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講交通,通常是講國家級交通工程,是宏觀的交通事業(yè);然而,與蕓蕓眾生日常生活緊密相關(guān)的,其實是“鄉(xiāng)間小道”,是微觀的。尤其是在凋敝動亂的六朝時期,每村每鄉(xiāng)每年都要進行“修橋補路”活動,維護“巷道”與“田徑”。那么,這些基層道路的建筑維修、開通護理以及資金又從何而來呢?
公園3世紀到7世紀的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中原大地有高度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和莊園式生產(chǎn)模式、生活方式,這對進入中原的周邊各族人民、特別是北部、西部一直處于游牧經(jīng)濟下的各族人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附與融匯作用??梢哉f,少數(shù)民族的“漢化”與中原原住民的“胡化”是同步進行的,并且在合流中步步趨近而又同向發(fā)展,共同促進了中華文明素質(zhì)的總體提升,而使這種融合得以實現(xiàn)的“大熔爐”就是中古時代的“莊園經(jīng)濟”。
莊園經(jīng)濟是一種完全的、徹底的“自給有余的莊園經(jīng)濟”,是支撐社會產(chǎn)業(yè)進步、勞動力價值提升的一種社會組織方式,它要在當?shù)爻袚迾蜓a路、開渠通水、貿(mào)易有無的責任。這一切都不是所謂“小農(nóng)經(jīng)濟”之所能。
莊園能自辦治安,也往往背離國家的治安秩序。莊園是大戶,其對社會成員的組合能力很強,而對基層政府的管制之抵拒能力同樣是驚人的。晉代永嘉之后,中原陷于兵火之中,盜賊蜂起,行旅極不安全。雖說六朝交通在紛亂的社會背景下仍有所發(fā)展,但戰(zhàn)火連綿、經(jīng)濟凋零,更多的是給交通帶來阻礙,而民間商旅行路之難,更是不言而喻的。
六朝行路難,還可以從晉代亭傳制度的敗壞說下去。晉政權(quán)千方百計維護豪門貴族世家的利益,冗官很多。他們奢侈腐化,動輒以專使身份,出行各地,通過郵傳,吮吸地方脂膏。晉武帝司馬炎就帶頭這么作。他曾“博選良家以充后宮,先下書禁天下嫁娶,使宦者乘傳車,給騶騎,馳傳州郡,召充選者,使后揀擇”。這樣的使者一上路,便頤指氣使,作威作福,各地的傳舍長們職卑人微,誰敢說半個不字!倒是趁機搜刮百姓,一面獻媚求榮,一面中飽私囊。
出使的官員們則一個比一個更貪婪,一個比一個更精于巧取豪奪,政荒民擾,賢者為憂。當過縣功曹、郡主簿的小吏虞預痛切地說:“自頃長吏,輕多去來,送故迎新,交錯道路。受迎者唯恐船馬之不多,見送者唯恨吏卒之常少。窮奢極費謂之忠義省煩從簡呼為薄俗。轉(zhuǎn)相仿效,流而不返,雖有常防(法),莫肯遵修。加以王途未夷,所在停滯,送者經(jīng)年,永失播植。一夫不耕,十夫無食,況轉(zhuǎn)百數(shù),所妨不貲!”(見《晉書·虞預傳》)。所有交通設(shè)施都用于迎送官府了,哪里還有余力顧及一般商旅的需要?更有甚者,普通商旅投宿亭傳,竟有被劫奪、被謀財害命的事連連發(fā)生。這種情況下,商旅們呼告無門。
六朝戰(zhàn)亂時起,盜賊橫行,盜匪劫掠,行旅毫無安全可言。相反,官府還以交通管理的名義巧取豪奪?!赌淆R書·顧憲之傳》講得很痛切。齊永明六年(488)前后,吳興郡受災(zāi)嚴重,多年子粒無收,而會稽郡未受災(zāi)。于是不少吳興人就往會稽求生。而那個沒有受災(zāi)的會稽郡的郡治所在的山陰縣,情況也并不佳,其全縣納稅戶不過兩萬,居民家財不滿三千者占二分之一以上,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赤貧戶。官府對他們又百計征調(diào),催逼嚴緊,其生路本也有限。當時從吳興到會稽,要經(jīng)過錢塘江口北岸的柳浦埭及南岸的西陵牛埭,再經(jīng)浦陽江上的浦陽北埭、浦陽南埭等。這幾個渡口風濤險惡,津渡為艱。政府便在這里設(shè)牛埭:用埭擋水擋風波,用牛牽挽船只過江,并規(guī)定格目征收過埭稅。有位戍守西陵的戍主杜元懿,就在西陵牛埭把持稅務(wù)。平時往往超過國家稅目征收稅金,甚至故意阻斷別的渡口,迫使過客流民交納超額過埭稅。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上書皇帝,報告說:西陵牛埭平時收稅每天三千五百錢,吳興受災(zāi)后,過往行人成倍增加,每日至少能收七千錢。這樣算來,“贏縮相兼,略計年長百萬”,一個渡口一年可收百萬稅金。因此他請求把柳浦埭、浦陽南埭、浦陽北埭一律劃歸他管,讓他“自舉腹心”前往征稅,一年保證給國家上繳四百萬錢,而且“無妨戍事”。他的這個報告,受到代理會稽郡守顧憲之的嚴辭駁斥。顧憲之說:國家所以設(shè)牛埭,原是方便百姓商旅的,征稅也是為了牛埭的日常開支,并不是想增加百姓負擔,所以人們能夠接受。你杜元懿平日無視國家定規(guī),妄自加征,又阻斷別的路口;甚至船到江心,脅迫交納,已經(jīng)激起民怨?,F(xiàn)在受災(zāi)百姓為求生路而來,你竟想從他們身上榨取,“人而不仁,古今共疾”!讓你杜某征稅,已經(jīng)是以狼牧羊了,若再讓你們那些人面心的家伙去把持各處埭稅,百姓就更無生路了,“欲毋為非,其可得乎”!由于顧憲之的激烈反對,此事被擱置起來。
利用使者名義擾民禍民,整個南朝時期愈演愈烈。南齊蕭子良有一封《請停臺使書》,寫得也相當慘切。他指出:平常在京,就聽說各種名目使者相望于道,我以為是夸大其辭,現(xiàn)在到外地一看,才知道情況十分嚴重。所謂使者,本來就不是恭勤國事的人,他們采取各種手段,尋得一個差事,“朝辭禁門,情態(tài)即異,暮宿村縣,威福便行”。只要下面有幾個人為之拉場面,馬上就“顧盼左右,叱咤自?!逼饋?。他們慣于脅迫津埭,恐喝郵傳破崗地方水流湍急,商旅行至中途,卻硬行逼令倒船,讓自己先過;錢塘江風猛濤狂,人們不敢渡過,卻又故意驅(qū)逼商旅單船獨進,為自己探路,至于一路上鞭撲行人,就更不在話下了。所過之地,折辱郡縣長官,花樣百出,詭計無窮。未到目的地,便“飛下嚴符,但稱行臺,未顯所督”,嚴令地方隆重接待,只稱朝廷使節(jié),不說具體職務(wù),藉以招搖。到了地方,先設(shè)法把郡縣機關(guān)有權(quán)有勢的刑獄吏等鎮(zhèn)嚇住,以便任意指揮。住下之后,隨即荊革侍候,敲撲鞭打,不分青紅皂白,“孩老士庶,俱令付獄”橫征暴斂,假托國家名義,弄得“萬姓駭迫,人不自固”。聚斂起當方財貨后,又責令地方官“賣”給百姓,刻期完成……這份讓人驚心的材料,出自蕭齊政權(quán)的貴族親王之手,由此我們可知當日民生所受的摧殘了!在這種政治下,郵傳云云,如何能夠開展其應(yīng)有的業(yè)務(wù)呢?
難怪齊梁時代,有些稍微清醒點的地方官,索性撤去郵傳,減少一個虐民的管道。南齊始興太守陸云就在全境“罷亭候”。這樣,商賈露宿草間,人們不但不反對,反而作歌歌頌他的“神明”。晉陵太守王猛,也撤去了境內(nèi)亭舍,“富商野次”,盡管有露宿之苦,外來客商卻稱譽說:“難得這么個好官,是漢代趙廣漢復生了!”
郵驛傳舍本來是要替國家傳遞信息的,這一任務(wù)自然取消不得,撤去郵傳,也只能是一種不得已的過激措施而已。這個責任,只能由六朝割據(jù)的軍閥門閥來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