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一凡

知乎上，關(guān)于演員王洛勇的最大爭論是，他飾演的諸葛亮能否比肩老版《三國演義》中的唐國強。

《軍師聯(lián)盟：虎嘯龍吟》拍攝前，吳秀波“三顧茅廬”，邀請王洛勇演諸葛亮。王洛勇最初推辭一一他在國外生活二十多年，爛熟于心的是莎翁戲劇和百老匯舞臺。諸葛亮在中國家喻戶曉，又有珠玉在前，難免心有躊躇。吳秀波再三勸他，“按你理解的來演就好，我會等你。”

等待最終促成了另一個經(jīng)典的諸葛亮，面容冷峻，殺伐果決。他用兩種動物比喻這個角色，像千年的龜，穩(wěn)若泰山，等待時機：演到《出師表》那一段，他又找到了鷹的感覺，朝中大事安排妥當，隨即遣將出征，中軍帳里面如平湖，胸中卻藏著滾滾驚雷。

樂不思蜀的故事屬于后輩，他從不甘困守一隅鷹一樣刀刀見血的能量不斷進發(fā)，目標明確，一擊即中。諸葛亮的行事邏輯，也是王洛勇過去幾十年的人生隱喻。

1

王洛勇出生在河南洛陽，憑著舅舅教的笛子基本功，12歲考入湖北十堰京劇團。

大冬天4點鐘起床練功，師傅們把銅鑼塞到他被窩兒里幫他清醒。劇團里學(xué)唱念做打，練倒立半個小時起步。實在扛不住，王洛勇偷偷跑回家，一進門看到師傅就在客廳坐著，對他說，“你真的是個好苗子”。

17歲那年看《智取威虎山》，他被里面的圓號吸引，跟劇團領(lǐng)導(dǎo)軟磨硬泡，獲準去湖北歌舞團學(xué)圓號，后來又考入武漢音樂學(xué)院，學(xué)圓號和作曲。學(xué)成回歸劇團，他成了萬金油式的人物一一能翻跟頭，能吹圓號，還能作曲。他自始至終沒安分過，“過癮”和“痛快”是他時常提及的感受，每次“過癮”之后，他便向人生的岔道飛奔而去。

看到勞倫斯·奧利弗主演的電影《王子復(fù)仇記》，他沖動難抑，非要“痛痛快快做一回演員”。他不管不顧去了北京，結(jié)果中戲招生結(jié)束，北電不招生，軍藝初試就把他刷下?；翌^土臉的，他回到劇團，滿心羞愧。

隨后的兩年里，他一邊補課，一邊等待機會。1982年，上海戲劇學(xué)院在武漢招生，母親給他寄來招生簡章。王洛勇當即坐了一夜火車趕往武漢，18小時水米未進。

他險些趕不及，招生的老師正準備返回上海。王洛勇攔下他們，“給我一分鐘時間”，他念了一段獨白，老師們停下腳步，又給他出了一道即興表演題目。王洛勇自此走上演員道路。

畢業(yè)后，王洛勇留校任教，郭冬臨、薩日娜都是他的學(xué)生。但象牙塔留不住他，他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日益空蕩。1985年11月，他隨中國戲劇代表團到歐洲參加莎士比亞表演節(jié)，演出的《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備受好評。

他決定去美國，做一個演員。

2

王洛勇演過焦裕祿、楊子榮、楊靖宇，還有《神雕俠侶》里的中年版郭靖，每個角色都老成持重。但生活中的他，是另外一副樣子，熱情爽朗，時常開懷大笑，喜歡模仿生活中的有趣細節(jié)。給學(xué)生講戲，累了就把腿搭到椅子上，講到激動處能當場跪地。

這是20年國外生活的痕跡。1986年，王洛勇站在紐約街頭，為了省一美元地鐵錢，徒步至百老匯，夢想在全世界戲劇的最高舞臺闖出一片天地。

圓夢不易。剛到美國時，他上廁所、買東西都要靠畫畫詢問，還因為英語太爛被路易斯安那大學(xué)取消了獎學(xué)金。

美國的朋友鼓勵他堅持下去，并幫他尋找演出機會。盡管口音怪異，他的表現(xiàn)力還是吸引了幾位特殊的觀眾，他們來自波士頓大學(xué)。

幾天后，波士頓大學(xué)表演系的教授來觀看了王洛勇的演出，經(jīng)過兩輪面試后，表演系收下了第一個亞洲學(xué)生，也是第一個語言不過關(guān)的研究生。

那時的王洛勇天天想，要是中國強大了，叫這幫老外學(xué)中國方言，叫他們唱湖北的楚劇、河南的豫劇、京劇、昆曲，看他們怎么辦。想完了，過癮了，還得面對現(xiàn)實，導(dǎo)師告訴他，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要用兩年時間追上母語演員30年的水平。

王洛勇專門請了口語老師幫助他矯正口音，為了改變他發(fā)音時的肌肉牽動和口型，老師拿來紅酒瓶塞放到他嘴里，每天至少四小時，后來木塞磨圓，他索性找來兩塊石頭含在嘴里。之后英語大成，他在百老匯舞臺上演《西貢小姐》，《紐約時報》評論，王洛勇的英語發(fā)音應(yīng)該讓每個美國專業(yè)演員感到羞愧。那兩塊石頭一直放在他化妝間的桌子上。

2017年12月27日，王洛勇在微博上發(fā)布了用英文朗誦《出師表》的視頻，讓人驚訝的不僅是他純正的英語發(fā)音，還有濃重的史詩感，千軍萬馬，氣勢恢宏，兩千年前的塵埃撲面而來。這來源于百老匯舞臺對他的鍛造，但是登上這個舞臺殊為不易。

那段時間，王洛勇每天睡兩小時，剩余時間用來排練。每天吃兩頓飯，只吃七成飽，吃大量水果，好消化。瘋狂的努力是為了得到《西貢小姐》的演出機會。

1990～1994年，王洛勇一共去《西貢小姐》劇組面試了7次，導(dǎo)演告訴他，“還得辛苦練上兩三年”。1995年5月30日，第八次面試后，《西貢小姐》的投資人卡瑪·朗瑪基塔茲給王洛勇打來電話，“下一個男主角就是你了，來我們百老匯吧，怎么樣？”

這是《西貢小姐》在紐約百老匯演出5年來第一個亞裔男主角，也是中國演員有史以來第一次在百老匯的舞臺上擔任主角。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費翔，在這部音樂劇中也只演過合唱隊成員，名字都上不了說明書。

第一次演出前，全體演員在后臺為王洛勇祈禱，他也一本正經(jīng)地念：“主啊，我不認識你……我就暫時相信你存在，我從中國來，從來沒有上過這個舞臺，我不知道會怎么樣，我將做到最好，因為我愛他們?！彪S后音樂響起，舞臺監(jiān)督一把將他推上去，一段唱下來，嘩！鼓掌。那一晚如同夢境。

以王洛勇為主角的《西貢小姐》演了5年，2400多場。他逐漸學(xué)會把熟稔于心的臺詞忘掉，每一句詞都是新鮮的，他甚至拋卻了對語言的執(zhí)念，說什么不重要，關(guān)鍵是如何把情感傳遞出去。這是一種最真實、也最具沖擊力的表達。在美國10年，他終于站上巔峰。

當時的百老匯，每天有1800名觀眾呼喊著這個“Chinese guy”的名字，謝幕后有100多名觀眾等著他簽名。從百老匯53街到73街，所有的公車司機都認識他，他的照片貼在公交車上，以及所有的旅游雜志、宣傳頁，紐約的景點介紹上。

他牽著女兒的手過馬路，騎高頭大馬的紐約警察向他頷首示意，公交車和出租車甚至停車鳴笛，司機探出頭沖他喊，“別著急，等著你”。

3

王洛勇的人生伴隨著一次次驚險的跳躍，向著世界的更廣闊處挺進。他的微博簡介上寫著：“Life isa journeG not a destination！生命之旅永無終點站！”

但下一站去哪兒是個問題，百老匯的朋友們推薦他去倫敦，繼續(xù)演心愛的《西貢小姐》，他沒同意。雖然他看了近半年心理醫(yī)生，才走出遠離角色的憂郁。

回國似乎成了必然的選擇，他已經(jīng)在世界最高舞臺上創(chuàng)造了輝煌，再繼續(xù)下去也只是因循守舊。

他仍渴望新鮮的體驗，與此同時，國內(nèi)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走的時候，滿眼是工廠和工人，回來的時候，接到的第一部戲是演一個企業(yè)家。陌生的角色對他充滿吸引力，當年父親喝酒時常對他講，一個事做成了得找下一個不太會的事，再讓自己恐懼一下。

20年后回國，和當年出國性質(zhì)沒什么不同，意味著重新生活一次。他回國后接了幾部電視劇，朋友勸他接戲不能太隨便，他卻不想太多，因為“回來就是來補課的”。

但作為百老匯的主角，他能教授的東西顯然更多。他察覺國內(nèi)的演員看得太少，就像一個不懂畫的人去盧浮宮，一天下來也不會有什么收獲。再次回到上海戲劇學(xué)院教書，他已經(jīng)成為了學(xué)生們口中的傳說，胡歌是他回歸后帶的第一屆學(xué)生，剛?cè)雽W(xué)時就聽說了王洛勇的大名。

他給學(xué)生們看國外經(jīng)典戲劇的DVD，帶著學(xué)生們琢磨劇本、排練。開演之前和他們一起刷牙一一這也是從百老匯帶來的習(xí)慣一一為了表示對觀眾和其他演員的尊重。

他也有擔憂。胡歌說過，很多人去考戲劇學(xué)院，并不是把它當作戲劇學(xué)院考，而是當作明星學(xué)院。王洛勇深以為然，他在采訪中坦言，希望有志于演戲的學(xué)生能提高文化素養(yǎng)。

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王洛勇更像老派的知識分子，他對演員行業(yè)的關(guān)切也延伸至家國情懷。當年他在茱莉亞音樂學(xué)院看到建校之初的橫幅，“不要離開美國，在紐約茱莉亞可以學(xué)到全世界最好的音樂技術(shù)”?，F(xiàn)在，作為老師的王洛勇有了新的夢想，他希望中國的大學(xué)也可以講出這句話，不管是上戲還是中戲，“不要離開中國，在這里可以學(xué)到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表演技術(shù)和音樂技術(shù)?！?/p>

王洛勇60歲了，耳順之年暴得大名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幾十年間，他像龜一樣沉穩(wěn)耐心，一旦時機成熟又像鷹一樣犀利進攻。他堅信這個世界上沒有命運，只有選擇。若有人反駁，他的前半生可以證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