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鴻濱
1
冒著四月的輕寒,絹子走在江南小巷的時候,黑黑的眼眸是微濕的,心卻是暖暖的。在一個開滿泡桐花的院子前,絹子停下了腳步。
喬文對絹子說過——泡桐花開盡的時候,你若來,我便在。
絹子嫣然一笑,一副小女人陶醉的樣子,她好像看到了喬文站在院子里望著她。
院子里很清靜,恰好有空房。房東是個叫若一的人,穿著青布衣衫,和絹子想象中的江南男子一樣。
每天,絹子都會起得很早。她穿著藏青色的戲服,甩著流蘇一樣的袖口,咿咿呀呀地唱,聲調一高一低地穿過小巷。絹子想,唱著唱著,一定會等到喬文。
“我是來等人的,等一個叫喬文的男人?!苯佔有χf給若一聽。
絹子想起,喬文說話的時候,總會用手指輕捏她的臉,手指頭肚兒輕貼在她的臉上。喬文說絹子就好像是他手里的一塊錦緞,滑潤富有質感。喬文說:“好的錦緞,是為好女人準備的,好女人是為愛她的男人準備的。”喬文打量著絹子的時候,眼神迷離,令人沉醉。
若一是喜歡聽絹子講喬文的,若一同絹子一起靜坐在泡桐樹下,沏了茶,抿上一小口,若一說:“你著了青衣,像極了那溫庭筠筆下的女子?!?/p>
斜暉脈脈的時候,若一讀懂了絹子的憂傷。
2
若一常坐在院子里,聽絹子唱戲曲。他知道,她是唱給喬文的,但他并不介意。他只愿做一個聽眾,靜靜聽,也評評說說。
漸漸地熟了,若一與絹子經常一起在院子當中的泡桐樹下,飲茶、吃飯、聽戲曲。
若一發(fā)現(xiàn),絹子會做小菜,有泡椒炒青筍、涼拌黃花菜,酸甜的口味,他極愛。絹子脫下蒼綠水袖裙的時候,樣子極美。
傍晚,小院子里,炊煙升起來了,說笑聲,和著菜味,也飄出來了。若一偷笑,搶吃絹子炒的菜,她罵他是饞貓,然后,微笑。
日子輕緩,甜蜜得像一顆高粱飴。如果不提喬文。
若一陪絹子去看煙雨中的西塘。煙雨樓前,絹子說:“我和喬文來過這里。”絹子細細地撫摩每一個梁柱,每一個廊椅,她的樣子,令人心疼。若一帶絹子逛蘇州有名的“絹生綢行”。絹子想起,和喬文一起來過這里,喬文對她說:“這個綢行,像有你的影子。”絹子曾甩著水袖,給喬文唱了一段《水姻緣》。
絹子對若一說:“我愛喬文,愛得心疼?!?/p>
若一問:“為何不忘了他?要這般累贅了年華?!苯佔诱f:“有可等待的人,即使累贅了年華,也是美的?!薄叭绻?,是一段根本不值得讓你執(zhí)著的愛情呢?”若一又問。絹子拂了水袖,如戲中的女子,用堅定的語氣說:“不會?!?/p>
若一終于無語了,不再勸她,只靜靜地陪著她。
3
絹子漸漸地知道了若一的秘密。這個有著和喬文一樣深邃目光的男子,有一個身材裊娜的女子常來看他。那個女子有陽光般的膚色,潤朗明亮,不像絹子的,有些許的花經秋寒的憔悴。
起初,那個女子常來光顧這個小院。來的時候,她會微笑著看著絹子,然后,拿來江南的特產——熟熱的南板栗。她和絹子說笑,兩個人姐妹一般。
絹子問:“你和若一什么時候結婚呀?”那個女子有一瞬的驚愕,不語。于是,絹子不再提。
絹子和那個女子挽著手一起去逛旗袍店。傍晚的時候,兩個人才回到院子里,然后,一件件試給若一看。若一說:“好,旗袍就是你們這樣的女人穿的?!苯佔勇犃诉@話,又想起喬文來,眼眸里,盡是憂傷。
兩個女人,穿著極美的旗袍,輕靠在淡紫的泡桐花開得繁盛的泡桐樹下,各有心事。
絹子想:喬文若是在,是不是可以把酒言歡,院子里是不是香氣更濃郁?
絹子曾聽到若一和那個女子的爭吵。若一說:“給我時間好嗎?”隔著墻壁,那個女子的哭聲,像一根生銹的針,扎在絹子心上,拔不出來。
4
后來的一段時間,就不見了那女子。
若一卻更深情地對待絹子了。夜晚,隔著微亮的窗,絹子的心事,像一朵穿墻的花,伶仃地開在若一的心上。等絹子的窗黑了,若一的燈才滅。絹子是聰敏的女子,察覺出若一的細微心事來。
一天,絹子從外邊回到院子時,看到若一買來一盆文竹。若一說:“文竹的根可以入藥,止咳潤肺,照料得好還會開花,你一定喜歡?!比粢贿€買來絹子喜歡聽的張火丁的戲曲碟片。
后來,絹子很少出門,也不再到院子里去轉,她關了房門,外面的泡桐花投下一院子細碎、迷離的影子。絹子捏了針,繡著十字繡,那是她早就想繡給喬文的。喬文總說:“要繡,就學易安居士,你拿針來,我端詳你的模樣?!闭f這話時,喬文的唇,就會吻上絹子的臉。絹子便咯咯地笑。
絹子正想著的時候,若一敲門進來,她的針一歪,扎在手指頭肚兒上。若一心疼得皺眉說:“早就說過,不讓你弄這個,你偏不聽?!?/p>
絹子愣愣地看著若一,若一的臉和喬文的臉疊在一起,那一盆嫩綠的文竹,好像那個春天她與喬文相逢時的好光景。
是不是,因為思念喬文,云是他,雨是他,堂上飛燕是他,連眼前的若一也是他。
5
那個女子再來時,泡桐花開得更繁盛了,花團錦簇的樣子。此時北方的木槿花該開了吧。喬文喜歡看堂前的一棵木槿,說:“看慣了繁盛的泡桐,反倒喜歡上了這一棵孤單的木槿?!痹谝酝@樣的時節(jié)里,喬文會陪絹子看北京城里最美的煙花,古老的城墻之上,絹子在上面望著天空,喬文在下面看著絹子。點燃煙花后,喬文就忙不迭地跑上去,俯在絹子的耳邊,說:“你是最美的煙花?!?/p>
可是后來,喬文卻變成了煙花,讓絹子再也尋不到。
這一次,絹子把自己的事情講給那個女子聽。那個女子聽著卻哭了,她捋起那彎曲的長發(fā),捂著胸口,極度悲傷。絹子發(fā)現(xiàn),女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玉墜,和喬文送給她的一樣,一滴淚,滴在了絹子的心里。
那一晚,絹子沒有睡。
晨光才有一點青黛的時候,絹子起來了,推開房門,卻看到若一坐在她的窗前。
絹子緊緊地抓著若一的胳膊,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若一的衣襟上。半晌,絹子甩了甩頭發(fā),笑了,說:“沒事了?!苯佔拥男?,明朗純凈。
“和她好好過。我要走了?!?/p>
“不等了嗎?”若一問。
“他已經來過了。”
“愛他就讓他幸福,對嗎?”
說這話的時候,若一的心一陣疼痛。
“不問為什么嗎?”若一問。
“不必了,我想,她更懂他?!?/p>
當絹子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口的時候,若一的心似那泡桐花,一朵一朵地落下。
6
那個女子又來了,輕喚若一:“哥哥,走吧,我給你找到一家醫(yī)院,咱們去吧。”
火車上,絹子用手撫摩著那枚玉墜?!敖佔樱闶潜逵駶嵉呐?,玉王之德也?!彼肫饐涛牡脑挘⑿?,落淚。
絹子是聰慧的女子,她早就猜到若一就是喬文,因為只有喬文知道,她喜歡絲綢的微涼,喜歡聽張火丁的戲,喜歡在閣樓里養(yǎng)一盆文竹。
絹子微笑著看著火車窗外,云朵聚了又散,像極了她和喬文。
絹子不曉得的是,泡桐花正醞釀著繁華的時候,喬文來找她,乘坐的動車忽然出現(xiàn)事故,喬文臉部大面積受傷,雖然后來面部整容成功,但他卻喪失了性能力。
喬文想過死,可是,他怕絹子一直等待,因為他說過——泡桐花開盡的時候,你若來,我便在。
那玉墜,是喬文爸爸的遺物,一對,喬文和他妹妹一人一枚。為了讓絹子死心,他讓妹妹過來幫他“演戲”。
只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下一次泡桐花再開的時候,絹子也許還會想他,然后,再輕挽了袖口,咿咿呀呀地唱一段戲曲;他會站在城墻上,眺望遠方……只是,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