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地仁
讀李清照的《聲聲慢》,不能不被其間所蘊含的凄涼悲愴之情所動。
其實,將這首詞當作通常意義上的藝術創(chuàng)作來看,本身就有隔山看海、難得其真之嫌?;蛟S我們更應該將其看作是詞人內在的愁苦慘痛郁積到頂點的自然噴發(fā),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式的沖決奔瀉。緣字披文,你會感覺到一股空茫無望的哀絕之氣撲面而來,讓人禁受不得。誠可謂,讀《聲聲慢》而不下淚者,其人必不仁!
該詞中的字詞復疊現象,向來是為人們所注目的。不過倘從情感噴發(fā)的角度看,則表情達意于一氣呵成之間,根本與理性狀態(tài)下從容優(yōu)游地去做推敲拿捏不是一回事。由此,論家若斤斤于技術層面,持衡握算,錙銖必較,便顯得意義不大。清人孫致彌認為:“李易安《聲聲慢》,疊用三‘怎字,雖曰讀者全然不覺,究竟敲打出來,終成白璧微瑕,況未能盡如易安之善運用。”對于如此執(zhí)于文理章法的看取,我們不想多說什么,只是從其話語間的一些隱性信息里,看到了李清照于這首詞中的執(zhí)情之深。首先她在字詞斟酌上本是“善運用”的,但當情到濃處一吐為快時,便完全服從于感情表達的需要了;其次這首詞情感表達的效果是非常成功的,疊用三“怎”,讀者卻“全然不覺”,則出語表情之自然貼切、水到渠成,盡在不言之中矣。以故,我們認為,讀李清照的《聲聲慢》,更該看重的是那股流逸于字里行間的令人蕩氣回腸的真情真性,只有將心比心地浸入其間,才能觸摸到彼時彼地真真實實的李清照。《聲聲慢》中沖蕩著歷久不衰、摧人肝肺的情感力量,三個“怎”字,一片傷心,細細品來,如臨其境。
《聲聲慢》一開筆就以十四字疊語,將一個內外交瘁、失落無助的詞人形象推到了我們的面前。李清照一生大起大落,前半生幸福美滿,可謂做的是加法,后半生慘淡凄苦,可謂做的是減法。仕宦詩書之家的成長環(huán)境,讓她從小就比其他女孩子多了讀書滋養(yǎng)的機會,其間雖經母親早逝,但立即便從同樣賢良溫愛的繼母那里得到彌補;其后才名動京師、得嫁如意郎、夫妻志趣投,就是有家道變故的風雨相襲,還是能收獲夫唱婦隨、賭書潑茶的琴瑟之樂。然而誰又曾料到,這一切的一切,竟會因外族鼙鼓的聲聲催逼,而漸漸離她遠去!國滅、家破、夫亡、物失相隨屬,昔日的美好想留也留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一個個地離她遠去,無怪乎她會失魂落魄般地尋啊尋、找啊找,可是任憑怎么找,那些遠逝的美好,早已一去無影蹤,留給她的只有無邊的清冷落寞,與由此而來的濃郁透心的凄慘悲切。這樣的景況,豈是一個煢煢獨立的孤寡老婦所能禁受!
于是她于苦苦掙扎中努力地尋求著解脫。酒,這是自古以來人所共通的解愁之物,李清照生活中向來不可或缺,樂也以之,憂也以之,所以當此苦恨難耐之際,她便很自然地端起了酒杯。然而酒本不是消愁物,愁中飲來徒增愁,更何況她今天借助這三杯兩盞淡酒所欲面對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情境??!首先單從環(huán)境節(jié)物的角度看,乍暖還寒的時令、傍晚的黯淡天光、吹得急的肅殺秋風、南飛的大雁、枝頭憔悴的菊花、細雨滴淋的梧桐,這些物象每一樣都足以讓人心有所動,感慨良多,而況它們又一一疊加,層見錯出呢!這對于一個心間藏苦的人來說,意有不堪,固在情理之中矣。換個角度思考,此類物象的自然屬性之外,又多有著一層文化的色調,這對于一個文化女性來說,其細膩深入的感受,又當深遞層疊了。秋本令人悲,“悲哉!秋之為氣也”(宋玉《九辯》),“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歐陽修《秋聲賦》),更有風來緊急;晚來心緒黯,“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李白《菩薩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陸游《卜算子》),更有黃昏雨淅瀝;雁過秋心寒,“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王勃《滕王閣序》),“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況是客中過”(李頎《送魏萬之京》),更有傷悲正纏……這些文化情緒,讓外在環(huán)境的沖撞之外,又生出了無形的內在觸發(fā),從而加濃了詞人特定景況下的落寞悲凄之情,其奔突而出的難耐不禁,因而也倍加地真切感人。
面對眼前的難耐,人們通常會懷想往日的歡娛,從而于反襯對照中加深對當下情狀的不堪忍受之痛,以至抬眼望去,前路一片茫然。這便是李清照《聲聲慢》中所表現出來的切實的心理體驗。這是真實的李清照,一個“獨自”,慘痛入骨。我們可以想像,對于她這樣一個沒有孩子的老婦人來說,當相親相愛的丈夫去世,凝結了夫婦共同愛好也見證了他們真摯愛情的金石遺物又不斷地毀失時,這個無以為家的老人的孤獨有多么的深刻!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甚至沒有像當年那樣的“卻道海棠依舊”的卷簾人相伴,孤苦伶仃地,她不知道面前的路該怎么去走,不知道這日子該怎么去捱,甚至就黃昏到天黑這極短的時間,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過下去,于是她只能凄凄惶惶地、恍恍悵悵地守在窗前。一個“守”字,頗具深味。
她要“守”什么呢?顯然身邊只有冷冷清清的寂寞,內心只有凄凄慘慘的悲戚!她唯一可守的或許只有懷想中那點僅存的昔日溫馨,那是她萬念俱灰間一息尚存的寄托。北雁南飛,她感到儼然就是“舊時相識”,思緒便在曾經的雁聲雁影中繚繞一番。她想起了京都婚后與明誠小別時,那從她家的深宅大院樓頂橫過的雁陣:“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那時候他們新婚不久,明誠外出公干,她多么希望這雁兒,能將她登樓盼歸的“恨綿綿”傳給遠方的丈夫??!她想起了父親被外放遣返時,她趕回家鄉(xiāng)看望父親,與明誠兩地分隔,心中的離情糾纏難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于是常常登上自己幼時住過的西樓,月圓光滿中看到“雁字回時”,多么希望雁兒能給自己捎來遠方丈夫的相思錦書啊!她就這樣守在窗前,看著想著,一廂情愿地認為雁兒還是那時的雁兒,越是如此想,便越是淚水難禁,因為所思人事早已不復當初,“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魂不守舍地枯坐于窗前,失神的眼光落在窗外滿地開放的菊花上,她的思緒不禁又飛向了那次小別。那是一個重陽節(jié),以往逢到這樣的佳節(jié),她都要和明誠一起在園中飲酒賞菊,當他摘一朵金黃插在她發(fā)際時,她的幸福燦爛了整個園子;而今天可是第一次一個人過這重陽佳節(jié),面對滿園金黃的菊花,她實在難忍思念,于是提筆寫下自己的相思摯情,“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誰知這真情的句子,竟征服了癡心的明誠,惹得他奮筆擬寫五十首,最終落敗而不得不服。就這樣想一番嘆一陣傷一層,窗外雖有滿地黃菊,可相依的人兒沒了,誰又有心去賞它摘它呢?無人理會的菊花,在西風吹弄中,免不了有幾份憔悴掛在枝頭,一如面對它的傷心之人。
獨自臨窗而“守”的李清照,她不僅要經受外在凄冷情境的刺扎,而且要經受內在美好幻滅的煎熬,其不堪之情是可想而知的。正如蔣勛所言:“李清照不像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蘇軾那樣有偉大的政治理想,而是只有一個與知己共同建立小小的美好世界的理想,連這個理想都不能完成的時候,她的哀傷是非常深沉的?!雹?h3>三、至情難忍:“怎一個愁字了得”
清人袁枚認為:“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雹诶钋逭铡堵暵暵凡粌H將目之所觸之景寫出了情感的分量寫出了感人的力道,更重要的是其間所灌注的情感全從真性中來,因而也最是動人,以故論家有謂:“那種煢獨凄惶的景況,非本人不能領略”(梁啟超語)。
正如前文所言,李清照獨特的身世經歷,決定了她心中的郁積之重。一個人如果一直生活于磨難之中,雖然痛苦,但因沒有比照,可能內心的感觸并不見得有多強烈。而李清照卻不是這樣,她生活的前期是擁有著一段幸福美滿的,而且因其女性的身份,某種意義上決定了她生活愿景的內藏基本就是這些,所以當這些符合她生活理想的美好以遞減的形式逐步離她而去時,她內在的痛苦疊加是不言而喻的。
于此同時,女性表情方式的獨特性也決定了她特有的話語形式。蔣勛認為:“女性文化比較感性,而父性文化、男性文化是比較理性的,因為男性文化要在社會性里面建立起一個合理的邏輯,保留給母性文化或者說女性文化的其實是比較感性,比較直觀的世界?!雹壅沁@種感性直觀,使得女性在經受愁苦時,總是偏向于對外傾訴。所以李清照才在內心“載不動許多愁”的當兒,抑制不住地噴薄而出,以至不作語言上的精雕細琢,斟酌打理。正如袁枚所言:“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雹苓@也正與竇娥在蒙冤赴難時,高呼“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道理是一樣的。
當然,至情之語,不代表就是粗糙之語,相反,李清照這首出乎真性情的詞作,其語言上的自然貼切,向來是受到人們的好評的。清代劉體仁就曾針對這首詞的用語,肯定李清照“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而南京大學教授莫礪鋒的評價,可謂擊中鵠的之言:“婉約詞中抒寫女性愁苦的佳作甚多,但寫得如此生動、如此深刻的作品相當罕見。只有當女性身份、杰出才華與獨特身世這三個條件結合在一位詞人身上,才能達到這樣的藝術境界?!雹?/p>
綜上所述,李清照《聲聲慢》的感人力量,離不開一個“真”字。真人真性真情真語。三個“怎”字,相承相遞,以泣訴的口吻,將心間無處告問的凄楚傾瀉出來,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袁枚論詩,肯定《詩經》三百篇,指出:“《三百篇》專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則詩亦有淺深之別。性情薄者,詞深而轉淺;性情厚者,詞淺而轉深?!雹薮搜杂靡院饫钋逭盏摹堵暵暵?,那是再合適不過的。
參考文獻
①③蔣勛.《蔣勛說宋詞》,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87,194頁。
②④⑥[清]袁枚.《隨園詩話》,武漢:長江出版?zhèn)髅剑?015年版第82,201,166頁。
⑤莫礪鋒.《唐詩與宋詞》,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53頁。
[作者通聯:江蘇興化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