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軍
初戀失意
1884年6月,蘇曼殊出生在日本橫濱,當時其父在日本經(jīng)商,納日本下女(傭人)而生曼殊。5歲那年,曼殊隨父回國,在故鄉(xiāng)廣東省香山縣的一個小鎮(zhèn)住了下來。該鎮(zhèn)地處山坳,山下松竹遍植,蒼翠橫空,風景優(yōu)美。故鄉(xiāng)的童年生活雖然給曼殊帶來了歡快、欣慰,然而由于其復雜的身世,他時常遭到鄉(xiāng)鄰和家族的歧視。
童年的曼殊過早地感受了世態(tài)炎涼,長期壓抑的心理逐漸形成他孤僻的個性。13歲那年,他自投佛門,后因偷吃鴿肉,殺生犯戒,被逐出寺。15歲時,曼殊隨表兄東渡日本尋母。次年,其養(yǎng)母河合仙帶曼殊來到他的出生地——距橫濱不遠的逗子櫻山村,在那里曼殊遇到了他的初戀情人。
河合仙家面臨小溪,小溪清流縈回,水光瀲滟,景色宜人。與河合仙家一溪之隔住著一個名叫菊子的姑娘,姑娘顏似桃花,嬌美可人。此時的曼殊正處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期,對異性的渴求開始在心中萌動。他時常為菊子的倩影所牽念,熱切地盼著愛情的降臨,卻又總得不到一表情懷的機會。日復一日的精神折磨使他變得焦躁不安、神志紛亂。忽有一日,一只信鴿落在曼殊的窗前,鴿足上用紅線系一字條,曼殊打開后竟看到了菊子姑娘的手書詩一首:“青陽啟佳時,白日麗腸谷。新碧映郊垌,芳蕤綴林木。輕露養(yǎng)篁榮,和風送芳馥。密葉結(jié)重蔭,繁華繞四屋。萬紅皆專與,嗟我守煢獨。故居久不歸,庭草為誰綠。覽物嘆離群,何以慰心曲?!?/p>
詩意溫存,充滿柔情。原來菊子姑娘也早被曼殊所吸引,苦于無法表達,遂以信鴿傳情。曼殊為這意外的福音而欣喜若狂,他立刻作書回復。從此這對曠夫怨女情書往返,殆無虛對。初戀的新鮮、甜蜜使曼殊激動不已,他由此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樂趣與溫暖,對生活充滿了信心與希望。后來,兩人的愛情被雙方家人發(fā)現(xiàn),并遭到嚴厲阻斷。菊子自知與曼殊的結(jié)合已不可能,絕望之際跳海殉情。曼殊為此痛不欲生,又一次出家皈依佛陀。
曼殊再次出家后,并不安心于寺廟中的清冷生活,不久,他離開寺院赴日本橫濱,并在日本積極參加反清愛國運動,弄潮于革命激流之中。之后,他回國到章士釗、陳獨秀、張繼等人創(chuàng)辦的國民日報社工作,后因憤慨于《蘇報》案的荒謬判決,于廣州海云寺披剃,再度出家。然而,他終未能靜修成佛、忘記人世,寺外的生活依然影響著他。久而久之,他厭倦了出家生活,著僧衣而還俗,過著半僧半俗的生活。這時期他加入了黃興領(lǐng)導的華興會。長沙起義失敗后,他參加了華興會部分會員在上海舉行的秘密會議,然而他的態(tài)度是消極的,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這時期他不僅逐漸喪失了宗教信仰,也喪失了嚴肅的生活態(tài)度,既憤世嫉俗,又無可奈何,終變得玩世不恭,游戲人間。
風月場所
1905年秋,曼殊應聘到南京陸軍小學任教。鼓樂喧天、燈火達旦的秦淮河成了他聊以自慰的去處。漸漸地,他與秦淮河校書(有才學能詩文的妓女)金鳳交往甚密,情深意篤。然而,曼殊與金鳳的情愛只局限于精神上,當金鳳絕望于同曼殊的結(jié)合后,離曼殊而去。之后,曼殊頻繁出入風月場所,消極沉淪,虛擲光陰。在曼殊生活的時代,文人學士隱退避世,削發(fā)為僧者甚多,而作為僧人公然出入青樓者,曼殊最為突出。他一方面以此表示對現(xiàn)實的抗議和逃遁,另一方面以此表示對清教徒生活的反叛。
不過曼殊在風月場所非常憐愛校書,從不欺負和調(diào)戲校書,更不與其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長期的性壓抑使曼殊產(chǎn)生了一種變態(tài)心理,他經(jīng)常招校書而來,卻又瞪目凝視,久無一言,隨即遣之而去。為此不少校書在私下議論曼殊“和尚真是個瘋子”。
有段時間,曼殊僑寓上海滄州別墅,此處地鄰靜安寺,綠槐夾道,環(huán)境清幽絕俗。曼殊常由校書陪同,乘坐華貴的車子絕塵而馳。當時,陳英士任上海都督,故人情重,常去看望曼殊。曼殊向來不以交結(jié)權(quán)貴而損其節(jié)操,因此即使對于友人陳英士也不主動靠攏。陳英士卻笑著對他說:“和尚在風塵中生活,不可令床頭金盡。”于是,陳英士以千金相贈,曼殊花錢如流水,往往逾月而罄,罄則再贈。陳英士的慷慨為曼殊長期流連于上海風月場所創(chuàng)造了條件。
當時曼殊喜愛而又頗多往來的青樓女子有桐花館、素貞、花雪南等數(shù)人,她們在曼殊的周圍組成一個特殊的女性世界,任憑曼殊翱翔其間。桐花館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偶爾亦仿效歐洲女子花冠革履,宛然西方美人。曼殊詡其“驚才絕艷”,甚是鐘愛。素貞是當時上海的著名校書,曼殊同她交往亦多。曼殊的行篋中有素貞照片多幅,他時常將其掛于四壁,默默欣賞。然而在眾多的女子中,對曼殊的生活、情感以及創(chuàng)作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則是花雪南。
據(jù)說,當時女英雄秋瑾十分賞識花雪南,曾贈她七絕兩首,以“雪南可人”四字嵌入其中。曼殊很欣賞花雪南,花雪南亦傾戀于曼殊?;ㄑ┠闲匀崧⒐蜒哉Z,姿容清麗,曼殊及其友人戲稱她為“溫吞水”,意即暖而不熱。然而,曼殊與花雪南照例只是精神上的眷戀。曼殊認為,與其與鐘愛的女子結(jié)為百事哀的夫妻,招憂致怨,倒不如各自歸四海,反留得后時的回味。在愛情中這種欲行不得、欲罷不能的彷徨情緒,曼殊曾在一首詩中做了表達,這首詩是現(xiàn)在傳世的曼殊唯一的一首七律,也是他膾炙人口的著名詩篇之一:
何處停儂油壁車,西泠終古即天涯。
拗蓮搗麝歡情斷,轉(zhuǎn)綠回黃妄意賒。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葉卷抱秋花。
傷心怕向妝臺照,瘦盡朱顏只自嗟。
友人鄭桐蓀讀到曼殊的這首詩后,步其韻以詩慰曼殊:“曾傍紅樓幾駐車,青衫無奈又天涯。詩成百絕情難寫,雪冷三冬恨夢賒。漫去深山盟落葉,應憐空谷老名花。朱顏未減少年態(tài),何事頻頻攬鏡嗟?”曼殊雖說沒有再返“深山”,卻也未能憐惜“老名花”,他離花雪南而去,而鄭桐蓀留下的“雪冷三冬恨夢賒”卻讓人們回味無窮……
邂逅雪鴻
1908年11月,蘇曼殊應爪哇華僑的請求前去南洋講學。彼時,站在航船甲板上的他竟巧遇恩師莊湘及其女兒雪鴻。雪鴻是一位苗條、美麗、熱情的西班牙女郎。雪鴻和曼殊之前還有一段淵源。多年前,曼殊還俗后曾在香港逗留,他聽說曾教過他英文的西班牙牧師莊湘先生也在香港,隨即前去看望。曼殊在與莊湘的多年交往中,發(fā)現(xiàn)這位異國長者“清幽絕俗,實基督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莊湘的博學多才為曼殊所稱道,師生感情甚厚。
莊湘的女兒雪鴻在同曼殊的接觸過程中,為他落拓不羈、熱情奔放的性格以及橫溢的才華所吸引,因此,時常表現(xiàn)出對曼殊異乎尋常的熱心與關(guān)注。莊湘本來就很器重曼殊,又見雪鴻有情于曼殊,便有意撮合他們。莊湘把自己的意圖告訴了曼殊,曼殊聞之沉思良久,他既為老師父愛般的真情所感動,又覺得難以從命。曼殊雖然返回世俗生活,但愛情上的創(chuàng)傷依然很深,一時難以愈合。他很喜歡雪鴻,又覺得不能誤其終身,于是以曾出家為借口婉拒了。莊湘知道此事不能勉強,以后便不再提及此事,但他仍一如既往地疼愛曼殊。達觀的雪鴻在曼殊拒婚之后,依然對他充滿友愛之情。
此次意外邂逅讓曼殊與雪鴻又回到了以前那種純樸的情感當中。他們無拘無束地交談,強烈的共鳴使他們談得十分投機。從香港到新加坡,行船四日,曼殊受到雪鴻的鼓勵,完成了《英吉利閨秀詩選》的翻譯,準備收入他當時正在編輯的《潮音》一書,譯稿由雪鴻抄寫。手稿的封面上留下了雪鴻工整清秀的字跡:“曼殊《英吉利閨秀詩選》一卷,西班牙雪鴻手抄于南天旅次?!?/p>
船在新加坡停泊后,莊湘、雪鴻父女登岸轉(zhuǎn)乘西去的輪船。旅途的疲勞、工作的緊張以及與雪鴻分手的悲涼之情,使曼殊病倒在新加坡一家醫(yī)院里。他拿著雪鴻贈予他的《拜倫詩集》,滿腔愁緒凝聚于筆端:“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吊拜倫。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曼殊與雪鴻之間這段純樸無瑕的感情成為曼殊一生十分珍惜的美好回憶。
再墜情網(wǎng)
1909年,蘇曼殊因病東渡日本東京休養(yǎng)。當時曾在浙江杭州陸軍小學擔任國文、史地教員的陳獨秀,因密寫革命檄文張貼于府署衙門,事發(fā)后被迫亡命日本。曼殊與陳獨秀在國內(nèi)私交甚篤,在日本他們又同住在東京猿樂町。
猿樂町為歌舞演員居住地。風流倜儻、多才多藝的曼殊很快就熟悉了寓所周圍的歌舞伎,他常和陳獨秀一起去聽歌看舞,并與女伎交友。陳獨秀的婚姻也很不如意,少年時由家人包辦,兩人感情不睦,常有爭吵。他對曼殊亦十分憐憫和同情,常勸曼殊多接近女性,早日成家,以改善生活環(huán)境和氣氛,從而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理。曼殊非常感謝好友對他的關(guān)心,但總覺得心灰意冷,難動真情。
猿樂町的女演員中曼殊喜愛的有幾個,但多是逢場作戲,獨有一個色藝雙全的彈箏少女揪住了曼殊的心,他又一次墮入情網(wǎng)。
一次樂器演奏會上,一個身著白色和服、素靜如玉的彈箏女子,曼殊一見便再也忘不了了。他迫不及待地走訪了這位彈箏女子,知她叫百助,家庭貧寒,身世悲慘。曼殊十分同情她,體貼地安慰她,臨走還贈詩一首:“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詩意即勸慰百助不要因為出身低微而感到自卑,并且告訴她,他們還是同鄉(xiāng)。
隨著交往,曼殊與百助相戀了,然而這種快樂是游離不定的,它既逼真又虛幻,糅合著苦惱,摻雜著企盼。曼殊覺得自己多年面壁,端坐靜修,應該說早已參悟,他后悔自己結(jié)識了這樣一位志趣相投而又美麗多情的女子,以至于在感情的旋渦中無力自拔。他想到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負情人,是不應該褻瀆別人感情的,他在進與退的矛盾中憂慮、彷徨?,F(xiàn)實對百助同樣是殘酷的。她愛曼殊,但在清楚地知道曼殊的態(tài)度后,她十分理智地選擇了離開。分手前,百助淡掃蛾眉,步履輕盈地來到曼殊面前,要曼殊為她作畫留念。面對百助從容的神態(tài),曼殊感覺到周圍仿佛籠罩著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壯氣氛。他一邊調(diào)色作畫,一邊止不住熱淚橫流。事過很長時間,有一次曼殊游歷日本著名景點琵琶湖時,面對旖旎的風光,又一次想到了百助,于是,他飽含熱戀、決絕、痛苦之情,寫就了著名的《寄調(diào)箏人》組詩3首:
一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二
生憎花發(fā)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
懺盡情絲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jīng)眠。
三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拭淚痕。
日日思君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在這組詩中可以窺見曼殊那波瀾起伏的感情世界,以及在芒鞋破缽下掩蓋著的一顆多情的心。
余音繞梁
豐富的情感生活時常困擾著曼殊,他不想沉湎其中,卻又無力自拔。過去的一切時常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一個個曾經(jīng)給他帶來無比歡樂而終又離他而去的女子不斷地在他的記憶中復活。曼殊原本就多愁善感,精神脆弱,經(jīng)歷了感情的風風雨雨后,他變得更加敏感和懷舊。那些刻骨銘心的愛并沒有消失,他要排遣那積郁在胸中的惆悵,他要釋放那無法禁錮的情愫,他要傾訴自己的一腔愛戀,于是曼殊哀婉絕倫的組詩——《無題》8首誕生了:
一
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
只是銀鶯羞不語,恐妨重惹舊啼痕。
二
軟紅簾動月輪西,冰作欄桿玉作梯。
寄語麻姑要珍重,鳳樓迢遞燕應迷。
三
綠窗新柳玉臺旁,臂上微聞菽乳香。
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將銀管學南唐。
四
棠梨無限憶秋千,楊柳腰肢最可憐。
縱始有情還有舊,漫從人海說人天。
五
空言少據(jù)定難猜,欲把明珠寄上才。
聞道別來餐事減,晚妝猶待小鬟催。
六
羅幕春殘欲暮天,四山風雨總纏綿。
分明化石心難定,多謝云娘十幅箋。
七
綺陌春寒壓馬嘶,落紅狼藉印苔泥。
莊辭珍貺無由報,此別愁眉又復低。
八
星戴環(huán)佩月戴珰,一夜秋寒掩洞房。
莫道橫塘秋露冷,殘荷猶自蓋鴛鴦。
這組詩概括了作者與云娘相識、相愛、分手、懷念的全過程。每首獨立,卻又首首相連,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猶如一條清澈的小溪,在月光下靜靜流淌,平靜、舒展,令人百吟千詠不厭。很顯然詩中的對象并不是云娘一人,而是曼殊與眾多女子戀情的集中性表達。
1915年,曼殊創(chuàng)作了著名小說《絳紗記》,小說的主人公身上有著曼殊的濃重印記,曼殊將自己的所愛、所恨、所愁、所感,一股腦兒通過小說表現(xiàn)了出來。《絳紗記》對戀愛自由發(fā)出了強烈的呼吁,表達了個性解放的新意識。同年7月,該小說發(fā)表在《甲寅》雜志上,陳獨秀為其作序,指出:“人生最難解問題有二:曰死,曰愛……”高度概括了小說“沒有愛,毋寧死”的主題。
曼殊的一生與情愛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情愛既給他帶來了歡愉,也給他帶來了痛苦與煩惱,然而也正是因為他豐富的情愛生活,才構(gòu)成了他大量情愛詩、情愛小說的創(chuàng)作素材。曼殊的文學作品悲劇色彩很濃,正如茅盾評論所說:“我好像看見作者的太熾熱的心在冷冰冰的空氣里跳躍。它有很多要詛咒,有很多要共鳴,有很多要反抗。它焦灼得團團轉(zhuǎn),終找不到心安的理想、些微的光明來?!蓖高^曼殊充滿悲劇的文學作品,亦可透視出曼殊充滿悲劇的情愛生活。
由于曼殊喜怒無常,喜歡暴飲暴食,他最后被腸胃病奪走了生命。1918年5月初,時年35歲的曼殊在病榻上完成了他傳世的最后一部愛情作品《非夢記》。他感受著作品中愛情的溫馨,帶著對情愛的幻夢和遐想,走完了他艱難的人生歷程,留給人們對其情愛生活的無限回味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