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親情碎片

那天，我的母親撇下他和我毅然決然地離開這個家時，我沒有感覺天空有太多的陰霾，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整日不惦記我的人。但他流淚了。

他的樣子像極了一只笨拙的大熊貓，他不斷地摘下眼鏡，擦拭眼角的淚水，除了無助外，我找不出其他適當(dāng)?shù)淖盅蹃肀磉_我們的處境。當(dāng)他的手摸著我的肩膀時，我忽然覺得面前的這個大男人好可憐，可憐得除了女兒外，一無所有。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恢復(fù)了原先的生活，雖然少了一個人，但他在努力地改變，好讓我能夠很快地適應(yīng)兩人的生活。

他不斷地講笑話給我，講得喉嚨都啞了，最后，我都聽得不耐煩了。十六歲的我，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叛逆思想，我覺得他不像個男人，倒像一個婆婆媽媽的女人，這不是我崇拜的偶像。

我選擇了離家出走。我丟下一封信，放在他的桌子上，然后望著他在夢中依然疲憊的臉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出家門消失在這個城市的夜里。

后來，我知道了第二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他早早地起床，為我準(zhǔn)備早餐，做好了去叫我時，卻發(fā)現(xiàn)我床上空無一人，桌子上竟然放著一封信。他大罵自己糊涂，早該發(fā)現(xiàn)的。他的眼睛近視得很，早上起來他卻沒有戴眼鏡的習(xí)慣，這也是他自責(zé)的主要原因，他認為如果一起床就戴上眼鏡的話，就能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

接下來，他如發(fā)瘋一般，因為我在信上說了我的抱負，我的理想在遠方，不在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他慌得像一個丟了孩子的父親，眼鏡在他跌倒時被摔碎了，額頭被墻壁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真像一個大熊貓。

在尋人啟事貼出去兩天后，有人說城市的北郊發(fā)生了車禍，可能是一個女孩子被車撞了。他以為是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向那里趕。在臨走前，他還給家里的觀音菩薩上了香，讓觀音菩薩保佑他的女兒平安無事。還沒到目的地，他的高血壓便犯了，他暈倒在地上。

我反復(fù)思索了兩天覺得不妥，便起身返回，沒想到正巧遇見犯了病的他。

終于，他醒了，他握著我的手，大口地喘著粗氣。當(dāng)他知道我平安無事時，他哭了起來。那一刻，我忽然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風(fēng)云初起

我考上了所在城市的一所大學(xué)，他高興得不得了，這是他與我的母親離異后，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笑容，新配的眼鏡后面，藏著一雙慈愛的雙眼。

他請了鄰居們、親戚們前來祝賀。那晚，我的母親竟然來了，這出乎我們的意料。他的臉上尷尬得很，原來的笑容消失殆盡，我趕緊給他們打圓場，他反應(yīng)很快，很有紳士風(fēng)度地走近我的母親，把酒杯舉得高高的，說道：“歡迎您來給我的女兒慶賀。”說完，他一飲而盡。那一刻，我覺得他很像電影明星。

大二那年，我和班里的一位南方男孩戀愛了。

我知道他的脾氣，所以就沒有把自己戀愛的事情告訴他，在他的眼里，我還未到婚配的年紀(jì)。

一個黃昏，正在學(xué)校附近約會的我們被他的熊貓眼發(fā)現(xiàn)了，躲是來不及了，讓他知道也好，這是早晚的事。

我挽著男朋友的手，大大咧咧地站在他疑惑的目光下。他問我：“這是你的男朋友嗎？”我回答：“是的，老爸，新交的，挺合適的?！彼麤]有再說什么，蹬著自行車消失在街道上。

晚上，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準(zhǔn)備接受他的“狂風(fēng)暴雨”。

那晚的家里很平靜，我回家時，他正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他對我說：“我們需要談?wù)劻??！蔽一卮穑骸昂玫??！彼P(guān)了電視機，屋子里靜得很。

“你長大了。”他開口的語調(diào)很溫和，這種溫軟令我有些不適應(yīng)。

他接著說：“在我的眼里，你還是個孩子，可是，誰也無法阻擋你長大，到了該戀愛的年齡。是的，我的確疏忽了，我對不起你！但有一句話我要說在當(dāng)面，我是一個父親，有許多時候，不懂得女兒的心意，不知道如何處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如果你覺得合適，那就談吧，但學(xué)業(yè)仍然重要得很。我希望你能夠用一種不緊張的心理來解決你們兩個和我之間的關(guān)系。我的條件很寬松，但是學(xué)業(yè)要緊得很，這是你們將來的飯碗，如果不想將來喝西北風(fēng)的話，要把學(xué)習(xí)放在重要的位置，其余的，包括愛情，都處在第二位，明白嗎？”

他的話像一根燃燒的火燭，溫暖得我熱淚盈眶。那一刻，我真想撲到他的懷里，放聲痛哭，我想告訴他：“你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老爸?！?/p>

風(fēng)云再起

我沒有想到，他會愛上那個令我討厭的女人。

我早知道他們之間有一層莫名其妙的關(guān)系，這也許是他們之間的一個秘密。在一個下雪天，他們的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是相信自己的父親的，我不相信有一天他會做出讓我難為情的決定。當(dāng)那一天終于來臨時，我的憤怒便不可阻擋地爆發(fā)了。

我討厭面前的這個老女人，尤其是討厭她和他在一起，在我的世界里，他是唯一的，他是我的父親，除了我的母親外，他只屬于我一個人，我絕不允許其他人和我一起分享他的愛。

“你聽我說，孩子。”父親的話語中帶有明顯的無奈和無力，“我知道你有意見，但是我們之間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有那么多問題。”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向他們陳述了我的意見：“我不想再有一個后媽，就這么簡單。”

從那以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很少與她在一起了，這說明我的反對取得了勝利。

工作后，天天忙于上班，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了。他明顯老了。

在一個閑暇的時間里，我告訴他：“我鼓勵你再給我找一個老媽，可是絕不能像她，又老又丑。再說了，她與你也不配，過兩天，我給你介紹一個?！备赣H苦笑著，沒有說話。

云開霧散

我結(jié)婚時，父親張羅前張羅后的，我說：“老爸，你年紀(jì)大了，看把你都忙成了大熊貓?！彼f：“不要緊的，一生中忙不了幾回?！?/p>

結(jié)婚前一夜，下了大雪，我原先約定的閨密無法過來，我著急得不得了，因為我要在結(jié)婚那天凌晨三點趕到西郊的一個新娘美容店去做美容。

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毅然決然地對我說：“我用自行車馱你去?！?/p>

由于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好點頭同意。

那夜下著大雪，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他埋著頭騎自行車。片片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一會兒他就成了個雪人。面對著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老爸，想到馬上就要遠離他嫁到別人家，我的心如刀絞一般疼痛。

到了目的地后，我進了化妝室，他則一個人蹲在自行車的旁邊。我告訴他：“去屋里面暖和一下吧，外面冷得很?！彼麉s說：“不要緊，我要看一下自行車，一會兒會有大用場。”

化妝結(jié)束時，已經(jīng)是早上五點多鐘，雪已經(jīng)停了。他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個斗篷蒙到我的頭上，用他的話說，一是怕雪落到頭發(fā)上；二是不能讓光亮照到我的頭發(fā)，這是家鄉(xiāng)的習(xí)俗。

我的婚事結(jié)束后，他累得病倒在床上。我回去看他時，在他的床邊，正是那個以前我反對的阿姨在照料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笑了。時隔多年，我理解了父親。

我結(jié)婚離開家兩個星期后，我們家又要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了，我的熊貓老爸，戴著一副黑黑的眼鏡，是新郎，旁邊，正是他的新娘。

就這樣，他在我出嫁后，找了一個女人陪伴在他的身邊。我對他開玩笑說：“你這一生算是逃不了女人的管束了，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崩习治⑿χf：“這叫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