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偉

1

每次遇到心急火燎的忙亂之事，郁洋都會暗告自己多幾分從容和淡定，只要按捺住焦慮不安的情緒，相信一切都可以掌控。上午他在市里參加《信陽茶葉志》評審會時，接到王區(qū)長的電話，問：“郁主任，信陽別稱叫‘申城，上海也叫‘申城，兩座‘申城究竟啥關(guān)系，你作為史志辦主任應該有所研究吧？”郁洋忍不住脫口而出說：“上?！瓿桥c信陽‘申城的關(guān)系，就是沒有關(guān)系?！薄皠e這么武斷?！蓖鯀^(qū)長聲音一冷，說，“你先研究一下再說，程書記剛調(diào)到咱們隱山區(qū)來，對有些情況還不太熟悉，他專門點了個題，問信陽‘申城與上?！瓿鞘遣皇嵌家驗榧o念春申君。你拿個材料出來供程書記參閱。”郁洋問：“什么時候要？”王區(qū)長說：“越快越好，下午下班之前吧！”郁洋心里暗暗叫苦，他下午還要在會議上發(fā)言，提出對《信陽茶葉志》的評審意見，這本書是信陽茶文化節(jié)的獻禮圖書，連分管副市長都參會的。他覺得腦子嗡嗡直響，迅速將事情的輕重緩急過了一遍，還是咬牙答應個“好”字。

郁洋火速從會場撤回，趕到單位加班，同時讓自己的副手陳濤替自己下午在會議上發(fā)言。程書記要的材料，他必須親自完成，確保沒有紕漏。信陽“申城”與上?！吧瓿恰保耖g往往會誤以為都是紀念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因為春申君開辟了上海，同時他又是信陽市潢川縣人。但歷史就怕認真，如果認真起來，真相往往就不這么簡單。這些事情平日里胡侃怎么說都行，一旦寫成文字材料，就必須事實清楚，來不得半點馬虎。他用手機叫了一份外賣，茶皇粥鋪的皮蛋瘦肉粥。等到他在檔案室里積滿灰塵的舊書里查找完資料以后，才發(fā)現(xiàn)桌上的粥已經(jīng)冰涼了。

在電腦鍵盤上敲擊了5個小時，終于完成6000字的文章《申城記》，郁洋覺得腰酸背疼，心里又隱隱有點興奮。文章打印出來，他將文中的數(shù)字紀年默記一遍，擔心領(lǐng)導突然向他發(fā)問。多年的機關(guān)工作經(jīng)驗表明，工作干得好不好，情況吃得準不準，就看數(shù)字記得牢不牢。想想看，如果新來的程書記當面對他提問時，他能說出一連串數(shù)字，甚至包括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必然顯得很驚艷。

這時郁洋的手機收到一條推送消息，市氣象臺發(fā)布的大雨紅色預警。臺風“苗柏”已從東部沿海登陸，今晚至明天將給全市帶來大范圍降水，局部降雨量或達到150毫米，最大風力8級。應對臺風襲擊的主要責任單位是市政、交通、電力等部門，與郁洋的工作關(guān)系不大。但他預感到這次不同，檢查組抵達的關(guān)鍵時間節(jié)點，臺風也跟著來添亂，像是預示著一種怪異、不祥的征兆，讓人難以琢磨，又隱隱不安。

郁洋拿著材料去敲王區(qū)長辦公室門，政府辦的徐主任沖他擺手說：“王區(qū)長不在?！?/p>

“去哪兒了？”郁洋疑惑地問，“他安排的材料，讓我下班之前務必交給他?！?/p>

徐主任微微一笑，說：“臺風來了，今晚有大暴雨，隱山水庫一期移民還有38戶沒有搬出庫區(qū)，程書記趕去現(xiàn)場督戰(zhàn)，王區(qū)長一道陪同?！?/p>

見郁洋有些發(fā)愣，徐主任又說：“市里來個扶貧檢查組，原計劃下午要聽取程書記的匯報，他都臨時取消了?！?/p>

郁洋心里一沉，隱山水庫移民尚未搬遷的38戶里面，就有他的單位負責聯(lián)系包保的一戶，戶主名叫馬忠良，是個獨身漢，其住宅、耕地、林地賠償款全部到位，安置區(qū)的新房鑰匙已經(jīng)交給他，可他仍然死守在老房子里不愿意搬離。原因是村子里有一座幾百年歷史的蛇王廟，前些年倒塌以后，他出錢重新翻建，在半山坡蓋了一間30多平方米磚瓦房，供奉著原先那尊面目含混、來歷不明的木雕神像。廟很簡陋，連門都沒有裝，留個門洞，全天候敞開。據(jù)說廟基下壓著許多蛇骨，能保佑村民上山時免遭蛇咬。馬忠良要求對蛇王廟給予賠償，不然他誓與蛇王廟共葬水底。但其他村民有不同意見，認為蛇王廟是村集體公共財產(chǎn)，賠償款應由村民均分。郁洋數(shù)次去庫區(qū)找馬忠良做工作，送煙送酒，說服他盡早搬遷。郁洋說：“現(xiàn)在水庫大壩已經(jīng)合龍，預計今年汛期水位將達到85米高程，那時您的家必然被淹沒?！薄皠e拿水位上升來嚇唬我，什么水位多少米，我不懂那些?！瘪R忠良恨恨地說，“反正不賠償絕不可能，我不相信政府能眼看著我被水淹死，關(guān)鍵時刻肯定得開閘門放水?！薄昂芏嘁泼穸加羞@樣的誤解，”郁洋耐心跟他解釋說，“85米高程是死水位，也就是水庫大壩建成以后的最低攔水位，水庫一旦蓄水，就算閘門大開，85米高程以下的水根本無法排放。除非政府為了不淹沒您的家，將耗資29億元修建好的大壩重新炸掉?！瘪R忠良瞪著眼睛說：“我可沒那樣說，別人家壘個豬圈，鉆個水井，挖個糞坑，菜園里搭個棚子，都可以賠錢，我蓋了一座蛇王廟，反倒不賠，你摸著良心說，有這個理嗎？”郁洋掏出移民安置手冊，指著賠償目錄說：“人家這些都在省移民局制定的賠償明細里面，但蛇王廟是個例外，移民局沒有這項預算，廟宇不屬于個人資產(chǎn)。況且，就算最后用村組的統(tǒng)籌資金解決，也要集體協(xié)商嘛！”馬忠良“呸”地啐了一口：“露餡了吧？我就知道你們跟村干部是一伙的！”幾次談話均不歡而散，郁洋帶去的煙酒也被馬忠良擋在門外。

郁洋略一思忖，覺得程書記不參加下午的匯報會，在臺風來臨前的關(guān)鍵時刻奔赴庫區(qū)，顯然體現(xiàn)了更高明的政治智慧。“王區(qū)長估計什么時候回來？這個材料是程書記要看的……”胡洋疑惑地問。

“領(lǐng)導的行程可說不準?！毙熘魅握Z氣很輕，“可以放王區(qū)長辦公室里，你也可以回頭直接交給程書記?！?/p>

郁洋感到有點沒趣，徐主任說話滴水不漏，卻又好像暗含譏諷，意思是程書記才來幾天，能找你一個史志辦主任要什么材料？當然也可能徐主任只是職業(yè)使然，并無他意，郁洋聽上去卻有點刺耳。在機關(guān)，就像身處一個永恒的幽暗未明的世界，任何時候都會帶給人一種未曾感受的新感覺。

郁洋給陳濤打電話：“市里的會議結(jié)束了吧？你現(xiàn)在立即開車趕到庫區(qū)，找指揮部的袁主任，向他匯報馬忠良的情況，讓他與村支書趙銀謀一道給馬忠良做工作。今晚有暴雨，要確保馬忠良的生命安全?！?/p>

陳濤問：“為啥這么急？我剛散會呢！”

郁洋壓低聲音說：“程書記和王區(qū)長已經(jīng)去了庫區(qū)，估計要在指揮部開現(xiàn)場辦公會，解決還未搬遷的38戶移民問題。你要在王區(qū)長面前露露臉，讓他知道我們作為包保單位正在一線加緊做工作，絲毫沒有馬虎松懈！”

“噢，問題是程書記既然在庫區(qū)指揮部，袁主任肯定顧不上去協(xié)調(diào)馬忠良的事情?。　标悵f。

郁洋想了想說：“實在不行你先給馬忠良咬個牙印，答應給他賠償就是了，前提是盡快撤離庫區(qū)，賠償?shù)氖虑橐院笤僬f?！?/p>

“明白了?！标悵龗炝穗娫挕?/p>

此時，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來，接著就忽閃幾下，傳來一陣雷鳴。

2

狂風暴雨，一夜未歇。

郁洋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幾次起身坐到陽臺的躺椅上抽煙，傾盆的暴雨擊打著窗外寬大的青桐樹葉的聲音，令他憂心忡忡。陳濤下午去庫區(qū)帶回消息，馬忠良不在家，手機打不通。而程書記正在庫區(qū)指揮搭建帳篷，將剩余移民轉(zhuǎn)移出來。郁洋暗自祈禱馬忠良不會有事。

后來回想整件事情的過程，郁洋覺得從開始就像陷入了一個波譎云詭的泥潭。

陳濤電話里說的馬忠良到指揮部討要說法的事情懸在心里，使他隱隱感到不安。程書記這兩天在庫區(qū)，如果馬忠良堵在門口，或者當著程書記的面說一些不知輕重的難聽話就不好了。政府各部門雖說是各司其職，但對于像水庫移民、舊城拆遷、扶貧攻堅、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等專項工作，則是每個部門都分派了任務。拿郁洋的史志辦來說，不僅要統(tǒng)籌做好全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志編纂工作，分派給他們的水庫移民包保任務也絲毫不能懈怠。在機關(guān)工作浸淫日久，郁洋的體會是單位想獲得褒獎非常艱難，遭到批評卻非常容易。而且榮譽給單位帶來的正面影響很短暫，轉(zhuǎn)瞬即逝，批評給單位帶來的負面影響卻很漫長，久久不退。

郁洋決定趕到庫區(qū)找馬忠良談談。

前往庫區(qū)的路損壞嚴重，由于即將被水面淹沒，也就沒再進行整修。郁洋在路上打電話給陳濤：“我馬上到庫區(qū)，你找到馬忠良，中午我們在橋頭餐館請他吃午飯?！?/p>

陳濤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匯報這件事，昨夜臺風暴雨，將馬忠良的蛇王廟刮倒了，成了一片廢墟。他大清早跑到移民指揮部討要說法，要求在賠償問題上給個準信。”陳濤語速極快，情緒里似乎壓抑著潛在的興奮。

“哦，是嗎？”郁洋心里一驚，卻又跟陳濤一樣感到某種慶幸的意味，“那不叫馬忠良的蛇王廟，是他們村的蛇王廟?！?/p>

陳濤不管那么多，問：“這是好事兒吧？那個廟還沒測量呢，對我們來說，是跟馬忠良談賠償?shù)钠鯔C?！?/p>

郁洋說：“還是那句話，讓村支書給他咬個牙印，等待村里的移民統(tǒng)籌資金解決。”

“我昨天就按你說的找過村支書趙銀謀，讓他給馬忠良咬個牙印。他說我往哪里咬牙印？咬誰的牙印？他自己承包的魚塘四周種植的20多棵楊樹現(xiàn)在還沒有列入賠償范圍……”

“馬忠良現(xiàn)在在干什么？要穩(wěn)住他的情緒?！庇粞笳f。

“我已經(jīng)將他勸住了?！标悵f，“上午他一直在蛇王廟倒塌的廢墟里刨一尊木雕神像?！?/p>

庫區(qū)中心是一條河，水庫大壩即攔河而建。臺風暴雨使河水上漲，浪花翻滾，有采砂船正高揚著支臂“噠噠噠”地抽沙，仿佛在水庫淹沒之前爭分奪秒地撈取最后一桶金。趕到橋頭餐館，陳濤和馬忠良已經(jīng)到了，桌上擺著四道菜，紅燒鯽魚、燉豬腿骨、辣椒炒牛肚、清炒莧菜。馬忠良一身泥水，側(cè)身坐得離桌子遠遠的，正看著門外抽煙。

“老兄，久等了?！庇粞筮B忙笑著打招呼，“來，坐近點兒，吃個便飯，不要客氣啊?！?/p>

陳濤起身接過郁洋的公文包和茶杯，給他的杯子里續(xù)滿水。

“我來不是為了吃飯，是想聽你給個說法?！瘪R忠良似乎憋著一肚子氣，他長得干瘦，但目光炯炯有神。

郁洋笑著說：“知道，咱們邊吃邊談。本來今天很忙，我們正在迎檢，但仍然抽出時間來找老兄面談，就是想解決問題嘛！”說著，郁洋舉起茶杯，“工作日中午不準飲酒，我以茶代酒哈！”

馬忠良似乎渴極了，端起陳濤倒的啤酒，一仰脖就喝光了。

郁洋微微一笑說：“老兄啊，隱山區(qū)近年來所有的拆遷項目我都參與過，都包保有任務。每個拆遷戶都有不同的訴求，都有這樣或那樣的難題，但最后不僅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我還和拆遷戶成了好朋友。他們遇到什么困難，比如說孩子上學，申請政府救助，甚至家庭糾紛，等等，能解決的都盡力解決，能幫忙的都盡力幫忙。對您也是如此，試想一下，政府耗資29億元的水庫都能建成，您個人的難題我們解決不了嗎？”

陳濤給馬忠良搛了一條肚腹飽滿的鯽魚，說：“吃菜，邊吃邊說?！?/p>

馬忠良聽了郁洋的話，臉上僵硬的表情稍顯柔和，說：“別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只要求賠償我的蛇王廟。”

“說得好?！庇粞簏c頭道，“您說別的事情與你無關(guān)，其實這句話正是我想說的。老兄請想一下，您的住宅，按照拆遷補償方案置換成了移民區(qū)三室一廳的電梯房，對吧？您的耕地和林地已經(jīng)按照賠償標準，賠償款足額一次性打進銀行卡。沒錯吧？可以說關(guān)于您的賠償，已經(jīng)全部到位。我們作為區(qū)政府派來的移民包保單位，對您的安置工作已經(jīng)完成。蛇王廟的事情，不在移民指揮部劃定的拆遷賠償范圍之內(nèi)，因此，也就與我的工作無關(guān)?！?/p>

馬忠良將啤酒杯往桌上一放，眉毛瞬間豎了起來，似乎要發(fā)炸。

“老兄別急，聽我慢慢說。”郁洋連忙擺手，說，“不錯，那半山腰上的蛇王廟是由您個人出資翻建的。我們多角度看問題，不要站在您的個人立場說話，也不要站在我作為區(qū)派干部的立場說話，我們從其他村民的角度看這件事。假如其他村民說，誰讓馬忠良私自翻建蛇王廟的？是他家的宅基地嗎？翻建經(jīng)過村集體協(xié)商允許嗎？您怎么回答？這次隱山水庫移民拆遷，政府在7年前就下達了停建令，別人家在停建令之后新建的住房，有的還是小洋樓，都沒有列入賠償清單，何況您老兄私自翻建的蛇王廟呢？”

馬忠良脖子一梗說：“那可不一樣，我的蛇王廟是在停建令之前蓋的?！?/p>

“有審批手續(xù)嗎？”郁洋迅速接話。

馬忠良一怔，然后騰地站了起來，說：“我不吃了！”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

陳濤連忙攥住他的手，將他重新按倒在椅子上，說：“老兄別急，聽郁主任把話說完嘛！”馬忠良將肩膀一甩，眼睛瞪得溜圓。陳濤拿起碗，給他盛了一碗腿骨湯。

郁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說：“論年齡您是兄長，怎么脾氣比我還毛呢？我剛才講的是實情，是基于法律層面的事實。老兄就算嘴上不服，心里也保準同意。但是，話又說回來，您一個人肩挑背扛，一磚一瓦在半山腰建起了蛇王廟，付出了辛勞和汗水，老百姓都看在眼上，記在心里。這是什么精神？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更是一種大公無私的奉獻精神。您翻建蛇王廟，今天用歷史的眼光看，我們說您以一己之力保存了隱山的傳統(tǒng)文化。蛇王廟——放眼全市，唯獨我們隱山有這么一座。老兄，您是有功勞的！”說著，郁洋拿起酒瓶給馬忠良倒?jié)M酒，“敬老兄一杯！”

馬忠良被郁洋的一席話搞得哭笑不得，甕聲甕氣地說：“別說好聽話，咋個賠償我？不能因為臺風把廟刮倒了，就不認賬！”

“老兄先把酒喝了?！庇粞髶u了搖頭說，“然后您說說，我前面說得對還是不對。您若認為我說得不對，我就不往下說了?！?/p>

馬忠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沉默一會兒，低聲說：“領(lǐng)導說得對?！?/p>

郁洋擊掌稱贊，笑著說：“我就知道，您老兄是明事理的。只要講道理，我們一切事情都好談，并且肯定可以談成。”

陳濤在一旁聽得直樂，臉上閃著亮光。

“蛇王廟建成至今已經(jīng)十年之久，這期間有無數(shù)村民去里面祭拜過，我相信可能還包括鄉(xiāng)村干部，可是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沒有一個人說這個廟修建得不對。這說明什么？說明蛇王廟的翻建已經(jīng)既成事實，已經(jīng)融化為這片山脈、這片土地上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某種層面上，已經(jīng)不再是您老兄個人的蛇王廟，而是全體村民寄托共同信仰的一個場所。這么說沒問題吧？”郁洋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說。

陳濤給馬忠良遞了一支煙，又給他打著火，馬忠良一邊點煙一邊說：“沒問題。”

“好?！庇粞蠼又f，“既然如此，那么一個全體村民共同信仰的公共所在，假如我們爭取到關(guān)于它的賠償，怎么能歸您老兄一個人所有呢？對其他村民公平嗎？他們會同意嗎？”

“你又想說開會商量?！瘪R忠良搖頭說，“蛇王廟的賠償不能開會，一開會別人肯定要分我的錢。換我也一樣，你拿別人家的東西在會上問我分不分，我肯定也說，分！起哄占便宜的話誰不會說？”他噴出一口煙，酒后微酡的臉上浮蕩著一種對世事無比通透的神情。

郁洋揮了下手，說：“現(xiàn)在一期移民只剩38戶，政府規(guī)定的最后搬遷日期是6月30日，還有20天。在這個期限以內(nèi)，蛇王廟的事情必須蓋棺定論。我已經(jīng)算過一筆賬，蛇王廟建筑面積大約35平方米，按移民房屋賠償標準計算，賠償金一共是4萬元。我計劃給移民指揮部打報告，從村里的統(tǒng)籌資金里擠出4萬元來，給您個人一半，另一半納入村集體收益，和林木收入、采砂船收入一樣，由全體村民均分。您如果同意，就3日之內(nèi)搬家，將老房子鑰匙交給指揮部，我們給您出具一份蛇王廟賠償?shù)奈淖忠罁?jù)。您如果不同意，那么到此為止，這件事情愛找誰找誰去，從今以后與我無關(guān)?！?/p>

說完，郁洋和陳濤都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馬忠良的臉，等他表態(tài)。

馬忠良嘴角抽動了兩下，嘆氣道：“領(lǐng)導，我真虧?。　?/p>

郁洋起身欲走，馬忠良又說：“我同意?！?/p>

3

在甲骨文中，“申”字像閃電的曲折閃爍之形。古人敬畏自然，看到天上的閃電，認為是神之所為，當作天神崇拜，因此對閃電稱為“神”?！吧瘛迸c“申”諧音互通稱作“申”。換言之，郁洋覺得也可以將“日”理解為天空，天空中有閃電，即“日”字中間有彎曲的一豎，演變成“申”字。

信陽別稱“申城”，據(jù)《乾隆信陽州志》記載，源于西周晚期公元前872年，周宣王封母舅姜方伯為“申伯侯”，于此地建立“申國”，后為楚國所滅。

上海別稱“申城”，據(jù)《上海地名志》記載，源自戰(zhàn)國時期公元前262年，受封于此的楚相春申君——黃歇。為了紀念他，上海市還設有黃浦江和黃浦區(qū)等地名。2002年9月，上海申博成功的歡慶晚會上演唱的第一首歌曲就是《告慰春申君》。

郁洋在《申城記》里分別記述上海與信陽兩座城市別稱為“申城”的不同歷史淵源。他覺得絕不能以訛傳訛，使人們誤以為信陽申城跟上海申城一樣，也是紀念春申君。事實上信陽作為申伯侯的封地，比黃歇封春申君早了610年。

快下班的時候，政府辦的徐主任忽然給郁洋打電話，說王區(qū)長要見他。

放下電話，郁洋幾乎是跑步去的。王區(qū)長正在辦公室簽署文件，見郁洋進來，示意他在辦公桌對面坐下，手里的筆仍然在寫寫畫畫，低著眼眉說：“郁洋，程書記對你弄的材料極不滿意?！?/p>

郁洋聽了覺得腦袋里“嗡”地炸響了一下，又覺得極為委屈，對于《申城記》的撰寫，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相關(guān)史實都來源準確，經(jīng)得起檢驗的。

郁洋鎮(zhèn)靜了一下，說：“材料是基于史實寫的，沒有推測和臆想的成分……”

王區(qū)長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似乎完全知道他想說什么：“你是史志辦主任，不能光研究歷史、記載歷史，更要學會用活歷史……”

郁洋靜靜地聽，揣摩王區(qū)長話里的意思。

王區(qū)長翻出那篇《申城記》，遞還給他，啞著嗓子說：“要領(lǐng)會領(lǐng)導的意圖，讓你寫材料分析一下上海與信陽的關(guān)系，你的結(jié)論是沒有關(guān)系，讓你寫那個材料干什么？”

郁洋怔在那里，幾乎有點口吃了：“要、要挖、挖掘點關(guān)系出來？”

王區(qū)長眼角眉梢一挑，繼而意味深長地說：“程書記準備到上海走訪一圈，要找一根紐帶，將兩座城市聯(lián)系起來……”

直至暮色四襲，郁洋仍將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靠在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他覺得自己與其在思索，不如說在期待神靈點化，給他一個靈感，讓他發(fā)現(xiàn)歷史深處的隱秘聯(lián)系。

這時候手機響了，是陳濤打來的。

“郁主任，馬忠良剛才給我打電話，說村支書趙銀謀告訴他，蛇王廟在臺風中倒塌，已經(jīng)不復存在，將不予他任何賠償，他找我要說法?！标悵f。

“你怎么跟他說的？”郁洋感到心煩意亂。

“我說已將情況上報區(qū)移民指揮部，正在等待指揮部集中研究后的批復結(jié)果，但他似乎受了趙銀謀的話的刺激，對我說話都不太相信了，認為我們在糊弄他……”陳濤說。

“趙禿子純粹是個王八蛋！”郁洋不由得怒火中燒，瞬間失態(tài)，他無法容忍趙銀謀不負責的言論，恨不能立即能扇他一記耳光。然而罵過之后，他覺得更加身心俱疲了。自己苦苦維護的工作，就像在抵御一道防線，而外在的力量，一如臺風和海嘯，正在沖垮、擊毀那道防線，讓他的所有努力都無濟于事，毀于一旦。

“這事先放一放吧……”郁洋感到一種無法掌控的挫敗感，最強烈的激情總是遇到最絕望的回聲。他很想在陽光大道上健步疾行，將移民工作干得漂漂亮亮的，可現(xiàn)實卻總是將他拖拽進無情的泥淖之中。

春申君、春申君……郁洋忽然心里一個激靈，想到了一個最簡單卻一直被忽視的問題。此前他堅持認為信陽“申城”與上?！吧瓿恰奔o念的歷史人物不同，前者是申伯侯，后者是春申君，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沒有關(guān)系。但是，楚考烈王當年為何封黃歇為“春申君”？他是黃國人，今屬信陽市潢川縣，黃國當時是與申國毗鄰的另外一個小國，為何不封他為春黃君？我們今天無法準確得知楚考烈王當初封黃歇為“春申君”的字面原因，但相信誰也不能否認春申君的“申”字與申國無關(guān)。這樣一來，還真不能說上海“申城”與信陽“申城”沒有關(guān)系。

黃歇是因為最初的封地包含申國而被封為“春申君”。

郁洋越想越振奮，他幾乎是拍案而起，立刻給王區(qū)長發(fā)一條手機短信：區(qū)長，上海申城與信陽申城有關(guān)系，至少是親戚關(guān)系。

4

離隱山水庫一期移民的最后搬遷期限還剩兩天，郁洋忽然接到一個令他無比震驚的消息，馬忠良竟然也沒閑著，他用兩周的時間在一片廢墟上再次建起一座新的蛇王廟。

從接到指揮部袁主任的電話起，郁洋的心就咚咚咚跳個不停。

《信陽茶葉志》評審會召開以后，市領(lǐng)導認為隱山區(qū)是信陽茶葉的主產(chǎn)地，點名將《信陽茶葉志》交給隱山區(qū)史志辦修改一遍。兩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心無旁鶩地在單位奮戰(zhàn)，如同悶在一個封閉的船艙里十多天，萬沒想到事情會發(fā)生這種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化。

他立即開車趕往庫區(qū)，心里既自責又難過，有種負罪感。不管怎樣，是自己工作疏忽，沒有做到位，導致馬忠良如此意氣用事，因為與趙銀謀一言不合，輕信不給他賠償?shù)墓碓挘椭亟ㄉ咄鯊R。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束手無策與內(nèi)心煎熬才做出這個決定，簡直是一件孩童般的幼稚的事情，如同玩過家家的游戲。他無疑陷入一個就算贏其實也是輸?shù)馁€局。

郁洋看到庫區(qū)里大多數(shù)民房已經(jīng)拆除，還有一些房屋僅僅被推土機捅了兩個窟窿，即象征著已經(jīng)拆除。待庫區(qū)移民全部搬離以后，再徹底拆除，并對廢墟進行消毒處理，避免將來污染水質(zhì)。最終剩余11戶，因為各種原因不愿搬遷，其中包括馬忠良。區(qū)移民指揮部已經(jīng)同意各包保單位撤離，留待指揮部最后統(tǒng)一掃尾解決。

其實掃尾解決的辦法就兩個字：拆除。

郁洋想再見一次馬忠良，就把他看成一個哥們，一個好兄弟，跟他聊聊。然而他的家院門敞開，堂屋門緊鎖。院中有一棵紫薇，花兒開得正艷。一張矮桌上放著茶瓶、水壺，屋檐下整齊地擺著幾雙鞋子，還有鐵鍬等農(nóng)具，絲毫沒有準備搬家的跡象，一副拒絕與外部世界妥協(xié)的姿態(tài)。

在隱山的半山腰，郁洋看到了那棟奇怪的建筑。

它的墻體由不同顏色的磚塊混雜而成，有紅磚，有青磚，甚至還有黃褐色的石板?？梢钥吹贸?，它是用那些被遷除的房屋材料拼成的，而且還裝了一只紅漆鐵門，大約也是來自村里的廢墟。

郁洋心里泛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傷。馬忠良該多么孤傲，多么決絕，而又具有多么不容挑釁的強悍意志，才能在兩周時間里復制完成這樣一個冷峻、粗糲、不可思議的建筑。它如同撬動地球的支點，撬動出一個郁洋不親眼看到根本無法相信的事實。

四野無聲無息，萬物靜默如謎。午后的陽光斜射大地，蛇王廟的尖頂和屋檐投映出一個漂亮的陰影，看上去卻讓人痛心。它是馬忠良用行動抗爭的秘密杰作，像迸發(fā)的憤怒，又像悲愴的嘆息。郁洋有一種錯覺，馬忠良復制的不是建筑，而像是復制了痛苦本身。而這種痛苦，對郁洋也仿佛構(gòu)成了傷害。

“老馬，你是個牛人?！庇粞笞匝宰哉Z道。他在蛇王廟門口抽了一支煙，然后掏出手機給它拍照。郁洋知道，這大概是世界最短命的廟宇了，兩天以后將被拆除。它的建成與拆毀都缺乏某種應有的儀式感，然而一切不可挽回。不知馬忠良會怎么想，他封閉的內(nèi)心像一條密碼電文，但愿他能自我破譯，也能自我破解。所有經(jīng)歷的事實，都將隨廟宇一起，臺風過境般被搖撼、摧毀和蕩平，然后淹沒，沉入水底。

車子返程的路上，郁洋又忍不住回頭看看那座蛇王廟。在隱山的半山腰，好像矗立著一座孤獨、異類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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