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
第壹彈:保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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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中,最早記住的一個日本人的名字是叫大山勇夫。
1937年的8月9日,下午5點鐘光景,有消息從虹橋機場那邊傳來,說是保安團(tuán)在機場門口開槍打死兩個日本人,其中一個就是大山勇夫。兩人那時是想開車硬闖虹橋機場,保安團(tuán)鳴槍警告無效,于是免費送給他們幾顆子彈。大山勇夫和他同伴,在噼里啪啦的槍聲中,像兩只胡亂扔在機場水泥地上的破爛的皮水袋。
那一年我十六,夏天到來時,有一粒喉結(jié)開始光顧上我的脖子。剃刀金粗魯?shù)孛怂话?,不懷好意地說,你小子很快就是一個男人了。這時候知了的叫聲響徹了上海近郊我居住的朱家?guī)齑?,就在知了突然啞了聲的那一刻,村子安靜得像死去一般。祠堂門口的幾條流浪狗有氣無力地趴下身去,我想,皮水袋一樣的大山勇夫一定是這個時候死于非命的。
但我要同你講的是,大山勇夫并不是死在上海保安團(tuán)的手里,打死他的是郭團(tuán)長的部下。而郭團(tuán)長其實也不是保安團(tuán)的團(tuán)長,他剛從蘇州調(diào)防趕過來,手下那支部隊的番號是第二師補充旅第二團(tuán)。那是國軍第一批德械裝備的部隊。
至于郭團(tuán)長他們?yōu)槭裁匆低祿Q上保安團(tuán)的服裝深夜進(jìn)駐虹橋機場,聽講書上是這樣說的:淞滬抗戰(zhàn),中日雙方簽訂協(xié)議,上海城及周邊地區(qū)是不好駐扎中方正規(guī)化部隊的,可以保留的僅有保安團(tuán)和警察。但就在一個月前,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了,上海的局勢驟然緊張得像一只隨時會爆的火藥桶,是張治中將軍向蔣委員長提議,說是虹橋機場戰(zhàn)略地位極其重要,需要趕緊派正規(guī)部隊日夜守護(hù)……
正是兩軍虎視眈眈之際,國軍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日本人的情報眼。后來的事實證明,大山勇夫就是一個短命而晦氣的特務(wù)。而國民政府的情報系統(tǒng)也在隨后獲悉,日方已經(jīng)成立一支暗殺小組,他們想要盡快閃電式地弄死郭團(tuán)長。
我曉得的,那時候的上海一刻也不肯安寧。一場暴雨鋪天蓋地地澆了下來,那個叫唐山海的后生哥,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上海南站的。
1
黑皮火車在綿密的雨陣中哐當(dāng)一聲啟動時,站臺上的兩伙人正要動起手來。但還沒等最后一節(jié)車廂離開上海南站,趴在車窗口的旅客就看到宋威廉和他的那幫手下已經(jīng)全被打翻在地。一個叫萬金油的男人在滂沱大雨里抬起皮鞋,一腳踩在宋威廉的半張臉上,宋威廉的臉隨即歪了。萬金油轉(zhuǎn)過頭來,隔著密密的雨陣望著唐山海。
唐山海站在貴良撐起的那把巨大的黑色雨傘下,他的嘴里叼著一支剛剛點起來的雪茄。雪茄有一個充滿愛情而又傷感的名字,叫作羅密歐與朱麗葉,來自古巴一個叫哈瓦那的地方。這種來自異國的升騰的煙霧,讓唐山海的臉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實。唐山海在連續(xù)抽了五口雪茄后,很淡地對著一片煙霧說,切!
這時候少年麗春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感覺自己是站在一場被雨淋濕的夢里。就在幾分鐘前,宋威廉的那幫手下將他圍住時,他還聽見宋威廉說,麗春今天我非要你一根手指頭?,F(xiàn)在看來,被要去手指頭的卻是宋威廉自己。
在唐山海吐出的煙霧里,萬金油捋了一把被雨澆透的頭發(fā),對宋威廉說宋老板,我家少爺要借你的一根手指頭,你等會喊疼的時候聲音輕點?宋威廉的臉被踩在萬金油的腳下,像一只歪歪扭扭的皮球。他在暴出的七顆牙齒間吃力地迸出兩個字,你敢?!萬金油大笑起來,他說要是不切你的手指頭,那你以后還會動不動就要別人的手指頭,對吧?
萬金油拔出腰間的那把短刀時,雨開始下得變本加厲了,刀光在雨點中將麗春的眼睛晃得生疼。但他仍清楚地看到不遠(yuǎn)處的墻角,宋威廉養(yǎng)的那條四眼狗望著閃亮的刀光一陣驚恐,嗚咽著往后退了兩步……
尖厲而悠長的慘叫聲響起來時,唐山海站在那把黑傘下無聲地笑了,雪茄頭上很長的一截白灰終于在微風(fēng)中溫和地掉落下來。
假如讓時間倒退二十分鐘,那么麗春就正好擠在火車南站的人群里,神鬼不知地解開郭走丟坤包的拉鏈。他的兩只手指像是認(rèn)得路,瞬間就夾走了郭走丟的一個粉紅色巴寶莉皮夾。那時他或許聞到了法國香水,還有澳洲綿羊皮柔軟的氣息,但他肯定沒有想到,這一切都沒能逃過賊王宋威廉的一雙三角眼。
宋威廉牽著一條得意揚揚的四眼狗,正捧起一個豐盈的水蜜桃,啃得十分認(rèn)真。他想這來自浙江奉化蔣委員長老家的水蜜桃,怎么就甜得那么不講道理。然后他吹了一聲尖厲的口哨,就有五六個人在四眼狗的狂吠聲里朝著麗春撲去。
這時,從杭州晃蕩著開過來的那列黑皮火車剛剛停下。甲等車廂的車門打開時,唐山海雪白的襯衫便在人群里異常顯眼。他太像一個少爺了,在萬金油、貴良和花貍的簇?fù)硐伦呦禄疖嚨臅r候,抬頭望了望天。死樣怪氣的天色讓他把眉頭鎖了起來。他感覺這鬼天氣悶熱得快要發(fā)瘋,只要劃上一根火柴,就能把空氣給點燃了。愛出汗的隨從花貍似乎剛從水里撈起來一樣,每走一步,褲管下就會灑下幾滴水珠。這時候,宋威廉的狗又不合時宜地吼叫了兩聲,在它太監(jiān)一樣的叫聲中,頃刻間電閃雷鳴,大雨如注。
突如其來的大雨里,麗春被宋威廉的人追得抱頭鼠竄,他恨不得多長一條腿,也很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剃刀金的勸。剃刀金說南站是賊王宋威廉的地盤,你把那雙手分分秒秒留在褲兜里,什么也別碰,最好連心思也不要動。眼看著麗春就要被追到了,他后來手腳并用,很快爬上了那根濕滑的電話線桿。這讓唐山海十分吃驚,他看著桿頂上這個蜻蜓一般的少年,覺得這家伙的身手簡直比壁虎還要利索。
宋威廉繞著那根木頭電話線桿來回走動,他慢條斯理地說,我看你這個小癟三能在上面待到幾時,要么你永遠(yuǎn)別下來,你要是下來那我就一定剝你的皮。
少年麗春一手緊抱著電話線桿,一手擦去滿臉的雨水。他的目光望向鐵軌遠(yuǎn)去的方向,在1937年這個悶熱的夏天,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像一座被搬空了的宮殿。
郭走丟是最后一個跌跌撞撞地趕到電話線桿前的。她將白色花邊的紅雨傘高高地?fù)P起,對宋威廉說,你讓他下來好了。又扭轉(zhuǎn)脖子抬頭對麗春說,你下來,沒你事了。
宋威廉將腦袋擠進(jìn)郭走丟的傘里,他的身體潮得像一根水中的豆芽。他說,我記得他偷的是你的皮夾,你為什么還要替他說話。
是鈔票重要還是性命重要?麗春看見郭走丟瞪了一眼宋威廉,再次抬起了頭說,你下來。
唐山海慢條斯理地在傘下抽了一會兒雪茄,大雨里給他撐傘的貴良攤開另外一只手掌說,少爺你的煙灰掉這里。宋老板說這是他的地盤,咱可別給人家弄臟了。
宋威廉凸起兩顆詫異的眼珠子,又聽見唐山海囑咐一個男人說,你趕快給宋老板遞一支雪茄過去。
萬金油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根“羅密歐與朱麗葉”就要給宋威廉送去時,郭走丟好像看見宋威廉往后退了一步,也有可能是兩步。她又望了一眼唐山海,突然覺得這個年輕男人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井。
要是能把這小癟三摔死,那是頂好了。宋威廉說,但我照樣會剝他的皮。
唐山海終于抬起了頭,他看著空中的麗春,笑了一下,向麗春點點頭,輕聲說,沒人敢剝你的皮。桿子上的麗春隨即唰地滑了下來,他又聽到唐山海的聲音穿過雨陣傳了過來,說你把皮夾還給人家。
那天麗春把皮夾還給了郭走丟,并且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郭走丟后來仔細(xì)看著落湯雞一樣的麗春,想了想,就將皮夾里的鈔票全都給了他。這是一個普通的下午,誰都沒有想到,幾分鐘后,還沒等到那列黑皮火車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離開上海南站,宋威廉和他的一眾手下就全被打翻在地,像一群在岸上翻曬著的咸魚。萬金油手中的短刀麻利而干脆地劃過去時,麗春記得,在宋威廉殺豬一樣的哀嚎聲里,雨突然就停了。然后唐山海走出那片傘底,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伸出去的手卻什么也沒接住。我就是麗春。我記得那天的后來,宋威廉那條叫不出名的四眼狗吧嗒吧嗒舔著地上的一攤血,它身邊安靜地躺著主人剛被切下的一個手指頭。然后唐山海細(xì)細(xì)地笑了起來,讓我看見他一口清爽的牙。他說麗春你跟我走。
隔著站臺低洼處的積水,我將一聲不響的花貍、貴良,還有萬金油,全都看了一眼。然后唐山海就帶著我們一路走向出口處,不緊不慢的。所以郭走丟后來才能追到唐山海跟前說,喂,你是誰?她這樣一共問了三次。最后一次她說你是不是聾了?你怎么可以切人家的手指頭?
但唐山海一直沒有理她,等到要離開站臺時,他才好奇地望了一眼郭走丟,笑容輕微地說,我是誰并不重要。
郭走丟說,那什么是重要的?
重要的事,就是離上海遠(yuǎn)點。越遠(yuǎn)越好。
唐山海說完看了我一眼。我忙對郭走丟又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冒犯了。謝謝你的鈔票。后會有期!可是郭小姐卻提著雨傘指著唐山海的背影說,你去同他講,有種以后別讓我在上海碰見他。
我也不禁笑了一下,說,不瞞你說,其實我也不認(rèn)得他。但我決定以后叫他哥。
3
花貍一把抓住麗春,將他扯起后一路疾風(fēng)驟雨地來到南站的站前路上,嘴里說哪來那么多的廢話。花貍拖著麗春就像拖著一包廉價的行李,所以身上出了更多的汗,臭味快要把麗春給熏死了。
唐山海頭也不回地上了一輛篷車的駕駛室,那輛車仿佛是從天而降的。將車子發(fā)動起來的是貴良。麗春走到車窗下,踮起腳尖說,哥你這是要帶我去哪里?花貍拍了一下他的后腦,說,上車,還是那么多的廢話。
花貍有沒有拍我的后腦,我是不怎么記得清楚了。你曉得那個夏天,要記的事情實在太多。不過許多年以后,有一點我倒是記得清楚,就在幾天前,我哥唐山海還是在南京城里,他那時是被人蒙上頭套,送到了洪公祠1號的力行社特務(wù)處。力行社特務(wù)處就是軍統(tǒng)局的前身,處長姓戴,就是你們后來都曉得的那個戴先生,戴老板。
那天,被蒙上頭套的唐山海聽見身后的草織墊子上響起窸窣的腳步聲,緩慢而細(xì)微。然后就有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公然放走共產(chǎn)黨,知不知道該怎么處置?
唐山海在這場話音里像彈簧一樣站直身子,他知道處長此時已經(jīng)走到自己的右前方。但還沒等他搭話,處長便嘩啦一聲將他那副頭套一把扯下,讓他瞬間淹沒在從窗口涌進(jìn)來的那堆耀武揚威的光線里。
風(fēng)將暗紫色的窗簾吹起,過了很久,戴處長才從褲兜內(nèi)掏出一塊手帕,輕輕蓋上自己的鼻梁,也似乎是要將屋里所有的聲音都蓋住。自鳴鐘敲響時,唐山海再次望見南京城那片熟悉的夕陽,溫暖而且憂傷。他記得就在一個多鐘頭前的烏衣巷里,他帶領(lǐng)手下最終將那名女共產(chǎn)黨逼到了一個無路可逃的巷口。四周灌滿了風(fēng),很快就吹干她額頭處那些細(xì)密的汗珠。唐山海第一個沖到女人的面前,女人抱在懷里的孩子滿臉通紅,正在瑟瑟發(fā)抖。唐山海記住了這個女人的眼神,鎮(zhèn)定,散淡,堅決,這讓他想起了湖南東安老家嫂子臨死前緊緊抱著孩子的情景。她叫文秀,是哥哥唐蓬萊的妻子,一個生長在教書匠家里的文靜女孩。唐山海后來高高舉起右手,朝天連放了三槍,那槍聲過后不久,許多特工才氣喘吁吁的趕到。他們喘氣的樣子,像一些東倒西歪被風(fēng)吹斜了的玉米稈子。在他們粗重得如同抽風(fēng)箱一般的呼吸聲中,唐山海平靜地說,收隊。
唐山海后來被關(guān)進(jìn)了黑屋,戴老板曾經(jīng)站在他辦公室半明半暗的光線里對他講,你私放共產(chǎn)黨嫌犯,是有你的同事舉報了,他分明看到了你朝天開了三槍,并讓那個女共產(chǎn)黨離開。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說,千萬不要相信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唐山海露出來了一排白牙,他笑了,說,你說的這個道理我一直都很明白,但是抓那個女人我下不了手,我想起了我嫂子。戴老板就說,那你必須得為此付出代價。唐山海又笑了,說,最大的代價,無非就是個死。那時候戴老板很久都沒有說話,風(fēng)一陣一陣地把半明半暗的光線給吹皺了。最后戴老板說,山海兄很固執(zhí),和你兄長唐蓬萊太像了。
現(xiàn)在,唐山海再次站在了戴老板的面前。除非是將功贖罪,不然我現(xiàn)在就可以斃了你。兩人對視了很久以后,戴處長終于這樣說。唐山海沒有作聲,而是又無聲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看到戴處長轉(zhuǎn)身將那塊暗紫的窗簾重新拉攏。
黃昏到來時,一輛防彈轎車載著唐山海來到了玄武湖中的水上機場。一個鐘頭后,戴處長的專機便在杭州筧橋機場緩緩降落。走下舷梯的那一刻,唐山海將戴處長親筆簽名的一份介紹公函收進(jìn)了公文包里。他看見戴處長停下腳步,面對著眼前無盡的夜色,像是意猶未盡地說了一句,可惜了黨國的這一派太平美景。
那天站在飛機的舷梯下,唐山海抬頭看了看越來越黑的夜色,以及機艙口穿著中山裝的戴處長。戴處長后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艙,站在唐山海身邊來接他的一名中尉軍官輕聲說,走吧。于是唐山海上了一輛軍用吉普,在引導(dǎo)車的帶領(lǐng)下,車子無聲地滑進(jìn)了筧橋機場橘黃色的溫暖的燈光中。少頃,唐山??吹酱魈庨L的專機升向了天空,一頭沖進(jìn)無盡的夜色中,像是被黑夜給吞沒了似的。
當(dāng)晚,杭州城郊外的55師營房里,等候多時的貴良、花貍和萬金油三人看見唐山海頂著兩片少校肩章腰桿筆挺地走了進(jìn)來。唐山海整了整簇新的軍裝,他說我姓唐,剛從南京調(diào)過來,你們?nèi)齻€明天跟我去上海出任務(wù)。
4
1937年的8月10日,黃昏正在進(jìn)行中。這時候的唐山海剛到上海,并且坐上了一輛車子。車子在南站的站前路上走了沒多久,貴良就突然踩了一個急剎車,讓全身濕透的麗春一頭撞在了花貍的膝蓋上。唐山海扭頭看了一眼貴良,貴良便打開車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跳到了地上。貴良不會忘記,那時在他跟前站起的是一個披麻戴孝的女人,腰間扎了一根草繩。車子應(yīng)該沒有撞到她,或許是她自己眼前一黑,腳底一軟爛泥一樣癱倒在了地上。
麗春在車廂后排看到了這個女人,他喊了一聲桃姐,但那女人根本沒有聽見。麗春走出車廂,又喊了一聲桃姐時,她才從大夢里突然被驚醒一般,輕飄的身子搖晃起來。那樣子,仿佛她是死人出殯時飄舞在風(fēng)中的一串紙錢。
麗春后來掏出郭小姐留給他的那沓鈔票,抽出一半說,桃姐你拿著。但桃姐跟沒有魂似的,縮起身子往后退了兩步。麗春說桃姐你怎么回事?。窟@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金桂哥的。
麗春說完,兩滴眼淚就滾落了下來。他又說,桃姐你聽清楚沒,我這鈔票是給金桂哥的。
唐山海在車廂里一聲不響,看上去他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微睜著眼,仿佛一切跟他是不搭界的。貴良又將汽車發(fā)動起的時候,花貍抬手把我拽上了車廂,我回頭看著桃姐丟了魂似的身影越來越小?;ㄘ偤髞硗屏送莆?,說什么事這么傷心?我低頭咬著牙說,他媽的,我兄弟金桂哥前兩天被人害死了,身上中了六刀,每刀都致命。
我這么說著時,車子就開到了弼教路上漕河涇監(jiān)獄的門口,貴良和萬金油好奇地盯著門口那幾個衛(wèi)兵。我擦干淚,指著眼前的一大排牢房告訴他們說,看見沒,這一大片以前都是我們的農(nóng)田,他媽的就因為城里的土地貴,所以這江蘇省第二監(jiān)獄就建到這里了。一座鬼城,晦氣死了!
我后來想起前一年的夏天,金桂哥意氣風(fēng)發(fā)地出獄時,桃姐裝了一籃子熱騰騰的肉包子,她說金桂肯定餓壞了。然后一批綠頭大蒼蠅就飛了過來,圍著桃姐的包子嚶嚶嗡嗡,我脫了褂子一陣揮舞。等到金桂哥從里頭出來時,我看見他同我一樣光著個膀子,只留了個短褲頭。
他仰起臉來,對著天空上一朵剛剛飄過的白云說,嘿嘿,我剃刀金又重見天日了。我那時想,哥你是夠黑的。
桃姐后來望著金桂哥那條磨破了三個大洞的短褲,臉上像是升起一陣紅暈,她說還是沒個正經(jīng)。
金桂哥就回頭望了一眼監(jiān)獄,他說這鬼城里,只有人都死光了才會變正經(jīng)。
但這才過了一年,金桂哥就離奇地死了。而且,這事還多少同我有點關(guān)系。
唐山海在那天的后來問我,麗春,你是姓什么?我回頭指指遠(yuǎn)處那個渺小的村莊說,哥,我姓朱,那里就是我們的朱家?guī)齑濉Hf金油扯了扯我身上快要被風(fēng)吹干的短褂,他說記住了,以后不能叫哥,得叫唐參謀。
我很是認(rèn)真地望向萬金油,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見黃昏已經(jīng)離我們不遠(yuǎn)了。
5
貴良將車子開進(jìn)虹橋機場時,夜幕剛剛降臨。
唐山海領(lǐng)著一行四人走進(jìn)郭慶同的辦公室,看見郭團(tuán)長正朝嘴里送進(jìn)一塊他最喜歡吃的紅燒肉,兩片嘴皮油光光的。等到郭團(tuán)長將大碗里的米飯全部扒進(jìn)了肚里,又解開亞麻布襯衫的第二顆扣子時,唐山海才將那份攤開來的戴先生親筆簽名的調(diào)令給他送了過去。
郭團(tuán)長只是在調(diào)令上瞟了一眼,就抖起那頁紙,兩眼并不望著唐山海說,唐參謀,你是因為年輕,所以才不怕死嗎?唐山海說,我最怕的是我爹娘死。
你爹娘在哪兒?
湖南東安,替我哥哥帶著孩子呢。唐山海的身子微微前傾,又輕聲說,以后,他們還會替我?guī)Ш⒆印?/p>
那你趕緊回湖南老家生孩子,晚了怕要來不及了。紅光滿面的郭團(tuán)長又夾起了一塊紅燒肉,他邊咬著紅燒肉,邊大笑著說,送客!
還早得很呢。唐山海仍然微微前傾,只是又走上一步說,等郭團(tuán)長守住機場,又拿下虹口區(qū)的日軍司令部,我再請團(tuán)長當(dāng)媒人吃喜酒。
郭慶同抬頭,一雙小眼睛直直地望向唐山海,很久后才說出一句,你小子,哪里像是個參謀的樣子。
唐山海將一支牙簽給他遞了過去,聲音這回放得更低,說,團(tuán)長更不像是保安團(tuán)的團(tuán)長。
郭慶同舉起桌上的兩瓶青島啤酒,頂著桌角啪的一聲撬開,扔掉瓶蓋說,唐參謀,既然如此,那就先吃一口保安團(tuán)的酒。
唐山海按下團(tuán)長手中泡沫噴涌的啤酒,聞著啤酒中蕩漾著的麥香,仿佛就看到了成片金黃色的海浪一般的麥田。唐山海說,我等郭團(tuán)長打下日軍司令部的慶功酒。
郭慶同將啤酒放下,一把推開面前的粗瓷大碗說,一定會是一場大戰(zhàn)!
事實上。郭慶同也是剛剛來到上海。他是兩天前接到命令從蘇州開拔過來的,長途急行軍,手下帶了全副德械裝備的一個正規(guī)團(tuán),也像極了成片海浪一般的麥田。
6
麗春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成了唐山海手下的一名保鏢。他沒有當(dāng)過一天兵,唐山海卻給他的保安團(tuán)制服夾上兩片肩章說,麗春你現(xiàn)在是個少尉了。麗春說少尉是一個多大的官?唐山海說,反正宋威廉這輩子不敢動你了。
麗春后來挺直了腰板,說去他的宋威廉,哥你明天把他的地盤拿下,我替你看著?;ㄘ偱牧艘幌蔓惔旱暮竽X,說,叫唐參謀。
麗春轉(zhuǎn)頭看著花貍滿臉的絡(luò)腮胡,擦擦自己的肩章,有點不屑地說,反正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個軍人?;ㄘ偰艘话押梗俸傩χf,你說對了,我就是一伙夫。然后他兩個食指嗒嗒嗒嗒敲在桌沿上說,我來給團(tuán)長和唐參謀買菜汰菜切菜燒菜端菜。
唐山海等花貍說完,就指了指郭團(tuán)長既是辦公室又是臥室的屋頂,說,麗春你上去,天亮之前不用下來。麗春想,原來我這個少尉也不是白當(dāng)?shù)摹K蕴粕胶5脑捯魟偮?,花貍就看見麗春如同一只夜貓,噌噌幾聲躥上了屋頂。麗春后來在屋頂上找到一個穩(wěn)扎處,蹲在翻滾的夜色里拉長了聲音說,唐參謀,這里可以嗎?這時候一架剛剛降落的飛機發(fā)出的巨大轟鳴聲將他的聲音掩蓋。很久以后,他才聽見唐山海的聲音傳了過來,麗春你下來添件衣服。
麗春后來望著機場助航道上那排明滅的燈火出神,他想這得要浪費多少度的電。他后來在那片更加鬧猛起來的蛙聲里就快要睡著了,他迷迷糊糊地張望著星空,眼里就走出了幾天前死去的剃刀金。剃刀金滿身是血,張開嘴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這讓麗春恨不得將自己剪斷金家衡村電線的那只手給剁了。三天前,如果不是夜里的一團(tuán)漆黑,如果桃姐可以打開電燈,剃刀金那樣的身手不至于被人捅了六刀,六個刀洞口把他所有的血一下子給吐光了。麗春記得桃姐拿著三條毛巾,拼命想要堵住那些洞口,可是她手忙腳亂顧此失彼。剃刀金后來望著身上興奮涌出的血,慢慢耷拉下眼皮說,老婆,我怎么感覺越來越?jīng)隹臁?/p>
從朱家?guī)烊サ浇鸺液獯?,麗春抄最近的一條路,也需要經(jīng)過四段河汊。踩過那些吱呀作響的木板橋,麗春那天貓腰爬上金家衡村頭頂?shù)哪歉娋€桿時,有幾條警覺的狗開始在夜色里四處叫喚,鬧猛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村里一下子來了許多人。
瘸腿老二家每晚都在前廳里亮著一盞小燈,這完全是因為他夜尿很多。所以麗春想要給他的茶壺里下藥,就得先給這一帶斷了電。麗春的神奇藥粉是從租界里的一個印度人手上買的,他表演的魔術(shù)讓麗春記憶深刻。印度人那天捏著一個小紙包,用蹩腳的中文說,只要一勺子,撒在水里它就不見了,喝下去的人這輩子就只能是啞巴了。麗春恨瘸腿老二,是因為他每天搬張凳子坐到自家門口,等桃姐走過時,就說桃姐你來我家吃花生。又說桃姐我家的楊梅熟透了,你過來幫我摘一下。瘸腿老二每次嘴里這么說著,那雙賊眼就像塊狗皮膏一樣貼到了桃姐起伏的胸口上。他說桃姐你是不是熱了,可以解開扣子透透氣的呀。
麗春想,瘸腿老二你碰上我算是運氣,這事要是讓我哥剃刀金知道了,他非得用刮胡刀閹了你。
那天麗春毫不猶豫地剪斷那根電線,收起鉗子剛想要從電線桿上往下滑時,桃姐的聲音就刺穿夜幕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所有的狗都叫得異常兇猛,麗春在電線桿上恍惚看見幾個人影,奔出桃姐家的屋子后瞬間就不見了。他想起他剛才踩上河汊上的木板橋時,腳下幾條鉆進(jìn)水草中的魚也是這樣的驚慌。
警察局后來也來過人,他們在桃姐綿延的哭泣聲里前后忙碌,對著現(xiàn)場又是拍照又是畫粉筆。麗春給他們一根根煙遞過去,聽見他們說是殺人越貨,一群過路賊。又贊嘆說刀法不簡單,上海城里難得一見,可惜只為了五塊錢。麗春想,哪一行都要講原則,像他做小偷的是從不帶刀子的。只為錢不為命,平安求財。那么這群猖獗的賊,怎么就不講一點規(guī)矩?所以他后來自作聰明地抓著頭皮對警察說話,他說警官你覺得會不會是上門尋仇?
警察突然將手里的粉筆扔下,看了他好久才說,等你屬上的毛長齊了,我就把這案子交給你來查。
麗春說的找剃刀金尋仇的,是指剃刀金幾年前犯下的一樁命案。那年的一個深夜,桃姐從火車南站回家時。她不知道已經(jīng)遭人跟蹤。對方不僅搶了她身上的鈔票,還剝了她的褲子。等她到家時,剃刀金看見她兩個指甲縫里還留著未干的血。桃姐坐在床頭,什么也不說,過了很久才撲簌簌地掉起了眼淚。幾天后,一個男人來到剃刀金擺在街邊的剃頭鋪。剃刀金看了一眼對方脖子上的兩條抓痕,這才很仔細(xì)地將他那頭亂發(fā)修剪干凈。對方照了照剃刀金臉盆架上那面有一條裂縫的鏡子,說,的確不錯。頓了頓又說,聽說你以前可以閉著眼睛給地里的冬瓜剃毛。剃刀金答,現(xiàn)在也可以。對方于是掏出一張鈔票,說干脆連胡子一起刮了。剃刀金將錢收下,認(rèn)真地舉到眼前,對著那天的日頭晃晃,他說這鈔票我眼熟。
男人那時仰頭在放倒的躺椅上,笑呵呵地說,你蠻有趣,全上海的鈔票,不都印著總統(tǒng)先生的同一張臉嗎?剃刀金等他說完,提起那把刮刀在手里掂掂,然后直接切開了他的喉管。熱烘烘的血略帶腥味,噴了剃刀金一臉。剃刀金笑了一下,說,你也蠻有趣。
剃刀金的確記得那張面值一元的鈔票。他那天將一沓收入交給桃姐時,給每一個總統(tǒng)都畫上了滿臉的胡子。所以不用警察辦案,剃刀金也知道,被自己切開喉管的肯定就是那一晚的劫匪。但警察說牢還是要坐的,反正漕河涇監(jiān)獄離金桂家那么近,運氣好的話,他每天早上都能聽見自己家的雞叫聲。剃刀金于是站在屋檐下,十分情愿地讓警察給自己戴上手銬,他對哭哭啼啼的桃姐皺了皺眉說,老婆,運氣好的話,我很快就回來,家里的雞你給喂好了。
但回來的剃刀金現(xiàn)在卻死了,而且他的那口棺材還擺在家里。桃姐說找到兇手之前,她要一直陪著金桂。每日三餐,桃姐都吃力地推開棺材蓋的一條縫,端上兩碗飯菜倒上一盅酒,又?jǐn)[整齊兩根筷子。她說金桂你吃慢點,酒還有的。吃飽了去找兇手。
麗春這天躺在郭團(tuán)長屋頂上做的夢綿長而混亂,他還看見剃刀金回到自家門口,滿眼是淚,身上流不完的血吧嗒吧嗒砸在地上。麗春說,金桂哥你別站這里了,轉(zhuǎn)頭回去吧。這時候,麗春才聽見一排急急的腳步聲。等他睜開眼時,看見的是一群黑影穩(wěn)穩(wěn)躍上了保安團(tuán)部的那段圍墻,他眼都沒擦一把,即刻就叫了一聲,誰?!
話音未落,腳下屋里的燈全亮堂了。麗春眼睜睜看著那群黑影沿著巴掌寬的圍墻一路奔去,身手十分結(jié)棍,像是踩在一面湖水上。然后,從備用房里沖出的參謀長帶著幾個衛(wèi)兵就要追趕過去。唐山海這時卻從一片樹叢的陰影里慢吞吞地走出,他撩去頭頂?shù)囊慌硼ず闹┲刖W(wǎng),對參謀長稀松平常地說,不用緊張,可能是幾只野貓。參謀長有點騎虎難下,他隔著夜色盯了唐山海很久,卻一言不發(fā)。麗春這才想起,參謀長姓胡。
胡參謀長回去沒多久,圍墻的那邊就又翻上了一個黑影。麗春這回看清了,那是貴良。
貴良狠狠瞪了一眼麗春,他剛才追那群黑影給追丟了。麗春想,自己可不能再昏睡了。
唐山海依舊站在屋外,他起初是在聽取一片蛙聲,到了后來才踏上腳底那段鵝卵石小徑,繞過一片假山和一棵掛著果子的石榴樹后,筆直走向了飯?zhí)玫暮笤?。麗春望著他的背影,覺得唐參謀可能是肚皮餓了。
飯?zhí)玫暮笤豪?,郭慶同就躺在一張行軍床上。唐山海推門走進(jìn)時,郭慶同支起身子,靠上了兩天前剛剛刷過石灰水的磚墻,他說唐參謀,看來你是對的。但我郭某人怕個尿。
唐山海笑笑,說,團(tuán)長平安才是對的。
這時,守在郭慶同身邊的花貍轉(zhuǎn)頭,他看見郭團(tuán)長臥室里的燈暗了下去。他知道,被唐山海安排在臥室里的萬金油此時可能再次爬上了郭團(tuán)長的那張梨花木大床?;ㄘ傄蚕胨婊敬蟠?,但唐山海說你是伙夫,你得留在飯?zhí)谩?/p>
7
8月11日的清晨,參謀長胡來福睜著一雙沒睡醒的肉泡眼,在飯?zhí)美锬樕F青地咬著一個饅頭,他抱怨花貍饅頭里既不帶甜又不帶咸,他說吃個鳥屁,沒本事就滾蛋。胡來福邊走邊罵,筆直走向了唐山海的那張圓桌前。他將手中的一盆米湯哐當(dāng)一聲扔在桌上,又低頭吹了一把椅子上的灰塵。唐山海手捏兩支筷子,在那片飛揚起的灰塵里,他被胡來福的米湯濺濕了臉。他從碗口抬起頭,溫和地笑了,胡來福你是不是不服。
胡來福很詫異。他將那個令人掃興的饅頭扔進(jìn)了米湯,說,聽你這口氣,倒好像你是參謀長?告訴你,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蛋!
飯?zhí)美锇察o了許多?;ㄘ偱e著一個湯勺,圍著裙兜從伙房里跑了出來。
麗春一聽見說出事了,就提起褲腰帶奔出了茅房。等他歪歪斜斜地沖到飯?zhí)脮r,看見唐山海和胡來福已經(jīng)在門口的洗衣臺前對上了。兩人那時提起袖口,將身子略微蹲下,胳膊肘壓上一塊水泥石板后,一把抓過了對方的右手。花貍在圍裙上擦擦手,看上去沒什么必要地理了一把胡子,這才將兩個參謀擰在一起的手掌給握住?;ㄘ偛辉趺捶判牡乜粗粕胶#恢辈豢戏畔伦约旱氖?。唐山海后來對他吼道,花貍你有完沒完?!
胡來福很快就偷偷笑了,他看著唐山海白凈的手掌被自己的一雙大手慢慢蓋下,輕松愉悅地說,唐參謀。等你收拾完行李,我可以派車送你們一程。唐山海也笑了,他說參謀長,一天剛剛開始,時間還早得很。話剛說完,麗春便看見唐山海腳下的泥地陡然陷了下去,又有一些新鮮的土被拱起。他懷疑那下面是不是埋著一棵將要破土的春筍。
這時,唐山海叫了一聲,麗春你站遠(yuǎn)點。
麗春抬頭,看見胡來福的脖子上像是爬滿了蚯蚓,一根根青筋脹突得幾乎就要破裂。只聽見咔嚓一聲,連花貍也不敢相信,胡來福就抱著手腕痛苦地跌倒在了那片泥地上。胡來福的身板壓住了麗春一只腳的腳背,麗春看見唐山海輕輕拍了拍手掌,像是拍去一些灰塵似的,然后他看也沒看胡來福一眼就轉(zhuǎn)身離去了。麗春耳朵里灌滿了胡來福憋屈的呻吟聲,他小心地從胡來福的腰身下抽出自己那只被壓住的腳,看見胡來福的眼里都是水汪汪的淚。
胡來福鐵青著臉,在聞訊趕到的保安團(tuán)衛(wèi)生隊隊醫(yī)的攙扶下咬著牙關(guān)走遠(yuǎn)。麗春后來追上了唐山海,他說聽隊醫(yī)講,參謀長的手還真的是斷了。唐山海不說話。麗春又說,哥你真夠狠的。
樹叢中的蟬突然之間響亮地鳴叫了起來。唐山海轉(zhuǎn)頭說,麗春你記住,做錯事情,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8
桃姐這天神情恍惚地來到保安團(tuán)營房門口時,腳上依舊穿著一雙白鞋。她將前一天披散的長發(fā)收起,在腦后綰成了一個沉重的發(fā)髻,又鋪了一圈白色的粗麻布頭巾。
在麗春的眼里,桃姐明顯瘦了一圈。雖然比站前路上同她遇見時的樣子增添了些氣色,但還是少了許多往日的光澤。麗春看見桃姐手里挎的那個籃子,就知道她是剛從漕河涇監(jiān)獄過來,是來給保安團(tuán)送貨的。他想起剃刀金那年出獄時,一路晃蕩著那條磨成擦腳布般的臭氣熏天的短褲,赤腳踩在田埂上胸有成竹地說,老婆,看來我們不得不發(fā)洋財了。
連麗春也不知道剃刀金在監(jiān)獄里到底用了什么法術(shù),竟然和典獄長丁磊混得很熟。有幾次丁磊帶著剃刀金和一幫犯人出來修路時,桃姐早就滿眼期待地像望夫石一樣站在了路口。然后剃刀金對著眼前自家的西瓜地攤開一片手掌,態(tài)度誠懇地邀請典獄長在空閑時帶上夫人孩子一起來摘瓜。他說上海城找不出這么新鮮又比冰糖還要甜的西瓜。
典獄長看見了站在那個路口的桃姐,他覺得風(fēng)已經(jīng)將他和剃刀金的那番對話吹進(jìn)她的耳里。當(dāng)他后來走近瓜田時,發(fā)現(xiàn)桃姐的一張臉也是長得香甜又無比新鮮,于是就十分相信,剃刀金對自家西瓜的贊賞全都是真的。
所以剃刀金出獄時,就從典獄長的手里承攬下了監(jiān)獄里頭的一部分業(yè)務(wù)。他那天帶著麗春和幾個小兄弟,扛著四臺縫紉機又回了監(jiān)獄一趟時,丁磊已經(jīng)集結(jié)起了仁字號和義字號監(jiān)房里的三十多名犯人。還未等到中午,桃姐就開始帶著他們學(xué)做起了千層底的布鞋和棉布襪子。中飯吃過,丁磊提著一根牙簽將剃刀金拉到了一旁,向他打聽起這些鞋襪的買主是上海的哪家店鋪。剃刀金擋住所有犯人的視線,將一把鈔票塞進(jìn)典獄長的口袋里。他說丁哥你曉得的,虹橋機場那邊,有一個上海保安團(tuán)的守備連。
8月11日這天,桃姐在保安團(tuán)營房里似乎一時難以認(rèn)出突然站到自己跟前,并且穿著保安團(tuán)制服的麗春少尉。她覺得這個人明明是個小偷,怎么就能突然搖身一變成了軍官。許多細(xì)碎的陽光緩慢而冷靜地飄浮在她眼里,麗春想,桃姐今后的時光可能會是度日如年。
麗春后來在桃姐憂郁的目光里提過她手中的那個籃子,在去往總務(wù)處的路上,他說桃姐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樣說著的時候,麗春眼里就浮起剃刀金一臉壞笑站在自己面前的影子,所以他的鼻頭還是酸了一下。但桃姐依舊一言不發(fā),散亂的目光偶爾盯一眼麗春肩頭的少尉肩章。麗春覺得,桃姐似乎一時之間就成了個陌生人。他決定,自己今后要好好地對待桃姐。
唐山海從那段圍墻外拐進(jìn)來時,身后跟著提了一個照相機的貴良。他看見了麗春便將他叫住,說是要讓貴良量一量麗春的腳。等到麗春抬腳踩上貴良手中那根做了標(biāo)記的竹扦時,桃姐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唐山海的跟前。這讓麗春頓時慌了手腳。
9
那天郭走丟也正踩著一輛腳踏車來到保安團(tuán)的門口,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桃姐的身子一軟,突然跪了下去。等到靠近時她才發(fā)現(xiàn),圍著桃姐束手無策的竟然就是在上海南站切了宋威廉手指頭的那幫人。并且她聽見桃姐聲音哀婉地說,金桂死得很慘,你們一定要幫我查出這個案子,我以后給長官做一輩子的鞋。
作為《大美晚報》的專欄作者,郭走丟和上海的那些亭子間作家有著許多不同。她只報道發(fā)生在上海的真實案件,也從不采訪那些瞎三話四的所謂目擊證人。為了能接觸到所有案件的當(dāng)事人,郭走丟就通過各種關(guān)系成了漕河涇監(jiān)獄里的???。為了這個便利,典獄長丁磊沒少收過她的好處費。
關(guān)于金家衡村村民金桂家發(fā)生的那起離奇兇殺案。各家報館的說法幾乎眾口一詞,說是一幫過路賊,行竊不成遂行兇。除此之外,郭走丟也只是知道,死者金桂在此之前是在漕河涇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三年零八個月,他是在替人刮胡子時一刀切開了人家的喉管。撲哧一聲,血就順著那個缺口咕嚕咕嚕往外冒。
郭走丟在這個上午拿起電話撥向丁磊的辦公室時,聽見丁磊在電話那頭故弄玄虛地說,郭小姐的這個電話我已經(jīng)等了兩天。放下話筒,她裹著一陣風(fēng)迫不及待地去了一趟漕河涇監(jiān)獄,等到丁磊告訴她你要找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了虹橋機場時,她躊躇了一會兒,隨后又裹著另一陣風(fēng)離開了。此時正是義字號監(jiān)舍放風(fēng)的時間,一個名叫鮑三的犯人看見腳踏車上的郭走丟在匆忙間掉落了一個紙團(tuán)。鮑三于是哼唱著一段不成調(diào)的曲子晃蕩了過去,并且在紙團(tuán)掉落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停住。很長的時間里,他十分憂傷地抬頭望著天空,藍(lán)天飄過云一朵,又飄過云一朵,然后他嘆了一口氣迅捷地蹲下身去系上了那根并沒有散開的鞋帶。
幾分鐘后,回到牢房的鮑三依舊哼著那支古怪的歌曲。但他轉(zhuǎn)身后,馬上攤開那個紙團(tuán),只是潦草地看了一眼,便將它塞進(jìn)嘴里吞了下去。
這是一個千頭萬緒的上午,現(xiàn)在,郭走丟的腳踏車在唐山海面前停了下來。面對著眼前的唐山海和桃姐,郭走丟一時想不出涌到嘴邊的話該先說哪一句。但她卻聽見麗春開始絮絮叨叨,他說唐參謀,你不記得郭小姐了嗎?上海南站呀。
郭走丟站在唐山海深不可測的目光里很不自在,她覺得這個上午真是莫名其妙。對視好久以后,郭走丟笑了一下,但是她看到唐山海卻沒有笑,這讓郭走丟有一種吃虧的感覺。郭走丟于是也十分節(jié)約地把笑容收了回去,這時,滿臉詫異的郭慶同又從營房里走了出來,郭走丟于是一個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踢開腳踏車的撐腿,很快像一團(tuán)胡亂的風(fēng)一樣消失在了保安團(tuán)駐地的門口。
這天的后來,唐山海安排貴良去了一趟上海城,他要貴良沖洗出相機里的照片,然后再跑一趟警察局。因為麗春告訴他,剃刀金出事時,辦案警察在現(xiàn)場提取的鞋印和貴良手里那根竹扦的刻度幾乎一樣長。而那也是麗春腳上的鞋子尺碼。
貴良的照片是在圍墻外拍到的。就在前一天夜里。那幾個黑影潛入郭團(tuán)長的住處,舉起刀柄正要下手時,床上警覺的萬金油一個翻身后,槍口已經(jīng)對準(zhǔn)來者。眼見行刺不成,那幫人便如上岸的潮水般迅速退到門外,并且直接翻上了圍墻。那時躲在樹叢下的唐山海向身邊的貴良使了一個眼色,貴良便如一只巨大的夜貓一般,噌的一聲上墻,追隨那些黑影而去。
貴良追了很遠(yuǎn)的一段路,最后是在一片草地上失去了目標(biāo)。然后到了這個上午,他又和唐山海一起,花了將近兩個鐘頭,才在一塊裸露出的只有籃球那么大的泥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新鮮的鞋印。唐山海說。就是它了,剛踩過不到半天,不是保安團(tuán)發(fā)放的千層底。身高估計跟麗春差不多。
麗春后來也和花貍他們一同去看了那只鞋印,的確就像貴良說的,泥地上的腳跟部位要踩得深一點。而根據(jù)唐山海的判斷,那樣的鞋底花紋應(yīng)該屬于一款低幫的日式軍靴,鞋面是土黃色的牛皮。
可是,貴良這天離開保安團(tuán)后,從此就沒有了音信。
麗春記得,那天的日頭一直不肯落下,整個下午漫長得像一根一再拉長的皮筋?;ㄘ偤腿f金油無所事事地蹲在機場外的那片草地上。將身邊的野草一叢又一叢連根拔去,直到眼里落滿了上海郊外昏黃的暮色。
當(dāng)著唐山海的面,郭團(tuán)長后來給警察局連打了三個電話,但對方一直說,沒見到有保安團(tuán)的人過來。
機場跑道上的助航燈有氣無力地亮了起來,又有一架飛機在夜色中升空。花貍和萬金油終于坐不住了,他們將摩托車發(fā)動起來,神情恍惚地就想要進(jìn)城。但唐山海卻頂著摩托車排氣管噴出的濃煙騰云駕霧地走上前去,一言不發(fā)地一把擰下了鑰匙,他說哪兒也別去。花貍無奈地望著唐山海的背影,覺得那簡直是一堵厚重而且不講道理的墻。
夜幕很快就籠罩了每一個角落,麗春像一只憂傷的貓頭鷹那樣蹲在屋頂,他聽見風(fēng)貼著耳邊細(xì)細(xì)吹過,似乎是一群盜賊躲在墻角邊竊竊私語。沒過多久,圍墻外的風(fēng)就翻卷起滿地塵煙,緊隨其后的,是一路狂奔過來囂張而歡快的豆大雨珠。
麗春被來勢洶涌的雨點追趕得落荒而逃,著急忙慌地沖進(jìn)郭團(tuán)長居住的院子時,他隔著水汽騰騰的雨簾,看見屋檐下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系奶粕胶?。唐山海安靜得像是從天而降的水滴,他的目光凝聚成一道寂靜的閃電,好像是要在那搖擺的雨霧中搜索出一個鉆出地面的貴良來。那時候麗春氣喘吁吁,一直看到唐山海的臉上,十分緩慢地浮現(xiàn)起笑意,麗春才終于平息下來。他捋了一把頭發(fā)叢中成片的雨水,狠狠地甩在地上說,他媽的,這雨下的。
警察局的救急電話是在半夜3點12分打來的。這一晚,誰也沒睡,唐山海在電話鈴大概響了三下以后,一把抓起話筒送到郭團(tuán)長手里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一陣渾濁聲。電話那頭,連夜趕到警察局的保安總團(tuán)團(tuán)長吉章簡像是蹲在一口幽深的水井里,他估計是擦了一把冷汗后才鎮(zhèn)定住自己的嗓音:我們剛剛收到消息,漕河涇監(jiān)獄突發(fā)大規(guī)模獄嘯,事態(tài)十分緊急。我已經(jīng)向市長俞鴻鈞做了請示,萬不得已,才決定抽調(diào)你部即刻前往控制局面。
郭慶同一直將話筒提在半空中,所有人都聽見了吉章簡的聲音。唐山海面無表情,雙眼擰成一股繩,他一言不發(fā)地望著郭慶同的表情。吉章簡后來在電話里陷入焦急,他說郭團(tuán)長,拜托了。又說,郭兄,你還在聽嗎?
郭慶同無聲地笑了,他一直笑了很久。等他笑夠了,才收起笑容板著臉對話筒說,有本事你讓俞鴻鈞去控制局面試試?
10
我是麗春。關(guān)于獄嘯,我曾經(jīng)聽金桂哥說起過,事情就發(fā)生在他入獄后的第二年冬天。那次,我在金桂哥慌亂的眼神里瑟瑟發(fā)抖,當(dāng)晚就病倒了。等到醒來時,桃姐說麗春你快把我嚇?biāo)懒?,你在夢里起身下床,對著門縫一陣哭喊。聽起來像野狗叫。
金桂哥冷冷地喝了一口酒,眼神迷離地說,你們哪里曉得啊,那是狼嚎,麗春是被餓狼附體了。
金桂哥說起的獄嘯是在一個月圓之夜的子時,我現(xiàn)在想起還冷得發(fā)抖。他說那天的監(jiān)獄里原本安靜得出奇,只有關(guān)押死刑犯的那排牢房里傳出一團(tuán)爛草繩一樣的哭啼聲,因為誰都知道,死神會在接下去的任何一個時辰提走他們。然后就突然起了一陣妖風(fēng),越刮越尖,越刮越猛。風(fēng)聲里擠滿了冤魂爬行般的哭泣,仿佛有人踩斷了他們的脊椎骨。
哭泣聲到后來此起彼伏,在每一間牢房的屋頂盤旋游蕩。金桂哥他們透過窗口,看見的樹影像送靈的幡布一樣飄動。這時,地底下傳出夢魘般的聲音:云不動,云不動,云不動。大家細(xì)看,還真是那么一回事,狂風(fēng)大作時,天上所有的云都如洪水一般趕路,但蓋住月影的那層云卻始終紋絲不動。金桂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到一個角落里時,竟然發(fā)現(xiàn)那片云開始牽著月亮倒退了。這時他突然想起,天哪,那排關(guān)押死刑犯的牢房是空的呀,那些死刑犯這天下午全都被槍決了。然后,更加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排牢房里又突然響起異??植赖睦呛柯?,而剩下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鐵窗里伸長脖子,對著頭頂那輪倒退的圓月發(fā)出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尖嚎,令人毛骨悚然。
接下去的事情就更加無法收拾了,金桂哥說犯人們都撞開了深鎖的鐵門,監(jiān)獄的通道里瞬間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沒過多久,一場慘烈的相互廝殺就開始了,見人就往死里打,整個監(jiān)獄頓時血流成河。
我問金桂哥,那些獄警去哪了?金桂哥說,一共來了三波獄警,但他們瞬間就被犯人們制服,有的被甩上了墻,有的被活剝?nèi)似ぁ_€有一些是被活活咬死的。脖子上的血管破裂時,血像泥漿一樣四處噴濺。
天亮后,監(jiān)獄里一共抬出了二十九具尸體??墒瞧嫣氐氖?,打掃清理現(xiàn)場時,所有人都不記得前一天夜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堆滿了無邊無際的詫異。一個個相互打聽,這是誰干的呀?
這是遙遠(yuǎn)的獄嘯。
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沒有停住的意思。眼前的道路成了一條漲潮的河,麗春感覺他和郭團(tuán)長是坐在一條搖擺的船里。
唐山海坐在郭團(tuán)長的身后,他嘴唇緊閉,雙眼只看著一個方向,那里有起伏與進(jìn)擊的閃電。之前的保安團(tuán)里,唐山海和郭慶同發(fā)生過一場爭執(zhí),他不允許郭慶同去監(jiān)獄。郭慶同后來甩落一個茶杯,手指著他的鼻梁說,唐參謀你怕了嗎?你以為我們補充旅是來上海吃軟飯的嗎?唐山海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地接過萬金油遞上的雨披,獨自走向出行隊伍的最前列。他那時想,但愿那真的只是一場獄嘯。
漕河涇監(jiān)獄突如其來的獄嘯讓被關(guān)押了兩年多的鮑三心花怒放,他沒想到自己這一天的越獄竟然占盡了天時與地利。就在剛才,他抖動肩膀淡定轉(zhuǎn)身后,便趴身鉆進(jìn)那個自己已經(jīng)挖掘了六個多月的洞口,然后他又將那幾塊青石磚嚴(yán)絲合縫地蓋上,就像從來沒有人經(jīng)過這里??墒钱?dāng)鮑三爬出洞口時,發(fā)現(xiàn)眼前依然是瀑布一樣的大雨,他于是如同一只深謀遠(yuǎn)慮的青蛙,趴在漫過半身的雨地里足足等了半個鐘頭。而等他正要在一個閃電的結(jié)尾處抬頭起身躍出時,整個人卻被一層突然降臨的黑幕給蓋住。
鮑三揮了一把手,胡亂扒開那件將他蓋住的雨披說,你遲到了。然后他就聽見對方安靜地說,不是我遲了,是你爬得太順了。
鮑三抹了一把臉上臟亂的雨水,昂起脖子說,我要是不爬得快一點,早在剛才的獄嘯中被他們給踩死了。對方就那樣直直地望著他,等到又一股閃電掠過時,才凝神靜氣地說,鮑三你得回去。
鮑三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他掏了一把耳朵,擠出一些雨水說,你再說一遍。
你沒有聽錯,我要你回去。
鮑三忍不住將對方頭上蓋住半張臉的雨披撩起。他擦了一把眼睛,可是站在跟前的又的確就是郭小姐。作為中共上海地下工會的楊樹浦區(qū)支委,過去的兩年里,郭小姐曾經(jīng)來監(jiān)獄和他接頭過無數(shù)次,所以他在里面知曉的并不僅僅是上海發(fā)生的那些層出不窮的刑事案件,他更知道滬西區(qū)的地下黨組織在蘇成德的清剿下遭受了慘重的損失,也知道一年前的8月,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三軍的二團(tuán)政委趙一曼英勇就義,死前留下詩篇《濱江述懷》。而他那些挖掘地道用的刀片,也是郭小姐一次次踩在腳底下的皮鞋里給他送來的。有一次,鮑三問她怎么給自己取了個“郭走丟”的筆名。郭小姐笑了笑說,我希望從眾人的眼里走走丟算了,從此一去不復(fù)返。鮑三將郭小姐丟在地上的那枚刀片死死踩在腳底,一直讓它陷進(jìn)土里。
他說,跟你商量個事,在我越獄之前,拜托你千萬不要再走丟。
1937年8月12日的凌晨4點,郭走丟看見越獄成功的鮑三又無奈地爬回了那個洞口。鮑三那時并不知道,監(jiān)獄中的獄嘯余波還遠(yuǎn)未停止,而保安團(tuán)郭慶同團(tuán)長的車隊此時剛剛駛?cè)脘詈記鼙O(jiān)獄的大門。鐵門沉重的哐當(dāng)聲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向前進(jìn)展著。
郭走丟俯身,吃力地將一塊沉重的水泥板重新蓋上那個洞口,又在上面覆蓋了一層濕漉漉的雜草皮??瓷先?,這很像是一處新鮮的傷疤。郭走丟又用腳胡亂地踩了一通,她想讓那個傷疤略微呈現(xiàn)一些陳年的痕跡。然后像-一陣風(fēng)一樣,她急匆匆地朝著漕河涇監(jiān)獄的正大門趕去。
12
監(jiān)獄厚重的鐵門哐當(dāng)一聲再次合上時,唐山海第一個跳下了車門,并且為郭團(tuán)長撐起了一把巨大的傘。透過密布的雨簾,郭團(tuán)長和唐山海對望了一眼,他在四周那一陣陣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聲里聽見唐山海聲音沉穩(wěn)地說,從現(xiàn)在開始,郭團(tuán)長不能離開這把傘。那時,郭慶同眼看著豆大的雨點如冰雹一樣砸落在唐山海的雨披上,他頓時覺得這個男人像是雨中一把出鞘的劍。而他那時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與此相似的一幕,就在前一天的上午,當(dāng)他神情凝重地走到住室的屋檐下時,那個名叫郭走丟的報館專欄記者斜睨了他一眼,隨即匆匆轉(zhuǎn)身的背影也是冷得像一把劍。
監(jiān)舍里依舊是洶涌而起伏的嘶喊聲。以及手掌撲打鐵門時發(fā)出的鈍厚有力的金屬聲音。撲鼻的血腥味在風(fēng)雨中蕩來蕩去,麗春完全可以想見那扇鐵門里正在上演的一切。
唐山海讓全身顫抖的典獄長丁磊將瞭望塔上的探照燈全部打亮,嗆啷啷開啟探照燈的聲音響過之處,刺眼的光束像巨大的柱子瞬間就將雨簾洞穿。而在他撐起的那把傘底,郭慶同一聲令下,所有的隊員便列隊聚攏,整理隊形的腳步在漫過腳脖的雨地里踩踏出一團(tuán)團(tuán)清冷反光的水花。
但麗春沒有想到的是,在郭慶同的授意下,唐山海下達(dá)的第一個指令就是讓隊員將槍膛里所有的子彈都卸下。唐山海說,都聽好了,你們現(xiàn)在沒有槍,手里拿的只是一根鐵棍。
腳底發(fā)軟的獄警異?;艔埖卮蜷_鐵門的大鎖,郭慶同在唐山海的傘下轉(zhuǎn)身,想要跟隨隊員沖進(jìn)山洪宣泄般的監(jiān)舍時,唐山海卻站立在那把傘下紋絲不動。郭慶同的半個身子站到了傘外,雨點很快打濕他的半張臉,他轉(zhuǎn)過頭去詫異地望著唐山海。唐山海迎著郭慶同的目光,依舊像是一座扎根在風(fēng)雨中的雕塑。他說團(tuán)長你不能離開這把傘。
郭慶同無奈地笑了,他搖搖頭正要退回時,唐山海卻舉起那把傘往前走了一步,將他重新蓋住。唐山海說,請團(tuán)長記住,這把傘只能站在雨里。
保安團(tuán)士兵列隊跨進(jìn)監(jiān)舍時,郭走丟也在那場雨里敲響了漕河涇監(jiān)獄的大門。透過鐵門上的監(jiān)視窗,門哨狐疑著露出半張臉,他沒想到郭走丟今天來得這么早。門哨顫顫巍巍地掏出那把鑰匙,他只將鐵門拉開一條縫,對著郭走丟嘴皮抖動地說,郭小姐,別說我沒提醒你,里面獄嘯啊,是要死人的,你想想清楚啊。郭走丟笑笑,她從坤包里掏出一枚圓鏡子,照見了自己被雨水打成一片慘白的臉,以及額頭一綹生機勃勃的短發(fā),然后才說,干我們這行的,只有見到活人才怕。
幾個鐘頭前,郭走丟還在自己家的亭子間里,她那時守著一個小型電臺,收到了一份來自延安中央社保部的電文。電文說得很清晰,根據(jù)線報,虹橋機場新來的保安團(tuán)團(tuán)長郭慶同安全堪憂。因事關(guān)抗日全局,領(lǐng)導(dǎo)希望她盡己所能地開展外圍保護(hù)。而就在剛才,前往接應(yīng)鮑三越獄的路上,她卻碰巧遇見了機場方向開來的那列車隊。蹲在一片汪洋的莊稼地里,郭走丟聞到了被雨打濕的植物最新鮮的氣息,在這種野氣勃發(fā)的氣息里,郭走丟透過搖晃的車窗玻璃,在閃電的余光中清晰望見了郭慶同那張肅穆的臉。所以當(dāng)她從鮑三嘴里得知突發(fā)獄嘯的消息時,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就從腳底躥了上來。等她臨時做出那樣的決定時,臉上的表情便和被閃電照亮的郭團(tuán)長如出一轍,她說鮑三你得回去。
鮑三聽見郭走丟將郭團(tuán)長的名字連著說了兩次,他于是知道這的確不是一個玩笑。但他還是說,可惜了這場天時地利又天衣無縫的越獄,郭小姐你以后不能丟下我不管。郭走丟說,鮑三你放心,你出來之前,我決不走丟。
眼看著鮑三的影子像個健碩的地鼠般消失在洞口,郭走丟后來想起的是顛簸車廂里坐在郭團(tuán)長身邊的那個姓唐的參謀。她怎么也無法相信,上海南站那個少爺派頭十足的男人竟然會是國軍的參謀。她想,他和保安團(tuán)的參謀長胡來福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呀。
郭慶同那天看見唐山海的眼里霧蒙蒙的一片,于是就突然想起褲兜里藏了很久的一包香煙。那還是他接到調(diào)防令時從蘇州帶過來的,一直沒有時間拆。他平常其實并不怎么抽煙,很多時候只是喜歡嘴里反復(fù)咬著一截?zé)燁^,直到那些潮濕的煙絲在自己的舌尖上滲出一縷縷的苦澀。
可是那包香煙已經(jīng)綿軟得像一坨面團(tuán),郭慶同勉強抽出一根,將它從頭到尾捋直,又在手指蓋上敲敲,這才給唐山海送了過去。他說唐參謀,看你這樣子,像是有點擔(dān)心擺不平這兒的事。但我記得你第一次來保安團(tuán)報到時是有點囂張的。
唐山海不語,他將那根煙努力地點燃,非常艱難地吸了一口,便覺得濕潤的煙絲苦得像一味中藥。郭慶同看著唐山海愁眉苦臉的樣子,突然轉(zhuǎn)過頭去,幸災(zāi)樂禍般地笑了。
花貍那時就站在兩人的身后,他凝望著雨幕中翻滾起的煙霧,感覺唐山海抽在嘴里的是一捆沒有曬干的稻草。有那么一刻,他忽然發(fā)覺身邊似乎少了一些什么。抓著胡子凝神想了很久,他才終于記起,原來是貴良不在了。他于是就朝唐山海走近了一步。他想,他不僅僅是伙夫,他還是55師給唐山海挑選出的一名保鏢。
唐山海在花貍輕微的腳步聲里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花貍的絡(luò)腮胡上沾滿了水珠,他相信,這回不是汗。
天空露出些許曙光時,唐山海將半截軟不拉幾的卷煙送回到了郭慶同的手里。郭慶同在收起的雨腳里低頭猛地吸了一口,辣嗆的煙味便像一枚子彈,迅速鉆進(jìn)他的腦門深處,讓他瞬間感覺頭暈?zāi)垦?。唐山海斜眼望去,看見他目光迷離又神情恍惚,忍不住和花貍一起笑了。很久以后,他才聽見郭慶同停止住咳嗽,吐出一嘴的唾沫星子說,我看里邊解決得差不多了。
同樣的時間里,郭走丟就站在監(jiān)獄大門頂挑出的那排琉璃瓦下,任憑那些四處轉(zhuǎn)悠冒著白泡的污水幾乎漫過她的一雙鞋。有只疲憊的青蛙眼神絕望地將她的腿抱起,她于是異常驚慌地將它甩落。郭走丟后來看見,四面八方匯集的水流裹挾起枯枝敗葉和各式漂浮物,紛紛沖向幾米開外的一個下水道口,讓湍急的漩渦將它們連同那只青蛙一起迅速吞沒。很像是突然改變的一種人生。
慢吞吞的桃姐來到漕河涇監(jiān)獄時,雨徹底停了。門哨還是只打開鐵門的一道縫,他盯著提了一個空籃子的桃姐,腦袋晃蕩得異常劇烈,說,聽我的,把眼睛閉上,什么也別看,慘不忍睹。郭走丟看了一眼桃姐。發(fā)現(xiàn)她眼里似乎并沒有恐懼,她眼里是空洞的,甚至臉上有著平靜得有些刻板的笑容。也或許,她根本就沒有把門哨的話聽進(jìn)耳里。
兩名獄警這時抬著一具直挺挺的尸體從她們身邊走過,死者胸前的血還在一個勁地往外涌,滴落到積水里,瞬間化成一盞,又變成一碗。郭走丟沒有轉(zhuǎn)身,她一直望著那具尸體,直到確定那肯定不會是鮑三。然后她又想,尸體胸膛上的口子明顯是刀捅的,可是這監(jiān)獄里頭怎么就會有刀?所以,她更為郭團(tuán)長捏了一把汗。
郭走丟后來聽見門哨很不知趣地說了一句,他說桃姐你男人被扎死的時候,身上的刀口也有那么大吧?桃姐似乎這時才突然被他驚醒,伸出去的手沒能抓牢墻壁,腳底一滑就跌倒在了地上。郭走丟趕上前去將她扶起,又幫她撿起了幾根掉落到地上的縫紉機針。她也是在這時想借此機會跟桃姐聊上幾句剃刀金的案件,好當(dāng)作寫稿件的素材,但桃姐卻包好那些鋼針重新塞進(jìn)袋里,不說一句話,也不看一眼郭走丟,只是濕漉著身子直接走開了。門哨看著桃姐的身影,當(dāng)著郭走丟的面擤了一把鼻涕,他說桃姐是該過來給那幾臺縫紉機換換機針了。又說,這鬼一樣的日子,大夏天的還讓人流鼻涕。
再后來,郭走丟就一直藏在門房旁邊的一根石柱后面,她看見唐山海收起雨傘,和郭慶同一起走向了典獄長丁磊的辦公室。兩人的身后,還跟著麗春、花貍,以及萬金油。她于是又想起了萬金油的那把短刀以及宋威廉的那根手指頭。她想,她這輩子是不會忘記上海南站了。
13
麗春記得,那天的獄嘯現(xiàn)場開始清理時,哪怕是在典獄長的辦公室里,唐山海也一直守著郭團(tuán)長形影不離,仿佛他手上依舊撐著一把傘,所以花貍也就把一雙眼睜得像一只清醒的貓頭鷹。郭團(tuán)長說,唐參謀,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你們不用那么緊張。唐山海覺得郭慶同的聲音很空洞,他轉(zhuǎn)頭望向丁磊,說,典獄長,沒什么事的話我們就要告辭了。
此時保安團(tuán)的隊員已經(jīng)收隊在大操場上集合完畢,屋里的郭慶同望著窗外士兵整齊排列的肩膀,又望著遠(yuǎn)處紛紛散開的云層,突然想起吉章簡在電話里做過的交代,要他給犯人做一次嚴(yán)厲的訓(xùn)示。他皺起眉頭想,該說什么好呢?但大戰(zhàn)在即,監(jiān)獄里也的確不能再亂。這個城市很危險,眾多的生靈命運未卜。
丁磊在喇叭里懶洋洋地通知各個監(jiān)舍前往操場集合的時候,郭慶同聽見唐山海靠近自己的耳邊不帶質(zhì)疑地說,團(tuán)長的講話越短越好,三分鐘內(nèi)結(jié)束。郭慶同扭頭,仔細(xì)地看著唐山海,他望見一團(tuán)新鮮的陽光散開在唐參謀的臉上,然后就有一股濕熱的水汽從他肩頭蒸騰起。郭慶同想,唐參謀身上流動的血肯定比常人要滾燙幾分,雖然他看上去還是那樣的僵硬和冷漠。
那天,就連牢房里的女犯人們也被集體帶到了操場上,她們在順勢鋪展開的陽光下拖著沉重的腳鐐,滿臉倦容,眼里纏滿了睡意。麗春看著一排排彼此牽扯的背影,感覺時間過得拖泥帶水。他后來在唐山海眼神的示意下爬上操場正中的那根旗桿時,風(fēng)吹得越來越厚實。他原以為唐山海只是讓他上去扯開那面和升旗繩纏繞在一起的青天白日旗,可是等他將那片破舊又水淋淋的旗子展開時,他卻聽見唐山海在桿子底下很輕松地拍了拍巴掌,然后提醒他說,把眼睛睜大,在上面給我盯緊了。
麗春于是看見腳底下那排黑壓壓的人頭,仿佛整個上海的螞蟻都趕到了這里。又一陣風(fēng)吹過,麗春抖抖貼在身上濕嗒嗒的衣衫,看見自己的兩枚肩章正在閃閃發(fā)光。郭團(tuán)長就是在這時和丁磊一起跨上了那座半人多高的訓(xùn)話臺。丁磊看上去有點惱火,他說你們都不讓我省心。就在剛才,整個漕河涇監(jiān)獄亂得像個豬圈似的,養(yǎng)豬還能吃豬肉呢。丁磊想了想,又說,剛才說到哪里了?哦,對,豬肉……這讓郭團(tuán)長很生氣,他決定要狠狠地訓(xùn)你們一頓。
郭慶同清了一把嗓子時,唐山海雙目緊鎖地踩上了那段臺階,他后來就一直站在訓(xùn)話臺的邊上,和郭團(tuán)長離得不遠(yuǎn)不近,一雙眼像一對鉤子。萬金油始終站在臺階前,他看見更多的水汽從唐山海的肩頭升騰起,仿佛他這天就是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
麗春這天在黑壓壓的人群里見到郭走丟的背影時忍不住就張口叫了一聲郭小姐,但是他爬得那么高,而路過漕河涇的風(fēng)又很不客氣地將他的聲音給卷走。麗春后來想,不用自己提醒,唐參謀也肯定見到了郭小姐。因為郭小姐身上的衣衫十分干凈,令人羨慕的膚色又白里透紅,這讓她在一群黑不溜秋的犯人中間顯眼得如同一顆清亮的寶石。麗春還想,老天爺真是公平的,他讓心腸好的人長得比別人好看。
郭走丟依舊拎著她在上海南站被麗春扯開拉鏈的那個黑色坤包,她在臭氣熏天的犯人人群里見到了鮑三,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后便直接走向了女犯人們集結(jié)的那塊角落。麗春看見鮑三對著郭走丟點點頭,然后郭走丟的眼睛又開始四處搜尋。他想,郭走丟這是在找誰?如果自己不是有任務(wù)在身,他愿意滑下桿子去幫郭小姐一把。哪怕只是給她拎一下包,麗春覺得也是可以的。
郭團(tuán)長沒有什么廢話,他講得直奔主題,說日本人離我們很近,他們胃口很大,想拿下華北,就連上海也想放到自己的碗里去。犯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大致明白郭團(tuán)長的意思。郭團(tuán)長講到一半時,麗春發(fā)現(xiàn)唐山海原本來回走動的眼突然緊盯住訓(xùn)話臺下西南方向的一個角落,麗春于是跟隨那道視線望了過去。他看見兩個獄警正從醫(yī)護(hù)室里急匆匆走出,將帽檐拉得很低,扒開擋道的犯人筆直走向訓(xùn)話臺。麗春看著他們腳底踩濺起的一團(tuán)團(tuán)污黑的泥漿,心想,什么事情這么趕?等郭團(tuán)長先把日本人給講完不可以嗎?麗春想到這里時,突然就抱緊了旗桿,他朝著訓(xùn)話臺上聲嘶力竭地叫喊起:唐參謀,軍靴!土黃色的牛皮靴!萬金油和花貍都驚慌地將頭抬起,他們看見桿子上的青天白日旗被風(fēng)嘩啦啦地吹展起,而滑下桿子的麗春卻焦急得像是一滴撲向地面的雨。
14
麗春的話音還未落下,唐山海便一個箭步?jīng)_向了訓(xùn)話臺中央,然后他飛起身子,迅速將郭團(tuán)長撲倒在地。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里,郭走丟的耳邊響起兩聲槍響,她恍惚看見子彈穿透自己的視線,一前一后筆直飛向郭慶同身后的那堵磚墻。鉆進(jìn)墻體的那一刻,子彈似乎在撞擊出的燒土碎屑里繼續(xù)飛速旋轉(zhuǎn),然后才在到達(dá)終點時搖晃了幾下。郭走丟知道,如果沒有唐山海,郭團(tuán)長確定就成了一堵離子彈更近的墻。還未等她轉(zhuǎn)身,空中又是兩聲槍響,郭走丟就沒有勇氣再往臺上看,她覺得這個上午到處都是飛翔的子彈。
我是麗春。那天的槍聲響起時,我在桿子上才滑下不到一半,就看見操場上的犯人像骯臟的潮水一樣泄開,在他們亂哄哄踐踏的腳底,兩件扔在地上的獄警制服被踩滿了泥漿。不用說,那是刺客脫下的,他們扒了這身皮,就可以混入人群中。唐山海猛地在臺上站直身子,他命令保安團(tuán)的隊員在郭團(tuán)長的跟前站成一排,然后才聲如洪鐘般地叫起:不要亂!典獄長丁磊也從地上爬起,他的眼神慌張而無力,但他仍然細(xì)細(xì)地模仿著唐山海的話說,是的,不要亂。
唐山海跳下訓(xùn)話臺,他在慌亂的人群中一步一步行走緩慢,讓所有犯人都不知所以地盯著他,只有我為他捏著一把汗。四周的空氣都靜止了,所有云層都往漕河涇監(jiān)獄的頭頂聚攏過來,它們和人一樣,都喜歡看熱鬧。
我記得人群中再次涌起一陣騷動時,花貍和萬金油已經(jīng)擺開了架勢,在他們眼前,兩個猥瑣的男人一步一步往后退卻,我從他們腳上又一次看見土黃色的牛皮軍靴。此時,剛才和郭小姐交換過眼神的那個犯人也迎面沖了上來,令我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竟然沒有鐐銬。我后來才知道,這個行動自如的男人叫鮑三,他放開拳腳時,身手和力度絲毫不在花貍和萬金油之下。為此,一旁的丁磊眼睛都看傻了。
刺客被逼到了墻角,他們張開公驢一樣難看的嘴,發(fā)出嗚里哇啦奇怪的聲音。我于是明白,他們和大山勇夫一樣,的確就是日本人。我想那他們沒得救了,很快就會變得和大山勇夫一樣,成了胡亂扔在地上的皮水袋。接下去的事情我都懶得說,他們很快就被制服。事實上,他們早已無心戀戰(zhàn),眼里只有深井一樣深不見底的恐懼,哪怕不用花貍他們動手,只要四周所有的犯人圍上,每人吐一口痰都能夠把他們給淹死。唐山海走上前,踢了他們兩腳。又從他們身上各自搜出了一把槍。他回頭望了一眼鮑三,說,你等下可以跟我們走。
但是,如果你以為事情就這么完了,那你就錯了。事實上,一切才剛剛開始。
唐山海將那兩把短槍交到我手里時,我看見郭走丟在人群里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個坤包。郭小姐哪里會見過這樣的場面,她可能一聽到槍聲就嚇得不行,手里的皮包一下子就被碰撞的人群給擠落了。我看她也顧不上擦干凈濺落到包上的泥漿,只是將那段不知怎么被扯開來的拉鏈給重新拉上,然后就轉(zhuǎn)身走向了訓(xùn)話臺。她那時是斜提著那個坤包的,所以在她拉上拉鏈之前,我又看見了那個粉紅色的綿羊皮錢包。我想起這個錢包柔軟服帖的氣味,于是便聲音忐忑地叫了一聲郭小姐,打算在她回頭時對她笑一笑,那樣或許能減少一些她剛才受到的驚嚇??上В〗氵@次還是沒能聽見我的聲音。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世上的事情真是有點古怪。我那天在上海南站和郭小姐說過一句后會有期后,沒想到從此就在上海和她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說,很多事情,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的。
閑話少說,郭小姐出事了。一起出事的,還有人群中的桃姐。我都不知道桃姐那天是什么時候走進(jìn)這個監(jiān)獄的。我真替她擔(dān)心。
15
一個瘦高的犯人突然在人群外喊話時,唐山海憑口音就能判斷出,那又是一個日本人。他可以想到,日本特工會穿上囚服混進(jìn)犯人中,但他絕對沒有想到,對方那時已經(jīng)將一把短刀架在了桃姐的脖子上,而且那家伙早就找好了地形,押著桃姐退身到了操場另外一個方向的墻壁前,只在桃姐的身后隱約探出半張臉。桃姐成了日本人的掩體,所有的人都聽見,她聲音凄惶地叫起,唐參謀,救我。但刺客卻在她耳根噴了噴鼻子,一口中文說得非常流利,他說除了郭團(tuán)長,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事實的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郭走丟的包里,被扔進(jìn)了一枚小型炸彈。刺客揚言,留給郭慶同的只有一個選擇,去接過郭小姐手里的坤包。否則,他隨時可以摁下遙控,將郭走丟給炸飛。
唐山海轉(zhuǎn)頭看著云里霧里的郭走丟,他雖然已經(jīng)猜透一切,但卻還是不夠確定地問她,郭團(tuán)長是你什么人?郭走丟咬緊嘴唇,很久以后才聲音渾濁地說,他是我爹,但我不怕死。那時,郭慶同已經(jīng)一把推開身前的衛(wèi)兵,目光如炬地沖向唐山海和他身后的郭走丟。
麗春聽見刺客開心地笑了,聲音像一條搖頭擺尾的蛇。他說郭團(tuán)長,救自己還是救女兒,一切你說了算。我等你。
陽光沖破云層,明晃晃地打在操場上,它們似乎也不甘寂寞,想要抓緊上前,看清接下去發(fā)生的一切。風(fēng)也來了。風(fēng)細(xì)細(xì)地吹過,吹過地面坑洼處那些堆積的雨水,拐了個彎后又折了回來,在那些雨水的臉上擠出很多歪歪斜斜的皺紋。麗春記得,整個漕河涇監(jiān)獄的操場突然安靜得像一片墳場,甚至有兩只路過的麻雀也收起了翅膀,它們無聲地降落在旗桿上,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沒有膽量再繼續(xù)飛翔。
郭慶同的腳步在操場上踩踏得像兩片斧頭,他的眼里只有郭走丟。郭走丟就那樣怯怯地望著他,聽見自己細(xì)瘦的心跳聲,然后看見很多往事在陽光下涌了過來。她這時覺得,操場上的風(fēng)吹在身上古樸又溫涼。
唐山海跨出一步,擋在了郭慶同的跟前,也擋住了郭走丟和郭團(tuán)長之間的視線。他叫了一聲,花貍和萬金油,你們都是一截木頭嗎?花貍和萬金油隨即將郭慶同圍在了中間。
唐山海甩了一把臉,決定正式望向郭走丟。他說郭小姐,我記得你。但對不住了,我是軍人。
郭走丟粲然地笑了,她不能確定自己的眼里是否有苦澀。但她看見郭慶同猛地拔出腰間的手槍,他在唐山海的身后暴跳如雷,拉開槍栓的保險后,槍口便直接指向了唐山海的腦門,他說,唐山海,我數(shù)到三,再不讓開我就斃了你!唐山海挺直了腰板,他抬起手,緩緩擋開郭慶同手里清冷的槍管,他說郭團(tuán)長,不用數(shù)了,你需要冷靜。
郭慶同兩眼充血,任憑他如何嘶吼,就是沖不破唐山海和幾個男人間用肩膀筑起的墻。他覺得唐山海像一座鐵塔,而自己此時需要生出一對翅膀。
郭走丟的眼里終于淌出了淚水,她在嗓子底下輕輕地叫了一聲爹。然后她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繼續(xù)浪費下去了,所以她擦干淚,從坤包里直接翻出那枚炸彈攥在了手心里。她望著唐山海,退后了一步,甩出坤包后說,唐參謀,謝謝你保護(hù)我爹。你得照顧他好好地活著,一天一天慢慢老去。郭走丟說完這句,又在人群里搜尋鮑三的影子。事實上,鮑三比唐山海離她更近,他一直站在郭走丟的身后。鮑三攤開一片手掌說,郭小姐,他們下午就要給我換牢房,可是你答應(yīng)過送我出去的,你得說話算話。現(xiàn)在把炸彈給我,我替你拿著。郭走丟笑了,淚水洗過的眼變得晶瑩,她看見鮑三亂成雞窩一樣的頭發(fā)上竟然還沾著一片綠油油的草葉子,那應(yīng)該是鮑三越獄爬出洞口時留下的。她說鮑三你不用要挾我,你這借口站不住腳,剛才唐參謀已經(jīng)答應(yīng)帶你走。
郭走丟說完,攤開手里的那枚微型炸彈,讓它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道幽冷的光。又說,鮑三你剛才提醒了我,我想好了,為何不過去把炸彈扔還給他。郭走丟扭頭,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桃姐身后,她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同歸于盡嗎?
郭走丟頭也不回地邁向刺客時,郭慶同用僅剩的力氣乞求她回來,他的聲音喑啞而短促,麗春覺得郭團(tuán)長的心碎成了無數(shù)片。郭團(tuán)長最后一次聲嘶力竭地叫喊時,聲音像炸開的汽油桶,終于讓旗桿上的那兩只麻雀異常驚慌地?fù)潋v起,它們在倉促逃離時掉落了一片羽毛,浮蕩在空中,反復(fù)尋找降落的方向。
藏在桃姐身后的刺客也開始慌張了,這不是他之前想象過的一幕。所以他抖動的刀口幾乎就刮進(jìn)了桃姐的脖子,勉強的聲音里也有了許多不安。他只是不停地說,郭小姐,你給我站住。
但郭走丟卻走得更快了,臉上越來越安詳。麗春沖上前,伸手想要將她攔住時,她說麗春你走開,我寧愿上海南站是宋威廉的地盤,也不想看到有日本人在那里撒野。
望著郭走丟手里的那枚炸彈,桃姐的身子虛弱地?fù)u晃起來。她像是掛在風(fēng)中一根鐵絲上的一件單薄的衣衫,無助地對著郭走丟一次次祈求說,郭小姐,不要。郭小姐,不要。
麗春永遠(yuǎn)記得,那天的最后,日本刺客的警告叫喊得歇斯底里,但他絲毫沒有阻擋住郭小姐前行的腳步,而唐山海也是在那時從另外一個方向跟隨郭走丟一步步上前。就在刺客絕望地舉起左手,威脅郭走丟他即刻就要摁下指尖的遙控時,一縷白光突然就從唐山海的手里飛出。麗春瘦弱的視線追隨著那片白光,最后只聽見噗的一聲,一把尖刀就既狠又準(zhǔn)地扎進(jìn)了刺客的手腕。剎那間,蘇醒的血噴濺了出來。而那塊遙控炸彈的金屬板,則和桃姐脖子前掉落的那把匕首一起,在空中無聲地翻滾。此時,誰也不知道鮑三是從哪里沖出,他幾乎是貼著地面滑行了過去,就在金屬板將要墜地的那一刻,他將它穩(wěn)穩(wěn)地抓在了手里。然后,那把墜落的匕首才正好插在了鮑三腳邊的一片土里。
萬金油記得,他那時如夢方醒般地摸了一把腰間,這才發(fā)覺,自己的那把短刀不知何時已被唐山海給抽去。而等他抬頭時,他看見桃姐像一團(tuán)爛泥,搖搖擺擺地癱倒在了那片泥地上。她的一雙眼如劫后余生燃起的微弱光亮,空洞異常地張望著頭頂漸漸湛藍(lán)起來的天空。然后,花貍沖了上去,將地上的桃姐一把抱起,他那時的胡子異常雜亂,如同一把長在秋天盡頭的已經(jīng)干枯的荒草。
那天的后來,鮑三跟在一群犯人的身后就要走回監(jiān)舍,但唐山海還是將他攔住,他說鮑三你得跟我走。鮑三揉捏著剛才接住金屬板的那只手,他覺得有點酸痛,笑笑說,唐參謀,我還沒服完刑呢。等哪天出去了,我替郭小姐敬你一杯。
唐山海有點無奈,他摘去鮑三頭上的那片草葉子,眼光溫和地說,一言為定,這酒你先欠著。
桃姐還是受傷了,刺客的匕首在她脖子上劃了一道口子。唐山海盯著她驚魂未定的眼以及細(xì)細(xì)的傷口,在她跟前走了一圈,覺得該送她回金家衡村去。車子只能開到瘸腿老二家的門口,花貍后來下車,和麗春一起將桃姐送進(jìn)了巷子里。瘸腿老二聽見汽車響聲,就循著汽油味歪歪扭扭地瘸到自家門口,他舉起拐杖將麗春攔下說,桃姐讓你進(jìn)門了嗎?麗春的目光狠狠地刮了他一眼,他想這個死老二最終還是沒有成為一個啞巴,于是指著老二光禿禿的腦殼說,你以后離桃姐遠(yuǎn)點,小心我敲斷你另一條腿。
瘸腿老二很委屈地將兩片風(fēng)干的嘴皮噘起,他說麗春你不曉得。桃姐現(xiàn)在每天睡覺關(guān)燈很早,她家到了半夜就響起挖土聲,你說她是不是傻了,難道是想把剃刀金的棺材埋在家里?唐山海聽瘸腿老二將話說完,他覺得這家伙一直沒有閑著。然后麗春又說,你再多說一句,我把你也給埋了。瘸腿老二于是慌張地退后了幾步,差點就踩上了身后幾只正瞌睡的瘟雞。
麗春后來在汽車的后視鏡里看見,桃姐萎靡得如同一根曬癟的絲瓜,神色黯淡地站在自家屋子的門口。她盯著瘸腿老二,也目送著遠(yuǎn)去的汽車。麗春就想,他剛才和瘸腿老二的那些話,可能已經(jīng)飄進(jìn)桃姐的耳朵里,所以他止不住替沒有依靠的桃姐憂傷起來。
花貍也在晃動的后視鏡里看著桃姐,他覺得桃姐保養(yǎng)得跟城里的女人一樣仔細(xì)。他記得自己剛才在監(jiān)獄里抱起桃姐時,就聞到了她身上的香。萬金油說那是百雀羚的雪花膏,花貍抓著胡子想了很久,說,比百雀羚還要香。
、麗春回頭瞪了一眼花貍,他將頭趴到車窗外,看見昨夜那些討厭的雨水還遠(yuǎn)未退去,淹在水里的莊稼像是躺在一條河里睡著了一樣,這其中就有桃姐家的普通而尋常的田地。在保安團(tuán)駐地下車時,麗春走到唐山海身邊,他回頭冷冷地看了花貍一眼,對唐山海說,花貍和瘸腿老二一樣,不要臉!
16
郭慶同安頓好郭走丟。來到辦公室時,他將褲兜里那包哈德門香煙啪的一聲甩在桌上,胡亂地扯開一個扣子說,唐山海你混蛋,今天如果要了我女兒的命。你以為我還有臉活著?
唐山海撿起煙,抽出一根將它慢慢捋直,點上后慢條斯理地抽了一口,又給郭慶同送了過去。他說煙是團(tuán)長的,但團(tuán)長的命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
郭慶同看著火紅的煙頭,很不放心地抽了一口。他最后埋在自己吐出的一團(tuán)煙霧里想,其實自己一家兩口的命,都是唐山海給保下的。郭走丟跟郭慶同鬧翻,是幾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時,郭走丟的母親還躺在病床上,而郭慶同卻瞞著她在蘇州大張旗鼓地娶了個小姨太。事情的結(jié)果,是郭走丟母親穿著病號服從醫(yī)院的頂樓平臺上直接翻了下去。那天,將母親送進(jìn)太平間后,在突然變得空蕩蕩的病房里,收拾遺物的郭走丟似乎依舊能聽見母親在半夜醒來時的嘆氣聲,她說我還不如早點死,早死早清凈。聞聽消息的郭慶同就是在這時推門進(jìn)來,他一身新郎官的穿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似乎還要急著趕回去喝自己的喜酒。郭走丟什么也不說,舉起木架子上還留了一半藥水的輸液瓶,朝著父親狠狠地砸了過去。郭慶同抬手一擋,扯開纏繞在手臂上的輸液軟管,悻悻地說,我不是沒跟你媽商量過,可她當(dāng)初并沒有反對。
郭慶同新娶的,正是郭走丟的小姨。小姨原本是過來幫著照應(yīng)姐姐的,時間久了,就在郭走丟母親病倒的第三年,姐夫卻和她暗地里好上了。葬禮那天,郭慶同在亡妻新鑿的墓碑前點了三根香,對著墓中人說起的話像是一同說給身邊的郭走丟聽的,他說我今后還跟以前一樣對待你們宋家,你爹還是我爹,他給了我兩個女兒??墒堑人麑⑦@些話說完時,他卻聽見郭走丟說了一句不要臉,然后就在他眼里消失了。
郭慶同后來只是聽說女兒去了上海,在給報館寫很多的稿子。他那天丟下參謀長胡來福送來的一張《大美晚報》,將它甩在了桌上,又胡亂抓起胡來福遞上的一根哈德門香煙,插到嘴里后還是給扔下,氣洶洶指著報上的“郭走丟”仨字說,郭走丟,好一個走丟,竟然把我給她取的名也給改了,她怎么不干脆把姓也給換了呢?再這樣下去,誰還知道她是我郭慶同的女兒?胡來福靠近說,要不我讓人把小姐給綁回來。郭慶同伸手又抓起一根煙,嚼了一口陵著眼睛說,你這不是胡來福,你這是胡來!
17
8月12日傍晚,保安團(tuán)正在準(zhǔn)備一場酒席,炒菜的花貍把自己忙成了一個陀螺。伙房里油煙滾滾,麗春覺得花貍仿佛是穿梭在香火旺盛的廟堂里的一根巨大的蠟燭?;ㄘ偵显钆_從來不需要幫手,麗春這時才知道,那是唐山海為了防止有人在郭團(tuán)長的飯菜里下毒。桃姐那時提著一籃子的千層底布鞋正要去總務(wù)處,她看見伙房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的花貍汗流浹背,于是過去關(guān)心地說了一句,需要我?guī)兔??花貍在那樣的油煙里還是聞到了桃姐身上的香,他的鼻子特別好使。然后他看著桃姐的臉想了想,還是從地上捧起了一捆白菜,說,那你幫我洗洗吧。正在燒火的麗春就又瞪了他一眼,心里說,不要臉。
花貍揭開紅燒肉的燉鍋,背對著麗春加了一勺糖,這才抹下一把汗,甩在了麗春的臉上。他說麗春你小子自打進(jìn)了保安團(tuán),就每天跟著唐參謀吃香的喝辣的,也沒見你孝敬我一杯酒。麗春往灶膛里捅著燒火棍,悶悶地說,要是我哥剃刀金還在,我非讓他咔嚓了你那把鬼一樣的胡子。桃姐你說是吧?
桃姐站在伙房的那盞白熾燈下,安穩(wěn)地笑了一下。花貍手里拿著菜勺子,剛好一轉(zhuǎn)頭看到桃姐嫵媚得如同春風(fēng)一樣的笑,渾身就顫動了一下。隔著霧騰騰的油煙,花貍瞇起了那雙本來就不大的眼睛,他覺得桃姐就是一株伙房里新鮮的桃花。這時候麗春拄著燒火棍冷笑地看著忘乎所以的花貍,他突然說,花貍你醒醒。
這場酒席,郭慶同名義上說是要給郭走丟壓壓驚,同時也是為了感謝唐參謀。但是花貍才端上兩個熱菜,郭慶同就興致勃勃地獨自喝下兩碗老酒。唐山??傆X得有點不對,他后來才知道,自己是被郭團(tuán)長給騙了。
郭慶同對花貍上桌的菜不感興趣,他坐下又站直,擦了把嘴角后竟然捧起第三碗酒。這回他說,唐參謀,我郭某人雖然命大,但這碗酒我還是要替我死去的老婆子敬你。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聽錯了,就連郭走丟也詫異地望向喝成張飛臉一樣的父親。
郭慶同已經(jīng)滿嘴酒味,他說唐山海你別磨磨蹭蹭的,像個男人的話就把酒滿上。喝了這一碗,我就把女兒嫁給你。
郭走丟沒有夾牢筷尖上的一顆花生米,她張開一半的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合上,只是兩眼怔怔地望著那顆紫紅色的油炸花生米在桌上反復(fù)滾來滾去。唐山海看見郭走丟舉著筷子茫然無措又不敢抬頭,她沒喝一滴酒,卻連脖子也紅了。唐山海就干澀地笑了,他說郭團(tuán)長今天喝得有點快,空肚喝快酒傷身體的。
胡來福的脖子上吊著一根繃帶,聽見郭團(tuán)長的那句話之前,他正在用左手敲剝一個茶葉蛋?;ㄘ偟牟枞~蛋煮得很透,看上去比他做的饅頭有味道多了。但胡來福還是沒有想到,自己作為一名參謀長,此時居然面對這樣一個雞蛋還是那樣的困難。郭慶同的話說完時,一直埋頭的胡來福就再也沒有心情去對付茶葉蛋了。他想,無論是于公于私,自己此時都應(yīng)該起來說幾句。但在起身之前,他還是抽機會仔細(xì)看了一眼郭走丟,他覺得郭小姐長得比以前更加耐看,她像是剛剛從《良友》畫報里走出來一樣。然后他推開椅子走向郭慶同,伸出左手想要攔下團(tuán)長手里的那碗酒。他說團(tuán)長你先坐下,今天說好了只是給小姐壓壓驚。
郭慶同一把推開胡來福,說,胡來福你不要胡來,你這個混蛋,回去吃你的茶葉蛋。
唐山海覺得郭慶同此時的一雙眼明顯就不允許他躲避,他見到團(tuán)長的臉上鋪開云彩一般的顏色,然后又開口說,唐參謀,看得起郭某人,這碗酒你就陪我喝了。以后的日子,還能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就看一家人的造化了。上海的天,說不定明天就塌了。
屋子里頓時安靜得出奇,麗春能聽見頭頂燈泡鎢絲的噬噬電流聲。他看看唐山海,又看看郭走丟,眼見著郭小姐咬緊嘴唇,猛地扭過頭去,眼里化開一些憂傷的水。于是他覺得心里很亂,不知道唐山海碗里的酒,自己到底是應(yīng)該倒還是不倒。但他最終還是猶疑說,團(tuán)長可以給唐參謀和郭小姐一點時間。可是還未等他把話說完,唐山海就說,麗春你給我坐下。
一場酒宴頓時有點緊張。唐山海后來起身喝下了那碗酒,碗底朝上的時候,他便聽見郭慶同聲音爽朗地笑了。郭慶同咬下一口紅燒肉,滿嘴流油地說,開玩笑開玩笑,你們都把我剛才的話給忘了。唐山海此時又看了一眼郭走丟,心里卻想起了幾天前的南京城烏衣巷。他記得那天的巷口,隔著竹竿上晾曬的一匹洗汰干凈的青花布,自己站在陽光搖曳的碎影里目送著那對母子走出那個清風(fēng)流淌的午后。他說不清那陌生女人和眼前的郭小姐到底相似在哪里,只是知道,自己一旦面對那樣一張寧靜的面孔時,原本不安的心就會漸漸篤定起來。
他又記起8月10號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第一次見到郭慶同時,郭團(tuán)長說,我記得在你老家湖南東安,有一條河是叫紫水河。唐山海欣喜地點頭,聽見郭慶同又說,蓬萊有山,山外別有海。既然你叫唐山海,那么,南京城衛(wèi)戍部隊里同樣來自湖南東安的唐蓬萊將軍是否就是你大哥?
唐山海怔了怔,然后他說,我一向不去關(guān)心我哥是不是將軍。他是他,我是我。
說得好!郭慶同拍了一把桌子,實話告訴你,我和你家那位將軍處不來。
唐山海笑了,他看見郭慶同丟下他之前遞過去的那根牙簽,眼光通透地說,但現(xiàn)在看來,和你小子相處又是另外一碼事。
18
保安總團(tuán)團(tuán)長吉章簡是在這場酒席的尾聲處闖了進(jìn)來,麗春看見他腳下踩著一陣風(fēng),手里又晃蕩著兩張照片,身子還未坐下就迫不及待地發(fā)言。吉章簡說得很干脆,郭團(tuán)長,唐參謀,貴良的尸體找到了。
貴良的摩托車是在上海北郊的真如鎮(zhèn)上被發(fā)現(xiàn)的,按照吉章簡的判斷,貴良在離開保安團(tuán)后就被人跟蹤,但兇手肯定不止一人。吉章簡說,估計有人先故意撞上貴良的車輪,然后等貴良倉促停車時,緊隨其后的另外一人就直接拿刀劃開了他的脖子。兇手行兇之后騎上貴良的摩托,走了有幾十里地,最終將貴良拋尸進(jìn)一條河里。
唐山海靜靜地聽吉章簡把話說完,他知道,一般人騎不了貴良的摩托車。這么說來,他覺得當(dāng)初就不該在監(jiān)獄里直接槍決了那幾個日本人。他想,丁磊就是個混蛋,兇手殺了貴良后還能輕易地混進(jìn)監(jiān)獄,并且在他們眼皮底下制造了一場所謂的獄嘯,目的無非是試圖引誘郭團(tuán)長離開戒備森嚴(yán)的保安團(tuán)。說不定,就連向保安總團(tuán)求救的警察局里也有他們安插下的奸細(xì)……
吉章簡送來的照片,就是來自警察局,那是剃刀金被害時兇手留在現(xiàn)場的足跡。
麗春接過照片,在唐山海的眼前攤開。唐山海只是看了一眼,便將視線移開,他說麗春你看清楚沒?麗春很是確定地點點頭,他知道那也是唐山海說過的土黃色日式軍靴。等麗春抬頭時,唐山海已經(jīng)走遠(yuǎn),他推開一扇窗玻璃,清冷的夜色突然就涌了過來。唐山海沒有轉(zhuǎn)頭,他對著無邊夜色說,麗春你給我拿支雪茄來。
唐山海眼看著自己吐出的煙霧在夜色中彌漫開來,機場遠(yuǎn)處閃爍的燈火里,他似乎看見貴良的身影慢慢飄遠(yuǎn)。很久以后,他才將自己從漫長又紛亂的思緒中牽回。那時,走出伙房的桃姐正繞過唐山海熟悉的一堆假山和一棵石榴樹,向著郭團(tuán)長的住處低頭走來。桃姐端在手里的那盤菜,在夜色中熱氣騰騰,仿佛在唐山海心中升起了另一團(tuán)迷霧。
我是麗春。我記得桃姐那天端來的是一盤爆炒螺螄,花貍給它加了一些調(diào)味去腥的韭菜和紫蘇。螺螄雖然看上去分量有點少,湯汁也不怎么足,但我還是佩服花貍的手藝,聞起來真是香,讓我一下子就漲起了口水。
郭團(tuán)長又給自己倒了半碗老酒,他說這酒是敬給貴良的。酒倒進(jìn)碗里,聲音咕咚咕咚的。桃姐那時剛剛走進(jìn)屋里,她聽見郭團(tuán)長的話,就用跟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我想她可能是有點忐忑,因為郭團(tuán)長的住處不是可以隨便出人的。
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只是想說,如果現(xiàn)在讓我回到當(dāng)天的酒席現(xiàn)場,我肯定沖上前去直接給桃姐一個耳光,然后就將她活活地給掐死。
是的,你沒聽錯,我要將桃姐給活活地掐死。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桃姐進(jìn)門后,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原本站在窗口的唐山海突然就擋在了她跟前。桃姐有點慌,她停住腳步,想繞開唐山海。但唐山海卻說,桃姐你留步,把菜交給麗春。
桃姐低著頭,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我看見她托著菜盤的手抖動了一下。然后她直直地望向唐山海,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也就在這一刻,桃姐突然就舉起手里的那盤螺螄,沒有理由地砸向了唐山海。唐山海早有準(zhǔn)備,他一個躲閃,腰間的短槍就已經(jīng)到了手上。可是他沒有想到,桃姐也就是在這時向著酒桌前騰空躍起,然后她手上甩出一團(tuán)銀色的光,直接就飛向了酒桌前端起酒碗的郭團(tuán)長。
我瞬間就傻了,這是桃姐嗎?
如果我和郭小姐一樣,也是《大美晚報》的專欄作者,我會在這樣的一起案件報道中一直等到最后才告訴你,從桃姐手中飛出的,是一把勝家縫紉機的鋼針,每一根針頭上都涂滿了劇毒。
但郭小姐卻從此不能再給《大美晚報》寫稿了,桃姐的鋼針飛出時,她竟然迎著那團(tuán)銀色的光,迅速擋到了父親身前。我看見那排鋼針如同一把漁叉,沒有半點猶豫,齊刷刷地穿透郭小姐的衣衫,又扎進(jìn)她飽滿起伏的胸口。郭小姐很是詫異地望著胸口的一根根鋼針,她輕微地呻吟了一下,或許是想起了曾經(jīng)在甘蔗地里見過的一種名叫刺猬的小動物。然后,很多細(xì)小的黑色的血就從她的胸口流了出來,很慢。郭團(tuán)長無比寂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擴張的眼球?qū)嵲诓荒芟嘈胚@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他后來張開雙手,顫顫巍巍地怎么也不敢觸碰自己的女兒,仿佛他認(rèn)為自己就是這個夜晚的兇手。
唐山海后來上前將郭小姐抱起時,郭小姐溫和地笑了。她笑得很甜,雖然嘴里涌出一股黑色的血漿,我那時寧愿相信,郭小姐吐出的,只是一口熬了很久的中藥。
再后來,郭小姐躺在唐山海的懷里漸漸變冷,她閉上了眼睛。這時候,夜風(fēng)吹得很急,那扇門板被來來回回地打開又合上。我不敢去看郭團(tuán)長的眼,雖然他像是睡著了。唐山海示意我走近,他的眼里也像是蓋了一片落葉,他說你去伙房看一看,看看花貍是否還活著。
我和萬金油跑到伙房時,看見花貍安靜地躺在地上,脖子被拉開了一道口子?;ㄘ傇缇蛿鄽饬?,很多蚊子和蒼蠅圍著他那些無家可歸的血不知疲倦地飛舞,而他身邊,又撒了一地的爆炒螺螄。我想花貍可能是堅持不讓桃姐幫他端菜上桌,所以桃姐就拔出藏在千層底布鞋下的刀子,狠狠地扎進(jìn)花貍?cè)忄洁降牟弊??;ㄘ傔@輩子都沒有想清楚,這個桃姐的身上怎么會那么香,怎么會在伙房里像一株新鮮的桃花。
我從花貍身上解下他的廚師圍裙,雙手捧著它從伙房一步步走回到唐山海的跟前。風(fēng)很大,圍裙也很重,我腦子里一片混亂。唐山海望著圍裙上還未吹干的血,一雙眼默默地轉(zhuǎn)了過去,他把話說得很慢,說麗春你還能認(rèn)得地上的這個桃姐嗎?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桃姐軟塌塌的尸體,覺得她蜷曲得如同一條菜花蛇。我將身子搖晃成一個篩子,我說哥,這是不是一場夢。
我現(xiàn)在隱約記得,就在桃姐甩出那把飛針的時候,唐山海射出的子彈就第一時間鉆入了她的眉心。桃姐如同一截沒有骨頭的水袖,她望著窗外更加濃厚起來的夜色,一聲不吭地倒下。
唐山海走到桃姐尸體跟前,慢慢蹲下身去。他后來在眾人詫異的眼里將一雙手插進(jìn)桃姐頭頂那叢虛假的秀發(fā)中,我感覺他是在尋找什么。但我簡直不敢告訴你接下去所發(fā)生的一切,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為匪夷所思又觸目驚心的一幕。跟它相比,剃刀金嘴里說出的獄嘯就太過小兒科了。
警察局的邱副局長趕到虹橋機場時,即刻被這場剛剛結(jié)束的刺殺驚嚇得目瞪口呆,他說最近這幾天的上海到底是怎么了。然后他的目光始終躲避著酒桌前木頭一樣的郭慶同,像是怕吵醒郭團(tuán)長,他踮起腳步小心翼翼地跨過桃姐的尸體,來到一籌莫展的吉章簡跟前說,吉團(tuán)長,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向你通報,瘸腿老二失蹤了。就在昨晚。
唐山海聽清了邱副局長說的一切,他覺得不能再等了。整整凌亂的衣裳,他抬腿直接走向了門口。麗春和萬金油都同時追了出去,他們似乎怕唐山海也走丟了。踏進(jìn)夜色的那一刻,兩人感覺這個夏天搖搖晃晃的,腳下的地面特別不真實。
車子還是停在瘸腿老二家的門口。唐山海一步跨下車廂,看都不看一眼瘸腿老二家驚慌失措的家人,他在刺眼的車燈里筆直走向桃姐家的那間屋子。金家衡村的狗又一次慌亂地叫了起來,它們一致認(rèn)為唐山海的腳步很是陌生,就連這個夜晚的空氣也被他攪亂了。
桃姐家一團(tuán)漆黑,麗春摸索了好一陣,才將燈打開。剃刀金的棺材架在兩條長凳上,并沒有油漆,那些剖開來的木頭像是睡著了,唐山海聞見它們身上濃濃的木屑味。唐山海盯著這口碩大的棺材,很長時間里一言不發(fā)。然后他繞著棺材走了一圈,直到視線落在廳堂上方供桌下的一堆不夠平整的土里。他轉(zhuǎn)頭,看見萬金油和麗春就在自己的身后,于是對麗春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真正的桃姐是在這里。
事實的確如此,麗春和萬金油猶猶豫豫地刨開那堆土?xí)r,只花了一根煙的時間,一具女人的尸體就浮現(xiàn)在兩人面前。麗春慌張抖落手背上蠕動的一根蚯蚓,整個人便跪倒在那堆土里。萬金油舉起短刀,另外一只手捏緊自己的鼻子,他幾乎是背對著尸體將裹在她頭上的那個潮濕的紙袋給切開的。麗春看見那是一具沒有臉的尸體,就連大半塊頭皮也被割去,他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肉,總之一切都在腐爛。然后他趴在地上,差不多把自己的整個胃都給吐出來了。窗外,所有的狗叫成了一片。
麗春認(rèn)得桃姐腳上的那雙繡花鞋,那是剃刀金今年春天在上海南市的地攤上買的。他確定,這才是真正的桃姐。
瘸腿老二的尸體隨后就被發(fā)現(xiàn),他就躺在剃刀金的那口棺材里。萬金油在唐山海的示意下推開棺材上的杉木蓋板時,麗春看見瘸腿老二直挺挺地壓在剃刀金的身上。瘸腿老二的舌頭也被割了,他的一張臉和剃刀金關(guān)系緊密地貼在一起,讓人覺得他下輩子還想跟剃刀金做鄰居。
麗春想起,他昨天離開金家衡村時,在篷車后視鏡里看見桃姐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瘸腿老二的身后。瘸腿老二說桃姐家里半夜響起挖土聲,這話飄進(jìn)了桃姐的耳里,桃姐覺得瘸腿老二知道得太多了。她割了瘸腿老二的舌頭,讓他下輩子投胎做啞巴。
但是麗春現(xiàn)在才曉得,其實那是一個假桃姐。
19
我是麗春。好吧,現(xiàn)在我可以同你講,那天在保安團(tuán)里,唐山海抓進(jìn)“桃姐”尸體的發(fā)叢后,突然就停下手指,然后唰地從尸體的頭頂揭下了整整一層皮,讓我們瞬間看見了尸體的另一張臉。然后他將那片翻卷起的人皮面具扔在地上,揚起一堆輕飄的塵土。在南京力行社,唐山海在政訓(xùn)班里學(xué)的其中一門課程就是化裝術(shù),他比誰都更加了解假面具……
1937年8月13日的那個灰蒙蒙的清晨,我和唐山海在虹橋機場附近的一片空地里連著埋下了三具尸體,從左到右,他們分別是郭走丟、花貍和貴良。那時候,機場上沒有一架飛機起落,唐山海抓過保安團(tuán)一名士兵的長槍,子彈上膛,朝著天空連開了三槍。我看見一些受驚的鳥飛起。在撲騰騰的翅膀的聲音里,天空就徹底亮了。
這一天,也正是中日雙方就大山勇夫死亡事件進(jìn)入調(diào)停的第四天。但調(diào)停沒能延續(xù)下去,順理成章地談崩了。郭小姐和花貍他們?nèi)送敛艓讉€鐘頭,轟轟烈烈的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便正式打響了。我?guī)缀跏窃谒查g,幾個蹬踏就躥上了郭團(tuán)長的屋頂,看見上海城里一派火光沖天,整個大地都在顫抖。就像郭團(tuán)長說的,上海的天塌下來了。
后來,郭團(tuán)長和他的補充旅第二團(tuán)部下一路殺聲震天地沖向虹口區(qū)的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郭團(tuán)長那時候瘋了,他像一匹窮兇極惡的狼。其實他早就想打了,我記得他之前拍桌子說過,談判談判,談什么鳥判,打吧。唐山海頂著閘北區(qū)無窮無盡的硝煙,他始終緊跟著郭團(tuán)長,一次次將帶隊沖鋒在前的團(tuán)長給按住。郭團(tuán)長火氣沖天,起身后不由分說地一腳就將唐山海給踢倒,又雙手舉起兩把槍的槍口對著唐山海叫喊,姓唐的,你保護(hù)我的任務(wù)完成了,我現(xiàn)在是死是活關(guān)你屬事。
但唐山海咬著牙從地上撐起,他說郭團(tuán)長,我不能便宜了你。攻下司令部,你就欠我一碗慶功酒。
唐山海沒有喝到那碗慶功酒,日軍司令部堅不可摧,它的墻體厚實得一塌糊涂。郭團(tuán)長的槍炮根本就奈何不了它,子彈炮彈落在那上面就是一籃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雞蛋??粗窒碌苄忠粋€個像被收割的莊稼一樣倒下,郭團(tuán)長失聲痛哭。他是哭得那樣傷心,可能是又想起了郭走丟。
那段日子里,在日軍飛機和大炮的轟炸下,漕河涇監(jiān)獄被夷平了,虹橋機場則幾乎成了一座廢墟。我記得郭慶同那天回到機場時,怎么也找不到之前的保安團(tuán)駐地,他后來終于在一堆灰燼里扒出了一個異常破舊的粉紅色巴寶莉錢包。捧著這個和郭走丟一起埋葬的錢包,郭團(tuán)長淚流不止,他對身邊的唐山海說,唐山海啊唐山海,眼前的山巳不是山,海已不是海,山河國土已破碎。
我永遠(yuǎn)記得,中日戰(zhàn)爭史上規(guī)模最大,也是最為慘烈的淞滬會戰(zhàn)是在8月13日打響。九十天后,上海失守。我看著國軍部隊垂頭喪氣地撤出上海,全然不顧上海人的死活。洪水一樣的人群里,我再也沒有見到郭團(tuán)長的身影。一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將近一百歲了,都沒能再聽到郭團(tuán)長的聲音。老實講,我是有點想他的。我還記得他那天第一次見到唐山海時,雙眼睜得如同老虎一樣,他說唐山海,你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個參謀。
上海的天雖然塌下了,但我和唐山海,還有萬金油,依舊留在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里。許多年后,按照軍統(tǒng)局戴局長的部署,我們在上海碼頭送走了一個日本籍的親華諜報專家。輪船的汽笛第一次忘乎所以地拉響時,諜報專家拉著唐山海的手說,沒想到你就是唐先生。
我們后來知道,唐山海的名字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日方的軍事情報里。事實上,早在大山勇夫事件之前,日本海軍省就成立了一支針對郭慶同的刺殺小組,領(lǐng)隊的是一個十分兇狠的女特工。按照一步步的計劃,她先是帶領(lǐng)手下刺殺了剃刀金,然后又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里再次來到金家衡村,目的就是除掉在常人眼里已經(jīng)悲痛走形的桃姐。這樣一來,經(jīng)過化裝的女特工就可以裝扮成桃姐,自由出入漕河涇監(jiān)獄和虹橋機場了。當(dāng)然,他們幾次看似天衣無縫的刺殺最終都功虧一簣。
1937年的往事在唐山海后來的記憶里排列得整整齊齊。甚至連麗春都不知道,他最初開始對假桃姐的懷疑是因為花貍在車上說的那句話,花貍說“桃姐”的身上很香,比百雀羚的雪花膏還要香。唐山海于是想,這對服喪的“桃姐”來說幾乎沒有道理。而當(dāng)吉章簡那天過來保安團(tuán)告訴他,貴良是在離開機場后就被人跟蹤時,他又想起,此前的上午,除了麗春和花貍,只有“桃姐”知道貴良取下了機場草地上刺客留下的腳印。
關(guān)于這個精于化裝術(shù),殘忍割下桃姐臉皮又依葫蘆畫瓢,制作出人皮面具披在自己臉上的日本女特工,唐山海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終于獲悉了她的真實身份??上H僅過了一兩個禮拜后,他就將對方的名字給忘了。唐山海想,或許就像麗春所說的,那些日本人的名字實在太難記了。
再說,記在心里又何必呢?
第貳彈:鋤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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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在軍統(tǒng)局的重慶總部,唐山海會偶爾回想起上海城里那一段細(xì)雨紛飛的時節(jié)。他記得那時自己正在法租界的一家茶樓里喝茶等人。黏稠的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三天,他也空等了三天。到最后,似乎把自己坐成了窗口前蜿蜒生長的一盆憂慮的藤蘿。
第四天,雨還在下。等到茶樓的伙計一打開店門,唐山海就在屋檐下將那柄黑色的雨傘收起。正要跨進(jìn)門檻時,一個陌生的聲音追上他:是唐先生嗎?
這是1938年的春天。
上海淪陷后,麗春和唐山海在一座名為秋風(fēng)渡的石庫門里安靜地掀過了四個多月的日歷。潮濕的日腳像是望不到邊的海水,帶著淡淡的咸味。唐山海的眼里空蕩蕩的,似乎只有單調(diào)的雪和隨之而來的雨。麗春想,唐山海肯定是在等待什么,比如說某位素裝來訪的客人,在某個鐘點里突然將樓下門板上的鐵環(huán)敲響。
而每天上午,差不多是8點鐘就要到來的樣子,萬金油就會如同鄉(xiāng)野間一名出耕的農(nóng)夫,讓無聲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那塊松散的云層下。再過半個鐘頭光景,連同一兜溫?zé)岬臒灪陀蜅l,萬金油帶回了一張當(dāng)天的《字林西報》。咬著嘴里的燒餅夾油條,萬金油將報紙上所有的廣告從頭到尾細(xì)細(xì)過了一遍,仿佛他是正要從一碗黃豆中揀出幾粒細(xì)小的沙石。直到4月4號那天,他突然從報紙的中縫上將頭抬起。他朝唐山海笑了一下,說,他終于要來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4月8號,這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來,是唐先生嗎?那人抽出一張方巾,抹去桌椅上的灰塵,坐下身子后說,蓬萊有山,山外有海。想必,你就是唐山海。
唐山海依舊坐在三天前的位子上,等他開口說話時,看上去卻比之前更加安靜。他說你先把話說完。
我手頭有你想要的消息。我知道你等的人在哪里。
萬金油一步上前,似乎就要掏出那把短刀。
唐山海對他輕輕地?fù)u了搖頭。
我要兩根金條。過了今天,你可能就什么都來不及了。對方望著玻璃窗外碎頭發(fā)一樣的雨絲,慢條斯理地將話說完。那樣子,好像是跟那些飄在眼里的雨絲很熟。那底氣,仿佛是已經(jīng)買下這家茶樓很多年。說完這話后,那人還嘆了口氣說,這雨水不曉得消停的。
唐山海猛地抓向?qū)Ψ桨卜旁谧郎系哪侵黄届o的手腕。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只手卻絲毫沒有躲避,手腕的主人只是在后來想要掙脫時才滿臉緊張地說起:你把我捏疼了!唐山海到這時才相信,她的確只是一個纖弱的女性。
你是做什么的?唐山海問。
我開妓院。女人把手從唐山海手中抽出來,不停地用另一只手揉著生痛的那只手腕。女人接著說,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見那個人,跟我走的話,兩根金條。
這天的后來,唐山海跟隨這個女人來到了福州路。時間還早,女人在一個寫有“薈芳閣”三字的牌匾下站定。給他們開門的是一位看上去目光游移閃爍的女子,唐山海聽見她憂愁地說,他可能已經(jīng)不行了。唐山海那時似乎聞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從薈芳閣某個房間游絲一樣的飄出來。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正是唐山海一直在等的。他代號“朝天門”,剛從重慶過來。
三天前的4月4號,在那場綿延到深夜的細(xì)雨里,朝天門在薈芳閣的門口連中兩槍。那時開槍的男人抬腿踢了踢朝天門貼在石板路上的頭顱,覺得他像是雨中被人踩了兩腳的蛤蟆。一股暗紫的血從朝天門嘴里溢出,很快和石板上的雨水心照不宣地流到了一起。男人蹲下,探出兩個手指搭在朝天門的人中上,確定朝天門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男人這才如釋重負(fù)般地將槍收起,心想,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
已經(jīng)有很多日腳了,男人一直很害怕見到他們受命想要去殺的那個男人。他覺得,那是一場荒唐的刺殺,百分百沒有可能會得手。
這一幕,恰巧被那天站在薈芳閣樓上走廊里的寶珠小姐看在了眼里。
寶珠小姐就是后來給唐山海開門的那個有著淡淡青草味的女子。她記得那天的夜雨中發(fā)生的一切,那時候她站在倒地的朝天門身邊,估計地上這個男人應(yīng)該還是有救的。等她將這個想法說出時,薈芳閣的老鴇在雨絲里扭頭看了她一眼,不是很信任地說,如果救人有鈔票好拿的話,你不妨試一試。就當(dāng)是填補了上個月的局銀吧。
寶珠覺得老鴇是個善變的女人。她們之前就說好,她來薈芳閣只是倒茶端水果,至于客人的叫局陪酒,她是無論如何不會答應(yīng)的。所以她想,這世上太多的事情,嘴巴說了都不算,只有老天爺說了才算。就像她之前求學(xué)的那所圣約翰大學(xué),誰又能想到,它會迎面撞上一場戰(zhàn)爭而毀于一旦?
唐山海將兩根金條送到老鴇手里時,寶珠仔細(xì)地看了他一眼。她想,這哪里會止一個月的局銀?她記得老鴇之前說過,要是能接下一個叫作張大林的男人送來的局票,張老爺愿意每晚給她出五十塊錢的包銀。五十塊啊,老鴇說,你要曉得,平常只是一兩塊而已。她說無非就是陪張先生吃吃酒,頂多給他彈兩曲而已。你一個無家可歸的學(xué)生,既然眼里寫著清高,那就當(dāng)一回體面的清倌人。
唐山海后來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寶珠,朝天門可能永遠(yuǎn)不會醒來。
那天,當(dāng)唐山海從朝天門身上取出兩顆彈頭時,寶珠靜靜地推門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鮮奶。在涌進(jìn)門口的那堆陽光里,唐山海有點詫異,他提著兩只血淋淋的手,看見擠進(jìn)屋子的風(fēng)吹拂起寶珠手臂上那排細(xì)柔的絨毛,讓他止不住想起一片飄揚的蘆花。
唐山海就那樣盯著寶珠,讓她覺得有點羞澀。她說你不要想多了,這是梅花鹿的奶。這幾天里,你朋友一直喝這個。唐山海想了想,說,是你想多了。她的臉就再一次騰地紅了起來。
朝天門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條腿已經(jīng)廢了。他一次次地敲打沒有知覺的腿部,感覺拳頭像是落在一截枯死的樹干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朝天門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想是因為他覺得失去一條腿的人還能不能算是一個特工?后來黃昏悄無聲息地逼近,他終于在黑夜正式來臨以前,開始想起半個月前從戴老板那兒直接領(lǐng)走的任務(wù)。
朝天門和一名軍統(tǒng)局本部的同事是在半個月前離開的重慶,按照戴老板的指示,此行的目的是除去上海灘一個赫赫有名的青幫頭子,因為對方和上海派遣軍司令官松井石根走得很近。兩人在福州路上等候了一個星期,因為聽說那人看上了這里新來的寶珠小姐,連續(xù)四晚給薈芳閣送來了親筆簽名的局票。而就在登報尋找唐山海希望接頭的當(dāng)天夜里,朝天門卻發(fā)覺同事蔡公子想要私吞一筆活動經(jīng)費而從此在上海灘蒸發(fā)。同事之間的一場爭執(zhí)發(fā)生時,蔡公子首先開了槍。第一顆子彈,是落在朝天門的膝蓋上。接下去的一顆,就幾乎貼上了朝天門的心臟。
朝天門要除去的漢奸是叫張大林,他是青幫中的通字輩。唐山海曉得的,那是一個在上海灘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角色。
2
唐山海決定,在薈芳閣多住幾天。無非是又一場等待。
薈芳閣的后院有一塊狹小的草地。唐山海那天果然見到了一匹半人多高的梅花鹿。正是雨過天晴的時候,寶珠小姐在給梅花鹿擠奶。之前,她將一些青草連同采下的嫩柳葉一起,送到母鹿的嘴里。在植物清新而好聞的氣息里,寶珠說,她給母鹿取了個名字,叫約翰。
就連寶珠自己也想不清楚,她怎么就在上海城里邂逅了這么一頭母鹿。她是在去年11月初的一場炮火后與它不期而遇的,那時約翰的背上一片焦黑,兩只鹿角頻頻顫抖,眼中像是噙滿了淚。
如果不是約翰在寶珠看了它一眼離去后發(fā)出兩聲凄惶的哀鳴,寶珠或許也就將它留在了蘇州河畔的那個黯淡的黃昏里。在約翰的哀鳴聲中寶珠又向前走了三步,然后她站定了,回過頭去看到的是約翰柔弱的目光,這讓寶珠堅定地走回約翰的身邊,低下身子摸著約翰的鹿角說,我?guī)阕摺?/p>
后來的一天,唐山海碰巧在《申報》上看到了一則消息:幾個月前的11月2日,上海市立動物園為避免遭受炮火之災(zāi),決定將所有動物通盤轉(zhuǎn)送至法租界內(nèi)的夏家宅公園。唐山海想,約翰應(yīng)該就是消息中提起的在轉(zhuǎn)送途中走失的動物。
麗春記得,那段日腳里,他們在薈芳閣里沒完沒了地打麻將。萬金油原先什么也不懂,他花去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總算搞清楚一副麻將到底有哪些牌,每次開局時手上又需要抓幾張,然后才知道什么是吃碰,什么是杠。萬金油的牌疊得歪歪扭扭的,抓起一張想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出,最終又猶豫著收回。那樣子,似乎他舍不得一根價值連城的金條。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有十天。但薈芳閣卻再也沒有收到過張大林叫局寶珠小姐的局票。倒是朝天門,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從灰頭土臉被養(yǎng)得白胖紅潤,一頓竟然能吃三大碗面。聽著他稀里嘩啦吸面條的聲音,唐山海站在他的面前無聲地笑了。朝天門吃得滿頭大汗,他吃完一碗面時抬起頭來,看到了唐山海無聲的笑容。唐山海說,你真能吃。
上海的道路長得就像朱家?guī)齑妍惔杭议T口的河網(wǎng),橫來豎往交叉著,像棋盤上的格子。從跑馬廳往南,過了法租界上的愛多亞路,麗春眼里便出現(xiàn)了那條東西向展開的華格臬路。它其實很不顯眼,頂多一條褲腰帶那么寬,也像一條褲腰帶那么短。麗春那天給唐山海打著傘,兩人很像那么一回事地聊著這個春天的雨,仿佛是一對喋喋不休、令人厭煩的新式文人,直到那塊180號的門牌清晰堅定地走進(jìn)他們的眼里。
就在前一晚,唐山海讓麗春潛進(jìn)了薈芳閣的賬房。在堆積如山的賬本里,麗春后來找到了張大林簽名的那四張業(yè)已作廢的局票。等他攀墻回到朝天門養(yǎng)傷的那間包房后,唐山海不假思索地挑揀出四張局票中的一張,指指上面的地址。麗春和萬金油怎么也讀不出第三個字,唐山海說,那你們就把它當(dāng)作華格×路。但麗春卻聽成了“劃個叉路”。他說哥你這么一說,這條路就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麗春記得他那天將局票送回賬房后,在院墻下碰到了給約翰洗刷回來的寶珠小姐。寶珠很驚奇,這掛滿夜色的角落怎么就突然冒出一個四肢晃蕩的麗春來。麗春抓著耳皮說,我哥讓我過來告訴你,我們明天要走了。謝謝你,還有約翰。
寶珠不明所以地點頭。事實上,她哪里會曉得,麻將桌前的唐山海已經(jīng)對張大林失去了耐心,他奇怪張大林怎么就安靜得像一只烏龜?
180號有著兩幢看似完全相同的小洋樓,那扇高聳的鐵門一直緊鎖。麗春后來知道,西邊的那幢小洋樓,是屬于一個姓杜的先生,他是青幫中的悟字輩,許多年前就與張大林結(jié)拜了兄弟。而與它互為相通的東邊那幢,就是唐山海想要看一眼的張公館。
唐山海那天在雨傘下點起一根煙時,趁機埋頭掃了一眼戒備森嚴(yán)的張公館。他并且告誡麗春不要四處張望,眼睛看著前面的路。麗春后來在這條肅靜得如同死去的路上看到許多眼神飄忽的路人,他們都站得歪歪斜斜,起碼有一只手是插在綢布短裝的衣兜里。那樣子,仿佛他們是漫不經(jīng)心栽種在那里的一棵飄搖的樹。
唐山海就是在這時確定,華格臬路是張大林的一片天,他沒有任何機會下得了手。
朝天門在當(dāng)天下午登上了回去重慶的江輪。江水拍打著堤岸,汽笛聲在陰郁的天氣里徘徊,那聲音就盤旋在江面之上久久不能散開。此前,唐山海同朝天門講,真正成為累贅的并不是他那條不聽使喚的腿。而是他還活在上海這件事實。一旦蔡公子碰見你,保不定就把這消息賣給了張大林。
此時,汽笛又響了兩聲,朝天門拍拍那條不爭氣的腿,一高一低地踩上了甲板。
3
我是麗春。我記得我們在那年4月里送走朝天門后,我哥唐山海回到秋風(fēng)渡石庫門時同我和萬金油說的第一句就是:看來我們只能打人黑幫,才能解決張大林。他后來走上前,使勁捏了捏我不再瘦弱的胳膊,說,以后不管他是宋威廉還是王威廉,直接用拳頭把他打趴下,他不磕頭都不行。
我說哥你說了算。
上海的戰(zhàn)事打響后,我在短短的幾個月里足足長高了八厘米。就像唐山海說的,日本人炸開的炮彈將麗春的身子給撐開了。我想,要是剃刀金和花貍還在,相信他們肯定不敢認(rèn)我。
寶珠小姐也不把我當(dāng)小孩看,雖然她比我大兩歲。她說看得出,你們不是一般人。
寶珠小姐的眼光不錯,那么清澈,令我記憶深刻。
1938年的7月炎熱無比,唐山海帶著麗春和萬金油走進(jìn)了張大林開設(shè)在滬西的“黑森林”地下賭拳館。兩個袒胸露背的俄羅斯彪形大漢將門打開時,唐山海迎著里頭開放的冷氣抖了抖汗?jié)竦囊律?,露出他那久違的細(xì)碎笑容。萬金油卻突然將自己抱緊,癟著嘴角說真他媽冷。等他說完,麗春便聽見館場中心的拳臺那邊響起幾下沉悶的打樁聲,就連腳下的地板也跟著抖動起來。僅僅是幾秒鐘的鴉雀無聲,整個拳館就像扔進(jìn)一顆手雷的老虎灶般炸開了。山呼海嘯中,有人蹦跳,有人吹哨狂呼,也有人跌坐地上叫苦連天。一排排升騰的熱浪和剛剛離開出風(fēng)口的冷氣迎面撞上,將那些唾沫橫飛的污言穢語頂在了半空中。麗春看見,拳臺聚光燈的四周,擠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像是扔在南市水果攤前的一堆爛蘋果。
唐山海朝開門的大漢勾了勾手指,等他低頭靠近時,說,叫你們老板過來。
滿頭金發(fā)的大漢挺起肚皮渾濁地笑了,他抓了一把灰黃的胡子,用滿嘴的俄羅斯口音說,你知道老板是誰嗎?唐山海也笑了,他說難道是你們的沙皇?
那天的后來,唐山海扔下在生死書上簽字畫押的毛筆,敲敲那兩個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的俄羅斯人的胸脯,說,告訴你們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接下去的三天,想都不用想,直接買我贏。
在麗春的一生中,將會永遠(yuǎn)記得唐山海的第一次上場。他還是穿著那件潔白的襯衫,只是將下擺扎進(jìn)了寬大的栗色牛皮帶里。唐山海走到拳臺中心,在聚光燈下向四周抱拳致意。此時,他的對手也一個大步跨到了臺前。麗春覺得,唐山海站在臺上多少顯得有點矮小。但唐山海并沒有理會觀眾席上對他零星吹起的幾聲泄氣的口哨聲,他抖抖身上的關(guān)節(jié),又扭了一下脖子,似乎是將腳底踩實后,便對沖上前來的對手勾了勾手指。
麗春顧不上擦去滑落到眼角的兩滴冷汗,他突然感覺拳臺變得很遙遠(yuǎn),整個世界像掉進(jìn)了一口水井。在陌生的井底,他聽見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動。
洪亮而清脆的鐘聲敲響時,對方的拳頭便像一排砸墻的榔頭,裹挾著呼呼的風(fēng)聲將唐山海四處包圍。唐山海不慌不亂,晃動著腦袋一直躲閃,腳下退讓的步點仿佛是踩著兩片輕飄的樹葉。有那么一刻,麗春看見唐山海跳躍的目光從自己的額頭掠過,他將嘴角牽動起,好像對麗春笑了笑。麗春似乎到這時才回過神來,然后他就看見唐山海在躲過一輪流星錘般的右直拳后,輕巧地側(cè)過身子。就在蹲腰之際,唐山海卻抓住空當(dāng)猛然送出一記沖天拳,重重地落在了對手的下巴上。
這是唐山海的第一次出拳,麗春看見,頓時有兩顆牙齒帶著一團(tuán)血珠飛濺起來。此時,可能是電力不足的聚光燈卻有氣無力地閃了一閃。
萬金油后來破天荒地點起了一根香煙。他將兩片嘴唇嘬成一個圓,朝著香煙送去,好像他是一條在水底呼吸的魚。但煙霧只是停留在萬金油的口腔里,他架起二郎腿,對著麗春吐出一排女人腰肢一樣妖嬈的煙圈。麗春覺得,萬金油這副吞云吐霧的樣子真是難看死了。
萬金油眨了眨眼,對麗春說這一下要發(fā)財了!隨后,便發(fā)出一陣連綿的咳嗽聲。
這一天里,先后有三個拳手被唐山海打趴下,所以買押下注的萬金油也就連贏了三場。
唐山海最后一個離開拳臺時,頭頂?shù)木酃鉄粼俅伍W了一下,讓他身上那件被汗水澆濕的襯衫顯得分外透明。拳臺下,麗春透過唐山海的襯衫,看見他胸前和腹部的一塊塊肌肉連綿起伏,依舊斗志昂揚。麗春突然覺得那成排的腹肌,很像是厚實的丘陵。
這天,吳淞口貨運碼頭的姜大牙在拳館門口將唐山海攔住,他提著一根牙簽,滿腹心事地挑去塞在牙縫里的幾粒碎核桃,說,唐先生明天還來嗎?
姜大牙的確長著一排碩大的牙,中間有兩顆還是純金的,所以他笑起來的時候滿嘴金光閃閃,仿佛是在傍晚的湖面灑了一層昂貴的夕陽。唐山海看了一眼站在姜大牙身邊的俄羅斯門衛(wèi),看見他正蘸著口水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鈔票,然后才扭頭對姜大牙說,你今天肯定押錯了,賠了不少錢。姜大牙又一次張嘴,依然露出兩顆金牙,他說我是想提醒唐先生一句,你簽的生死狀是三天。等他說完,唐山海已經(jīng)推開那扇笨拙而厚實的鐵門,留在他眼里的只是一個不想同他多講話的背影。
黑森林拳館的門外,是另外一番世界。唐山海的眼前天光明亮,七月里的蟬聲響成一條熱鬧的聲音的河。唐山海瞇了瞇眼,他突然覺得,陽光照進(jìn)了他咯咯作響的骨頭。
唐山海和麗春、萬金油是踩著三輛腳踏車來到黑森林的,但在回去的路上,唐山海卻在街邊把那腳踏車給扔了。沒過多久,少年麗春就扶著萬金油的肩跨上了一輛嶄新的摩托車。萬金油插上鑰匙,還沒來得及催動油門將車子發(fā)動起,麗春卻聽見身后突然響起一陣壯觀的轟鳴聲。等他回頭時,另一輛摩托上的唐山海就如一匹蓄勢多時的野馬一樣沖了出去。麗春看見,一團(tuán)濃煙在陽光下轟轟烈烈地飄揚起。
一個多月后,麗春才曉得,那天在拳館里偶爾閃爍的并不是頭頂?shù)木酃鉄?,而是姜大牙的一個手下按動照相機快門時的鎂光燈。
麗春并且聽人說起,姜大牙是替張大林照看著吳淞口貨運碼頭的煙土生意。但姜大牙現(xiàn)在心不在焉,他的興趣顯然已經(jīng)離開了碼頭。他成了黑森林里的???。
4
姜大牙在一天上午按響華格臬路180號東邊樓前的門鈴時,鐵門里兩頭純種的德國狼狗便憤怒地吼叫起來。他后來在女管家黃忠貴的帶領(lǐng)下走向了主人設(shè)在二樓的書房。這是一幢寬敞得超乎想象的洋房,姜大牙頓時覺得眼睛不夠用了。黃忠貴則和他相反,雖然不怎么抬頭,卻在身上長滿了眼睛。黃忠貴這天用身后的目光看見,姜大牙進(jìn)門后仍然提著一根牙簽,一路上搖搖擺擺,身下那條肥大的黑綢長褲則因為吃滿了風(fēng)而像一面招展的旗。
時間正好接近上午的9點,張大林剛剛喝下一碗現(xiàn)磨豆?jié){。景德鎮(zhèn)專窯燒制的青花瓷碗一片晶亮,他將空碗擱下的那一刻,仆人向他遞上了兩片切工精細(xì)的花旗參。張大林垂眼。卷起長衫兩邊寬大的袖口,讓純白棉布的襯里翻口正好露出四寸寬。然后他才伸出手,接住參片后有條不紊地含進(jìn)了嘴里。
張大林細(xì)嚼著參片,在一陣熟悉多年的甘苦味中,將頭靠上背后那張高大的紅酸枝木座椅上。待他雙目微閉,攤開掌心活動起手指時,仆人便打開桌上的一個楠木盒子,從里頭抓起一對景泰藍(lán)保健球,給他掌心那里送了過去。足有百尺寬的書房內(nèi),隨即響起保健球的碰撞聲。張大林揮揮袖口,仆人就像倒退的潮水一樣,悄無聲息地躬著身子退了下去。
黃忠貴的敲門頗有儀式感。她面對木門站定,伸出兩個指關(guān)節(jié),不急不緩又不輕不重,在間隔同樣長的時間里敲了三下。里頭并未傳出聲音,姜大牙只是看見貓眼旁的一盞綠燈閃了閃,黃忠貴便敞開了那扇設(shè)計成里開式的木門。
姜大牙這天說起的話題天上地下,有些不著邊際。張大林始終幽暗著眼,令他感覺后背漸漸爬上了一群細(xì)小的螞蟻。他后來掏出幾張照片,指著其中的同一個男人說,他姓唐,昨天和前天在老爺?shù)暮谏秩^連贏了六場。
張大林的頭還是靠在那張紅酸枝木椅上,他忍了很久,卻還是打了一個悠長的哈欠。又聽見姜大牙說,老爺你得治治他,上海灘不能讓一個小赤佬風(fēng)頭太健。
張大林坐直了身子,將保健球交到姜大牙的手里,終于吐出一句說,他要是愿意跟我的狼狗比一場,我出五萬,買他輸。
姜大牙覺得這一趟沒自來,而且在話音里他聞到了一股來自大洋彼岸的參香味。這種味道,他曾經(jīng)在給一艘停泊吳淞口的英國游輪開艙驗貨時聞到過。他記得那些西洋參是和煙土堆放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陽光下久遠(yuǎn)暴曬的異域泥土味。
黃忠貴是在送走姜大牙后徑自回到二樓書房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身的黑色衣褲打扮。但在張大林的眼里,她臉上那抹深思熟慮的陰郁,反而與書房中的橘黃色地毯交相輝映。張大林覺得,這個女人的面容和身材看似一幅漫不經(jīng)心的畫作,卻有著格外別致的風(fēng)韻。所以無論她是怎樣的衣著和心情,他始終是百看不厭。
張大林至今還會偶爾回想起三年前在福州路上的薈芳閣里第一次見到黃忠貴時的情景。那時,她和現(xiàn)在一樣年輕貌美,卻比身邊所有的女人都要淡定沉著。只不過,她那時還是叫金鑲玉。那天,張大林酒意微醺,眼光飄忽地說,你可以嫁給我。金鑲玉用雙手暖護(hù)著一個酒壺,眼睛還停留在那個空掉的酒盅上。但她知道張大林沒有醉,所以在給酒盅再次滿上時,輕啟著朱唇說,其實我更喜歡當(dāng)老爺?shù)墓芗摇?/p>
第二天的傍晚,金鑲玉搬進(jìn)了張燈結(jié)彩的張公館,她在仆人的護(hù)擁下給張大林倒了半碗清茶。
張大林掀起碗蓋,仔細(xì)地吹了一口。像是過了很久,他才對著豎立在堂前的上百號門生和一眾妻妾說,從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女人,也是這幢樓里的大管家。
也就是從這天起,金鑲玉只停留在了薈芳閣姑娘們的記憶里。而那三個字,也只能從張大林的嘴里再次叫出。白天黑夜進(jìn)出張公館的上上下下,或是對她笑臉相迎;或是站立兩側(cè)默然垂首,眼里只有自己的鞋尖。金鑲玉記得張大林曾經(jīng)豪爽地大笑,他說這一改,里里外外的,黃金和貴玉在你身上都齊了,咱們張公館也就日益昌盛了。
那天,回到書房的黃忠貴看了一眼桌上的幾張照片,上前按揉起張大林那兩片日漸消瘦松垮的肩膀。她隨后的聲音聽起來像飄在一個舞臺上:姜大牙越來越不像話了,上樓時,走路都不看路心。
張大林扭頭,拍拍落在肩膀上的那只手,說,我還以為他是來同我說說碼頭上的煙土生意的。
5
唐山海認(rèn)得黃忠貴腳下的那條狼狗,它的左耳處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白色皮毛。在華格臬路的180號,它被一條粗大的鏈子拴著,嘴里吐出一片血紅的舌頭,就躺在那排黑漆包裹的鐵欄桿下。
唐山海的眼在四周觀眾席上搜尋了一番,似乎并沒有見到前來觀戰(zhàn)的張大林。他知道張大林是瘦小的身子,下巴尖尖,有著滿頭銀白色的稀疏短發(fā),就連兩條彎月般的眉毛也是如月色般的白皙。所以上海人私下叫他為白狐。但因為張大林屬虎。所以場面上更多的人巴結(jié)他為虎爺。張大林喜歡他們的那句風(fēng)雅趣話:虎嘯于林。
黃忠貴牽著那條名叫小白的狼狗,施施然來到唐山海的面前,看了他好久以后才說,唐先生,你太年輕了。真是可惜。
唐山海陰著一雙眼睛說,我活夠了。
黃忠貴說,你確定你不想改變主意?
唐山海說,我記得生死狀里簽的是三天。
黃忠貴有一種感覺,這個眼神中并不退縮的男人可能不是愚蠢,他或許還真的是一條漢子。只是有點可惜了,他會輸在來到上海灘還要堅持說話算話。
但令黃忠貴更為驚奇的是,薈芳閣的那個寶珠小姐這時卻從人群中一汪清泉一般冒出來。她給唐山海送上了裝在搪瓷杯里的一杯鮮奶,眼里的關(guān)切像是飄動在風(fēng)雨中顫抖的柳葉。黃忠貴斜了寶珠一眼想,幸好今天虎爺沒來。
張大林最后一次叫寶珠小姐的局是黃忠貴親自上門送去局票的。但黃忠貴那天卻在薈芳閣門口邂逅了一場槍戰(zhàn),她并且透過車窗,在雨絲飄搖的夜色里看見了樓上燈籠下的寶珠小姐。所以那天她回去后站在一幫到家來訪的東亞共興商會的日方董事背后,對張大林輕聲說,我隱隱感到她身邊有一縷淡淡的血光,你還是把她給忘了吧。聽完黃忠貴的這一番耳語,張大林稍微有一些落寞,但他從不對黃忠貴表現(xiàn)出一絲的不滿。就連臉上的那抹不悅,也是稍縱即逝。
在黑森林拳館放長小白脖頸上那根鏈條的一刻,黃忠貴想,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茫茫人海,也有著另一種狹窄與局促的上海。
我是麗春。我不敢看接下去要發(fā)生的一幕,雖然唐山海還是對我笑了笑,他說晚上一起吃花江狗肉。我沒有心思聽他說笑,心想這快要熱死人的上海,去到哪里找狗肉。
萬金油在四個口袋里摸來摸去也沒摸出半根香煙,所以我很及時地說,我去給你買,我曉得的,你要李香蘭煙莊的大勝利牌。事實上,我是想從拳臺前離開。如果可以,我想拉著唐山海一起離開。
萬金油胡亂抓出一把鈔票,卷成一團(tuán)塞進(jìn)我的手里,他說他腦子有點亂。萬金油現(xiàn)在有的是鈔票,他富得冒油,可以買下一輛卡車。但我卻痛恨手里的這一團(tuán)臭汗淋漓的鈔票。
我走到黑森林拳館的門口,好不容易從兩個鐵桶一樣的俄羅斯門衛(wèi)的肩膀里擠出。也就在這時,拳臺上響起了一陣德國狼狗的狂吠聲,所有的觀眾像是燒開的海水般沸騰起來。我背對著拳臺,不敢回頭,胸中涌起一陣莫名的心酸。那時,我不知道寶珠小姐是在哪里。
6
唐山海的身上被狼狗的利齒撕開幾條口子,臉上的幾道血印像是爬上了幾條蚯蚓,這讓聞到血腥味的小白更加張狂。
小白喘著粗氣,目光兇狠,口水從它舌尖滴滴答答落下。它陰郁低沉地勾著一雙狼眼,狼視了唐山海很久以后,突然猛地一躥,縱身躍向唐山海。唐山海一個鷂子翻身,穩(wěn)穩(wěn)地落在另一側(cè)。小白的獠牙像是兩把尖刀,一口咬斷了拳臺邊的那條攔繩。但是還未等它轉(zhuǎn)頭,唐山海瞬間送出的凌空飛腿已經(jīng)向它踢去。小白的身子像一只被風(fēng)吹起的塑料袋一樣飛出一段距離,嗚咽著滾落在拳臺上,站直身子后甩甩腦袋踉蹌地退了兩步,像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酒。
唐山海扯下那件襤褸的襯衫,一咬牙將它撕裂成兩段布條,扎在了兩根肌肉暴凸的臂膀上。血很快將它們映紅。
萬金油被漸漸擁向前的人群擠到了身后,他一直沒有等來麗春的香煙。直到觀眾席上再次群情激憤時,他看見唐山海已經(jīng)將小白壓在了身下。就在小白吼叫著掙扎時,唐山海翻上了它的身子。他像是騎著一頭猛虎,一只手死死按住小白的后腦,讓它的血盆大口無法再次張開;另一只手則揮舞起拳頭雨點般地重重落下。
黃忠貴搶過工作席上的木棒,在人群中四處尋找那面被推倒的銅鑼。唐山海就是在這時將頭抬起,他看見了黃忠貴那雙慌張的眼,于是將落在空中的拳頭收住。黃忠貴想,如果唐山海再補上一拳,小白可能就不行了。
還未等銅鑼敲響,唐山海就在拳臺上站起,兩只拳頭松開的那一刻,許多狗毛在壓倒全場的寂靜中飛舞起來。唐山海蹲下,在黃忠貴的眼里摸了摸小白的脖頸。
麗春已經(jīng)忘記了他為何會站在俄羅斯人的身后,也無法回想起他答應(yīng)過萬金油的那包香煙,他只是看見萬金油在人群的另一個角落歡呼。并且朝他吹了一聲尖厲的得意揚揚的口哨。
黑森林外突然沒理由地下起一場淅淅瀝瀝的雨,唐山海光著膀子走到天空下。當(dāng)然那是后來了,后來雨水洗刷著他的每一處傷口,讓那些新鮮的血漸漸化開,像是在他身上攤開了一幅剛剛完成的梅花圖。
黃忠貴抱著奄奄一息的小白上車時,看見唐山??缟夏ν熊囷L(fēng)馳電掣般地離去。黃忠貴一直望著那個背影在自己的視線里遠(yuǎn)去,有那么一刻,她恍惚覺得,唐山海是一匹突然消失的野馬。
福州路上的薈芳閣在當(dāng)天夜里迎來了姜大牙和他的一幫歪歪斜斜的手下。姜大牙說,叫你們的寶珠小姐出來,我也要喝她的鮮奶。但是姜大牙并不知道,樓上的寶珠小姐正在打著一局上海麻將,和她一起抓牌的,還有唐山海、麗春和萬金油,他們原本是來給寶珠小姐送回那只裝奶的搪瓷杯的。
寶珠后來還是猶猶豫豫地去了姜大牙的包房,因為唐山海摸著手中的牌說,你過去。
就像麗春后來聽說的,姜大牙可能是死到臨頭了。寶珠端著茶水和果盤走進(jìn)姜大牙包房的那一刻,黃忠貴也正在趕往薈芳閣的路上。離開張公館的二樓書房前,張大林翻看著一本賬簿對她說,我不想再見到那張臉了,最好把那兩顆金牙給我?guī)Щ貋怼?/p>
將近二十年了,包辦上海的煙土生意一直是張大林和他的隔墻鄰居,也是拜把子兄弟杜先生最主要的財源進(jìn)項之一。為此,他們注冊了一家三鑫公司,多金的意思。上海淪陷后,張大林更是扶搖直上,作為“新亞和平促進(jìn)會”的會長,煙土返銷賺來的滾滾銀兩,為他替日軍收購棉紗、煤炭、藥品等軍需物資提供了足夠的財力保障。
在吳淞口碼頭卸貨的煙土。是由巡捕房一路開道護(hù)送至法租界倉庫的。但從3月份起,賬簿上的進(jìn)項卻足足少了兩成。在三鑫公司高層,姜大牙監(jiān)守自盜的傳言已經(jīng)在當(dāng)天的董事會議上被擺上了桌面。
姜大牙在這天喝了不少的酒,他和一名新上門的煙土買家美滋滋地臥躺在煙榻上,彼此說道起上海灘的一些新鮮事情。
寶珠給他們各自倒了一盅剛剛泡上的祁門紅茶,又?jǐn)[上了切好的冰鎮(zhèn)西瓜,還有核桃和山楂片。姜大牙始終盯著低頭忙碌的寶珠,等她將那碟核桃推到自己眼前時,他說怎么沒有鮮奶?彎著腰的寶珠愣了愣,在升騰起的鴉片煙霧里,她看見姜大牙露出兩顆閃光的金牙,淫邪地笑了。然后姜大牙就在煙榻上坐直了身子,看準(zhǔn)寶珠提起托盤正要轉(zhuǎn)身離去時,一雙手便從寶珠的背后伸出,抓上了她胸前的兩坨肉。
寶珠異?;艔埖睾敖衅饋?,甩出的托盤打翻了那盅熱氣騰騰的祁門紅茶。茶盅在煙榻前的小方桌上轉(zhuǎn)了一圈,啪的一聲砸碎在水泥地上。
麗春跑在最前面,他第一個踢開房門沖了進(jìn)去??匆姖M臉羞憤的寶珠抖動著手里的托盤,麗春說姜大牙你今天要倒霉了。
姜大牙坐在煙榻上,赤腳踩上自己的兩片鞋,他說哪里鉆出的小赤佬,再敢多說一句,我把你的嘴皮撕爛了。姜大牙說完,朝著麗春甩出了剛剛提起的鴉片煙槍。麗春身子一閃,那柄呼呼轉(zhuǎn)動的煙槍就被隨后趕到的唐山海接在了手里。
姜大牙愣了兩秒鐘,然后說姓唐的,今天這事情你不要插手。唐山海搖搖頭,說,我想插手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事你得跟我的兄弟商量。
姜大牙瞬間拔出褲腰帶上的一把手槍,并且上前頂住了麗春的腦門。他可能是想說,看看是你們的拳頭快還是我的子彈快。但話才說了一半,麗春就動手了。麗春抽出一把短刀,手臂一揮,姜大牙張開的嘴皮就被劃開了一道口子,一直割到了耳朵根。姜大牙翻卷的臉皮像是兩片剛剛剝開的香蕉皮。
黃忠貴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在包房的,她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并不感到好奇。剛才上樓前,老鴇在樓梯口對著她那張記憶清晰的面孔說,金鑲玉,三年不見了,你是趕來看熱鬧的嗎?黃忠貴或者是金鑲玉挽起垂落的袖口說,大姐,今天借你一個房,我們過來清理門戶。
姜大牙手捂著那半張臉,步履蹣跚地走到黃忠貴跟前,十分痛苦地說,黃管家,來得正好,你替我滅了他們。聲音滿嘴跑風(fēng),聽起來像是患上了牙疼。但黃忠貴卻突然奪過唐山海手里的那支煙槍,一把砸落在了姜大牙的腦門上。她說不要當(dāng)虎爺睡著了,他伸出一個指頭就能滅了你。
張大林在這天的董事會上聽到的另一則消息是,姜大牙在下午的人狗大戰(zhàn)中押了三萬,買的是唐山海贏。張大林看了一眼身邊的黃忠貴,說,看來他是死到臨頭了。
這天的后來,姜大牙跪在黃忠貴的跟前不住地磕頭,水泥地上蓋滿了血印。他哭哭啼啼地要黃忠貴放他一馬,說剛才買他煙土的蔡公子知道有誰在謀劃著刺殺虎爺。
唐山海頓時愣住了。但他并沒有回頭,只是讓眼光在黃忠貴肅靜得像是一塊冰一樣的臉上掠過。他記得麗春劃開姜大牙的嘴皮后,不想惹事的蔡公子就悄悄地溜向了門外。那么,到了這個時候,唐山海想,蔡公子應(yīng)該早就消失在了這一晚的夜色中。
黃忠貴給唐山海遞過一把槍,她說唐先生,你和姜大牙的恩怨今天就在這里解決吧,沒有人會找你麻煩。姜大牙如同一頭被箭射中的山豬,立刻倒在了地上。他蜷曲起四肢,全身激烈地抽搐。麗春看見,姜大牙潰敗的嘴里隨即涌出一口白沫,中間浮沉著一些細(xì)碎的山楂片。
唐山海抽出手槍中的彈匣,將它們一并交回到黃忠貴的手里。像是遇見一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那樣,黃忠貴仔細(xì)看著他,很久以后才說,你這樣心慈手軟,是干不了大事情的。
唐山海輕聲說,能干好小事就不錯了。
一個鐘頭以后,唐山海跟隨黃忠貴的身影走進(jìn)了華格臬路180號的二樓書房。書房里立著一塊碩大的屏風(fēng),唐山海聽見的聲音就是從那里頭飄出。張大林可能是在吃著一顆紅棗,所以他那嗓音在飄滿甜味的空氣里顯得有點含混不清。張大林說,一個月后,我會在上海安排一場拳王爭霸賽,唐先生要是贏了,我就將你收在身邊,前途萬丈。
唐山海安靜地退向門口。一路上,他仔細(xì)端詳著那片考究的橘黃色地毯,思緒似乎回到了一年前的南京城。和眼前的華美相比,洪公祠l號戴老板辦公室里的那片草墊子,好像多少顯得有點寒酸。那時候戴老板的聲音飄忽著傳過來,他說,殺了他!
黃忠貴親自將客人送到了鐵門口,感覺鐵欄下僅剩的那條狼狗看上去顯得有點孤單。她后來將一瓶紫藥水遞到了唐山海的手里,說唐先生的傷口需要消毒,最好明天去醫(yī)院打一劑破傷風(fēng)的針。
鐵門打開時。夜色便濃得化不開了j唐山海又聽見她淡淡地說起,老爺讓我告訴你,多謝你留了小白一條命。
7
張大林說的拳王爭霸賽其實是上海另一家“來事拳館”給黑森林下的挑戰(zhàn)書,他們的老板姓陳,叫陳來事。陳來事的黑拳館也有一個打不死的拳手,他是來自江蘇淮安的劉快手。誰也無法準(zhǔn)確說出,劉快手令人眼花繚亂的拳頭到底有多快。因為有資格說這話的,都被劉快手當(dāng)場打死在了拳臺上。所以他們說劉快手每次捏起的不是拳頭,是剛出爐的鐵球。
劉快手找不到對手,這讓喜歡來事的陳來事同他一樣焦急。冷清的拳館無人敢于上臺比拳,因為連贏兩場就要面對劉快手。陳來事不免唉聲嘆氣,他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劉快手的拳頭縫里就快要長出一把草。
劉快手對陣唐山海的大幅廣告刊登在了上海各大報紙的頭版。廣告的圖片上是兩只沖撞在一起的拳頭,引發(fā)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閃電。圖片上還有一架飛機正從上海城的頭頂飛過,飛行員和副駕駛打開玻璃窗,饒有興致地觀看著這場世紀(jì)之戰(zhàn)。他們還掏出這個月的薪水,急于要在那場比賽里下注。
《申報》的社評員感言,全上海所有的有錢人都在為這場賭拳賽蠢蠢欲動,準(zhǔn)備好的鈔票可以截留黃浦江,讓江水見錢而改道。與此同時,《大美晚報》也配發(fā)了一條短消息,說大大小小新開張的武校已經(jīng)在上海街頭遍地開花。弄堂口的少年兒童們摩拳擦掌,見人走過就吼起一陣哼哼哈哈。
張大林捧著這些報紙,嚼著西洋參含蓄地笑了。他記起五年前,自己也曾經(jīng)在上?!靶率澜纭眳⑴c發(fā)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救濟(jì)東北難民游藝會”,重頭戲則是“競選花國皇后”。那時的《申報》也打出了整版廣告:請各界激勵舞場里的愛國名花,給她們以報國的機會。一時間,上海聞人紛紛鼎力支持舞女以伴舞所得救濟(jì)東北難民及義勇軍,而他們在音樂聲中彼此通宵達(dá)旦的摟抱旋轉(zhuǎn),則成了愛國的表現(xiàn)。所謂娛樂不忘愛國,愛國不忘娛樂。就此,張大林賺大了。
唐山海那天帶寶珠去大世界游樂場坐旋轉(zhuǎn)木馬的時候,晴朗的天空飄滿羊群一樣的云朵,讓人看了滿心喜悅。這時候,他們在游樂場的門口碰見了發(fā)福的宋威廉。宋威廉還是一副有錢又有閑的樣子。正指揮著一幫手下到處張貼拳王爭霸賽的彩色海報。他后來對頭頂一幅巨大的力士香皂廣告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心想那個女人光潔的大腿怎么那樣的嘹亮和動人。就在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唐山海,就撲哧一聲笑了,舉起只有四個手指的右手說,唐先生,君子報仇一年都有點晚,你會敗得一塌糊涂。
唐山海也笑了一下,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在想天上的那朵看上去骨頭很輕的云,會不會突然一不小心掉了下來。
宋威廉現(xiàn)在叫陳來事為表姐夫,這種親戚關(guān)系是因為他的二姐嫁到了山東。他隨后從那邊的家族出發(fā),抓破腦袋畫了一張圖,繞了許多個圈后才回落到上海給牽上了。叫的次數(shù)多了,宋威廉就覺得陳來事真的是他的姐夫。
那天,劉快手就站在陳來事的那輛黑色別克轎車邊。和往常一樣,他只是潦草地看看,什么都不說,好像每一次都忘了帶上嘴。就在劉快手按響十個指關(guān)節(jié)的時間里,車窗里的陳來事記住了唐山海的一張臉。陳來事突然覺得,唐山海的脖子那么粗,背后仿佛趴著一頭牛,劉快手可能會輸。所以他拉上窗簾點起一根煙,整個下午就荒廢在了憂愁和煩惱中。
寶珠坐的那匹旋轉(zhuǎn)木馬突然斷裂開,這讓她整個身子從轉(zhuǎn)盤上掉了下來。寶珠從地上爬起,發(fā)現(xiàn)兩個膝蓋磨破了一層皮,許多血珠子涌出來,沾紅了她新買的一條花格子裙。寶珠的眼里轉(zhuǎn)動著兩滴淚。
看到這一切的麗春的心情再次變得不好了,他當(dāng)即叫來開電閘的伙計,讓他日q老板過來?;镉嬥局献有呛堑馗静划?dāng)一回事,他說老板很忙,你們回去自己汰汰,鈔票是不好退的。等他說完,麗春便一個巴掌拍落了過去?;镉嬵D時愣愣地看著撒了一地的瓜子,他想不明白剛才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這時候,寶珠看見游樂場上的許多伙計挽起袖子圍了過來。麗春嘆了一口氣,說又有一場熱鬧了。
大世界的經(jīng)理辦公室拐過兩個彎就到了,給麗春和唐山海帶路的伙計用一把小斧頭將門推開。經(jīng)理叼著粗糙拙劣的雪茄,他看上去的確很忙,正對著眼前一把攤開的撲克牌忙著給自己算命。等到最后一張牌掀開時,他無限傷心地說真他媽是晦氣。然后就拍了拍巴掌,讓外頭集合完畢的一幫手下全都擁了進(jìn)來。麗春看見略微有些晃蕩的白熾燈下一排亮閃閃的斧頭,眨眨眼睛說,哥,看來這大世界的地盤還真不小,你想不想拿下?剛剛說完,兩片斧頭就向他砍了過來。麗春急忙操起一條方凳,在唐山海若無其事的眼里干凈利落地?fù)]舞起來。
經(jīng)理一直坐在那里,等候這場打斗早點結(jié)束。但他沒有想到,唐山海突然奪過一柄斧頭,朝著辦公桌前直接沖了過來。經(jīng)理踢開靠椅,很幸運地退到了墻角。唐山海卻一個跨腿,躍上了辦公桌,舉起的斧頭瞬間落下,很干脆地砍在了他的腦門上,那動作似乎是隨手輕易地切開一個西瓜。經(jīng)理詫異地翻起眼珠,看見那片斧頭的木柄正在自己的頭頂左右搖晃,很快,血就像河水一樣漫過了他的眼角。他最后將手里的那張牌慢吞吞地蓋下,聽見唐山海好像是說了一句寶珠你把眼睛閉上。
大世界這塊地盤原來也是姓張的,所以唐山海那天第一次見到了慈眉善目一派家常風(fēng)的張大林,他看上去更像一個飽讀詩書的鄉(xiāng)賢,讓人見了就不免心里涼爽。他也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干瘦,臉上的皮膚甚至還有點粉嫩,而且藏了一個不易覺察的酒窩。張大林抬起布鞋,小心翼翼地尋找一塊可以落腳的地,似乎擔(dān)心會殘忍地踩死一只螞蟻。那一刻,二三十個剛剛聚攏的保鏢便像兩串帶魚一樣站立在了路的兩旁。一陣風(fēng)吹起,他抬頭望了一眼蔚藍(lán)的天空,感覺踏上自家的地盤就是神清氣爽,但卻仍然很不合時宜地咳嗽了一聲。這時,大世界游樂場里唯一一棵梧桐樹上的知了們開始集體歡叫起來,它們像是認(rèn)得眼底的這名男子。
唐山海也由此記得,那么熱的一天,張大林竟然還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長衫,并且將脖子下所有的扣子都扣起,仿佛他依舊是站在去年的秋天里。
張大林在保鏢圍成的狹長弄堂里走進(jìn)了經(jīng)理的那間辦公室,黏稠的血腥味讓他皺了皺眉。面對張開雙腿閉目已久的經(jīng)理,他將突然發(fā)癢的鼻頭噴了兩下,隨即便看見了墻上掛著的那幅胡子拉碴的張飛畫像。奇怪的是,他走到哪里,張飛的眼神就跟到哪里。張大林終于記起,這個面熟的張飛去年就在。
張大林稍稍用力,拔出經(jīng)理腦殼上嵌著的那片斧頭,扔在了桌上。一瞬間,張飛露出了驚恐的目光。他看見經(jīng)理頭上的血猶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噴了出來。
張大林拍了拍手,雖然并沒有拍起什么灰塵。接著張大林望向那副撲克牌說,算來算去,終究算不出短命的自己。
經(jīng)理桌和靠椅上的血很快被沖洗干凈,有幾滴粉紅的血水濺到了張飛的臉上。張大林替這個五百年前的本家擦拭干凈,這才在四處彌漫的血腥味中指指那張水珠滴淌的靠椅說,唐山海,現(xiàn)在起,你就坐在這里。有誰不服氣的,你只管把斧頭砍下去。
張大林說完,再次咳嗽了一聲,細(xì)碎的眼光便從躲在麗春身后的女子臉上不經(jīng)意地掠過。她那么眼熟,應(yīng)該是薈芳閣的寶珠小姐。他的書房抽屜里還保存著一張鉛筆畫,畫中的女子就是在薈芳閣后院里給那頭叫約翰的梅花鹿喂草的寶珠。
張大林喜歡讓人給他畫下他想要看到的,他不怎么習(xí)慣看照片。每次看見那張畫,他就隱隱覺得胸口有一頭碰撞的小鹿。
8
上海幾乎找不出一塊像樣的草地,綿延鋪展的草皮對它來說是一種奢侈,這讓麗春覺得多少有點對不住寶珠小姐的約翰。有幾次,他和唐山海只能牽著那匹花斑點點的母鹿沿著蘇州河一直走下去。風(fēng)吹得很輕,寶珠小姐總是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她有點焦急地說,你們走慢點,又不趕時間。
蘇州河里有很多從蘇州過來的小木船,船上晾曬著一家好幾口人的衣衫。他們在船板上洗衣汰菜,生火燒飯,木板支起的飯桌上擺著醬黃瓜、紹興腐乳,還有女船家剛剛炒出的幾片青菜葉子。男人端著一盞酒,仰起脖子吱的一聲咽下。這時,夕陽很凌亂地貼在水波上,風(fēng)將他的思緒和炊煙一起送遠(yuǎn)。
那天,一艘吃水很深的機船載著煤球?qū)⒑用胬玳_,麗春看見一個穿開襠褲的男孩頂著兩片油光的屁股,在船舷上撒了一泡歪斜的尿。等到男孩抬頭時,他便指著約翰興奮地叫喊起,馬,你們快看,那里有一匹馬。
約翰風(fēng)情萬種地扭頭,不知所以地望著甲板上蹦跳的男孩,它想不清楚,寶珠為何在它眼底笑成了一只彎腰的蝦米。
寶珠后來站直身子,將唐山海抓給她的一枚知了朝著那船頭上的男孩扔去。知了倉皇地叫了一聲,在即將墜落時又扇動翅膀騰空飛起,約翰在它聒噪的叫聲里定睛看它落荒遠(yuǎn)去。這時,寶珠突然很想吃一碗香甜的寧波湯團(tuán)。
同麗春一樣,普恩濟(jì)世路上那家大壺春煎餃店的老板也是姓朱,他叫朱幾。而在店里店外奔走的是他的女友沈陽。寶珠喜歡沈陽做的寧波湯團(tuán),輕輕一咬,濃香的芝麻餡便讓她的牙齒也芳香了起來。寶珠同唐山海說,沈陽其實不是因為老家在沈陽,她只是姓沈。
沈陽那天在普恩濟(jì)世路上潑了兩盆清水,并且給寶珠在街邊支起了一張小圓桌。她擦了擦桌面說,這樣比較涼快。
寶珠笑盈盈地舀起一個熱騰的湯團(tuán),在風(fēng)中蕩了蕩,便探出齒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時,令她記憶清晰的芝麻餡便熱情芬芳地涌了出來。麗春想,那股香甜可能就是寶珠心里暗暗涌動起的欣喜。似乎一直是這樣,寶珠從來不仔細(xì)地看一眼唐山海。但也只有麗春知道,寶珠似乎已經(jīng)在上海等唐山海等了許多年。所以麗春想,當(dāng)初如果沒有那個代號朝天門的重慶特務(wù),他和唐山海是否還能遇見這樣的一個寶珠?她同約翰一樣,眼里找不出半顆灰塵。
麗春舀出幾個湯團(tuán)給寶珠的碗里送去。這時候,寶珠看見一幫男人倒拖著鐵棍,鐵棍在地上摩擦發(fā)出金屬混沌的聲音,惡狠狠地朝著他們撲了過來。
唐山海眼見著寶珠的額頭突然爬上了一層烏云,他就知道自己接下去沒有時間吃湯團(tuán)了。于是抽出腿腳,對準(zhǔn)煤爐上一鍋燒開的水,轉(zhuǎn)過身后直接踢了過去。
原來,宋威廉就站在街道的另一旁。他單手叉腰,另一只手上提著一把嶄新的左輪手槍,仿佛他是電影里一名威風(fēng)凜凜的快槍手。他將左輪手槍舉過頭頂,讓它映照出一片金色的夕陽,擺出一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樣子,仿佛是在宣布,唐山海,我決定今天就要報仇。話剛說完,他的那把槍卻不爭氣地走火了,他于是被自己嚇了一跳。子彈打在樓頂?shù)囊粋€窗臺上,宋威廉看見,有一盆碎裂的仙人掌很不情愿地在空中掉落下來。
宋威廉那天帶來的打手,麗春哪怕用上他和唐山海所有的指頭也數(shù)不過來。他們看上去像一群交頭接耳的甲殼蟲,熙熙攘攘地擠了過來。仿佛只要每人踩上一腳,就能把麗春和唐山海躡成肉醬。鐵棍成群結(jié)隊地在水泥地上拖動時,火星四濺,這讓梧桐樹上的那排知了也很識趣地安靜了下來。麗春看了一眼唐山海,聽見他細(xì)細(xì)地對麗春說,你帶寶珠小姐先走。但麗春卻笑了,因為他記得唐山海說過,無路可退時,只管閉上眼睛筆直往前殺出一條血路。所以他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宋威廉你這么愛骨頭抽筋,我今天就成全了你。
唐山海在第一時間里就放倒了幾個敢于一路爭先的對手,奪過來的鐵棍在他手上揮舞得密不透風(fēng),仿佛在四周給自己圍上了一面銅墻鐵壁。麗春想,如果那時下起一場雨,唐山海應(yīng)該不會被淋濕。唐山海也覺得麗春如同一頭出籠的猛虎,他想不到這小子現(xiàn)在也會這么野蠻。但他隨后就發(fā)現(xiàn),對手的一根鐵棍掄下時,正好撞在了麗春的腰上,麗春向前打了一個趔趄。唐山海于是提起手上的那根鐵棍,像是一把漁叉那樣朝著麗春身后的那名打手投了過去,鐵棍利索地插進(jìn)了打手的脖子。
宋威廉雙手舉著那把左輪槍,不住地晃動。內(nèi)心里,他其實對唐山海的這一次出手也由衷地佩服。但他知道,接下去他有的是時間,而且自己口袋里還有十二發(fā)子彈。他愿意等唐山海打得氣喘吁吁了以后,再一顆一顆分清楚地送出那些子彈。那么,唐山海今天就起碼可以死十次。這么想著的時候,宋威廉就把一顆懸起的心給放下了。他干脆將手槍收起,讓另外一只手重新叉回到了腰上,并且突發(fā)奇想,如果這時候能和去年的上海南站一樣,他的手里也有一個來自浙江奉化的水蜜桃,那可真是太好了。
麗春開始有點招架不住時,那個蒙面?zhèn)b就在宋威廉心花怒放的眼里突然出現(xiàn)了。他沖進(jìn)那群耀武揚威的打手中間,如同開著一條船。所以那幫人就在碰上甲板后一個個應(yīng)聲倒下了。宋威廉無比驚愕,再次舉起那把手槍時,卻突然忘記了這把手槍是否有保險。但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慌亂,所以就靈機一動,直接抬起槍口對準(zhǔn)蒙面人說,有種你把那塊遮羞布給撕下,讓我看看你是誰。
樹上的知了就是在這時重新聲嘶力竭地叫喚起來,宋威廉看著地上哭喊成一堆的手下,開始感覺心煩意亂。
因為宋威廉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所以他后來沒怎么操控好,一不小心就讓手槍掉落在了地上。宋威廉猶猶豫豫地不知如何是好,最終想起四個字:奪路而逃。麗春撿起那把手槍,讓送出的一顆子彈朝著跑得很難看的宋威廉追了過去。宋威廉像一只筋疲力盡的狗,趴在地上說出了他這一生最后一句話,我老早就曉得你會打中我的。他最后把自己的那具尸體慷慨地留在了普恩濟(jì)世路上,巡捕房在第二天凌晨趕到時,揮走了一群蒼蠅,將他直接扔進(jìn)了一只垃圾桶。
唐山海那天出手很快,宋威廉倒下后,他突然扯下蒙面人臉上的那塊黑布。對方只好舒了一口長氣,唐山海便記起,他曾經(jīng)在大世界游樂場的門口見到過這張臉。他記得這人那時正站在一輛福特轎車旁,對鮮活的上海不屑一顧。而令他記憶深刻的,是這人在按動所有的指關(guān)節(jié)時,手背上一排歷歷在目的猶如石灰墻剝落般的老繭。
麗春記得,那個蒙面人最終抱起雙拳對唐山海說,我就是劉快手,明天,你我會是一場惡戰(zhàn)。
劉快手在回去的路上記起三天前的一幕,那時陳來事將他叫到了辦公室里,像是憂心忡忡地說,我擔(dān)心你贏不了,這幾天我有些睡不踏實。劉快手知道,陳來事其實更擔(dān)心自己口袋里的鈔票,也懷疑掛在自己拳館門口的那塊牌匾將要不夠踏實。所以他就說,老板可以考慮押唐先生贏。陳來事就更加不開心了,他說那我還不如把這張臉塞進(jìn)褲襠里。你以為我是姜大牙?
劉快手也聽說過姜大牙的那段往事。姜大牙現(xiàn)在每天躺在硬板床的草席上,縫合好的半張臉錯落有致,像他女人旗袍前襟上的一排盤扣。一旦屋前有個風(fēng)吹草動,哪怕是經(jīng)過一只貓,姜大牙也會驚慌地坐起,嘴里吐出一股白沫說,不好了不好了,張大林派人來砍我了。沒人再記得姜大牙的兩顆金牙。
劉快手那天不知道怎樣去勸慰婦道心腸的陳來事,就只好什么也不說。但陳來事最終下定決心說,我們先把姓唐的給干掉,一了百了。劉快手裝作什么也沒聽見,靜靜地轉(zhuǎn)過身子,離開了那間雜亂的辦公室。他知道,那時連旁邊的宋威廉也對他一陣失望。宋威廉冷冷地說,姐夫你看他有什么了不起,膽小如鼠。
劉快手一路低頭地回到了自家門口,那是陳來事幫他租的一間房子。月色如霜,照出他一襲寡淡的影子。屋內(nèi)的唱機隱隱傳出黎明暉的一支童聲小曲,咿咿呀呀的歌詞正是她父親黎錦暉寫下的: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fēng),吹個不停。微風(fēng)細(xì)雨,柳青青,哎喲喂,柳青青……他知道,此時他的女兒毛毛已經(jīng)在這首催眠般的曲子里和妻子一起睡著了。但他想,拳頭再大,還不如天上地下來去自如的一滴毛毛雨。
9
陳來事來了,但他并沒有因為身邊沒有宋威廉而覺得孤單。張大林也來了,和他一起走向包房的是對著過道兩側(cè)一路抱拳的杜先生。杜先生號稱“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但他還是說人這一生要吃三碗面,人面、場面和情面。其中的情面是最講究的一碗,因為錢財是花得光的,交情是用不光的。
黃忠貴給張大林和杜先生拉出了椅子,臺上當(dāng)?shù)囊宦暣囗?,一盞盞聚光燈啪啪啪啪亮起?;蛟S是因為今天多出了包房里的張大林和杜先生,所以整個水泄不通的拳館反而顯得安靜起來。黃忠貴仿佛覺得,自己是陪兩位老爺過來看一場電影。但她始終希望,這場電影晚點開場,哪怕是草草結(jié)束也行。
上海人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場名為世紀(jì)之戰(zhàn)的黑拳賽打得天昏地暗,打出了黑森林拳館的大門,一直打到了大街上。巡捕房臨時奉命過來維持秩序,警笛聲吹得一浪高過一浪。在現(xiàn)場稀稀拉拉地集合后,這些巡捕便手挽手將擁擠的人群擋在了身后,仿佛前方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泥石流。麗春看見兩個從香港遠(yuǎn)道而來的闊商拉住一個巡捕反復(fù)論理,他們說警官你憑什么推開我們,我們是花了錢買過票的。
上海的黃包車夫覺得這一回賺了,他們從四面八方拉來聞風(fēng)而動的觀光客,跑動的鈴鐺聲響成一片,一單接一單的生意讓他們累得四肢發(fā)軟,所以車錢很快就漲價了。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兩個全身濕漉的男人又一步步從大街上打回拳館去了。地上留下一汪水,仿佛老天只是對準(zhǔn)他們倆灑了一場雨。這時候,天真的黑了,一個下午就在拳頭聲里過去了。
回到拳臺的唐山海凌空一躍落到了劉快手的跟前。唐山海捏緊拳頭一個虛晃,就在劉快手扭頭躲避的一剎那,他的千斤神腿隨后就向劉快手的下盤掃了過去。
劉快手終于倒下。他真想就那樣一直躺在拳臺上,不愿有人將他叫醒。在他疲倦的眼神里,失魂落魄的陳來事一陣沮喪,像一只被雨淋濕的公雞。
張大林帶來一同觀戰(zhàn)的陳麗莎是那一年競選出的“花國皇后”的頭牌,她扭擺著開口很高的旗袍,走上拳臺給勝利者唐山海套上了一團(tuán)錦簇的花環(huán)。舞曲響起時,她本想獨自展現(xiàn)一番令人陶醉的舞姿,卻沒想到唐山海一把將她摟起。跟隨著唐山海海水一樣的眼神,陳麗莎被他深情款款地引到了拳臺中央,并且在樂曲聲中和他共舞起一曲激情四射的探戈。
唐山海的白襯衫上血漬斑斑。在舞曲突然到來的一陣鼓點聲中,他慢慢地癱倒了下去。那時,陳麗莎感覺擁在懷里的男人像是一條呼吸困難的魚,突然就從自己的手上滑了出去。
唐山海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醒來時,他感覺麗春的一張臉很不真實,薄得如同一張紙。他想坐起身子,這才發(fā)覺全身軟得像一碗剛撈起的面條。
麗春喂他喝下一碗水,唐山海覺得滿嘴黏稠,似乎還有一股腥甜味。他后來看見,旁邊的床上似乎還躺著另外一個男人。在卷土重來的夢里,他就此想了很久,終于有點清晰地記起,那可能是劉快手。于是,夢里就又出現(xiàn)了眼花繚亂的拳頭。
三天后,黃忠貴在出門前破天荒地穿上了一件細(xì)花的旗袍。面對鏡子中玲瓏且生動的身影,她自己都覺得十分陌生,仿佛那是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她后來想了想,還是將旗袍給換了下來,重新疊好,擺進(jìn)了衣櫥最底下的一層。
黃忠貴提著一盒冠生園的點心來到秋風(fēng)渡石庫門的那塊門牌下時,弄堂口真的刮起了一陣很像是秋天里的風(fēng),墻頭的一排草在晨光里松松垮垮地?fù)u晃著。她在那陣風(fēng)里整理好幾根細(xì)碎的發(fā)絲,似乎聽見全身經(jīng)絡(luò)舒展開的聲音。她很曉得,眼前這種普通又日常的光景,自己曾經(jīng)太過熟悉。
司機抓起門環(huán)重重地磕壓了兩下,黃忠貴的心里便開始有點忐忑,總覺得哪里出了什么問題。她于是又從上到下看了一眼自己,又在心里很仔細(xì)地說,這不沒有穿旗袍嗎?
麗春記得,黃忠貴那天進(jìn)門時,四處打量著眼前的屋子,想開頭說起什么又最終咽了回去。她后來雖然拉出椅子在唐山海的對面坐下,但卻又很快站起,滿臉歉意地說差點把虎爺?shù)牧硪患陆o忘了,時間不早,她得走了。
黃忠貴這天過來秋風(fēng)渡,就是為了給唐山海帶句話,張大林在等他過去當(dāng)貼身保鏢,張公館會在第二天里安排一場排場十分講究的儀式。但回去的路上,她卻反復(fù)回想起唐山海的那句答復(fù),他說也請黃管家給虎爺捎句話,我明天可能沒有時間。黃忠貴眉頭深鎖,望著車窗外木然的電車以及皮影戲一般行走的人群陷入心緒飄忽。她想這個男人為什么始終讓人出乎意料,他像是擋風(fēng)玻璃前那片沒有方向的云,四處飄蕩卻又隨遇而安。
唐山海第二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的那張床上卻沒有劉快手。他原以為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也或者是夢境修改了他的記憶。幸好麗春后來告訴他,劉快手的女兒失蹤了,醒來的劉快手一聽到消息就沖出了門外。
事實果然如唐山海所料,毛毛是被陳來事綁架了。他并且知道,陳來事記恨在心的是劉快手那天竟然蒙面出現(xiàn)在了普恩濟(jì)世路上。
黃忠貴離開后的當(dāng)天夜里,唐山海找到劉快手住的那間屋子時,看見劉快手正在門前那片慘白的月色下磨刀,身后的屋里的留聲機里若有若無地傳出一曲清淡的《毛毛雨》。風(fēng)吹落門前棗樹上的兩片葉子,唐山海伸手抓住其中的一片。
這天,麗春和萬金油也一起站在晃動的月色下。他記得劉快手一聲不吭,只是讓手指從磨亮的刀尖上走過一趟。后來,唐山海伸出的手掌便和劉快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屋子里黎明暉又唱了一次:微風(fēng)細(xì)雨,柳青青。哎喲喂,柳青青。
陳來事已經(jīng)救不了自己了,他的府上不出意料地被踏平。劉快手什么也沒說,只是沖出重重的一拳,便將陳來事打飛到了院子里的墻角處。陳來事坐在地上愣了一愣,摸了摸脫臼的下巴。他想起就在剛才,他那粉墨登場的三夫人還在客廳里淋漓盡致地唱起一句《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聲音沒完沒了的,讓他連打了兩個哈欠。但他還是聽出了一些令人唏噓的人生況味。
陳來事抓起屁股下的一把青草,笑呵呵地往自己嘴里送去,仿佛這是他要留住的最后一筆財產(chǎn)。
麗春后來聽說,陳來事是真的被打傻了。他在弄堂口穿上窗簾布修改成的披風(fēng),戴上十個假的金戒指,仿佛對生活充滿感恩的樣子。滿臉幸福地翩翩起舞。
劉快手將女人和毛毛送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站臺上,劉快手讓毛毛喊唐山海一聲干爹。毛毛只是拿一雙怯怯的眼神挖了唐山海一眼,沒有喊出聲來。唐山海微笑著蹲下身來,他緩慢地伸出手去,攏了攏毛毛的頭發(fā),將身上的一只金懷表摘了下來,掛在毛毛纖細(xì)的脖子上。金懷表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這時候唐山海說,你不喊我干爹,那我喊你一聲干女兒。
唐山海就喊了一聲,說,干女兒。
毛毛應(yīng)了一聲,她也憂傷地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劉快手留在了唐山海的身邊,他說我的命以后就是唐先生的。劉快手想,唐山海那天在拳臺上可以沒有懸念地將他打死。而且,如果沒有寶珠小姐的那碗鹿血,我也可能永遠(yuǎn)不會醒來。劉快手說。
聽了這話唐山海轉(zhuǎn)身,詫異地望向麗春,可是麗春那時已經(jīng)不在他身后。他頓時覺得,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里都跑動著約翰一雙無助的眼。后來他終于曉得,寶珠那天借走萬金油的那把短刀時,最終還是噙著兩滴淚折了回來,她將刀柄遞到了麗春的手里。麗春看了一眼床上依舊昏迷的唐山海,這才聽見約翰在窗外凄清地鳴叫了兩聲,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一片樹林里傳來。
麗春后來端著發(fā)燙的鹿血踩上吱呀作響的樓梯時,感覺那只碗異常沉重,雖然,碗沿的四周只是漂浮著一些泡沫。寶珠不敢看他,淚水漣漣地將身子背轉(zhuǎn)了過去。她后來一直在顫抖,讓麗春覺得她仿佛只是宋公園里一截剛抽出嫩芽的柳條。
10
唐山海第二次走進(jìn)張公館的那天,四周悶熱得如同一只密閉的鐵桶,讓人覺得空氣很不夠用。華格臬路上,一朵陰沉的云始終不肯離去,似乎等著有人爬上三樓后伸手將它摘下。唐山海想,一場暴雨已經(jīng)在路上。
黃忠貴走在唐山海的前面,她似乎聽清了唐山海心里的那句話,所以像平常聊天一樣地說起,是該下場雨了。
張大林這一次在書房里撤掉了巨大的屏風(fēng),他坐在一面寬闊的書桌后,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說我作惡多端,臭名遠(yuǎn)揚,我剛才數(shù)了一下,手上總共欠下了七十二條人命。就在昨天,有人要設(shè)計我,把靜安寺路上的綠燈切換成了紅燈,射出的子彈連成一片。但他們哪里知道,我的轎車是防彈的,沒有炸藥包,他們奈何不了我。
唐山海靜靜地看著張大林,耐心地等待他將所有的話都說完。他想,張大林敞開一個盒子,抓在手里把玩的那把槍始終對著自己,說明他其實還沒最終想好,是否要招自己為貼身保鏢。所以他后來憂郁地說了一句,當(dāng)保鏢太危險,我還是愿意為虎爺看著大世界游樂場。
張大林饒有興致地將一雙眼抬起,他看見窗外的那場雨果然還是落下了。所以他將那把槍很優(yōu)雅地朝著唐山海扔了過去,他說既然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就不能再選擇了。
唐山海伸手,在空中接住那把槍,隨后讓它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手掌里。他原以為這會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但就在槍到手的那一刻,他便十分清楚,槍膛里根本沒有子彈。
張大林開心地笑了,非常爽朗的笑聲有點做作,也有點夸張,撞上四周的墻壁后才紛紛掉落下,像是在那片厚實的地毯上慷慨地撒了一把細(xì)碎的銀兩。唐山海就是在這陣笑聲中心情疲憊地離開了書房。他沒想到,這個年過花甲的男人,內(nèi)心竟然如此頑強,遠(yuǎn)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在張公館,可以拿槍的,只有麗春在華格臬路上見過的那群歪歪斜斜的外圍保鏢。一旦進(jìn)了那扇鐵門,所有的人都要被搜身。哪怕是一枚剃須刀片,也要在黃忠貴的注視下慎重地擺進(jìn)一個紅木做的托盤。除非你是日本人。所以唐山海這天走出書房時,在門口等候多時的黃忠貴就伸手示意他交出那把槍。她說這是規(guī)矩,不能亂了。你也不能除外。
越過黃忠貴肩頭瀑布一樣的長發(fā),唐山海盯著窗外那場不想停下的雨,似乎看見又一個想法落空了。
11
時間過了兩個多月,張大林始終不出門。作為貼身保鏢的唐山海,白天黑夜里空提著兩片拳頭在張公館里進(jìn)進(jìn)出出。他甚至都不需要走進(jìn)二樓的書房,因為過來找張大林談事的都被搜過身,他只負(fù)責(zé)監(jiān)視。唐山海覺得,他原本的一雙手腳真的是被張大林給收去在身邊了。張大林留給他的,只是一把捏得出水的光陰。
在黃忠貴的眼里,唐山海漸漸愛上了院子里的那群螞蟻。她想,現(xiàn)在連螞蟻都比這個男人要來得繁忙,他或許恨不得揮拳砸向一堵墻。
萬金油那天在秋風(fēng)渡里喋喋不休,他說要照這樣等下去,年邁的張大林自己都要走進(jìn)棺材板了。麗春說你就少說兩句吧,你牢騷一句他又不會早死一天。唐山海巴不得把萬金油啰嗦的嘴皮給縫上,他甚至覺得萬金油的言語里有風(fēng)涼,所以目光兇狠地將一片巴掌落在了桌板上,讓一個茶杯蓋跳起后翻了個身。
麗春覺得,萬金油變了,唐山海也變了。他們怎么會如此暴躁!
此時,劉快手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他正在給淮安的家人寫一封簡短的信。他在信里對毛毛說,等過了這一陣,你爹我就回來了。你干爹最近心情不好,我對他有點擔(dān)心。真希望上海下一場毛毛細(xì)雨,讓他們都靜一靜。
張大林在這個冬天里同意了女兒的一門親事。他從黃忠貴的嘴里得知,毛腳女婿整天埋頭在古風(fēng)盎然的線裝書里,對老祖宗的眾多往事沉迷得一塌糊涂。可是一旦走到陽光下,也是提著一把折扇,風(fēng)雅曼妙得不行。張大林于是不住地點頭說好好,跟古人交往,不會有紛爭。這方面,我愿意是他的學(xué)生。
正月初五,毛腳女婿牽著張家唯一一位小姐的細(xì)腰,推推圓框眼鏡的鏡腿,對著一枝蠟梅說,上元節(jié)眼看就要到了,我想起了那些大唐的女子。一年里也只有那么一天,她們可以戴上五彩的面具,走上解除宵禁的長安城街道,一路賞燈猜謎,偷偷觀望那些儀表脫俗的翩翩少年。
張大林聽他一口氣將那些芳香撲鼻的話說完,并從女兒的眼里看見了對長安城如癡如醉的向往。便抿了一口茶說,我們可以把長安城搬過來。
可是搬到哪里好呢?
黃忠貴說,家里肯定是不行的,你這么大一把年紀(jì),瘋瘋癲癲的別讓上海人笑話。張大林說對的。又敲了一下腦門說,把黑森林騰出來。
福州路上的薈芳閣在第二天里就收到了張大林的局票,點名要的就是寶珠小姐,時間是正月十五。并且特意加了一句,記得戴上送來的面具。黃忠貴后來得知這事時,嘴里像是被一碟陳醋嗆了一口。她想,這事自己最好還是離遠(yuǎn)點。
但有些事黃忠貴還是躲不開的,比如說之前張大林和杜先生一起觀戰(zhàn)拳王爭霸賽的那間簡易房,現(xiàn)在要改造成兩位親家初次見面的酒會包廂。而聚光燈下的那個拳臺,則要改成一個戲臺。想起那些鏗鏘的鼓樂以及四處穿梭的牛頭馬面,黃忠貴不免覺得啼笑皆非又風(fēng)生水起。
寶珠后來提著那個匪夷所思的面具來到秋風(fēng)渡石庫門時,她問唐山海,會出事嗎?但唐山海卻反問了她一句,要是會出事,你覺得他們會叫你嗎?
寶珠覺得,她算是白問了。但她又想,不管怎樣,反正唐山海也會在那兒。她也想在月圓之夜里仔細(xì)看一眼這個男人。她決定一眼看個夠。
12
黑森林拳館決定要辦一次游園活動,那么大的動靜,沒幾天就在方圓幾里地里傳開了,大家都在翹首企盼。
上元節(jié)那天,夜幕還未降臨,寶珠便帶上那枚面具,抱著一臺古琴,一個人坐上了黃包車。她想,自己終于還是出局了,很多事,老天說了算。而頭頂?shù)哪瞧?,看不出有一丁點的陰沉,心儀的圓月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場了。
張大林的包間內(nèi)外,擠滿了喜慶面孔。許多受邀而來的先生小姐,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開始試戴起了面具。
一張圓桌落在包間的正北方,張大林和他的親家坐在上首。兩人捧著手里的茶碗,在一派大紅的裝點中笑容相迎。四個角落里,站立的是唐山海和另外三名保鏢。
按照黃忠貴之前的安排,包間里刀槍不入。所有的人,哪怕是身上的一枚銀元或是一把鑰匙,也要交出。黃忠貴并且加了一句,桌上的一應(yīng)器皿,都必須是瓷的,不能有半片金屬。
寶珠遠(yuǎn)遠(yuǎn)地下了黃包車,因為黑森林的門外聚滿了人流,各式小販和觀光者摩肩接踵。寶珠掏出局票走進(jìn)拳館時,一名戴著面具的服務(wù)生便接過她的古琴,徑自將她送往了那個披紅掛彩的包間。寶珠在路上羞澀地問,現(xiàn)在就要將面具戴上嗎?可對方像是沒有聽清她細(xì)瘦的聲音,也或者是根本不想回答她。
后來的事實證明,服務(wù)生是不想開口。
寶珠后來首先抬腿走進(jìn)了包間,她看見張大林瞄了她一眼,便再次低頭抿了一口茶。寶珠想,唐山海應(yīng)該就站在她的身后。所以她招招手,示意門外的服務(wù)生將那臺古琴抱進(jìn)來??墒撬龥]有想到,就在服務(wù)生跨進(jìn)門檻,踩上那片墊高的木板的一刻,整個身子便突然變得僵直,然后就急切地想要抽腿離開。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寶珠只是聽見唰的一聲,就看見一把尖刀鋒利地刺穿服務(wù)生的黑綢長褲,直直地插在了木板上。
那把尖刀在木板上晃了晃,寶珠似乎覺得有點眼熟。頃刻間,四周沖上的人手就將服務(wù)生團(tuán)團(tuán)圍在了中間。寶珠雖然看不見服務(wù)生的一張臉,但她知道,對方肯定很失望。
唐山海上前,一把扯下了服務(wù)生的面具,寶珠那時差點叫出聲來。和唐山海一樣,她也沒有想到,站在眼前一臉茫然的竟然會是萬金油。
但是萬金油沒有給唐山海留下猶豫的時間,他的一記重拳直接捶落在了唐山海的臉上。唐山海扭頭,擦了一把鼻頭流出的血,看見萬金油已經(jīng)被一眾保鏢拿下。
萬金油趴在地上,兩眼噴射出血紅的光,一雙手還想去抓起那把插在地板上的匕首。唐山海上前,拔出那把刀,直接插進(jìn)了萬金油的手背。萬金油慘烈地叫了一聲,那只手便和木板長在了一起。
我是麗春。事實上,那天我和劉快手就站在包間門外的不遠(yuǎn)處。和萬金油一樣,我們也戴著可笑的面具。出發(fā)之前,我們?nèi)嗽詾榭梢詫μ粕胶2m天過海,只要萬金油一得手,這人山人海的,逃走兩片腳是太容易了。退一萬步說,哪怕我們觸了霉頭沒有成功,唐山海也可以不動聲色地繼續(xù)留在張大林的身邊。
萬金油是被那把想要插進(jìn)張大林喉管的匕首給出賣了,或者說,我們是掉進(jìn)了黃忠貴的陷阱。就連我哥唐山海也不知道,黃忠貴在那片墊高的木板下,偷偷擺放了三塊厚重的磁鐵。我現(xiàn)在都可以想象,萬金油抱著古琴,自作聰明地踩上那塊木板時,那把匕首或許在他腰間痛苦地掙扎過。
事實證明,我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事過去幾天以后,唐山海在我們面前脫下那雙膠鞋,他掀開一片右腳的鞋墊,最終掏出了一塊刀片。他說這刀片原本應(yīng)該留在張大林的喉管里。但你們讓我的計劃落空了。
寶珠記得,唐山海那天從萬金油的手背上拔出那把匕首時,血像是一朵綻放的玫瑰,與包間里吉慶的紅色輝映成一片。她知道自己將永遠(yuǎn)無法忘記這個上元節(jié)。
唐山海將被捆綁成一只粽子的萬金油推到了隔壁騰出的另一個包間。沒過多久,他又再次出現(xiàn)在寶珠的眼里。寶珠看見他走到張大林的跟前,在張大林耳邊私語了幾句,張大林便站起身子。臨走前,張大林沒有忘記抱上一個擺在身邊的木盒。
萬金油倒在地上,看見張大林滿臉困惑地朝他走來,于是開心地笑了。他說虎爺你得趕緊放了我,不然,等你回去張公館時,看到的會是金鑲玉的一具尸體。
張大林抬頭,眼里飄滿了灰塵。他仔細(xì)地想了想,又毫不猶豫地打開手里的木盒,抓出一把槍交到唐山海的手里說,我還是愿意看到他先死,動作快點。
唐山海于是接過槍,而且的確異常迅速地打開保險。槍口抬起時,兩顆子彈便順利地送進(jìn)了張大林的眉心處。
黑森林拳館全亂了,劉快手牽起寶珠小姐的手,直接往門口沖去。那時,頭頂槍聲大作。
涌泄的人群中,萬金油最終留在了那片曾經(jīng)的拳臺現(xiàn)在的戲臺上,他是被張大林手下的一顆子彈追上。麗春后來想將血肉模糊的他背起,但他卻將麗春一把推開。他的嘴角掛著面條一樣的凝血,有些生氣地說朱麗春你這個小赤佬,你在這里欠過我一包煙,你的大勝利牌香煙一直沒有買來。說完這一切,萬金油的眼神漸漸散了開去,最后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吹牛皮。
麗春終于想起了唐山海人狗大戰(zhàn)的那一場,他的確忘了答應(yīng)過萬金油的那包煙。但他沒想到,萬金油竟然一直等著。仿佛是等了一輩子。
久違的蔡公子也死在這一場混亂里,他在黑森林的門口碰見了唐山海。唐山海覺得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只餡餅,所以他必須要抓緊時間,不由分說地讓拳頭砸了過去。蔡公子一閃驚惶地躲過了,他瞪著驚恐的眼不停地喘息著,望著唐山海微笑著捏起了拳頭,拳關(guān)節(jié)就咯咯地響了起來。蔡公子轉(zhuǎn)身就跑,這時候他聽到了風(fēng)聲,心底不由發(fā)出一聲哀鳴。他寬闊而扁平的臉碰上了劉快手的拳頭。劉快手的拳頭已經(jīng)很久沒用了,他都擔(dān)心會生銹,所以他連續(xù)送出了三拳,讓蔡公子的頭陷進(jìn)了那片被撞穿的磚墻里,然后又很快地擰斷了對方的脖子。
蔡公子在這個多事之夜像一條癩皮狗一樣,頭部深陷磚墻,身體軟塌塌地掛在墻體上,像一只在陽光下翻曬的巨大的醬鴨。他至死都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突然之間惹怒了唐山海。就此,劉快手也有相同的疑問。但劉快手不會問,他出門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忘了帶上嘴。在蔡公子真正斷氣之前,他的眼前海市蜃樓般浮起薈芳閣門口血肉模糊的朝天門的身影,朝天門仿佛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蔡公子的眼前,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暗,終于呈現(xiàn)出一片遼闊連綿的黑色。
唐山海和劉快手離開這只癩皮狗,一切都安靜下來,只有一絲風(fēng)輕微地跑過。好久以后,在這幅靜止的畫面中,一枚樹葉面無表情地飄落在癩皮狗的身邊,并且正面朝上。
黃忠貴終于穿上了那身旗袍。打開那扇鐵門時,她似乎意猶未盡地望了一眼身后的二樓書房。書房的窗戶依舊緊閉著,她似乎能聽見張大林站在那里對唐山海說,我還是希望先看見萬金油死。聽到這一句時,黃忠貴覺得眼里下起了一場雪。現(xiàn)在她開始由衷地佩服那個名叫唐山海的男人,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能對張大林編織出那樣華麗的謊言,以至于張大林愿意抱起木盒,跟他走到萬金油的身邊。而事實上,黃忠貴那時正幽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里,目光清澈地翻看著她還是叫金鑲玉時的幾張泛黃的照片,那是她難得的一段清閑時光。
黃忠貴走出華格臬路的180號時,正是上元節(jié)后的第二天。那時,原先只是下在她眼里的一場雪,果然就在頭頂紛紛揚揚地抵達(dá)了。
黃忠貴踩著腳底未及融化的雪越走越遠(yuǎn),沒有再回過頭。
第叁彈:較量
1
1958年的盛夏,一位六十二歲的日本老人在他位于美國紐約的寓所里舉棋不定。他想寫一本回憶錄,以記述許多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中,一些胸懷大志卻又犯下眾多過錯的人的悲劇性經(jīng)歷??墒堑鹊教峁P時他才發(fā)現(xiàn),記憶里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故事卻是在他那樣的年紀(jì)里一口氣難以說完的。
老人名叫伊藤駿,二十年前曾經(jīng)生活在中國的上海。因為熱衷于當(dāng)時日本國內(nèi)所謂的“和平運動”,他成了有名的特務(wù)機構(gòu)——上海梅機關(guān)的一名負(fù)責(zé)人,并且深受機關(guān)長影佐禎昭的賞識。
伊藤駿后來完成了那本名為《黃浦江川流不息》的回憶錄,原因是他最終放棄了一部分宏偉又細(xì)致的計劃,比如說忍痛刪掉一些同樣令他記憶猶新的章節(jié)。而這其中的事件,據(jù)說就圍繞著一個名叫唐山海的中國男子而展開。
關(guān)于這段未能面世的故事構(gòu)成,如果要換一個角度,用另外的一種方式來敘述,大體上是這樣的:1939年的11月,伴隨著一場冷雨,少年麗春眼里的上海一腳踩進(jìn)了秋天。唐山海帶人前往威尼斯賭館的那天,是在一個平常的黃昏。麗春記得,四馬路上最早的一批梧桐落葉躺在他們腳下沙沙作響。
一路盯著那些離開枝頭的葉片,劉快手想起的卻是他寫給女兒毛毛的一頁頁信紙。劉快手的老家門口也有這樣一排相似的梧桐,他想,遙遠(yuǎn)的淮安這時也已經(jīng)是秋天了。
唐山海就是在五天前的那場冷雨里接到了重慶的密信,軍統(tǒng)局的上海區(qū)重整計劃里,他將會是主要的負(fù)責(zé)人。事實上,在過去的日腳里,唐山海基本是在孤軍作戰(zhàn)。雖然他們已經(jīng)將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憲兵隊頭目及各色漢奸送進(jìn)了墳?zāi)?,并且有幾家電臺和報館稱他們?yōu)橹貞c方面的大唐行動隊,但唐山海甚至并不知情,軍統(tǒng)局其實早就重組了上海區(qū)。而就在三四個月前,在那個盛行著啤酒和冰激凌的夏日里,極司菲爾路76號的人員是在街頭如同遇見一個多年未見的故友那樣,拍拍軍統(tǒng)上海區(qū)區(qū)長黃天木的肩膀,看上去十分友好地將他從人群里給帶走了。隨之,上海區(qū)被丁默邨的特工總部整個摧毀。
這些久遠(yuǎn)的往事對唐山海來說卻是很新鮮,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自己此前似乎是生活在上海的一截下水道里。那些水泥與方磚讓他與世隔絕,聽不見也看不著。他甚至想,那么長的時間里,戴老板或許是將他當(dāng)作了一捆泛黃的舊報紙,很隨意地扔在了一個發(fā)霉的角落里,并且將他深深遺忘了。
但就在那封密信里,戴老板卻說,是到了起用你這枚冷棋的時候了。
唐山海對著那封密信看了無數(shù)次,轉(zhuǎn)動幾圈僵硬的脖子時,他就聽見那些松動的筋骨發(fā)出一場愉悅的聲響。再次抬頭后,他看見的是秋風(fēng)渡石庫門那扇爬滿了爬山虎的老虎窗外,雨已經(jīng)停了,似乎正是那些上海文人所說的秋高氣爽以及云淡風(fēng)輕。
麗春記得,大唐行動隊那時已經(jīng)有了一些新的人手,比如說家住杭州拱宸橋的許仙和從來不吃大蒜的楊忌食,再比如說后來加入的陳塞外以及陸大安等。而每隔一段日腳,可愛的陸大安就要將頭皮刨得精光。他站在蘇州河畔的月色下時,就像是頭頂了一碗剛剛舀起的河水。所以麗春在中秋節(jié)那天叫了他一聲方丈,他說如果我哥剃刀金還在的話,就輪不到我朱麗春給你刮頭皮了。我哥他閉著眼睛也能給金家衡地里的所有冬瓜剃毛。
可是,陸大安卻是有家室的。為此,唐山海曾經(jīng)同他商量過一次,讓他叫女人馮真真早點回去余杭的塘棲鎮(zhèn)老家。但陸大安卻抓著光溜溜的頭皮說,你沒覺得有她在我會更有勁嗎?唐山海低頭想了想,又把那些可能會掃興的話給咽了回去。
威尼斯賭館所在的福州路其實就是上海人說的四馬路,麗春在經(jīng)過薈芳閣的門口時,還是忍不住往里頭望了兩眼。雖然他知道,寶珠小姐是早就不在了,此時她應(yīng)該是在云南的昆明,就坐在一所名叫西南聯(lián)大的法商學(xué)院教室里。他和唐山海是在這年的正月末尾送寶珠小姐離開上海的。臨別前,他聽見唐山海說寶珠小姐的這一雙手更適合去翻開書本,上??傆幸惶鞎o她留下一張書桌的。那天麗春就站在唐山海的身后,他偷偷瞄了寶珠小姐很久,原本想說上幾句類似于保重和祝福的話語,但后來想想,還是不要那么冒充斯文了。
唐山海在那個秋日里卻沒有時間去想寶珠小姐,在他腦子里盤旋的只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他叫蘇三省。按照戴先生那封密信的陳述,蘇三省應(yīng)該是在這天的凌晨時分已經(jīng)到達(dá)了上海。
人聲鼎沸的威尼斯賭館一派烏煙瘴氣,它和靜謐的秋風(fēng)渡似乎頂著兩片不同的天。所以唐山海那天漸漸覺得很悶,并且看見四周不斷穿梭起魚群一樣的眼。他似乎感覺自己成了掛在南京路玻璃櫥窗里的一件新式旗袍,有很多行人駐足觀光。所以僅僅是幾個回合下來,麗春便發(fā)現(xiàn),唐山海這天的手氣差得一塌糊涂。
麗春正在獨自嘆氣時,那枚綠色的籌碼就被一個擠上前來的陌生人悄無聲息地塞到了唐山海的手里。唐山海輕輕轉(zhuǎn)頭,在記憶中迅速展開了搜索,可是卻苦于無法抽離出那個淡定離去的背影。他后來只是記得,那天的綠色籌碼上,對方只寫了一個字:走!而飄逸的字體卻不免令他贊嘆。
唐山海笑笑,浮動起右手的拇指很輕易地將那個字給抹去。隨后他便像是一個孤注一擲的敗家少爺,將手頭所有的籌碼全都給推了上去。
竹筒里的骰子很快就被開出。麗春甚至都不敢睜眼,但不出他所料,唐山海這回果然還是輸了。他看見唐山海舉起一雙大手拍落在了桌面上,雙眼只對著桌子盡頭的劉快手說,真他媽的見了鬼了。然后他起身推開了一個送水的伙計,罵罵咧咧地朝著門口走去,很快就站到了門口那塊燙金的威尼斯牌匾下。
那天的夕陽里,唐山海眼看著一輛摩托車在自己身前緩緩?fù)O?。還未等車主將車熄火,唐山海就猛地抬起拳頭將他打翻。麗春看見唐山海又抬腿踹了一腳車主,很輕易地從他手上搶過了那輛摩托車。等到催動油門后,唐山海便轉(zhuǎn)身朝著追趕過來的一群人送出了幾顆子彈。也就是在這時,守候在福州路上的楊忌食和陸大安他們終于回過神來。在他們的記憶里,這是大唐行動隊第一次遭遇上了埋伏。
麗春那天是在逃脫時才發(fā)現(xiàn)胳膊處的刀傷的。那些止不住的血每隔幾步就掉落一串在地上,一路跟隨著,像是存心想要出賣他似的。幸運的是,他后來在薈芳閣附近的弄堂口遇上了一輛斜刺里插出的黃包車,車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后扔下手中的半截?zé)燁^驚恐地說,先生你傷得不輕啊。
幸運的是,梅機關(guān)特務(wù)科科長荒木惟的黑色別克車經(jīng)過薈芳閣門口時,麗春剛好登上黃包車不久。他那時在篷布下側(cè)過身子,聽見好心的車夫回頭咳嗽了—聲。
唐山海是在這天的后半夜才回到秋風(fēng)渡石庫門的。一進(jìn)門,他就在麗春的眼里迫不及待地打開手中的一瓶瀘州老窖大曲酒,將它們像涼水一樣倒進(jìn)了嘴里。很快唐山海就把自己給灌醉了,有幾滴酒灑進(jìn)他的眼里,讓麗春覺得他像是剛哭了一場。
當(dāng)天麗春一直沒有等到回來的劉快手。他只是記得,唐山??缟夏禽v摩托時,是等劉快手沖出賭館坐上后座后才一把提起了車頭。但他并不知道,上了摩托的劉快手后來被兩枚子彈給追上了,所以他就像一包麻袋那樣從唐山海的背后滾落了下去。而等到唐山海調(diào)轉(zhuǎn)車頭想要回去時,密集的子彈就已經(jīng)鋪開了一張網(wǎng),差點就射碎了車主掛在把手上的那瓶瀘州老窖。
工部局是與福州路上眾多的妓院賭館擠在一塊,槍聲過后,荒木惟幾乎是和巡捕房一同趕到了威尼斯事發(fā)現(xiàn)場。英國探長威爾遜那天可能是忘了戴上眼鏡,所以他看見荒木惟的手下在夜色里抬著一團(tuán)白色扔進(jìn)了卡車的后車廂。等他走上前去時,總算看清,扔上車廂的其實是一個穿了白襯衣的男人。
劉快手知道自己身中兩槍,他被戴上鐐銬,蜷縮在那塊卡車擋板后眼神黯淡。威爾遜探長很快轉(zhuǎn)過身去,他對荒木惟說,我還以為你們抬走的是一袋面粉。一起去局里做個筆錄吧。
荒木惟好像并沒有聽清對方說了什么,他只是迎著探長的眼光說,你這地界剛剛發(fā)生了槍戰(zhàn),我的兩名部下死得很慘,希望你能給個說法。威爾遜站在荒木惟車燈打出的光圈里沉默了一會兒,他后來仔細(xì)盯著梧桐樹上一群趕著夜路的螞蟻,忽然就覺得這幫可憐的小東西可能是被槍聲給嚇醒了。許久后,他才潦草地說了一句,那就明天再說吧。收隊。
威爾遜后來是在和荒木惟一起查看現(xiàn)場的路上見到那個摩托車主的。唐山海之前的拳頭曾經(jīng)親切地落在了他的臉頰上,所以他那時正捧著自己的一片牙叫苦連天。威爾遜不勝煩惱,他揉揉酸澀又疲倦的眼角,瞟了一回荒木惟后又很不耐煩地對車主說,還想要什么摩托車,能留著兩條腿就該感謝仁慈的耶穌了。趕緊回去看牙吧。劉芬芳牙科診所不錯的。
2
蘇三省找到紙條上的那個地址時也已經(jīng)是半夜。他知道,幾個小時前的威尼斯賭館門前,突然將他打翻的那人應(yīng)該就是唐山海。唐山海的拳頭落下時,又將一張紙條塞進(jìn)了他的嘴里。蘇三省后來一直含著那片紙,他不敢在巡捕和憲兵的面前將它取出。所以在現(xiàn)場解禁后,當(dāng)英國探長威爾遜陪同荒木惟一起走到自己跟前時,他就非常痛苦地捧起了自己的牙。
不過,就在剛才尋訪到這里的一路上,蘇三省還是覺得,唐山海的那一拳其實沒必要打得那么狠。再怎么樣,接下去的那一腿也是多余的。他想無論如何,這筆賬都要給唐山海記著。他擔(dān)心自己的臉是不是被打歪了。
可是就在蘇三省拐進(jìn)漢口路的那一刻,直到他推開房門時,一直有雙眼在他背后盯著。蘇三省是獨自一人,他離開福州路趕到這里的時間差也是正常的。所以藏在暗處的唐山??梢源_定,出賣他的并不是蘇三省。但他還是決定,近期內(nèi)放棄和蘇三省的接頭。
麗春后來漸漸明白,唐山海對身邊叛徒的排查是在第二天就開始了。
那天早上,唐山海雖然酒氣未消,但卻還是提筆寫下了幾份接頭暗語,并讓麗春去原本設(shè)定好的幾處消息墻給張貼上。麗春知道,唐山海這是要約見許仙和陳塞外他們,但唐山海這次卻分別選了不同的時間和地點。
許仙他們都住在上海不同的角落里,像散落在各處的草籽,平常之間互不往來。如果沒有接到附近消息墻上的“嵌字”通知,他們不會知道唐山海身在何處,哪怕是秋風(fēng)渡石庫門這個地址。
麗春那天走出弄堂口的時候,碰巧又遇見了前一天用黃包車送他回來的秦師傅。秦師傅將一條洗得破敗又發(fā)黃的毛巾甩上了肩頭,他說怎么這么巧。又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麗春的胳膊說,當(dāng)心傷口化膿,你要撒點云南白藥的。麗春麻利地坐上了秦師傅的車子,他聽見秦師傅歡快地?fù)u響車頭的鈴鐺,瞬間就跑得像一陣涼爽的風(fēng)。沒過多久,兩人就一起消失在了人群里。
3
我是麗春。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發(fā)生在我和他們四人分別見面的最后一場,唐山海那次將地點選在了呂班路法國公園門口附近的一家茶樓里。我記得那天是禮拜天,法國公園的四周人滿為患。晴朗的天空下,到處都是洋人多此一舉的涼傘和遮陽帽。
莫奈爾茶樓里,坐在我對面的是許仙。許仙低頭喝了一口茶,左右掃視了一眼說,海哥怎么沒有來?
我盯著他的眼說,劉快手被捕了。海哥讓我告訴你,楊忌食是叛徒。
后面一句話是我編的,唐山海之前告訴我,叛徒的名字由我定,每次只要隨便我說一個人的名字就可以。
許仙將茶碗蓋上,一雙眼飄落在我身后的不遠(yuǎn)處,好像那里就站著一個楊忌食。他后來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不吃大蒜的人嘴巴最臭。被他這么一說,我覺得我有點對不住楊忌食。因為我和楊忌食見面的時候,說陸大安是叛徒,但楊忌食卻說,不可能吧,他家里還有女人呢。我說有女人又怎么了?楊忌食說,男人是和尚,女人是廟,他陸大安逃得走,但馮真真這座廟卻搬不走。我說那你覺得叛徒會是許仙嗎?楊忌食就笑了,他說海哥這是讓你來設(shè)計我。這事不能急,但總會水落石出的。因為抬頭三尺有神明的嘛。
想到這里時,我還真的就在許仙的眼前抬了一下頭。那時,我正好見到坐在門外一棵桂花樹下的唐山海將手移向了腋下。我知道,那里藏了一把槍。
果然,只聽見空中炸開啪的一聲,所有的人都被驚呆了。只是翻過一頁書的時間,四周就亂了。我抓過桌上必須要戴的帽子,對許仙說,還不快走。
許仙說分頭走,他可以走后門。
4
那天,梅機關(guān)特務(wù)科的人員就散落在法國公園以及莫奈爾茶樓的周圍,荒木惟是親自帶隊的。因為沒有見到唐山海,荒木惟曾經(jīng)猶豫過是否要下手。但他覺得,至少麗春是唐山海身邊的人,他知道唐山海躲在哪里。可是他沒有想到,就在他朝身后一揮手時,空中卻想起了一記槍聲。荒木惟的雙眼于是在第一時間里撒開了一張網(wǎng)。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視線落定時,他看見窗外的不遠(yuǎn)處,那個將槍收起的男人竟然是他在神戶特工學(xué)校時的同學(xué),據(jù)說后來又留校擔(dān)任偵查術(shù)教練的淺見澤。
所以荒木惟也被這一幕給驚呆了。他看見四散的人群如同一條水位突然上升的河,而麗春就像一條魚一樣鉆了進(jìn)去。頓時荒木惟感覺全身乏力,再也沒有心情去應(yīng)付這個上午冗余的時光。
麗春要到這個秋天將要結(jié)束以前才會知道,之前有那么幾天里,一個名叫淺見澤的日本特工一直在暗中觀察著秋風(fēng)渡石庫門里住著的唐山海。
而在淺見澤的眼里,從威尼斯賭館逃脫后的唐山海是那樣的氣定神閑。他每天都穿得十分干凈體面,時常端著一杯咖啡走到陽臺上。他并且抓起一把玉米,神情怡然地給他那群胖嘟嘟的鴿子喂食,仿佛那是他一幫年幼的孩子。只是在這期間,淺見澤卻沒有見到任何人造訪過這處寓所。
事實上,就連麗春之前每一次和陸大安他們的分頭見面,也都清楚地發(fā)生在淺見澤的眼皮底下。但淺見澤十分清楚,麗春約見的這些人不可能是蘇三省。唐山海連續(xù)幾天不厭其煩的舉動,目的只是為了甄別身邊的奸細(xì)。
淺見澤告誡自己不能應(yīng)了中國人的那句老話,撿了芝麻卻丟了西瓜。因為在奉命離開日本來到上海前,他得到的指示是要獲得軍統(tǒng)上海區(qū)的整個重整計劃。就此,他一直擔(dān)心著荒木惟的判斷力和耐心程度。
那天的茶樓外,淺見澤的確拔出了腰間的那把南部十四,并且將槍口對準(zhǔn)了天空。那是因為他突然發(fā)覺荒木惟的手下就要上前圍捕麗春,而他想要制止已經(jīng)明顯來不及了。所以與其說是他想救一回麗春,倒不如說他是想幫一把荒木惟。也或者,是要給駐扎上海的梅機關(guān)一個交代。他可以確定,荒木惟一旦控制了麗春,秋風(fēng)渡里就再也不會見到坐在陽光下品著咖啡的唐山海了,他欲擒故縱的計劃也將被荒木惟的貿(mào)然行動全盤打亂。奇怪的是,有過那么一兩次,淺見澤竟然覺得自己對秋風(fēng)渡里那片寂靜的秋日有了一絲眷戀。他想,難道是因為唐山海手里那杯咖啡飄蕩出的香味?
可是,淺見澤這天卻并沒有開槍。
也就是在他正要扣動扳機的那一刻,空中卻突如其來地提前炸開了一聲槍響。這讓淺見澤非常納悶,同時也有點欣喜。他聽見自己的左眼皮猶如經(jīng)過一場電流般,啪嗒一聲跳動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下。也就在這時,他看見荒木惟向他投來了急匆匆的一瞥,比波光還要凌亂。
淺見澤可以想見,荒木惟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背后的事實了。他甚至沒有信心去將這一切向任何人給解釋清楚。所以他決定是該去虹口區(qū)一趟了。他知道,在虹口那座名叫梅花堂的小樓里,梅機關(guān)的長官伊藤駿先生已經(jīng)等候了他十多天了。
荒木惟再次見到淺見澤就是在梅機關(guān)伊藤駿的辦公室里。衛(wèi)兵替他將門推開時,他有過一陣詫異。伊藤駿掛在墻上的那幅梅花圖下,淺見澤像一棵紋絲不動的棕櫚樹一樣,似乎已在那里等候他多時。
但淺見澤卻并沒有同他打招呼,似乎這一切都在他設(shè)定好的程序里?;哪疚┯谑怯X得,這個淺見家族的男人,依舊是學(xué)生時代那種不討人歡喜的我行我素和目中無人。
以和善著稱的伊藤駿似乎看見了隔在兩人之間的一塊冰。因為除了曾經(jīng)是深懂政治的內(nèi)閣秘書官,伊藤駿還是一個頗有想象力的小說家。早在十五年前,他就憑處女作《我行走在空中的父親》而在日本文壇站穩(wěn)了腳跟。那部小說里,令讀者記憶深刻的,就是作者伊藤駿對復(fù)雜心理的細(xì)膩描寫。來到中國后,他又和機關(guān)長影佐禎昭一起,接觸高宗武,繼而又誘降了汪精衛(wèi)。而就在不久前,影佐將軍委托他的又一項任務(wù)就是對付唐山海。為此,他想到了記憶中玉樹臨風(fēng)的淺見澤。他想,軍統(tǒng)局上海區(qū)不能再讓那些重慶來客重整旗鼓了。否則,那就會是東亞和平計劃的一塊絆腳石。
伊藤駿喝下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他說你們兩人不用我再介紹了吧。
荒木惟是在接下去的寒暄里才知道,這是淺見澤來伊藤駿辦公室報到的第一天。他雖然早就來到了上海,卻一直獨自生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而且他已經(jīng)有了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奔跑在上海街頭的一名黃包車夫?;哪疚o法忘記伊藤駿那天背靠在沙發(fā)上,心情愉悅地對他說,你知道你這老同學(xué)給自己取了個什么名字嗎?告訴你,他是叫秦師傅。秦始皇的秦。
對此荒木惟不會有任何的懷疑,因為就憑淺見澤那口流利的中文,誰也不可能想到他是個日本人,而且還是一名頂級的特工。
伊藤駿說完,笑聲變得更加爽朗了。他說他有一種沖動,要把這個秦師傅寫進(jìn)自己日后的小說里去。
當(dāng)著伊藤駿的面,淺見澤后來說,他能看出許仙是已經(jīng)被荒木君給控制了。但這人目前價值不大,因為他甚至不知道唐山海是住在哪里?;哪疚o言以對,因為淺見澤的確說中了事實。但他還是說,淺見君,那你能解釋一下上午在茶樓外開的那一槍嗎?
淺見澤覺得,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在伊藤駿疑惑的眼神里站起身子,什么也沒說,只是讓目光停留在墻上的那幅梅花圖上。他覺得畫中的那句詩詞很適合他此時的心境: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但他后來還是回轉(zhuǎn)身去說,我和荒木君的想法不一樣,我覺得我們目前不能動許仙,而是要保護(hù)好許仙。
事實上,淺見澤只是給自己找了個平緩的臺階。他那時心里真正想的是,許仙還有沒有生機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山海還留在秋風(fēng)渡里。但這樣的想法,他只留在心里跟自己說。他并且覺得,這天上午的那一槍,就是唐山海開的,雖然他那時的確沒有見到唐山海的身影。
5
我是麗春。同淺見澤一樣,我當(dāng)然也認(rèn)為那一槍是唐山海開的。但后來的事實證明,我錯了。唐山海說,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荒木惟的手下向我和許仙走來時,他原本是想開槍掩護(hù)我逃脫的,但還未等他從腋下的槍套里拔出那把槍,另外的一顆子彈卻炸響了。
無論如何,我能確定許仙就是叛徒。我記得唐山海要和蘇三省見面的那天,許仙就是臨時主動要求增補進(jìn)外圍保護(hù)的。要不然,他哪里知道威尼斯賭館這個接頭地址。
我想唐山海也肯定是跟我一樣判斷的。要不然,他后來就不會再去一次莫奈爾茶樓,并且發(fā)現(xiàn),那里其實并沒有許仙說的后門。
可是,又有一件事情發(fā)生了。就在唐山海決定叫上楊忌食他們一起去找許仙時,劉快手卻突然手舞足蹈地回來了。劉快手雖然被兩顆子彈跟上,但那都是輕傷,其中一顆只是削去了他左腿上的一塊皮,所以他恢復(fù)得很快。但除此之外,他身上卻毫發(fā)未損,根本找不出一處新的傷痕。劉快手說,他是在荒木惟的手下將他從醫(yī)院里接回時找機會逃脫的,那時他身上并沒有戴鐐銬。
劉快手按動起十個指頭的關(guān)節(jié),他扭了扭脖子,一副很輕松的樣子,一進(jìn)門就讓我給他找吃的。那樣子,似乎在過去的幾天里他只是回了一趟老家。但說實話,連我也懷疑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說難道荒木惟竟然沒有審訊他?誰不曉得小日本有多狠。所以哪怕真的是劉快手家祖墳冒青煙保佑他給逃脫了,那他身上也應(yīng)該是皮開肉綻才是。所以我那時就想,為什么叛徒不會同時有兩個?但這話我可不敢同唐山海講,我只能讓它留在心里。況且唐山海那時正在廚房里一陣忙碌,他讓我?guī)退黄鸾o劉快手炒幾個好菜。
我看了一眼籠罩在灶臺油煙里的唐山海,又看了一眼窗外光著膀子正在沖澡的劉快手,似乎感覺又回到了當(dāng)初三個男人生活在一起的熱火朝天里。
可是當(dāng)天夜里,唐山海卻把我給一腳踢醒了。我睜開眼,看見劉快手在床上睡得正熟,呼嚕聲打得此起彼伏。我想他應(yīng)該是很久沒睡得這么安穩(wěn)了,更何況唐山海這天還陪他喝了不少的海半仙同山燒。我正要問唐山海有什么事時,他卻伸出手將我的嘴給蓋住了。
6
劉快手在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晚。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床頭多了一沓錢,那是唐山海給他留下的。唐山海還在那張信紙里跟他說,帶上錢回一趟老家吧,毛毛應(yīng)該很想你。劉快手收起錢,又折好信紙塞進(jìn)了胸前的口袋里。他覺得很貼心。
但劉快手并沒有走,他要等唐山海回來。
第一天夜里,劉快手沒有見到唐山海。他在燈下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鐘,揉揉眼睛,很早就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劉快手上街買了一條魚,又割了兩斤肉,稱了半斤花生米?;貋砗?,劉快手殺了魚,洗好一堆青菜,準(zhǔn)備等唐山?;貋砭吞悦鬃鲲垺?墒翘柖悸湎氯ズ芫昧耍瑒⒖焓值难劾镞€是一片空白。他想自己的心都快等涼了,就從灶臺上將兩斤肉和那條殺好的魚一起端進(jìn)到菜櫥里。這天下午,劉快手還去陽臺上幫唐山海喂了一把鴿子。他摸摸它們生機勃勃的羽毛,感覺還是絲綢般的光滑,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同它們聊起天來。他說你們可比做人要清閑多了啊,什么也不用操心。想了想他又說,是不是也在等唐山海回來?。?/p>
但是劉快手第三天下午來到陽臺上時,就感覺自己在那群鴿子的眼里變得很陌生。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發(fā)現(xiàn)那些云層走得比往常要匆忙,心里于是就突然慌張了起來。他想,唐山海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藏在對面房子老虎窗后的淺見澤就是在這時看見,劉快手抓在手里的那把玉米突然就從他的指縫里滑落了下去,最終撒了一地。淺見澤后來還看見有兩個陌生人夾緊衣衫縮進(jìn)了弄堂里的屋檐下,因為外面的街道上起風(fēng)了。淺見澤不用想也知道,那應(yīng)該是荒木惟笨拙的手下。所以他在心里狠狠地詛咒了一句,對自己的老同學(xué),他只能表示透心的失望。
那場雷雨到來的時候,狂風(fēng)大作。有很多梧桐葉不帶一絲眷戀地離開枝頭,又在弄堂里四處飄蕩,急著要尋找一處新的歸宿。豆大的雨點也打落在秋風(fēng)渡的陽臺上,讓唐山海的那些鴿子嚇得瑟瑟發(fā)抖,巴不得都將腦袋藏到翅膀里。劉快手就是在這時聽見了一陣敲門聲,他急匆匆地跑到樓下,原本空蕩蕩的胸口這才感覺踏實了起來。
劉快手將門打開時,差點被那陣狂風(fēng)給吹倒。他擦了一把臉,抹去蒙上眼前的一排雨珠后,見到的卻是無數(shù)個黑咕隆咚的槍口。劉快手怔怔地站在門口的雨陣?yán)铮匆娀哪疚┰陲h搖的雨霧中將那柄黑色的雨傘收起,并且認(rèn)真地抖了抖,紛揚的雨水迅速從雨傘上掉落?;哪疚┥砗笳局硗庖幻凶?,他雖然在手里拎了一條白得發(fā)黃的毛巾,但看上去卻依然是個家境殷實的富家公子??v然是在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黃昏里,他的雙眼依舊處驚不亂,怎么看也不會像是個黃包車夫。
和荒木惟不同,淺見澤對劉快手絲毫不感興趣,他幾個步子就邁進(jìn)了廳堂里。沒過多久,劉快手就聽見他急匆匆踏上木樓的聲音。劉快手于是很快把前前后后給想通透了,他覺得自己是沿著荒木惟挖好的道,一步步踩進(jìn)了對方給他預(yù)設(shè)好的陷阱里。而當(dāng)他明白唐山海為何會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幢樓房時,他就知道唐山海是真的不會回來了。所以他那時不免有點傷感,并且有兩滴清淡的淚攀爬上了眼角。但劉快手還是沒有忘記自己的拳頭。他想,等他從秋風(fēng)渡這場遮天蓋地的狂風(fēng)暴雨中沖出去后,他一定要找到唐山海,將這一切都給解釋清楚。
可是,劉快手用盡了身上所有的力氣也沒能沖出這幢小樓。他也曾經(jīng)搶過小日本手上的兩把短槍,但里頭的子彈很快被他打光了。劉快手最后一次砸出自己的右拳時,荒木惟提起的軍刀便砍落了下來。他看見自己的手臂像是一截被雷電劈開的梧桐樹枝,直挺挺地掉落在了地上。隨后又有一把軍刀扎了過來,讓他想起插進(jìn)老家淮安水田里的亮得晃眼的生鐵犁頭,就那樣嘩啦一聲地在他肚皮里趕了過去。劉快手知道,那些無可奈何滾落下來的,是他的一包腸子,他估計自己是怎么也塞不回去了。
劉快手后來躺在地板上氣喘吁吁,他跟荒木惟商量著說,你們讓我休息片刻,等下再戰(zhàn)。這時他看見那個富家公子蹲下身來,并且抓起那條發(fā)黃的毛巾替他擦去了額頭的一團(tuán)血珠。那人說,我是上海人,你可以喊我秦師傅的,你曉得唐山海去啥地方了?劉快手便笑了,他說秦師傅的上海話學(xué)得地道,快趕上唱戲的了。秦師傅于是又給自己擦了一把汗,他說咱們不趕時間,慢慢來。
淺見澤和荒木惟后來一起看見,劉快手拾起左手的食指,蘸著自己在地板上流成一攤的血,一筆一畫地慢慢寫出了幾個字:我不是叛……淺見澤覺得,那幾個字還是寫得不錯的。
劉快手還沒寫完,手指卻提在了半空中。他側(cè)著腦袋思索了很久,然后才不得不問淺見澤和荒木惟。他說喂,上海的孫子,叛徒的徒字該怎么寫?
淺見澤突然覺得耳朵里塞滿了棉花,又像是身邊剛剛引爆過一顆炸彈,雖然十分安靜卻又什么也聽不真切。所以他將身子轉(zhuǎn)了過去。
夜幕全盤降臨時,那場雷雨也停了。淺見澤慢步走到濕嗒嗒的陽臺上,他看見唐山海之前的那只青花陶瓷咖啡杯卻依舊安靜地留在一張小方桌上,而那場雨水,似乎讓它顯得異常晶瑩,一滴水掛在上面欲滴未滴。他覺得很奇特,剛才那陣風(fēng)風(fēng)雨雨竟然沒有將它打翻。所以他考慮了很久,撿起陶瓷杯后又走進(jìn)房間,將它小心翼翼地擱在了主人的茶桌上,似乎擔(dān)心它會在半路上跌碎。
荒木惟饒有興致地看著籠子里的那群鴿子。很久以后,他才聽見淺見澤走到自己的背后說,別看了,少了一只絳紅色的,羽毛上有一團(tuán)白色的斑點?;哪疚┺D(zhuǎn)身,看見淺見澤的身影已經(jīng)走進(jìn)了房里?;哪疚┰O(shè)計讓劉快手逃脫既是為了引開唐山海對許仙的懷疑,又是為了方便地尋找到唐山海的住址。但他想,淺見澤為何到這時還是悶悶不樂的。
那天,在淺見澤的授意下,荒木惟的手下一連端了幾盆水,卻怎么也沖洗不凈劉快手寫在地上的那四個血字。
而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里,麗春感覺唐山海心神不寧。他在大華旅社的房間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像特別的心事慌張。到最后,唐山海竟然猛地轉(zhuǎn)身說,麗春我們得回去。
麗春還沒明白過來這一句時,就看見唐山海如同一只獅子般沖出了旅社的房門。那樣子,好像是記憶中的劉快手猛然向門外甩出了一記重拳。
7
劉快手安然地葬在上海南站附近朱家?guī)齑宓囊黄咎锱浴J聦嵣?,那塊地原本就是朱麗春家的,地里是一片長勢良好的雜草。那種隨風(fēng)搖曳的荒涼,引來過路的烏鴉幾聲蒼涼的啼叫。唐山海說,他之所以選中這里,主要是看上了那棵正要成年的樟樹。他說它可以在日后給劉快手遮陰,因為他知道劉快手怕熱。
墓碑其實就是一塊臨時找的木板條,唐山海在上頭寫了“淮安劉快手在此”七個字,最后署名的是女兒毛毛。
泥土蓋實后,唐山海第一個跪了下去,麗春看見他一雙手深陷進(jìn)了泥地里。最先泣不成聲的是楊忌食,他說快手兄弟,你怎么可以躺在了這里,以后誰再替你給毛毛寫信?這時,陳塞外點燃了兩個二踢腳,那仿佛受潮的聲音把麗春的心都給震碎了。麗春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加上之前的貴良、花貍、萬金油以及郭走丟郭小姐,他和唐山海這兩年里送走的人剛剛湊足了一只手。
唐山海的頭一直磕在地上,似乎是他打算要留在那里的一堆土。麗春后來將他扶起時,樟樹底下突然就刮起了一陣風(fēng)。唐山海從袋里摸出幾張準(zhǔn)備好的紙,又掏出鋼筆說,我兄弟劉快手他不知道“叛徒”兩個字該怎么寫。你們都寫給我看,我這就燒給他,讓他以后別再給忘了。麗春看了一圈身邊所有人,第一個拿起了鋼筆。寫完時,他又來回仔細(xì)地辨別了兩眼,確定沒有寫錯后才將鋼筆交到了楊忌食的手里。
許仙是接過陳塞外遞來的筆后開始寫的。此前,捏在他手里的紙片似乎就要被風(fēng)給帶走。等他握住鋼筆時。手下的筆尖卻在那張紙上不聽使喚地抖動起來。他是那樣的手忙腳亂,有好幾次都在紙片上扎出了一個洞。這讓麗春想起了陸大安發(fā)報時的手指。
許仙寫了一半,終于就寫不下去了。那時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爆出,他滿臉沮喪,眼看著沒有抓牢的筆突然從手里掉落了下去。然后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唐山海的面前。他說海哥我有罪,是我向荒木惟告的密,你留我一條命吧。風(fēng)帶走和筆一同掉落的那片紙,像是吹走劉快手墓前的一張墳頭紙。許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爬到劉快手墳前,把頭磕得跟打木樁似的。陸大安火冒三丈,抬起腿便將他一腳踢得很遠(yuǎn)。他說姓許的,你別給老子弄臟了這塊土。
唐山海像是什么也沒有看見,他撿起地上的鋼筆,擦去塵土后又將它放回了口袋里。風(fēng)吹得更響了,就在他轉(zhuǎn)身時,怒不可遏的陸大安卻突然掏出手槍直接命中了許仙的腦門。唐山海驚訝地看了一眼陸大安,看見他挺直了脖子說,海哥咱不能便宜了這狗日的,該讓他留在這里給快手兄弟守墳。
這天夜里,上海的郊外大雨滂沱:但唐山海卻一直陪著劉快手,他在那個墳堆前坐了一個通宵。到了第二天,他就病倒了。麗春送他去朱家?guī)齑遄约业睦戏孔訒r,一路上,他感覺唐山海滾燙得如同一壺?zé)_的水。
三夭后的那個上午,唐山海迷迷糊糊地喝下一碗藥湯,又在麗春的攙扶下坐到院子里去曬太陽。他先是聽見朱家?guī)齑逡蝗葫Z鴨的歡叫聲,于是在恍惚中想起了很遠(yuǎn)的湖南東安老家。在一條名叫紫水的河里,曾經(jīng)也浮游著一群嘎嘎叫喚的紅頂自身的肥鵝。他還記起十歲那年,當(dāng)他牽著父親的手走進(jìn)長沙明德學(xué)堂時,衣衫幾乎拖到鞋背上的白胡子先生給他們上的第一課就是寫在黑板上的“鵝鵝鵝……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緊接著,他又似乎看見麗春帶著兩個陌生人朝他走了過來。迎著那片并不刺眼的陽光,唐山??偹闩Φ貙裳劢o睜開。他晃了晃腦袋,似真似幻地記起,站在面前的男人他曾經(jīng)在哪一年的漕河涇監(jiān)獄里見過。他于是支起身子說,麗春,這人是不是鮑三?
麗春站在鮑三身后的那棵石榴樹下,一陣秋風(fēng)正好將他頭頂?shù)臉淙~吹響,他張開嘴,像一顆石榴那樣地笑了。
鮑三也就那樣微笑地看著唐山海,好像他和這個久別重逢的男人已經(jīng)神交了好多年。等到麗春給唐山海泡上一杯咖啡時,他才從口袋里摸出一枚綠色的籌碼,又提筆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出了一個“走”字。唐山海接過那枚籌碼,會心地笑了。他說鮑三,我剛才已經(jīng)想起那天就是你。隨后他又舉起那枚籌碼,盯著它看了很久,任憑許多往事迎面撞了上來。很久以后,他才有點疲倦地對麗春說,你們是不是故意要讓我想起郭走丟?
唐山海后來一口喝完那杯咖啡,他扭了扭脖子,聲音就突然變得有力了。他說鮑三,莫奈爾茶樓外的那一槍也是你開的吧?麗春無比驚訝地看著鮑三,看見他還是那樣溫暾地笑著,嘴里卻說,那一槍是張小姐開的。
張小姐就是和鮑三一起過來的那個女人。那天,她一直和唐山海離得很遠(yuǎn)。她就坐在那棵石榴樹下,始終望著遠(yuǎn)處云朵翻滾的天邊。在隨后到來的一場悠遠(yuǎn)的沉寂里,唐山海透過映在她眼中的云霧后才終于記起,這人是叫張笑梅。而就在幾個月前的一場上元節(jié)游園會里,是他開槍送走了張笑梅的父親張大林。
8
我是麗春。我記得唐山海后來走到我家那棵石榴樹下,抽出他腰間的短槍送到了張笑梅的手里。他的聲音很清晰,他說張小姐,我當(dāng)初用的就是這把槍,你現(xiàn)在就可以動手了。
可是張小姐安靜得如同一碗水。她掂量著那把槍,將它舉到胸前,又伸出左手托起槍把。然后才迎著唐山海空洞的目光說,唐先生,事情我還記得,但道理我懂。等她說完,我才發(fā)現(xiàn)被她拔出的彈匣和子彈已經(jīng)全都散落在了地上,像一地的花生。
我后來才知道,張笑梅那時雖然是鮑三所在的上海共產(chǎn)黨地下支部委員,但她的公開身份是在梅機關(guān)任職。她是荒木惟信任的華人秘書。一個月前,荒木惟在彈完一首鋼琴曲后拍拍眼前的一堆材料說,張小姐,我們替你報仇的日子已經(jīng)為時不遠(yuǎn)了。
張笑梅于是在當(dāng)天夜里就潛入了荒木惟的辦公室。打開保險柜后,她看見那個資料袋里保存的是一份投誠筆錄,一個名叫許仙的男人將能夠說的都給說了。
張笑梅依舊坐在那棵石榴樹下,說話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郭走丟。事實上,她之前就是和郭小姐一起給《大美晚報》寫稿子的,她們還一起租住過一個亭子間。同郭小姐一樣,張笑梅也不怎么愿意回家見到自己的爹,所以她爹張大林在那幾年里就更加想念這個女兒。七七事變的那天,郭小姐整夜沒睡,她在亭子間里抱著一個枕頭坐到了天明,仿佛她感覺那個夏天異常寒冷。她同張笑梅說,你我都應(yīng)該做點什么。不然,日本人會以為華北也是一份可以隨時打包帶走的糖炒栗子。張笑梅始終安靜地望著郭小姐,一直到凌晨,她的那雙眼還是一眨不眨。在拍落了糾纏在郭走丟眼前的一只討厭的蚊子時,她盯著手里如同一粒朱砂痣般的血說,姐我聽你的。
我記得那天的最后,張笑梅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很有價值的信息,她說你們能理解2375A0469T這組密碼嗎?唐山海怔了一下,抬頭后便有點茫然,他說在我們的密碼本里,這就是我的名字“唐山海”三個字。張笑梅并沒有感覺太多的意外,她只是說,那你們更要防范梅機關(guān)的另外一個人,他是叫淺見澤,似乎已經(jīng)掌握了你們的密碼本。我看見他經(jīng)常敲打這組摩斯碼。
送走張小姐后,我便看見唐山海眉頭緊皺,他說得趕緊讓陸大安給重慶發(fā)報。我于是在這天的下午趕去了陸大安的家里,將一張譯好的電文紙交給他,那上面的意思是要告訴重慶方面,盡快通知蘇三省再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我那時想,唐山海用這樣的方式去聯(lián)系告知隱藏在上海的蘇三省,他可真是走了一招險棋。
后來的事實證明,的確有更多的意外在等著我們。不得不說,那還真是一個多事之秋。
9
陸大安當(dāng)著麗春的面發(fā)完了那份電報,他連續(xù)發(fā)了三次。等他將耳機摘下時,麗春看見,他的手里都是汗。麗春想,但愿這份電報不要被那個名叫淺見澤的男人給截獲。他后來又想,日本人的名字可真是拗口。不是銅錢的錢卻偏偏是深淺的淺。陸大安后來問,麗春兄弟,你在想什么?麗春抬頭說,我怎么沒見到嫂子?
這天正是禮拜三,離唐山海約定同蘇三省見面的時間還有兩天。陸大安是在送走麗春后才前往南洋路上的惠風(fēng)幼稚園的,馮真真在那里當(dāng)一名保育員。一路上,陸大安有點心神不寧,他似乎擔(dān)心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他后來在幼稚園的那排刷了油漆的欄桿外站了很久,看見馮真真在一幢平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捧出一摞摞孩子午睡用的小棉被,將它們一一翻曬到宿舍窗口外的那張水泥臺上。秋日的陽光比較飽滿,曬出了棉花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容易讓人想起一些陳年往事。陸大安后來看見馮真真抬起手背,揩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細(xì)密的汗珠。馮真真挺起腰身時,陸大安便覺得她的背影看上去是日益渾圓了,像一只瓷瓶的樣子。有那么一刻,他想穿過那排鐵欄桿,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去,然后在馮真真的身后直接將她安靜地抱起。他知道,那樣他抱住的就還有馮真真肚里的孩子。
馮真真回頭時,眼里便看到了過來接她的陸大安。她一陣欣喜,在那片干凈的草地上奔走得有點急,嘴里像是含進(jìn)一縷新鮮的陽光說,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
陸大安淺淺地笑了。他將一張紙條隱秘地塞到馮真真的手里,又輕聲地說,我在外面等你。
馮真真點了點頭,她說嗯,我知道了。
惠風(fēng)幼稚園宿舍房的甲區(qū)是女生區(qū),西北角的95號床位是十來天前剛為一個新生添加的。馮真真記得,那女孩是叫葡萄,來上海兩年多,國語說得有點生硬。
馮真真喜歡葡萄每天擺在床角處的那個人造皮書包,它就像個小背囊,十分安靜地靠在角落里,仿佛是睡著了。馮真真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然后才打開書包的搭扣,將陸大安給她的紙條異常小心地塞進(jìn)了書包的一個夾層里。同上次一樣,紙條上寫的只是一串?dāng)?shù)字。馮真真知道,那是陸大安的秘密,她不會去問,也不應(yīng)該去問。而且即使是問了,自己的男人也不會告訴她答案。因為陸大安說過,他和唐先生一起在做的是一番隱秘而偉大的事業(yè),就比如是要在暗夜深處點燃一團(tuán)燭光。馮真真相信并且支持自己的男人,就像她相信葡萄她們?nèi)胨瘯r誠實的鼾聲。
馮真真后來才從陸大安的嘴里聽說,這天的早些時候,唐先生的助手麗春曾經(jīng)來過自己家里一趟。那么,那張紙條就是他們共同的秘密。馮真真覺得,哪怕是為這些男人遞上一根火柴,心里也會覺得踏實。
那天的傍晚,漢口路北側(cè)的畫錦里小區(qū)里,天還沒有完全黑下。蘇三省剛剛讀完一張《申報》時,便聽見窗臺上響起一陣翅膀的拍打聲。他靠近窗臺,看見的是一只咕咕叫喚的鴿子,它的羽毛有著紫檀木般的顏色,一雙亮眼正專注地凝視著自己。
蘇三省捧起那只鴿子,拆下綁在它腳環(huán)處的一團(tuán)青灰色的布條。他知道,那里有他需要的信息。
蘇三省后來眼看著布條燃燒的火焰漸漸熄滅,最后只留下了一縷裊娜的青煙。等他抬頭時,發(fā)現(xiàn)四周已經(jīng)灌滿了含糊的夜色,而涼風(fēng)也在瞬間灌滿了他敞開的衣領(lǐng)。
10
周五還是一個平常的日腳。
這天清晨,蘇三省變得非常忙碌。他起得比往常早了許多,將房間打掃干凈后又擦拭了一回桌椅。他還將窗簾給嚴(yán)嚴(yán)地拉上,不讓它透出一絲光。然后他把書桌上那臺留聲機亭亭玉立的喇叭轉(zhuǎn)向了正對窗口的位置。溫暖的燈下,面對那摞堆放整齊的唱片時,蘇三省猶豫了很久。最終他還是決定將這個清晨交給余叔巖的唱腔。黑膠唱片轉(zhuǎn)動起來時,他便看見起伏的唱針像是在這個清晨里開啟了一場黑土地上的翻山越嶺:我本是臥龍崗上啊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呀下南陽御駕三請,算就了漢家的業(yè)啊鼎足三分……
蘇三省后來在弄堂里趕路時才記起,那是百代公司十三年前就出的一張老唱片。
張笑梅這天是提前來到單位上班的。7點30分,她看見荒木惟和淺見澤相繼走進(jìn)了伊藤駿的辦公室。沒過多久,兩人又一言不發(fā)地退出了那扇門。此時,梅機關(guān)院子的那片空地上,一輛載著二十來號憲兵的卡車已經(jīng)等候多時。司機甚至沒有讓車熄火。
然后,還沒到8點鐘的上班時間,在荒木惟黑色小車的帶領(lǐng)下,憲兵隊的那輛卡車像笨重的烏龜一樣,駛出了張笑梅清晨的視線。
張笑梅是在9點30分時決定提起竹殼水瓶去茶房里打水的。同往常一樣,她在走廊上步態(tài)嫻靜,碰見每一位同事時,笑容都如春風(fēng)般掠過。她還用日文和譯電室里年輕的秋子小姐聊了幾句上海的氣候,因為她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頰上有一片不易察覺的死皮。她說秋子小姐,我們上海的秋天是不是比你家鄉(xiāng)的那個海島要干燥許多?秋子小姐覺得這句細(xì)心的問候暖在心里,所以她淡淡地?fù)u了搖頭,毫不掩飾自己的無奈,對著張笑梅微笑得像一汪憂傷的湖水。也就在這時,張笑梅觀察到,荒木惟和淺見澤辦公室的門依然緊閉,有一兩封普通信件以及當(dāng)天的報紙都還躺在門縫里。
張笑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她給父親送她的那個小巧精致的陶瓷茶杯倒了半杯水,隨后就開始收拾整理起那些散亂的文件。她后來迅速用微型相機拍下了當(dāng)天的一份機關(guān)簡報,其中的一則消息是日軍獨立混成第16旅團(tuán)正準(zhǔn)備大舉掃蕩陜北綏德的八路軍120師359旅。緊接著,她又提起電話話筒,將它擱在了桌臺上。
到了10點鐘光景,梅機關(guān)里的秋子小姐正要去給窗外的一叢菊花澆水,她看見張笑梅正常地鎖門,整理好她生機盎然的波浪發(fā)型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畫錦里小區(qū)的居民們輕而易舉地記得,這天上午的8點鐘過后,他們看見一個樸實的用人推著一把輪椅走向了弄堂深處。坐在輪椅上的是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臉上千溝萬壑,嘴角還掛滿了亮晶晶的口水。為了抵御風(fēng)寒,用人在他身上蓋了一條厚厚的毯子,并且盡量拉低老人的帽檐,讓它能多包裹一些老人敞露在秋風(fēng)中的臉??瓷先?,老人就像是一只風(fēng)燭殘年的貓。
居民們詫異的是,在將老人推到角落里一片橘黃色的陽光下后,那個用人不知怎么的就消失在了弄堂里的一個拐角處。
陸大安就是在此后的半個小時左右來到畫錦里的,一路上,他一邊看表,一邊尋找著55號的門牌。在麗春的眼里,他很像是從異鄉(xiāng)趕來這里找一門親戚的。
陸大安最終在55號的門前停住了腳步,屋內(nèi)傳出的那陣連綿起伏的京劇聲里,他回頭看了兩眼身后。陸大安敲了敲門,卻發(fā)現(xiàn)那扇門原來是虛掩的。他于是不假思索地抬腿走了進(jìn)去。因為麗春那天告訴他,周五上午的9點鐘前,大家各自分頭趕往電報上的這個地址,去與蘇三省見面。
我是麗春。坐在輪椅上裝作中風(fēng)的那個老人其實是我假扮的。還有,推我到角落里曬太陽的就是楊忌食。遠(yuǎn)遠(yuǎn)地,我后來看見陸大安的背影若無其事地走進(jìn)了那扇門。我想,他或許已經(jīng)和蘇三省打上招呼了。
畫錦里小區(qū)的居民看見我一雙手藏在毛毯下,但他們不會想到,其實毛毯里還藏著一把槍。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因為不能亂動,雙腿都酸麻了,所以我不得不很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腿。但沒想到的是,就是這么一個細(xì)微得像灰塵一樣的動作,讓楊忌食的半張毛毯從我的腿上滑落了下去。我眼巴巴地望著那半張垂落到地上的毛毯,裝作很僵硬的身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低著頭很無助地望著它,并且將那把槍塞到了自己的屁股底下。也就是在這時,停留在視線里的毛毯邊上突然就出現(xiàn)了一只我很是熟悉的圓口布鞋。我之所以記得那只鞋,是因為它的外腳背處是縫補了一片很難看的碎花布的。我有點詫異地將頭抬起,幾乎就欣喜地叫出了一聲秦師傅。但秦師傅那時并沒有朝著我看,他側(cè)轉(zhuǎn)身子,將拉在手里的黃包車停了下來。他抽出那只踩上毛毯的右腳,又躬下身子將垂落地上的毛毯重新蓋回到我的腿上。那時,我看見他的一雙眼好像時不時望著遠(yuǎn)處的55號。
我就將頭垂得更低了,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我擔(dān)心秦師傅會認(rèn)出我,從而給這一天的接頭行動帶來什么意外。當(dāng)然,我更希望楊忌食這時能快點過來將我推走,因為我看見秦師傅走開沒多遠(yuǎn)后,竟然盤腿坐在石板路沿上點起了一根煙。
可是楊忌食這家伙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一直到秦師傅坐那兒掐滅了第三根煙頭,我還是沒有見到他的身影。然后我見到的卻是陸大安從那扇門里走了出來,他朝四下里望望,看上去一副很憔悴的樣子,轉(zhuǎn)頭后就往另外一個方向走開了。我想不對啊,我哥唐山海不是還沒過來嗎?
也就在這時,秦師傅甩掉了肩上那條發(fā)黃的毛巾,一腳踩上了堆在身下的三根煙頭,徑自朝著55號沖了過去。我看見弄堂里突然冒出了好多人,他們雖然都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裳,但一看便知是訓(xùn)練有素的。
我著實被這一幕給嚇住了,剛想抽出藏在屁股底下的手槍向屋里的蘇三省鳴警時,身后卻突然伸過來一雙手,他推著輪椅上的我直接轉(zhuǎn)了一個圈,然后就奔跑了起來。我知道,這回該是楊忌食回來了。
那天,荒木惟看見沖到55號門前的淺見澤突然停住腳步。他抬起右手,示意身后的人員不要急于靠近。
淺見澤掏出手槍,輕聲拉開了保險。他聽見屋里那出漫長的京劇就快要被余叔巖給唱完了,剩下的就是俺諸葛怎比得前輩的賢人啊,閑無事在敵樓啊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淺見澤就是在余叔巖唱出的那兩聲“知音”時徹底轉(zhuǎn)身的。他淡淡地望了一眼身邊的荒木惟,像是無可奈何又聲音沙啞地說,好一場《空城計》。
荒木惟一揮手,幾個手下便猛地抬腿踢開了門板。不出淺見澤所料,擺在荒木惟眼前的只是一間空如巷口般的屋子。四周雖然一塵不染,但主人顯然已經(jīng)帶走了該帶的行李。
11
陸大安在這天回去的路上抱緊了自己的身子。
就在剛才,他一直獨自坐在蘇三省的房里。余叔巖的《空城計》又唱完一遍后,唱片開始在他眼前空轉(zhuǎn),在那陣梧桐落葉般的沙沙聲響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他既沒有見到這間屋子的主人,也沒見到唐山海和麗春他們過來。所以他有點焦慮地站起身子,在唱機前擦了一把汗后又急躁地將唱針桿抬起,讓它重新掉落到了唱片上。
離唐山海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刻鐘,陸大安感覺越來越慌張。他在細(xì)密的胡琴聲和梆子聲里疲倦地望了一眼墻上的掛鐘,仿佛看見了舞臺上涂滿油彩的一張猙獰的大花臉。但掛鐘的時間和自己腕上的手表竟是吻合的,所以他在雨點般敲打的鑼聲里讓自己繼續(xù)等了五分鐘,這才滿臉沮喪地拉開了那扇門板,將余叔巖的虛張聲勢留在了自己的身后。
秋風(fēng)迎面撞上來時,陸大安似乎看見的是一個虛無縹緲的上午。
事實上,就在陸大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畫錦里之前,蘇三省其實早已通過一扇隱蔽的后門離開了那間屋子。沒有人會知道,除了行李箱子,看上去游手好閑的蘇三省的手里還提著一個鳥籠。那鴿子驚訝地望著籠外的一切,它晚霞般的羽翼上又散落著星星白點。蘇三省知道。這鴿子的主人唐山海是叫它火鳳凰。
陸大安后來就差點迷失了方向。他最后誠惶誠恐地踩上通往自家的最后一截弄堂時,心里卻生怕起前面的哪個路口會不會突然又闖出一個身影。他記得,麗春那次通過貼在墻上的暗語約他在外見面的第二天,也是在這段路上,忽然就有輛黃包車夫擋住了他面前狹窄的過道。他剛想避讓時,車夫卻伸出一把槍迅速頂住了他的太陽穴。陸大安并沒有慌張,他只是聽見那人說,我叫淺見澤,我的槍里有六發(fā)子彈。它們讓我告訴你,你沒的選擇。
陸大安于是就笑得有點委婉。他看著淺見澤身后的那輛黃包車,聲音平穩(wěn)地說,哪怕你有一車的子彈,我也只有一條命。你要就拿走吧。
淺見澤也笑了,他甚至略微放低了槍口,左手撫摸了一把如青橄欖般光潤的下巴說,我聽說惠風(fēng)幼稚園里,馮真真小姐身上也有兩條命。
陸大安瞬間被驚呆了,他覺得鉆進(jìn)耳朵的這句話比子彈還猛,身子里所有的力氣被抽得一干二凈。在虛弱地靠上了背后的一根木頭電線桿后,陸大安勉強支撐住自己,又聽見那些奔走的電流從電線桿上傳出蒼蠅般的嚶嚶嗡嗡聲。他知道,自己這時的笑容其實十分難看。所以他牽動嘴角說了一句。需要我怎么做?
淺見澤再次笑了。他將槍收起,吹了一口并未冒煙的槍管說,惠風(fēng)幼稚園今天剛剛插班進(jìn)了一個女孩,她以后每天的午睡就在馮小姐管理的宿舍區(qū)里。
那天的后來,在陸大安的家里,淺見澤用隨身攜帶的微型照相機拍下了陸大安藏在家里的電臺密碼本??墒蔷驮谒叱鲫懘蟀驳呐P室時,馮真真卻回來了。淺見澤笑得有點僵,他回頭看了一眼陸大安。陸大安于是倉皇地上前,他對馮真真眉眼閃爍地說,這是秦師傅,唐先生讓他過來給電臺換電子管的。
陸大安終于還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里。推開門時,他想他得給馮真真留一張紙條,然后就要趕緊去梅機關(guān)一趟,找上那里的淺見澤,將這天上午發(fā)生的一切給解釋清楚。他知道,這么長的時間里,惠風(fēng)幼稚園的門外,淺見澤的手下一直跟蹤盯梢著毫不知情的馮真真。所以,他們早就已經(jīng)是插翅難飛。他靜下心來,在紙上寫道:真真,非常遺憾,我們中間出現(xiàn)了叛徒,唐先生可能會懷疑是我。所以我要避開一陣。相信我,等我回來。
陸大安是在寫完紙條時才聽見了臥室里的腳步聲,他沒想到,淺見澤來得這么快。于是聲音忐忑地說,淺見君,你出來聽我解釋。
眼前的門簾終于被緩緩拉開,陸大安這才擦了一把汗??墒撬麤]想到,出現(xiàn)在他眼里的竟然會是唐山海。唐山海提著那個裝有電臺的箱子,眼睛并沒有望著他,只是說,我就是想過來聽一下你的解釋。
12
和荒木惟一樣,淺見澤也想不明白這天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他在一路上沉默得像棵枯敗的樹。
車子在梅機關(guān)的門口停下,淺見澤依舊停留在紛繁的思緒里,他似乎都忘記了自己該下車。一直等到司機將車子熄火,坐在前排的荒木惟轉(zhuǎn)頭向他投來疑惑的一瞥時,他才終于靈光乍現(xiàn)般地問起,你的那個女秘書是叫什么?
五分鐘后,荒木惟在秋子小姐詫異的眼神里一腳踹開了張笑梅的辦公室。淺見澤那時看見,退到走廊盡頭的秋子小姐的一張嘴似乎剛能塞進(jìn)一枚青光光的橄欖。他于是想,和早已離開這里的張笑梅相比,這個來自北海道的秋子小姐的確要單純許多。而他那時卻希望再過十來年以后,他的女兒也會成長成這樣一個只顧徜徉在自己的美麗中而又無須掌握任何心機的女性。他并且希望,自己那時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很是自然地叫出她的中國乳名。只是甜甜的兩個字,葡萄。他想,不用懷疑,到了那個時候,身上流淌著大日本帝國血液的葡萄,已經(jīng)早就成了上海這座城市的新晉主人。
這天中午,張笑梅只給自己選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便急匆匆地離開了自己的寓所。等她走出弄堂,來到法租界的麥琪路上,卻發(fā)現(xiàn)幾個路口已經(jīng)戒嚴(yán)。正在考慮如何脫身時,身后卻有人直接抓起她的右手,并且牽著她抄了一條陌生的小道,直接拐進(jìn)了西側(cè)的趙主教路上。
張笑梅后來挽著唐山海的手,神情優(yōu)雅地推開了那家名為紅斑鳩咖啡館的玻璃門。事實上,這里才是她和唐山海原本約定見面的地點。她只是沒有想到,唐山海考慮得比她更為周到。兩天前,就在送她離開麗春老家的朱家?guī)齑宕蹇跁r,唐山海說他想就密碼本一事再次進(jìn)行一番隊伍中的甄別。不管最終事實如何,他都希望張笑梅能有所準(zhǔn)備。
紅斑鳩咖啡館的老板娘是叫李慧英。只有張笑梅知道,她其實是個日本人,在很多年前就畢業(yè)于上海的同文學(xué)院。而且,她雖然是淺見澤的親姐姐,卻一直對本島甚囂塵上的戰(zhàn)爭計劃持激烈的反對態(tài)度。所以她后來留在了上海,并且在一次回國時帶走了自己的侄女。她那時對淺見澤說,你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關(guān)注她的成長。如果讓她和你一樣心里埋藏火藥,我們都將是永世的罪人。
唐山海這天叫了兩杯咖啡。整整一個下午,他就和張笑梅無比安靜地坐在靠街那片玻璃后的窗簾下。他們一起看見荒木惟派來的憲兵隊悻悻地離開,在街道上揚起了一堆塵土。張笑梅后來還去了一次柜臺,給自己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果然是通的,所以她很快就放下了話筒。她知道,那間辦公室肯定已經(jīng)和自己的房間一樣,被荒木惟的人手翻了個底朝天。而此刻,她覺得有點愧疚的是,剛才在房間里,她竟然在匆忙間忘了帶走父親張大林生前送她的那對和田玉手鐲。想到這里時,張笑梅抬頭靜靜地望了一眼桌子對面的唐山海。連她自己也感覺奇怪,為何在這個所謂的殺父仇人面前,自己竟然的確擰不起一絲仇恨?她又望著那杯并未喝過一口的咖啡,看見它們在自己的眼底蕩漾開一圈圈的波紋。
許多年后,張笑梅依然記得紅斑鳩咖啡館里那陣此起彼伏的哥倫比亞咖啡濃香。她并且記得自己那時仿佛感覺到,這個下午恰到好處的沉默。就是她和唐山海兩人之間最好的語言。
憲兵隊和工部局巡捕房的戒嚴(yán)是在夜里解除的。唐山海那天目送著張笑梅坐上鮑三踩來的黃包車,心中不免涌起積壓了多時的各種愧疚。他想,自己是不是再也無緣見到這個女人。而就在剛才,張笑梅曾經(jīng)跟他提起過延安。她說離開上海后,那個窯洞密布的地方將會是她的下一站。因為就在幾個月前的7月20日,延安楊家?guī)X的中央大禮堂里舉行了中國女子大學(xué)的開學(xué)典禮。那時,張笑梅的眼里鋪滿了喜悅,她說有機會去那邊看我,延安歡迎你。
這天夜里,淺見澤第一次覺得,上海的秋天也是冰涼的。他在下午3點去過一次陸大安的家里。那時,工部局的巡捕正從房里抬出陸大安的一具尸體。帶隊的英國探長威爾遜抽了抽鼻子,又抖抖那把剛從尸體手里掰下的沾滿血跡的手槍,用不是很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說,沒什么好查了,這家伙是開槍自盡的。大家都散了吧。
淺見澤在警車前掏出口袋里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將它掩上了自己的鼻子。他之后又開車去了一趟惠風(fēng)幼稚園,提前接走了葡萄。那時,馮真真從后面追了上來。她不能理解,為何葡萄才待了這么幾天就又要轉(zhuǎn)學(xué)了。馮真真笑得很甜,她對淺見澤指了指掛在葡萄背后的那個人造皮書包。她說中午的時候,唐先生來過一趟。他讓我轉(zhuǎn)告你,他在那里給你留了言。
淺見澤感覺馮真真的聲音仿佛從天空中掉下來似的,顯得那么的不真實。然后她又接著說,唐先生是個好人,他還給我們留了一筆錢。聽完這句話,淺見澤對馮真真鞠了一個躬,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在那場漸已稀薄的陽光里,讓自己心事忐忑地退出了校園。
夜里,淺見澤一直等到葡萄熟睡后才將那張紙條翻出??墒撬麤]有想到,唐山海留給他的只是一句暗語:2375A0469T。淺見澤于是給自己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秋衣。
幾乎是在同樣的時間里,唐山海和麗春他們在大方旅社里見到了這天上午剛剛住進(jìn)來的蘇三省。當(dāng)麗春看見窗臺上那只籠子里自命不凡的火鳳凰時,他便一下子似乎明白了許多。麗春后來又聽說,那天軍統(tǒng)局重慶總部的譯電員王慶蓮接到陸大安發(fā)來的電報時便陷入了無助和彷徨。因為她們知道,蘇三省的身邊并沒有電臺,她們也沒有另外的渠道去通知蘇三省和唐山海見面的具體時間與地點。譯電員王慶蓮后來將這份電報直接呈送到了戴局長的辦公室。但戴先生卻只是看了兩眼就笑了,他說你們還是忘了這件事情吧,唐山海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只要他在上海。咱們的上海區(qū)重整計劃就沒有不成功的道理。
13
多年以后,回到日本又輾轉(zhuǎn)美國的伊藤駿在構(gòu)思他的那本名為《黃浦江川流不息》的回憶錄時,常常會想起這樣的一幕:自從大唐行動隊離開淺見澤的監(jiān)控視線后,淺見澤便顯得異常的消沉和怪僻。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嘴里喃喃有聲地說,唐山海,你到底躲在哪里?像你這樣一只膽小的老鼠,你沒有勇氣面對我!
當(dāng)然,所有的這一切,伊藤駿后來都沒有寫進(jìn)自己的回憶錄里。而其中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很多的細(xì)節(jié)他只知一二,并不能詳細(xì)地補充完整。
這一年的圣誕節(jié)快要到來的時候,上海的《大美晚報》上突然刊登了一則令人費解的消息:梅機關(guān)特務(wù)科少佐淺見澤先生向一位名叫唐山海的中國男子喊話,他要對方盡快現(xiàn)身,與他展開一場面對面的決斗。否則,他將下令極斯菲爾路76號的特工總部在每天凌晨處決一名之前被捕的軍統(tǒng)分子。
麗春和蘇三省都見到了這份報紙,并且他們聽說淺見澤真的就開始那樣做了。第一天里,他砍下了一名軍統(tǒng)人員的四肢,將它們?nèi)咏o了76號里的一群德國狼狗。
可是到了第二天,麗春和蘇三省卻在《大美晚報》差不多是同樣的位置上看到了另外一則消息。在那份簡短的文字里,有人告訴淺見澤,你就別指望再見到唐山海了,因為他早就坐船轉(zhuǎn)輾回去重慶了。而去報社刊登這則消息的據(jù)說是叫張笑梅,她曾經(jīng)是《大美晚報》的一名專欄女作者。不過,也有一種說法是,那人其實是每天跑在上海街頭的一個寂寂無名的黃包車夫,名字是叫鮑三。
圣誕節(jié)說來就來了。那天晚上,上海下了一場很應(yīng)景的雪,趙主教路上霓虹燈跳躍的紅斑鳩咖啡館里,老板娘李慧英看見自己的弟弟淺見澤牽著女兒葡萄的手推開了眼前的那扇玻璃門。淺見澤舉起一雙羊皮手套,拍落了身上一層單薄而零碎的雪。李慧英覺得,他那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似乎對這個節(jié)日里咖啡館洋溢著的溫暖和喜慶視若無睹。
令淺見澤感覺奇怪的是,姐姐這天的留聲唱機里竟然來回播放著一首上海灘的兒歌:毛毛雨,下個不停。微微風(fēng),吹個不停。微風(fēng)細(xì)雨,柳青青,哎喲喂,柳青青……淺見澤眼看著身邊的葡萄跟著那首歌輕輕地舞動著。女兒告訴他,這歌的名字就叫《毛毛雨》。
李慧英給淺見澤端來了一杯咖啡,她撫摸著葡萄圓滑粉嫩的臉蛋說,是不是很好聽???這唱片是剛才一個過來喝咖啡的叔叔送給你的,他知道你很喜歡這首歌。
淺見澤一把抓住李慧英的手臂,倉促間竟然就撞落了桌上那杯熱騰騰的咖啡。他說唱片是誰送的?
李慧英拉開淺見澤那只明顯用力過猛的手,她說你又怎么了?我只知道那人是叫唐先生。唐朝的唐。
李慧英又轉(zhuǎn)身望向了靠街的那排玻璃窗,然后又在眾多的客人中搜尋了一番。很久以后,她才滿臉疑惑地轉(zhuǎn)頭回來說,奇怪,唐先生人怎么走了。
淺見澤就是在這時沖向了門外,就在姐姐說完話的那一刻,透過紅斑鳩咖啡館的玻璃門,他清楚地看見了落在不遠(yuǎn)處梧桐樹上的一只絳紅色的鴿子,風(fēng)雪將它的羽毛吹拂起。他這輩子永遠(yuǎn)不會忘記秋風(fēng)渡陽臺上的那只鴿子,因為在它晚霞般的羽翼上,落滿了星星點點如雪花一般的白色。他曾經(jīng)從陸大安的嘴里知道,唐山海是叫它火鳳凰。
淺見澤發(fā)瘋一般地追隨著重新飛翔起的火鳳凰,雪花漫天舞動的夜色里,他覺得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越來越輕。所以,在那天紅斑鳩咖啡館的一些日本客人的眼里,他們似乎覺得淺見澤是在一路歡快地奔向自己的奈良縣老家。
淺見澤在特工學(xué)校當(dāng)教官時訓(xùn)練有素的體質(zhì)沒讓自己失望,他最終看見那只鴿子緩緩地降落到了一個窗臺上。他之前就做出那樣的判斷,在這樣的一個寒冷的雪夜里,鴿子的體力是不會支持它飛遠(yuǎn)的,而且它的速度也會減慢。
火鳳凰的確是飛累了,它凝視著遠(yuǎn)處的淺見澤,嘴里不住地咕咕咕叫喚著。淺見澤終于記起,鴿子停落的窗臺,就是張笑梅之前租住的那間公寓。他因此為這個圣誕節(jié)而感到慶幸,并且將右手伸進(jìn)了毛呢大衣的口袋里,那里藏著他的第一把槍。
淺見澤小心翼翼地拉開手槍的保險,讓它盡量不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墒堑人俅翁ь^時,他便覺得自己這回是過于大意了。就在前方十米不到的那盞路燈下,他看見了唐山海熟悉的身影。唐山海戴了一頂黑色的紳士帽,跨在腿下的那輛摩托車正發(fā)出低沉的轟鳴。他顯然是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多時,因為他的帽檐和黑色風(fēng)衣的肩膀上,已經(jīng)蓋滿了雪。唐山海打開車燈,射出的強光將飛舞的雪片照耀得如一堆羽毛,這讓淺見澤忙著躲避回頭。可是淺見澤卻看見,道路的另外一邊,朝著自己走來的正是麗春和蘇三省。他于是又轉(zhuǎn)頭望了一眼左側(cè)的小道,那里站著的,是楊忌食和陳塞外。淺見澤在瞬間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覺得自己可能沒有辦法帶上女兒葡萄回去日本了,雖然他已經(jīng)訂下了元旦那天的船票。
槍聲就是在這時響起。麗春記得,原本安靜的火鳳凰突然就驚慌地騰空飛起,急速拍打的翅膀像是要給這天的夜幕揮灑下另外一場雪。
在伊藤駿1958年的回憶錄里,此時的淺見澤就是因為胸懷大志才犯下了眾多令人扼腕痛惜的錯誤,從而無法回避一場悲劇性的命運。所以伊藤駿常常感嘆,理想遠(yuǎn)大并不等于前程遠(yuǎn)大。
14
1940年元旦,十六鋪客運碼頭,唐山海在蘇三省的眼里踏上了一艘輪船,他要轉(zhuǎn)道去重慶。汽笛鳴叫時,躺在船艙臥室里的唐山海掏出了一對和田玉手鐲,他對著手鐲哈了一口暖氣,又抓起一塊手帕將它異常仔細(xì)地擦拭起來。于是,手鐲在他眼里越來越通透明亮,到了最后,簡直就有了春雨過后的青草地的顏色。他想應(yīng)該會有那么一天,他能將這對手鐲交還給它的主人張笑梅。
那天船艙對面的鋪位上,躺著一個和唐山海一樣干凈體面的男人,他的一張臉被冬天的《大美晚報》擋住。就在唐山海將那對手鐲重新用絲巾包好時,他聽見對方和聲細(xì)語地朗讀起了一則新聞:失蹤多日的梅機關(guān)特務(wù)科少佐淺見澤,其尸體在日前被發(fā)現(xiàn)。據(jù)推測,他很可能是死在軍統(tǒng)大唐行動隊隊長唐山海的手里。
唐山海將手鐲收好,但他并沒有扯下對方手里的報紙,只是說,你是誰?
藏在報紙后面的男人可能是靦腆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放下報紙說,我們早就認(rèn)識,我叫荒木惟。
這時候,唐山海的視線越過了那個船艙狹窄的門洞。他看見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踩著厚重的軍靴,就從甲板那邊雄赳赳地沖了上來。即將遠(yuǎn)航的輪船再一次拉響悠長的汽笛。唐山海覺得,那多么像是遠(yuǎn)處川流不息的黃浦江水啊。
2017.08.19 01:00 初稿
2017.09.03 13:01 修改
2017.09.08 01:45 再改
2017.10.14 03:39 還改
2017.10.19 00:22 又改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