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興華 駱根興
寫意是中國繪畫的精髓。油畫在題材與造型方面對中國繪畫產生了影響,而中國畫也在傳達內心情感與寫意造型等方面影響了西方繪畫。駱根興將中國繪畫的意境之美與西方繪畫的造型之美結合起來,沒有游離油畫的可塑性特征,而是在形式的提煉和語言的純化方面形成了頗具中國藝術精神的寫意風神,這是中國油畫實踐與探索的成功表現(xiàn),也在油畫創(chuàng)作中充分展現(xiàn)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東方大美精髓。
時間:2013年11月
地點:解放軍美術書法研究院
郭興華(以下簡稱郭):非常高興駱老師能來我們這個欄目做客,駱老師是一位好學深思、勤于探索、有歷史使命感的藝術家,多年來,一直致力于軍旅美術的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駱老師更是當代軍旅美術發(fā)展中一位承前啟后的典型代表,作為老畫家和年輕畫家中間的一個紐帶,為全軍美術的人才培養(yǎng)做出了貢獻。
所以今天我們除了想聽聽您對創(chuàng)作的理解和感悟,也想請您談談中國油畫藝術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和存在的問題。因為您的藝術實踐和藝術歷程就是對這些問題的很好闡釋,對當代美術家也都有啟發(fā)意義。
《抗聯(lián)露營》 布面油畫 200cm×300cm 2005年
郭:造型藝術注重藝術家個性的展現(xiàn)和發(fā)揮,藝術家個人的閱歷、情感、修養(yǎng)、才智注定要反映在作品中,能夠一開始就進入軍營這所大學校,對您個人而言,應該是有益和幸運的。
駱根興(以下簡稱駱):我個人認為,素質的培養(yǎng)對一個人的成長是非常重要的。對一位以藝術為業(yè)的人,所具備的藝術素質的程度,決定著他能走多遠。我小時候先學國畫,又畫油畫。到部隊工作,畫幻燈片,出板報,寫標語。像連環(huán)畫、插圖、宣傳畫、壁畫、設計和舞臺美術等行當都搞過,而且都是很有興致地認真去做,從不應付,從而從中領悟審美的經驗。我并不小看這些經歷,這些事組成我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又都是我藝術的基本功。
我一直在國防尖端科研部隊系統(tǒng)工作和生活,這支部隊工作的獨特性質,深深地吸引著我。在陜西工作26年,每次有試驗任務大都下到部隊和機房。我非常了解一線官兵的工作狀態(tài)和情感,這也激發(fā)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促使我畫了大量的反映、表現(xiàn)這一領域的版畫和油畫作品。一開始先畫國畫,1973年的時候畫了一張《我的家鄉(xiāng)》,當時自己懵懵懂懂,雖然幼稚,但不怕失敗,愿意去畫,現(xiàn)在覺得這些經歷對我后來的藝術創(chuàng)作幫助很大。對我觸動最大的是1979年那一次畫展,我畫了一張《何罪之有》參展,當時覺得還不錯,畫得陽光燦爛,色彩看著很漂亮,自己也覺得很振奮,后來就覺得應該沉下心來去解決我當時在創(chuàng)作上所面臨的一些問題,想來想去選了一個版畫,版畫是這么轉過來的,有點被動。
郭:前期的創(chuàng)作和磨煉無疑是您藝術道路上重要的一環(huán),在天津美院讀書也可以算是您藝術生涯中的一個轉折點,對于日后的創(chuàng)作而言,應該是奠定基礎的關鍵時期,當時的學習給您留下了哪些深刻的印象和經歷?
駱:在天津美院讀書期間,我對藝術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轉變,自己也受到很大觸動。入學考試是畫靜物,我基本上是用油畫刀畫的,油畫教研室的老師們在背后看,當時付乃琳教授講:可以考研了。入學后,第一張課堂作業(yè)是畫石膏,就挨了室主任周光介老師的批,畫的形也跑了。畫大衛(wèi)石膏時,付乃琳教授耐心地守候在我旁邊,一臉部輪廓線整整調了一天。這樣較真的做法,對于藝術上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不怕反復,開始體會素描、油畫反復修改調整的過程,好東西的出現(xiàn)往往是在學習最困難的時候產生的。付乃琳教授取來自己的畫作為學生解剖分析,好的和不好的,講解得絲絲入扣。周光介老師將創(chuàng)作搬到教室里,放假期間和我們一起畫,并讓我?guī)退耶嬅嫔系膯栴},深受教育。我在天津美院學習的那一段時期是我最好的階段之一。
郭:是的,遇到良師可以說是一生的幸運。作為一名畫家,如何定位、選擇題材,十分關鍵,縱觀您的創(chuàng)作,雖然所選的題材大多限定軍事方面,但并不妨礙您作品的豐富性,這一切應該是與藝術家的認識水平、思想境界、審美趣味和藝術才能密切相關的。
駱:我個人覺得題材雖然重要,但并不是首要因素,題材一定是反映作者的情感和經歷,甚至是作者所處的時代。我當時的版畫創(chuàng)作主要以科技題材和我身邊的一些事情為主,后來我轉到油畫創(chuàng)作上,就馬上轉向歷史畫。其實當時是歷史畫最不被看好的時候,20世紀90年代初期,正是多元化已經形成潮流的時期,大家都在各自探索一個新的領域,我恰恰選了一個在當時來講比較陳舊的、比較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方向。我當時是這么想的:首先,我是軍人,那時候已有20多年的軍人生活經歷,這里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可以表達;但是畢竟軍人也有限制,軍人也不能脫離社會,所以我覺得這里的空間還是挺大的。其次,選擇歷史題材,表現(xiàn)歷史可能更符合我的興趣,我比較愿意挖掘深層的東西,我不太喜歡那些淺薄的、三兩筆的東西。當時我查閱了一些資料,參考了前人創(chuàng)作的歷史畫,馬上就畫《大敵當前》,其實那一張畫,現(xiàn)在看起來不是很成功,但是那張畫恰恰是我在油畫里的一個開始。
《北上》 布面油畫 190cm×220cm 2006年
郭:在油畫創(chuàng)作中可以用色彩來塑造空間,也可以通過造型、構圖來構成空間,著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思維模式有較大差別。比如中國山水畫,有橫向和縱向空間,這體現(xiàn)了中國古人的一種智慧,您的作品正是在這種東方精神和觀念的指導下,用油畫材料來體現(xiàn)本土文化精神,彰顯了強烈的民族氣派和民族風格。
駱:我們看西方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甚至現(xiàn)代的空間表達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其魅力在空間里,所產生的距離感,讓人產生很多畫面的想象,這是一個因素。再有就是它的形象塑造,作為油畫來講,形象因素在造型里應該放第一位,畢竟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你感覺到很真實的東西,不管怎么畫,你感覺到讓人相信,這就是真的。再一個就是形式,通過一種什么樣的方法把畫面組織起來,這就要借助于形式了。
空間包括各個方面的因素,首先是構圖,我們通常說近大遠小,這本身就有空間的感覺,能把距離推出去。另外,還有虛實的問題、節(jié)奏的問題,我覺得更重要的是節(jié)奏,后來我發(fā)現(xiàn)如果你把背景過于虛化,畫面是沒有力量的,必須把后面的東西畫實,但是空間還要保留,靠什么?靠節(jié)奏和韻律,靠它的穿插和對比關系等方法。
我在創(chuàng)作《大敵當前》這幅作品的時候,就把宋代山水擺在里面,畫的雪山,甚至還有書法,顏真卿的楷書都放在跟前,宋代山水在遠近上是一樣清楚的,但是仍能讓人感覺咫尺千里,我感覺中國的山水畫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的心理空間要比西方的油畫大得多,你感覺它是千里之外的東西,它就在眼前,又感覺很遠。后來我覺得遠近的效果應該不單是靠虛實、深淺,更重要的是靠節(jié)奏、韻律、對比關系。中國繪畫最大的優(yōu)勢,是空間布局十分自由而豐富,應該把這些優(yōu)勢運用到油畫創(chuàng)作中,我也是朝著這個方向去探索和摸索的。
郭:您的作品雖是具象的,但這種具象和您所畫的線條以及氣、韻律組合起來,卻有著強烈的視覺效果,在筆墨的意象造型結構和油畫的色塊筆觸的空間架構上有很多相近相通的東西,區(qū)別是工具材質的不同,在審美的方向上也發(fā)生了變化,這其實是很有難度的一件事情,要想處理好這些事情絕非易事。
《存在·北川》 布面油畫 135cm×260cm 2008年
駱:這也是我追求的一個方向。我最初的想法是這樣,線條本身具有它的獨立性,單獨可以成為一幅作品,比如書法,我們拋開它的實用性與自意性,就從它的造型學去看,它是一個非常精煉、非常嚴密的線條組織,后來我覺得它又是一個性情的東西,你看它到那必須要粗線條,有人說必須要飛白,有時候必須到那要拉長,否則這幅作品就不成立了,就成為一個特別蹩腳、特別難看的東西,對線條的追求,必然出現(xiàn)在作品之中。
形象本身要不要用線條表現(xiàn),可以不可以做到?我覺得中國古人實際上做到了,如果用西方的造型觀特別是逼真表現(xiàn)的造型觀來看,這個線條很難融進去,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們的繪畫表達什么?最終是你的精神內在。
郭:您在中西繪畫技法的融合上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更是利用對民族繪畫形式表現(xiàn)當代軍人的現(xiàn)實生活起到了開拓作用。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可以直接把國畫的元素“植入”油畫?
駱:我認為,完全模仿照搬國畫的形式方法,有可能喪失掉油畫自身的表現(xiàn)力。尤其要避免程式化的方法。我很喜歡看五代、宋代的山水畫,看徐渭和八大的作品。這些作品在筆墨的意象造型結構和油畫的色塊筆觸的空間架構上有很多相近相通的東西。區(qū)別是工具材質的不同,在審美的方向上也發(fā)生了變化。到近現(xiàn)代,許多西方大家都用線,很有表現(xiàn)力,很有味道。在用線的表現(xiàn)力上,中國的繪畫有豐富的整套東西。由于審美方向的不同,傳統(tǒng)的中國繪畫是意象造型,難免刻畫人物不深入,線條流于程式。西方的繪畫,尤其是油畫,線與色塊體積是溶在一起的,隨著形體塑造掩蓋了線條。到了現(xiàn)代,西方人有了突破,線條的表現(xiàn)力開始突顯出來。中國畫講究氣韻,畫面氣息更為通暢,宣泄情感更為自由。
郭:從您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線條的靈動和色彩的豐富性,這可能得益于您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關注和學習。國畫歷來重視意象法則,《周易·系辭》中“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之說,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美學對于“象外之象”的推崇,您如何理解和把握這種“象外之象”呢?
駱:油畫家的意象語言要達到一定的深度,一是要有堅實的油畫藝術基礎,二是對意象語言的精神有較深入的了解。中國傳統(tǒng)藝術理論的精髓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如果既不師法自然,又不重視內心體驗,意象創(chuàng)造又從何說起。創(chuàng)作中“意象”是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的有機統(tǒng)一體,體現(xiàn)了藝術創(chuàng)造中“物我融一”的情志。“神韻”指一種理想的藝術境界,其美學特征是自然傳神、韻味深遠、天生化成而無人工造作的痕跡,體現(xiàn)出清空淡遠的意境。融“意象”因素于繪畫當中,并不是就要放棄嚴謹?shù)脑煨?,反而更要彰顯造型的力度,這樣才能形成自己的圖式。而作品的內涵是由要表達的已經結合具體的形象而體現(xiàn)的。有了意境而沒有形象,意境就沒有了依附的載體;有了物象而無意境,形象則缺乏生命的精氣和感人的力量。
《決戰(zhàn)淮?!?布面油畫 250cm×500cm 2009年
郭:繪畫藝術的民族性是一個民族的繪畫藝術是否成熟的標志。中國油畫要走出自己的特色,就永遠不能丟掉中華民族文化的精神品格,如果在西方思維模式和創(chuàng)作模式面前亦步亦趨,只能是東施效顰,駱老師您對這個問題怎么思考?
駱:這是一個特別現(xiàn)實,又特別學術的問題,我覺得文化就是一個軸心,從外觀上看,有時候你看不清楚,但是它是非常堅挺地在那支撐,這個在我們判別東西方的東西時一眼就能看出來,它是融在血液里的東西。我的造型為什么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我是畫人物的,人物要表達什么意思,要給人留下什么印象?從淺的層次上來講,是因為我們塑造的形象要有時代感。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開闊了眼界,觀念不停地變化翻新,作品的花樣應接不暇,甚至有些視覺麻木了。藝術只有真誠記錄了時代運行的軌跡,表述出了大眾靈魂深處的情感,作品才有分量。我覺得,在國際化的文化背景里,更需要承接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在精神與品格的提升中,生動而深刻地記錄表述這個時代的情感歷程。有時,我很感動宣傳媒體的支持,像我的油畫作品《西部年代》,其傳播已超出了我的預想。好的東西是不會被人忘記的。我不期待給人驚奇,但求自己更為滿意。
郭:其實您談到這個,我感觸特別深,不同的民族、國度、時期都在講究最高的追求,是一種形而上“道”的追求,形而下就是一種器具,就是一個外顯的工具。當代藝術家所追求的核心是什么?是對當下社會思考的一種批判性表達,所以叫當代藝術,藝術家置身的是今天的文化環(huán)境,面對的是今天的現(xiàn)實,他們的作品就必然反映出今天的時代特征。
《光榮歲月》 布面油畫 190cm×260cm 2009年
駱:我覺得我們做藝術的人現(xiàn)在走到一個誤區(qū),這個誤區(qū)是什么?就是物質化、社會化。我不反對社會化,但是我一定要反對物質化,它就是一個精神的東西,你非得和市場化搞混,本身這就是方向的一個大背景,好東西自動會賺錢,這是不用質疑的。藝術就是讓人看到感覺心里舒服,看到連煩惱都沒有了,感到愉悅。但是把藝術和物質等同起來這是一個大錯,不管是這個主流,還是那個主旋律,一旦和這個掛鉤就偏離了方向。
《德國共產黨員——漢斯·希伯》 布面油畫 120cm×90cm 2015年
我想藝術有兩條根本,一是根基,藝術離不開文化的命脈。東西方幾千年就是沿著各自的文化脈絡發(fā)展下來的。碰撞和融合不是消失自己,而是更加壯大和更有生命力。離開了這個土壤,恐怕是走不遠的。二是真誠的情感和感受。今天社會的飛速發(fā)展超過了人類任何一個時期。人與社會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日新月異,這是生活在當代的人都感受得到的。
郭:中國繪畫文化在元代達到一種文化的極簡,以最少的筆墨表現(xiàn)了最大的空間。這是中國人獨具的美學概念,即空間的無限性,這就是中國人的智慧,就是三生萬物的智慧,所以從您的作品來看,不論油畫還是版畫,都體現(xiàn)了一種控制?!靶魏喴赓W”,將來您的作品再往下深入地走,恐怕會更簡,實際上這是一個高度,而且是能控制的高度。
駱:“簡”不代表粗率,簡中蘊含精細。比如在具體人物形象的處理上,要表現(xiàn)五官,人物的像不像,很多具體表現(xiàn)在五官上,整個身軀也有像和不像的問題,但有很多麻煩在五官上,當你用一種線條、塊面、色彩把它歸納出不同形狀、不同層次的時候,它就自由了,意境就出來了。我們現(xiàn)在往往把它作為分內的,兩個不能兼顧,實際上是沒有找到形式上的一種對接,我們必須在形式上對接,這種形式的東西恰恰是我們運用中國文化辯證的東西。
郭:駱老師您不僅是全軍的,也是全國美術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的一個方向,通過與您交流,我對您的作品更有了深入了解,能夠從更深層次去思考當前中國油畫創(chuàng)作的問題,同時也期待著您的新作、佳作與大家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