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

穿越香港中環(huán)黃金地段的皇后大道，其中一個T字路口，朝山斜坡那端是一條窄街叫德己立街，原名德忌笠街，沿街上行，皆是小商廈，街廓很短，幾步路走到士丹利街，再向山竄幾步就到了威靈頓街。在上世紀70年代末以前，再往上走，就沒什么市面了，右邊小巷一條叫和安里，一條叫榮華里，左邊有一條L型巷子叫蘭桂坊，也叫媒人巷。蘭桂坊巷子兩端都接上德己立街，路面有零落的街坊小鋪，路邊有幾家悅?cè)说幕n——現(xiàn)在還保留了三兩家花檔。

1979年1月的《號外》，做了一個專題“德己立街可能將是香港最有趣的街道”，我在前言寫道：德己立街靠山的一段，向來是被人遺忘的，近月因為幾個人的努力，突然脫胎換骨，這一段的德己立街，加上毗鄰的蘭桂坊及榮華里，只要略事修飾，將是香港最具潛質(zhì)的新娛樂焦點，因為接近鬧市，這個地區(qū)應(yīng)該考慮發(fā)展為下一個游客必到之處、香港的波希米亞區(qū)。

早在1968年，Margaret Tancock開了一家叫Things的時裝店，有說是香港第一家boutique（編注：專賣流行服飾的小商店），后來改名Birds，地點在德己立街與威靈頓街轉(zhuǎn)角，顯示了這類精品小店將從中環(huán)平地往山坡上移的趨勢。

到了1978年，已有幾家精品小店開到榮華里那一段的德己立街，我的朋友Meg Hui與Sandy Hui開了Bunch時裝店，再往山上走到對街，有挺派頭的家具店Interior和男裝店Borsalino，另外在蘭桂坊和榮華里也出現(xiàn)了意大利小吃店、洋酒店、童裝店和工藝品店。同時，《號外》探知全港最大最酷的的士高將會開在德己立街。于是，帶著弄假成真的企圖心，我們空群而出，把德己立街吹噓成倫敦蘇豪、紐約蘇豪，我去采訪正在裝修的Disco Disco的老板Gordon Huthart，周熙玲特寫Margaret Tancock，鄧小宇約見Borsalino主人Monika Mauriello。

Mauriello說：“中環(huán)的租金實在貴得驚人，我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理想的地方，然后有一天我丈夫把我?guī)У浆F(xiàn)在的地方，當時我真嚇了一大跳，怎可能？兩邊路旁都停滿大貨車，地點又偏，但看著看著，愈看愈覺得這地方有特色，結(jié)果索性把整棟大廈買下來?！?/p>

在專題前言的結(jié)尾，我寫道：令人興奮的消息是政府將于明年初替該段德己立街重新鋪路，令人頹喪的消息是政府打算擴大蘭桂坊的交通量，《號外》希望政府重新考慮該區(qū)的發(fā)展計劃。

雜志出版后不久，政府有人打電話來說，交通規(guī)劃已經(jīng)改了，從山頂和半山區(qū)下來的車輛將會被引接到另一條路，不會讓蘭桂坊交通量增大。我相信這個有遠見的交通規(guī)劃變動，對后來蘭桂坊區(qū)的發(fā)達起了關(guān)鍵作用，如果蘭桂坊按原計劃被改造成穿越式汽車分流干路，就不可能有后來步行街般的場域感。

對二度或多次訪港的旅客，或?qū)S港外國人的宜居度而言，蘭桂坊、港島中西區(qū)蘇豪、灣仔餐飲老區(qū)，以至小小的尖沙咀諾士佛臺或重慶大廈，可能都要比迪士尼樂園更有價值。

1982年，四名奧地利人成立了一家以“一九九七”為名的企業(yè)，并稍后在蘭桂坊開了九七咖啡餐飲俱樂部。同期，位于蘭桂坊近德己立街轉(zhuǎn)角的California廳開業(yè)，老板兼地主是美國人Allan Zeman，后被媒體稱為蘭桂坊之父。自此，整個地區(qū)皆以蘭桂坊聞名，而德己立街反為該區(qū)的旁支，這表示前傳已結(jié)束，該進入正傳，故也用不著我多說了。

（選自臺灣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事后——香港文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