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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

        2018-05-23 14:30:36劉斌
        臺港文學選刊 2018年3期

        劉斌

        我是在大學最糟糕的那一段光陰中認識白嵐的,雖然這或許是一件更糟糕的事情,可我仍舊將這當做是上天的安排。那時候,我厭惡周圍的所有人,于是離開集體宿舍,到外面一處叫森林公寓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

        森林公寓名副其實,它坐落在一片山林之中,只有幾束穿透林梢的陽光傾瀉下來,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照射過來的。林間經(jīng)常傳出鳥鳴的聲音,更加劇了這種幽暗寧靜的氣氛。房東是一位饒舌的老婦人,那天她領著我穿過林間的小路,鉆進公寓的小門,在陰暗的樓道中停下,她回頭突兀地一笑,像一個陰森的老巫婆,說:“我們到了,是這間房子,這是鑰匙?!?/p>

        我遲疑地點點頭,接過她遞來的鑰匙。我似乎聞到一股黃銅銹蝕的味道。她并沒有離開的意思,望了望旁邊的那間屋子,踮起腳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那間屋子住著一個怪人,你千萬不要輕易招惹他,我從來沒有見到他白天出過門,也沒有任何人和他交往?!?/p>

        我“哦”了一聲,望了那邊一眼,門關著,沒有任何奇怪之處。她突然怪異地一笑,低聲問:“你不會也是這樣的人吧?”

        我愕然望著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她笑起來,笑聲讓人脊背發(fā)涼,說:“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外出租房是因為什么?”

        我恢復了鎮(zhèn)定,解釋道:“嗯……我想找一個寧靜的地方,讀些書,完成一篇論文?!?/p>

        她皺起眉頭,費力地想了想,搖搖頭,說:“你是研究生?讀什么專業(yè)的?”

        我說:“我是讀比較文學的研究生?!?/p>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哦,讀比較文學的,研究生?!?/p>

        她又一微笑,轉(zhuǎn)身走開了,留下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似乎是恍然大悟,又似乎是迷惑不解。

        我花費一天時間整理好了一切。窗戶對著外面的一片云杉。清晨,窗外喧鬧的鳥鳴聲總是驚醒我,醒來之后,又覺得極其幽靜。我白天上課,夜晚回來讀《浮士德》的研究資料,在筆記本上構(gòu)思著論文。一周之后,我的心情平和了很多,沒有人來打擾我,我也不用頻繁出入他人的生活。剛開始房東的話讓我對旁邊的房間產(chǎn)生了好奇,那間房子我站在樓下即可望見,夜晚回來的時候,總能望見窗戶里微弱的燈光,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怪人呢?可時間久了,我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情,一心投入到課程和論文寫作中,只覺得時間過的飛快。我一周周來到相同的教室,又離開,然后到圖書館,夜晚回森林公寓,偶爾經(jīng)過一盞昏黃的路燈,心中冒出一種寂寞。這種感覺猝不及防,又似有若無,只能依靠沉睡和疲憊來忘卻。

        有一天,我上完一門課回來,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鐘了。我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想著那門課上的內(nèi)容,《浮士德》與德國文學傳統(tǒng),與我的論文相關,我聽得很認真,還記了筆記。我正入神地思索著,突然一個人從陰影中鉆了出來,矗立在我面前,我被嚇了一跳,停下來,望著眼前這個削瘦的身影。

        他低著頭,垂下來的頭發(fā)遮住了眼睛,低聲說:“你好……你是比較文學的研究生?”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又對他的話疑惑不已,我問:“你怎么知道?”

        他仍舊低著頭,語氣淡漠地說:“對不起,我聽見了你和房東的談話?!?/p>

        他就是那個住在我旁邊房間的人,那個離群索居,獨來獨往的怪人?我平靜地問了句:“你……住在我旁邊的房間?”

        他點點頭,頭還是低著。我?guī)缀鯌岩蛇@是他患上的一種病。我們沉默了片刻,他又啟齒說:“我……能向你借一本書嗎?”

        我說:“你要借什么書?如果我有的話,可以借給你?!?/p>

        他的聲音有了一絲溫度,說:“既然你是讀文學的,那你一定有,我想向你借《浮士德》這本書?!?/p>

        我的手里正揣著這本書,那天的課上要用,所以我隨身帶著。我已經(jīng)說不清楚我那時的情緒,只是沉默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似乎覺得我有難言之隱,說:“沒關系,你不愿意借也可以,只是晚上書店都關門了,我買不到這本書,我再想其他的辦法?!?/p>

        我的腦海中閃過房東的話,他真的白天從來不出門嗎?我立即說:“不……不是這樣,我現(xiàn)在便可以借給你,我正好帶著這本書?!?/p>

        他短暫地抬下頭,面露喜色,又猛然低下,好像手指觸到火焰般決絕和迅速,說:“真的嗎?謝謝你!謝謝你!”

        我說:“沒關系?!?/p>

        我將《浮士德》遞了過去,見到了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長,有一種蒼白的感覺。他轉(zhuǎn)身似乎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頭說:“我會盡快還給你的……謝謝你?!?/p>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jīng)消失在了夜幕里,留下我一人低聲呢喃:“沒關系,你想讀多久都可以?!蔽覜]有想為什么這么巧?我正好帶著這本書,他正好出現(xiàn)要借這本書。我只是望著他被夜色吞沒的背影,在原地站了許久,一陣涼風吹來,我漸漸從出神的狀態(tài)清醒過來。我手上的另一本書掉落地上,是凱爾泰斯的《清算》。這是否是一種預示呢?他是小說中的那個主角?那個走投無路的天才?可他為什么總低著頭呢?這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故事?我彎腰抓起書,向著森林公寓的方向走去。他在我之前回到了森林公寓,我路過樓下的時候,那盞燈亮了起來。我上樓,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旁邊的房門。我坐在椅子上,桌上摞著一疊紙,那是一個又一個的論文構(gòu)思。我全部放棄了,沒有一個是值得研究的,只是我一直不舍得扔掉,總安慰自己,或許其中一個是有價值的。這時候,我突然對它們產(chǎn)生了毫不惋惜的感覺,將它們?nèi)舆M廢紙簍里,心中一陣輕松,仿佛被凈化了一樣。這是他帶給我的改變嗎?不可能,我們只見過一面而已。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將課堂上的筆記溫習了一遍,想要發(fā)現(xiàn)新的創(chuàng)意和切入點,可由于我心不在焉,讀到最后也沒有任何結(jié)果。我只好關了燈,躺在床上睡下。窗簾沒有拉上。

        睡著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迷路了。只有一絲微光在前面閃爍著。我追趕那絲微光,可它也快速地向前移動,我與它之間總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難以接近,只能不斷地前行,周圍的霧氣和夜色,向我撲過來,我飛速地往前奔跑,終于跑出了這片森林,那絲微光消失了,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遠處,他在迷人的月光下回過頭來,我分明望見了那張臉。我心頭一震,驚醒了。

        我夢見了他。

        我確定那是他,可我一細想,我意識到我只在隱約中見到過他臉的輪廓,我并沒有任何與此相關的記憶。我為什么那么確定?那張臉上的容貌如果不是從回憶中而來,還能來自哪里呢?

        我數(shù)著日子,距離那次相見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再沒有見到他。我自嘲地想,或許他已經(jīng)忘了我。反而是我,一直困在這個執(zhí)念中,耽誤了這幾天的課程。我整理了雜亂的書桌,帶上幾本書,準備出門上下午的課。我剛走到門前,有人敲門,低沉而緩慢的聲音。我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頭散發(fā),是他。他低著頭,低聲說了句:“你好?!?/p>

        我有些氣惱地回了句:“你好?!?/p>

        我將他迎進屋來,有些抱怨地問:“你來做什么?”

        我不太高興為什么總是巧合?為什么他在一個不合時宜的場合到來?我焦慮不安地坐在床上,他在椅子上落座,我望見了他手里的《浮士德》。他是來還書的,我埋怨的心情微微平復了一些。我開口問道:“你讀完《浮士德》了嗎?”

        他搖搖頭,說:“沒有……我來是想和你探討一些問題。”

        他不是來還書的,我心中的惱怒重又浮起,抑制住自己的不滿情緒,冷淡地點頭。他翻開《浮士德》中的一頁,開始低聲說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說完了,這個過程中,我一直胡思亂想著,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不過他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問:“這是我的想法,你覺得怎么樣?”

        我只覺得他靜下來了,不再喋喋不休,我敷衍地評價:“我覺得很好,很深刻?!?/p>

        他平靜地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出門,仍舊帶走了那本書。我立即跑到學校上課,漸漸覺得我的行為對他造成了傷害,心里有點難受。可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談話而已,我安慰自己。我不久即忘了這件事情,只是他那天的話逐漸浮出水面。說我完全沒有聽進去是假的,我甚至記住了他的全部邏輯和主要觀點,這是一種敏銳的直覺,似乎我的情緒讓我不想聽,可我的本能意識到了這些論述鞭辟入里,從而私自為我保留了這些片段。我在一個深夜爬起床來,開始在紙上架構(gòu)他所給我講的東西,那些模糊而瑣碎的條理逐漸清晰起來,我也驚訝地意識到這些東西的價值,幾乎可以稱之為非凡的東西。我激動不已,戰(zhàn)栗不安,依據(jù)印象在紙上復述了他那天的全部話語,然而這個構(gòu)思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他那天沒有說完,我沖動地打開了房門,站在他的門前,想要敲門,可最后的那一刻,一陣夜風吹到臉上,頓時清醒了下來,冷靜地回到房間。我將那幾頁紙藏在抽屜上,躺在床上想著這個神秘的人物。第二天醒來,我心中的熱情冷淡了大半,對他報有歉疚之情,我仍然沒有拜訪他。這件事情即被擱置了,我照舊上課,讀研究資料,偶爾翻出抽屜里的那幾頁紙,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接下來的內(nèi)容。有一天,我上完課回到住處,打開臺燈,坐在桌子前,又想到了那些殘章,打開抽屜,想要抽出來閱讀,突然,我聽到了一陣低沉的敲門聲。我本能地又關上了抽屜,站起來,問了句:“是誰?”

        我聽到了一聲咳嗽聲,是他,打開門,他低著頭站在門外,艱難地說:“書,我讀完了,謝謝你。”

        他將那本《浮士德》遞了過來,我接過書,一時啞然。他似乎欲言又止,咳嗽了一聲,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我急忙喊了聲:“你等一下?!?/p>

        他回過頭,說:“怎么了?”我醞釀著語言,說:“你……我們能再探討一下這本書嗎?”

        他疑惑地重復了一遍:“探討?”

        我真誠地點點頭,說:“嗯,是探討,你上次的話對我有很多啟發(fā),我還想再聽你繼續(xù)談下去?!?/p>

        他微微搖搖頭,夢囈般低聲說了一句話,我又問:“可以嗎?”

        “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什么請求?”

        他抬起頭,這是他第二次抬頭,仍然很匆促,我清晰地見到了他的臉,他的目光極其澄澈,似乎在躲避著一切事物的污染,他的臉與我夢中見到的那張一模一樣。我心頭一震,這些未卜先知的記憶究竟來自哪里呢?他說:“你先聽聽瓦格納的《女武神》,再讀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他停頓了下來,思索了片刻,輕嘆了一口氣,說:“嗯,等你做完了這些,我們再討論吧?!彼环判?,擔心我不肯做這些,又加了一句:“這些和我們討論的內(nèi)容相關,所以……”

        我雖然疑惑,還是斬釘截鐵地說:“嗯,等我做完了我找你。”

        他點點頭,不再說話,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回去了。我關上門,坐在椅子上發(fā)了很久的呆,又打開抽屜,抽出那疊紙讀了一遍。我躺在床上,臨睡之前,下定決心好好按照他說的做。我發(fā)現(xiàn)房東似乎察覺到了這一切,她開始偷偷窺視我,躲避我的直視,目光也不再那么坦率,而是隱藏著某些東西。有一天,我與她在一條單行道上狹路相逢,她沒辦法避開,只好擠出一個笑容,說:“你住得怎么樣?”

        她的目光飄忽不定,我點點頭,說:“那個怪人……”

        我還沒說完,她立即笑逐顏開,打斷我:“你也覺得他是一個怪人?”

        我遲疑地“哦”了一聲。她拍拍她的胸脯,又說:“幸虧,幸虧……我還覺得你也是和他一樣的怪人,我正為你感到可惜呢,不過幸虧你不是。”

        我“啊”了一聲,驚愕地望著她,說:“為什么?”

        她志得意滿地一笑,說:“因為在怪人的眼中,另一個怪人反而是正常人。不過,你們在交談什么呢?”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他是一個博學的人,通曉我不知曉的東西,我常向他請教?!?/p>

        她會意地點點頭,似乎通達而明白,小聲說:“我理解這個,怪人大多都是這樣子的?!彼痤^,關切地說:“但是,你可千萬注意,別被他影響了?!?/p>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好。”

        我揮別了她,到圖書館閱讀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那天正是我聽完《女武神》的一天,瓦格納的力量和激情震撼了我,可似乎仍然缺少一種東西,那是一個閥門,或者說一條道路,沒有它,這種震撼只能停留在官能層面上,難以與我的靈魂共鳴?!锻崴埂返拿廊芙饬恕杜渖瘛返睦Ь?,不過又帶來一個新的問題,似乎打開一扇門之后,又出現(xiàn)了一扇新的門,這扇門更加美麗,更加神秘,也離答案更近一步,從而充滿危險和誘惑。

        有一天,在德國文學的課堂上,我正在入神地想著《威尼斯之死》中的一段描寫,突然被叫起來回答一個問題。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慌忙說了一通連我也不記得的話。我說完那些話之后,教室里短暫地沉默了幾秒鐘,突然有幾聲單薄的掌聲響起。我驚訝地回頭望了一眼,一個人模糊的面容浮現(xiàn)在遠處,只有她一個人在鼓著掌,顯得很突兀,很嘲諷,也很真誠。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我似乎發(fā)現(xiàn)她總是不經(jīng)意間望著我,不,也許這只是錯覺,是我在意她。她的眼睛很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仿佛幽邃的泉水在她的眼眶內(nèi)生生不息地涌動。我望過一眼之后,再也難以忘卻那種感覺。她的身上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平靜,讓你不緊不慢地刻骨銘心。她的氣息從來不會主動、劇烈、迅速地竄到其他地方,而是慢慢地散發(fā),在她的周圍形成一波又一波漣漪。我注意到她的那一天,正是漣漪外圈觸及我的那一天。在另外一次德國文學課上,鈴聲響過之后,教室里開始喧鬧起來,其他人都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她還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于是我也沒有離座。我等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她低著頭,專心致志地讀著一本書,我沒認錯,是《浮士德》。我忐忑,全身顫抖,心跳加速,這種感覺猛烈得讓人難以承受。我堅持不下去了,只好收拾好東西,推開門走了出去。我舒了一口氣,清新的空氣被我猛吸入肺部,真輕松,雖然遺憾,卻至少獲得了自由。我正這樣想著,教室門又被推開了,她也走了出來。我們對視了一眼,她微微笑了笑,在白衣的映襯下,仿佛一朵花開了。我回之一笑。那時我?guī)缀蹯o止了,所以也擺脫了這些激動情緒的困擾。她嫣然一笑,到我身旁,問:“你那次的發(fā)言真的很精彩,你也是比較文學的研究生嗎?”

        我點點頭,擠出一絲笑容,說:“嗯……你在讀《浮士德》嗎?”

        她眨著眼睛,說:“嗯,可是這本書有很多地方讓我困惑不已。”

        我回答道:“我讀過好幾遍了?!?/p>

        她高興地莞爾一笑,說:“那我能請教你幾個問題嗎?”

        我說:“好,你說吧?!?/p>

        我突然變得惶恐起來了,我真擔心我說的東西太過庸俗,從而讓她失望,與她的幽靜不匹配。她低頭翻著書頁,我忐忑地望著她,真希望她沒有說出這樣的請求,可又慶幸她問了出來,或許我會答得不拘一格,在她心中留下深刻,不,留下真實的印象。巧合的是,她翻到了那一頁,我清晰地記得,許多天前,他也是翻到這一頁向我講述他天才的想法。我暗暗回憶著那幾頁紙上的內(nèi)容,他所說的我記得一清二楚。我更加驚訝的是她的問題幾乎和他的話是完全相合的,他的話是她的問題的完美答案。我猶豫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的心中在不同的選擇之間不斷地掙扎著。她又問了一遍,然后以那種驚心動魄的眼神望著我:“你怎么看這個情節(jié)?”

        我失敗了,并沒有堅守住某些東西,也許從我記下他的話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淪落了。我流暢地重復了他的話,那些煙火一樣迸發(fā)著火焰的思想脫口而出。我說完之后,她細細思索著,欽佩萬分。她還說:“我一時還不能完全消化,等我回去之后再想想,然后再和你交流,好嗎?”

        我說:“嗯,好?!?/p>

        我剛說完這兩個字,即對自己產(chǎn)生了難以抑制的厭惡,搪塞了一個借口向她告別之后,快步離開了。我回到租房之后,坐立不安,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小時之后,我打開門,到旁邊的門前,敲了敲。我等待的那幾秒鐘似乎漫長得沒有邊際,他打開了門,低著頭,說:“是你?!?/p>

        我支支吾吾,有些膽怯,口齒不清地說:“我聽完了《女武神》,也讀過了《威尼斯之死》?!?/p>

        他點點頭,將門又打開了一些,說:“嗯,你進來吧?!?/p>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房間里的情景讓我震驚萬分,全部都是書,仿佛整個房間的墻壁是書構(gòu)成的,與他一比,我的那些書顯得微不足道。除了書之外,只有一盞燈在窗前亮著,旁邊是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張床。我跟著他走過去,和他一起坐在床上,桌子上攤著《圣經(jīng)》,但丁和第歐根尼的著作。他先說話:“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白嵐。”我低聲重復了一遍:“白嵐”。

        我說:“我叫山……”我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情,愧疚地對他說:“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我與人交談時盜用了你的思想?!?/p>

        他疑惑地沉默著,我向他解釋了這件事情。他平靜地說:“沒關系,我說出的話都是自由的,它們并不屬于我,所以你再說出也沒有任何的錯誤和不妥。你無需自責?!?/p>

        我固執(zhí)地說:“可它們終究是你的思想。”

        他輕聲笑了,那笑聲有嘲諷和冷漠,他說:“不,我只是說出而已,況且,我們所有的思想、靈魂、意識,甚至語言、記憶,不都是從其他人而來的嗎?”

        我啞口無言,他又問:“你帶了《浮士德》嗎?”

        我點點頭,抽出夾在腋下的書,放到他面前。他接過書,翻到其中的一頁,停了下來,猶豫不決地說:“我……還有一個請求?!?/p>

        我對他突兀的話感到好奇,問:“什么?”

        他說:“我們講話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面對我?”他見我沉默,困惑不解,解釋道:“對不起,我只是對人的目光感到恐懼?!?/p>

        我變得更加迷惑了,說:“恐懼目光,為什么?”

        他沒有作答,可我的問話似乎讓他很痛苦,我又說:“好,我會注意不面對你?!?/p>

        他嘆了一口氣,開始講述他對《浮士德》、《女武神》、《威尼斯之死》的想法。那種傾聽的感覺真的很神奇,似乎在接受偉大的教誨,和天才的洗禮。一種神秘、一種熱烈、一種唯美本來各行其道,對人的靈魂產(chǎn)生相互對抗的影響,可在他的世界中,那爐火純青的語言完整地表述了他非凡的思想,讓這三者在一種奇怪卻合理的結(jié)構(gòu)中融為一體,同時使人產(chǎn)生劇烈的震動,也即是說,在他的那種意義上,三者完成了融合。我恍然大悟,突然想起那幾頁抽屜里的殘章,加上這些,那些斷片頓時完整了,這難道不正是一個絕佳的論文構(gòu)思嗎?完美,無懈可擊。我?guī)缀醪宀簧弦痪湓?,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夠用來理解,或者只是接受他的話,而他滔滔不絕,也不容我的語言混雜在他純凈、澄澈的思想之中。他的思想仿佛呼嘯的暴風雪或者燦爛多彩的彩虹向我襲來,我若疏忽一下,即迷失在白色的風雪之中,雙眼被他的光芒刺瞎。他說完一切后,筋疲力盡,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然而,我察覺出更深的疲憊和衰竭是靈魂上的。他雙手直直地頂住膝蓋,支住上身,低著頭大口呼吸。我在幾分鐘后才反應過來,問他:“我能用一下你的紙和筆嗎?”

        他答應了,我立即握住筆,在一張白紙上飛快地記錄著我嶄新的印象,雖然那些東西從我筆下流淌出來的時候喪失了很多光芒,可仍舊足以令許多陳舊的思想黯然失色。我費力地落下最后一個字,長舒了一口氣,甩甩酸痛的手指,覺得一切都充滿了跳動的色彩,眼前的他光芒四射,我真正的自己被他的語言喚醒了。他在語言中的存在與現(xiàn)實中的存在截然不同,甚至他只有在語言中才真正存在,這種存在遠遠超越現(xiàn)實中的存在,在云端之上的世界放射光芒,從而導致這種光芒被云朵遮蔽,無人知曉,還錯覺他是一個怪人。我敢確信,他對《浮士德》的理解是革命性的,高高凌駕在那些教授和學者的陳詞濫調(diào)之上。我將筆放在桌上,將那張紙折疊好裝進口袋,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住到這里的嗎?”

        他緩和了過來,第三次抬起頭望了我一眼,他扭過頭站起來,掃視著那一排排新舊不一的書籍。他低聲說:“你難道不是因為相同的原因離開宿舍,來到這里嗎?那些人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索然無味,只會將你深深地包圍在庸俗和瑣碎之中,從而消磨掉你的整個人生。”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絕望,越來越虛無,走到書架面前,撫摸著一本本書的書脊,說:“對于我而言,讀他們,接觸一些太陽的余暉已經(jīng)夠了,這是我真正的,也是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

        我沒有力量,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反駁他說的話,因為他說的是事實??蛇@一切從他口中說出的時候,突然變得極其遙遠,而且可怕,那個被他的預言所建構(gòu)的人真的是我嗎?我不敢相信,卻不能不相信。只是我這時似乎逃離了那種狀態(tài),或者說背叛了那種狀態(tài),而這種背叛也是庸俗的。他平靜下來,說:“對不起,我的情緒有點激動?!?/p>

        我有些卑瑣地說:“那我先走了……”

        他愕然了一瞬,說:“好,如果有事情我們還可以再交流?!?/p>

        我匆忙地點點頭,急忙回到自己屋內(nèi),坐在椅子上,茫然若失地望著燈光下的桌面。我不愿回顧幾分鐘之前的事情,似乎他身上的光芒太過強烈,從而傷害了我卑微孱弱的心靈?;蛘呤浅鲇诶⒕危椅∷乃枷?,又殘忍地離他而去,將他置于孤獨的境地。我坐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慢慢地從口袋里摸出那張紙,攤在桌子上,謹慎地回憶著那些思想,我試圖將這些思想與他割裂開來,只考慮思想,不回想那個人,可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早已融合在了一起,或者說,思想即是他,他即是思想。我在這樣的煎熬中將這些思想整理下來,與上次的斷章結(jié)合起來,然后做出了一個滿意的論文結(jié)構(gòu)。這時,他的面容漸漸從我眼前消失了,這些東西逐漸被我的色彩侵染了。我疲憊地抬起頭,望向窗外,天色已發(fā)白了,我關了燈,倒在床上,立即沉沉地睡著了。

        4月的第一天,我背著書包走進教室上課,望見她坐在一個地方,朝我微笑了一下。她旁邊的座位空著,我想了想,走到她旁邊,坐了下來。她開口說:“我叫海音,你呢?”

        我說:“山?!?/p>

        我在桌上攤開德國文學史和比較文學概論,她望了望講臺,又說:“我回去想了想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覺得比那些論文上說的好多了?!?/p>

        我突然又想起那些事情,仿佛我細心建筑的一座大廈轟然倒塌,或者我腳下的地板被抽去了,我陡然間站在深淵之上,千鈞一發(fā),我不能再繼續(xù)欺騙自己。我擠出一個笑容,艱難地說:“真的嗎?那是一個人告訴我的,我聽到的時候也覺得很震撼。”

        她認真地點點頭,我又說:“他還推薦我聽瓦格納的《女武神》,讀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他說聽完之后會有更深的理解。”

        她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些,說:“你按他說的做了嗎?”

        我說:“嗯,而且果然如他所說,我見到了一些嶄新的東西……他是一個和很多人都不一樣的人。”

        我知道我試圖將她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他身上,想要造成一種我彌補了他的假象,可海音并不關注他,只是簡單地“哦”了一聲,開始聽課。那節(jié)課的內(nèi)容平淡無奇,只是與海音坐在一起,一切才變得有所不同。時間過得很快,鈴聲響過課結(jié)束了。我與海音一起在夜間的運動場上散步,月色迷人,遠處傳來明朗清越的笛聲。我們并肩而行,一言不發(fā),享受著這份愜意的沉默。最后,還是我打破了沉默,情不自禁地問了她一個問題:“你說,一個人為什么會恐懼其他人的目光呢?”

        她吐了吐舌頭,輕聲說道:“或許那個人不敢直視人心吧,有人說,在人的眼睛中隱藏著一個魔鬼,墨菲斯特?!?/p>

        我說:“像《浮士德》那樣?最純潔的動機也可能走向最邪惡的境地?”

        她說:“嗯,我想是這樣,你相信這個嗎?”

        我笑著說:“不相信,反正我永遠也不會恐懼,我反而覺得有些人的眼睛是最美麗的風景?!?/p>

        我說完后,望了她一眼,她開心地笑了。我又望著她,低聲以玩笑的語氣說:“海音,你是一個擁有美麗眼睛的人,有你在,我永遠也不會恐懼人的目光?!?/p>

        她沒有再說話,只低低地笑著,笑聲婉轉(zhuǎn),催開了她白皙臉上淺淺的酒窩。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愈發(fā)朦朧,愈發(fā)清澈。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金閣寺》中的一句話:美是一種邪惡。不,絕不是那樣,我告訴自己。

        我相信在海音身上,絕不是這樣,可這句話又在哪種意義上正確的呢?是美的主體,還是美的客體?是美的觀照物,還是美本身?如果這種美與我相關呢?又通過我與他產(chǎn)生關聯(lián)呢?我惶恐不安,總覺得心中有一個冰冷的障礙。

        我懷著一種奇怪的心情,制作好了論文大綱。這個綱要簡直像一個閃爍著光芒的鋼鐵架構(gòu)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心滿意足地欣賞著它,它太完美了,不是我的造物。我突然覺得愧疚不已,雖然白嵐說這是自由的,可我總覺得論文的核心是他的,那也是唯一重要的東西,無論我在核心的外面用多少語詞想要掩蓋它,我都做不到,正如一層層的紙不能包住火,只能助長它的燃燒。我只能逃避這件事情,做著徒勞的工作,試圖消磨掉他的痕跡。有一天,我將論文的大綱給海音閱讀,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日,我們并肩在湖邊散步,天空有一種驚心動魄的藍,空氣中微風的涼意是雪花的形狀。她低著頭專心致志地閱讀著,不時發(fā)出聲音,我在一旁時而望望她的側(cè)臉,時而望望湖邊一兩只灰色的野鴨。她讀完了,發(fā)出一聲動人的驚嘆,說:“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論文綱要,閃爍著無與倫比的思想火花?!?/p>

        我高興地笑了,說:“真的嗎?”

        她用力點著頭,將綱要遞過來,說:“嗯,我真期待最后完整的論文,你寫完之后一定要讓我讀。”

        我說:“我保證,你是這篇論文的第一個讀者?!?/p>

        她風鈴般的笑聲響了起來,說:“謝謝你。”

        我猶豫了一下,低聲說:“其實,這個論文不安全是我的功勞,我的靈感是……”

        她截斷我的話,說:“別謙虛了,如果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那一個詩人寫一首詩也不是他的功勞了,他的靈感可是這個美麗的世界?!?/p>

        她說完后,仰起頭,伸出雙手做出一種擁抱藍天的動作。我被她動人的魅力感染,心境變得明亮、平和。我笑起來,使勁點著頭,說:“嗯?!?/p>

        那一剎那,我感到一切顯得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生活的美好為什么與那時的我形同陌路?在海音面前,一個人怎么可能絕望呢?那天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回到租住的地方,沒有預料到我的快樂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

        我剛回到森林公寓,白嵐敲開了我的房間,他坐在椅子上,神情似乎有些奇怪。我低聲問了句:“你怎么了?”

        他沒有抬起頭,急促不安地呢喃道:“她在那里,我該怎么辦?我明明知道,她在那里,我終于知道,她在那里,我該怎么辦?”

        我疑惑地說:“她?她是誰?”

        他的低語聲漸漸微弱,最終完全地虛無了,讓人分不清他是真的停止,還是仍在發(fā)出一種透明的聲音。他猛然抬起頭,我嚇了一跳,心頭一震,他的目光有一種純粹的殺傷力,仿佛冰雪,因為它們的光明、潔凈和純粹,所以產(chǎn)生了鋒芒和耀眼的力量。他平靜地說:“她是我唯一愛過的人?!?/p>

        我謹慎地問:“哦……她在哪里?”

        他沒有回答,而是繼續(xù)說:“我在她身上嘗到了愛情的感覺,她的眼睛是最神秘、最美麗、最不可捉摸的,像是她身上一個永恒的謎語。我在她的眼睛中洞悉了很多東西,那種感覺你明白嗎?”

        我愕然地搖搖頭,又點點頭,他又說道:“我無意間走進一個幽深典雅的庭院,荒廢已久,無人問津,透露著一股寒冷的古樸、清澈和寂靜。我在荒草間發(fā)現(xiàn)一口廢井,我望下去,穿過深邃的歲月,那一潭碧水太過幽冷、陰森、腐朽、邪惡、黑暗……總之很多東西撲面而來,我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樣,幾近窒息、死亡,可我無法否認,那是一種美,甚至是唯一的、極致的和透明的美?!?/p>

        他嘆了一口氣,停了下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話讓我覺得不寒而栗,好像突然氣溫降了五十度。他低下頭,又說了一句:“這是我的愛情?!?/p>

        我突兀地問了一句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的話:“她后來自殺了嗎?”

        他抬起頭奇怪地望了我一眼,立馬恢復了平靜,低下頭說:“你怎么問出這樣的問題?”

        我仿佛從另一個混亂的時空返回一般,低聲道歉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你明明說過……”

        他抬起手制止我。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轉(zhuǎn)移話題,問:“所以,你一直恐懼人的目光嗎?”

        他點頭,說:“嗯,還有天空,純藍色,一塵不染,無垠而深邃,擁有光明的太陽,那也是一種我不敢直視的目光。”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那只是天空而已。”

        他避開了我的問題,說:“我們八年沒有聯(lián)系過了,可現(xiàn)在,我知道她在南方的一個城市?!?/p>

        我問:“你還愛她嗎?”

        他的亂發(fā)間傳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透著堅定:“我不可能愛上其他人。”

        我沉默地拖延著時間,他所傳達的這些已經(jīng)超出了我能透徹理解的范圍。他抬起頭,說:“我找到你是因為我一個人不能承受這個沉重的抉擇,我是否應該主動見她一面?我已經(jīng)掙扎了太久,可只是更加混亂和痛苦,我深知我的心中永遠也不會呈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答案?!?/p>

        我并不習慣向其他人給出某種選擇,他們無法承受的東西,我或許也沒有力量承受,我們自己所要承受的東西已經(jīng)夠多了。只是這次不同,我本可用一通模棱兩可的言辭敷衍他,可那一刻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人物,是海音,我陡然改變了我的想法,通過一種微妙的,我能感知、能把握,卻難以表達的機制。我脫口而出:“你應該見她一面?!蔽矣X得說得不夠徹底,又堅定地加了一句:“不僅應該,而且必須?!?/p>

        他的眼睛完全袒露地盯著我,期待著什么。我說:“你的生命中或許有某個裂痕存在,只有她才有力量彌補,你一直殘缺地活到現(xiàn)在,如果仍不與她重逢,你或許還要不完整地度過一生。”

        他沉默了片刻,只低聲問了一句:“你真的這樣覺得?”

        我說:“嗯,我們都是這樣的?!?/p>

        我與海音真正意義上只見過三面,內(nèi)心的堅定早已動搖了,如果他再發(fā)問,或許我會崩潰??伤V沽耍f:“我們明天出發(fā),好嗎?”

        我對他的決定之迅速趕到驚訝,又意識到他的用詞,困惑地問道:“我們?”

        他鄭重地說:“我請求你和我一起去南方,因為這個選擇是你幫助我做出的。”

        我啞口無言,不僅對他的話,而且對他那嚴肅的態(tài)度。我沒有說其他的話,這是給他人抉擇的代價。況且是他,他的莊重是一種勉強,如果我拒絕他,那是一種不可彌補的傷害。

        第二天晚上,我們坐上了開往南方的火車。

        這時還不是學生放假的高峰期,車廂里只有寥寥幾人。我和他面對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邊的座位和過道另一側(cè)的座位都沒有人。一路上他幾乎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夜色。天亮之后,他拉上藍色的窗簾,開始睡覺,睡醒之后讀一本中世紀的圣書。我難以忍受這種沉悶、寂靜的局面,總是不厭其煩地尋找著話題和他聊天,可他沒有任何的興趣,只是以一兩個字作答,或不加理會。我只好放棄了,也在疲憊中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我隱約聽到手機的響聲,睜開眼,在朦朧中見到他離開了座位。他在不久之后返回了,我也醒了。他似乎接了一個電話,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可透露出一些掙扎和沉重。我關切地問了句:“你怎么了?”

        他搖搖頭,說:“沒關系?!?/p>

        他剛說完,又急聲說:“山,你能幫我見她嗎?”

        我意識到產(chǎn)生了嚴重的變故,又問:“為什么?你是接過一個電話嗎?”

        他有些淡漠地說:“我要在下一站返回了?!?/p>

        他聲音里飄出的失落、絕望和虛無極其微弱,讓人不容易察覺,可一旦感覺到,也立即變得和他一樣失落、絕望和虛無起來。我不解,甚至有些氣憤地問:“為什么?”

        我知道他有他的理由,這樣的發(fā)問對我而言是一種沖動,意味著極深痛苦的東西。我萬分后悔為什么不能更溫和地說話,或者僅僅理解他,無條件地理解。他沉默了幾分鐘,那幾分鐘我感覺我的心都要碎了,是因為我知道他的痛苦遠遠超過我。我目睹這一切,卻對怎樣緩解無能為力。他平靜地說:“我母親現(xiàn)在和輔導員在一起,我必須回去?!?/p>

        我無力地說:“好吧?!?/p>

        我并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覺得沒有了再深究的必要。他抬起頭,望著我又問了一次:“你愿意代我見她一面嗎?”

        他眼睛里的澄澈和深邃沒有消失,只是增加了一層凄涼的暗淡。我禁不住心中一痛。我可以幫助他選擇,可我怎么能代替他與她相見呢?這不是毫無意義嗎?不過對他而言,或許有。我慘淡地點點頭,他從口袋里抽出一封信,說:“這封信也請你幫我交給她,說,我一直愛著她。”

        我接過信,感到這次相見似乎產(chǎn)生了一些意義,可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疑惑,說:“你為什么準備這封信?難道……”

        他打斷我的話,說:“沒有,哪怕我們見面,我也要交給她這封信?!?/p>

        我消除了疑惑,“哦”了一聲,他站了起來,說:“她叫蓮,地址我在信封上已經(jīng)寫好了……我馬上下車?!?/p>

        我有一種預感,或者說是錯覺,或者說是恐懼,這是一次永別,我與他將要永遠地分開,不再見面。這種感覺讓我悲傷不已,幾乎流下了眼淚。我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時間在無聲的挽留中流逝得更加飛速,轉(zhuǎn)眼間車??吭谝粋€站上,白嵐說了句:“我走了。”

        他站起來,背著包,向車門走去,我跟著他走了過去。在門口停留了一瞬間,想要回頭,或許想要說話,可只是欲言又止,他不回頭地走了下去,消失在月臺的盡頭。我感到臉上有淚水在流了,站了很久,直到被乘務員警告才離開。我坐在位置上,突然覺得很孤獨,不,只是他身上的孤獨遺留在這里,我作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為他感到孤獨。

        到了那個城市,走出火車站,立馬陷入瓢潑大雨中,我冒著雨依靠著不耐煩路人的指路找到了那個地方,是一件化妝品銷售的公司。我全身濕透了,只有那封被我密封保存的信還是干的。那家公司的門衛(wèi)不讓我進門,我不是員工,在萬般乞求之下,他同意幫我向那位叫蓮的人傳信,我想要見她一面,我提及了白嵐的名字。他狡黠而猥瑣地笑了笑,又有些鄙薄地說:“她可是公司里的大美人?!?/p>

        他似乎覺得我這樣的人不配見到她。他不久后帶著口信回來了,幸災樂禍地說了句:“她不見你。她還說,那些事情已經(jīng)是遙遠的過去了,沒有任何必要重新翻開?!彼m然以這種語氣說出,可這些話語本身透露出的冷漠和絕情還是讓我震驚不已。我只好讓他幫我將那封信交給蓮,白嵐的那句告白我沒有說出口。我有一種感覺,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配傾聽那句告白,她們只會辜負和污染白嵐的清澈。我覺得所有人都在傷害他、欺騙他,可他仍舊無動于衷,以他的沉默承受著遍體鱗傷的痛苦。他再次回來了,手里還帶著那封信,似乎發(fā)生的事情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語氣中有些同情地告誡說:“她也不要這封信,你還是放棄吧?!?/p>

        他說完這句話,將我一人留在茫茫的大雨之中,高樓、人、車輛全部都在離我遠去,只剩下空曠的街道,無聲地承受著暴雨的沖刷。我究竟是怎么找到一個旅館住下的,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了。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返回的火車。我在火車上編織著要告訴白嵐的謊言:那封信已經(jīng)交給了她,我也有幸見到她一面,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清新脫俗的人,她還說,過去的一切都沒有隨著時間消失。

        我告訴自己,那些真正發(fā)生的并不真實,這些才是真實的。

        一切毫無意義。

        無論是謊言,還是真理,一切都毫無意義。我下了火車之后,立馬回到森林公寓。白嵐已經(jīng)離開了,因為某種我不知曉的原因,或許我能猜到。房東望著我茫然若失的神請,不解地問:“你怎么不高興?。磕莻€怪人終于離開了,你可以舒心地住下去了?!?/p>

        我望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久久沉默著,她覺得有些惶惑不安,又說道:“怎么了?我難道說錯了嗎?”

        我沒有理她的話,而是低聲問:“我可以再進他的房間嗎?”

        她立即問:“為什么?”

        她的臉上一副愚鈍和茫然的表情,我望著她,突然覺得她在面目可憎之外,有一種可憐。她見我不說話,只好甩甩手,將鑰匙給我,說:“這是鑰匙,你進去吧,反正你的理由也和我無關。”

        我向她道謝,將鑰匙插入鎖孔的一瞬間,我停了下來,在自己的內(nèi)心中做好準備,我害怕我無力承受將要見到的場面。我推開門,房間里空蕩無物,骯臟的窗簾耷拉在窗戶上,墻壁上全是蜘蛛網(wǎng)的痕跡,地面落滿了灰塵和雜物。我以為我準備好了,可還是無比地震動,我扶住斑駁的墻面,試圖回憶第一次進入這個房間的情景。有一刻,我突然有些懷疑世界的真實性,難以想象這里曾經(jīng)書架林立,人類歷史上偉大的思想獸都在這里沉睡著,而今它們的光芒蕩然無存,我錯覺一切是不存在的,他不存在,《浮士德》不存在,我與他之間的交談不存在。真實的是,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跟一個幽靈共處,這個幽靈適應我的孤獨而生。我沒有走進去,只是站在門口望了這么一眼,又退了出來。我將鑰匙還給房東,問她:“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她搖搖頭,以一種忌憚的目光窺視著我,我又問:“這幾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母親來這里了嗎?”

        她似乎覺得難以逃避,只好搪塞了一句說:“我只聽見,他似乎是數(shù)學院的本科生。”

        我重復了一遍“數(shù)學院”,他對文學有那么深刻的理解,這讓我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房東沒有再等我發(fā)問,說了句“我還有事”轉(zhuǎn)身走了。我又站了幾分鐘,回到學校,到數(shù)學院的辦公樓找到院輔導員,他正百無聊賴地和一個學生聊天,我向他詢問白嵐的事情。他聽到這個名字感到很好奇,望了我一眼,語氣里帶著一絲虛偽的惋惜說:“他已經(jīng)退學了?!?/p>

        不知為何,我并沒有合情合理的驚訝,反而平靜地問:“為什么?”

        他不耐煩地說:“像他那樣沒有希望的人,我們數(shù)學院可不要?!?/p>

        真的很奇怪,我聽見他丑惡的嘴臉吐出這句話的時候,突然釋然了,好像久居黑暗之中,一束光毫無征兆地照射進來,讓我覺得溫暖、柔和、寧靜、敞開。這個地方不能承受他的清澈,他的離開不是絕望和頹敗,而是仿佛魚進入大海,鳥飛入天空一樣。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離開了數(shù)學院的辦公樓。

        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天是藍的,云是白的,我在這些自由的意象中見到了白嵐的痕跡。

        我?guī)缀跆焯斓綀D書館,專心于那篇關于《浮士德》論文的寫作??蚣?、脈絡在我的心中已經(jīng)完全清晰地呈現(xiàn)著,只需要寫下來即可。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瓦格納的《女武神》,我在論文中提及這些已不再愧疚,而是有一種平靜,這是一種接近他,凈化自己的方式。那段時間,我完全沉浸在這篇論文所構(gòu)建的世界中,這個世界經(jīng)由他奠基,并且賦予了它核心和靈魂。我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也對很多事情擁有了更清晰的感知,我漸漸理解了發(fā)生的一切。我經(jīng)常流淚,也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發(fā)笑,成為另外一個人的化身。有些同樣正在寫作比較文學論文的人曾找到我,與我談論這方面的話題,想要和我一起做這件棘手的事情,可他們似乎對我所要敘述的東西感到困惑不解,抱著一種學者式的理解和包容,禮貌地向我告別,不再理會似乎發(fā)瘋的我,這些生命中萍蹤不定的過客與我擦肩而過,我仍然只是一個人。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已是六月中旬了,我的論文已經(jīng)完成了初稿和二稿,我懷著一種平和的心情進行第三次審閱,修改,最終確定了它的模樣。將這些承載著奇妙思想的文字打印出來的時候,是一個玫瑰色的下午,我找到了海音,她有些抱怨,有些關切地問我:“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沒有來上課?”

        那一刻,那種感覺我永生難忘,我突然覺得大夢初醒,我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醒來一般,身上還殘留著不可思議的痕跡,我說出的話即是證明,我說:“真的嗎?我還以為時間只過去了一周。”

        她笑起來說:“時間都過去一個月了?!?/p>

        我將論文冊子交到她手中,說:“我一直在寫論文,都跟現(xiàn)實的世界脫節(jié)了?!?/p>

        我們漫無目的地散著步。我以為我們漫無目的,可事后才發(fā)現(xiàn)我的腳步在引導著我,也引導著她走向一個確定的地方。她驚喜地低下頭,一邊走路,一邊專心地瀏覽我的論文。她沉默著,我感受到了她內(nèi)心的激動,那些驚嘆蘊藏在沉默之中,又給了沉默一種深沉的韻味。這一刻是一種永恒的美好。她抬起頭的那一刻,我們正好走到了森林公寓的樓下。她醞釀著,久久之后說:“有一種蕩氣回腸的感覺,明明只是一篇論文,我卻覺得像是讀了一個動人的故事一樣,想要流淚。”

        我伸出手指著樓上我房間旁邊的窗子,對她說:“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給你說過的那個博學之人嗎?他曾住在那里?!?/p>

        海音問:“嗯,你說過,是他啟發(fā)了你,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

        我低下頭,又抬起,望著海音美麗的眼睛,我在她的眼睛也洞悉了很多東西,我說:“他現(xiàn)在在更廣闊、更遙遠、更深邃的地方。”海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有些忐忑地將那篇論文投給了一個門檻不高的雜志,我等待了半個月,才收到了退稿的通知。郵件中只寫了退稿兩個字。或許他們根本沒有讀過,或者只是用眼睛在讀積壓在收件箱中的文字,卻不加思考。我對刊物徹底失望了,產(chǎn)生了一個讓我激動的想法,將論文投給了我仰慕已久,也心儀不已的一家文學評論雜志。讓我驚訝的是,他們不久即回復了我,說這篇論文語言平實,卻閃爍著思想火花,他們決定立即刊用,不久給我寄來了樣刊和稿費。我邀請海音一起到市里的音樂廳聽瓦格納的《女武神》。我覺得大廳里沒有人真正理解這部歌劇,因為他們只是感受到了一種遙遠的震撼,而我真正目睹了一個人的自焚,震撼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有肅穆、死亡、火焰……歌劇結(jié)束后,我在嘈雜離場的人群中握住了海音的手,我想向她傳達一種東西,她似乎很快感受了,我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這種靈犀,相視一笑。那一刻,所有的孤獨都煙消云散,只剩下了孤獨之上的東西。

        旁邊的房間有人入住了。我立即向房東申請了退房手續(xù),她沒有深究我的理由,只是按照她自己淺薄的揣測,嘀咕了一句:“我真是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奇怪的人?世界真是變了?!?/p>

        我往學校搬東西的時候,焚燒了白嵐的那封信,信從未開啟過。沒有了一切痕跡,記憶將會變得更加牢固。我只是保存在那個謊言,在咽喉處,在口腔下顎之中,在牙齒之間。我準備隨時與白嵐重逢,隨時說出這個他唯一難以釋懷的東西,告訴他,愛情真實,他的過去并不虛妄。

        我常常獨自一人旅行到那些遙遠廣闊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在世界某一個這樣的地方,他正站在山頭云端,等待著我的到來。

        (本文曾獲由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上海市教育委員會主辦的“文學與人”第九屆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二等獎、最具潛力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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