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