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你聽說過失物屋嗎?
——在那里,任何丟失的東西都能被找回。
5月,天空褪去了綿長的細(xì)雨,開始變得明亮。
鹿森穿過成疊的榕樹,往林子深處走去,他看著手上簡略的位置草圖,心里堆滿了復(fù)雜的細(xì)小惆悵。他在尋找傳聞中的失物屋,自從聽到這個小屋的傳聞后,他就有種隱隱的迫切,不知為何,他執(zhí)意地想要找到這個地方,去尋找一個他說不出來,但是似乎又很重要的東西。
視線里,觸目可及的只有枝椏,越往里走,光線越暗,鹿森小心翼翼地拐過錯雜的小道,在空地上停了下來。晚霞一寸寸褪去,昏暗在樹林里蔓延開,有鳥掠過樹梢,脆亮的聲響稍縱即逝。少年喪氣地垂下手臂,想著,傳聞果然只是傳聞,或許根本就不會有什么尋找失物的地方吧。
正這樣想著,他失落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回去,恰在這時,細(xì)細(xì)的風(fēng)鈴聲響起,慢慢滲透進他的耳蝸。
鹿森抬頭,朝著風(fēng)鈴的方向看去,在不足百米的矮叢后,隱約地出現(xiàn)一座房屋外貌。他忍不住加快腳步,近乎小跑地走過去。
網(wǎng)紗覆蓋的木門里透出少許光亮,屋檐邊的風(fēng)鈴一晃一晃,透出不規(guī)則的韻律。少年推開門,走了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不同于破舊外貌的溫暖內(nèi)飾,狹長的玄關(guān)過后便是大廳,屋內(nèi)燈火通明。六月坐在柜臺的后方,專注地看著手上的名冊,她頭也不抬,說:“您好,歡迎光臨失物屋。”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yīng)。
六月終于抬起頭,她的眸子極深,平靜得像是一片海。她再度開口,說:“失物屋不售賣物品,只提供契機,至于能不能找回你要的東西,取決于你。”
鹿森看著對方冷淡的面容,有短暫的不知所措,他試探地問道:“那我應(yīng)該要怎么做?”
六月站起身,置若罔聞地取出茶葉,往杯中倒入開水,茶香裊裊的,她將茶杯放在吧臺上,示意鹿森坐下來。
“問問你自己,你究竟想要尋找的是什么?”
鹿森安靜地坐到桌前,用手指無意識地摩擦著杯沿。
“我真正想要尋找的東西?”
“是的,只有你真正想要留住的東西遺失,你才會想費盡心思去找回它,不是嗎?”六月往自己的茶杯里丟了一顆青梅,兩人靜默著。
空氣里彌漫著青澀的酸味,平靜的氣氛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得稀薄。六月?lián)巫∠掳涂聪蚵股?,語調(diào)懶散,她提議道:“在此之前,要不要和我說說你的故事?”
周遭的聲音逐漸模糊,潮濕的氣息突然翻滾地漫過來,夾帶著記憶的流動,風(fēng)鈴?fù)蝗换蝿?,遙遠(yuǎn)而清晰地傳達(dá)著曾有過的喧囂。
父母選擇分開的那年,鹿森不過9歲。
倆人沒有爭吵,也沒有挽留,平和地分手、道別,母親去了大洋彼岸追求她的夢想,而留下來的鹿森與父親一同生活。父親總是很忙,很長時間的出差,很長時間的加班,很長時間的沉默不語……父子倆人雖然很少交流,可還算親近,他也不曾出現(xiàn)過過多叛逆舉動。
鹿森習(xí)慣將自己的時間安排規(guī)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上課,保證成績的同時練習(xí)鋼琴。周末一人在家的時候,就將自己鎖在琴房里,從清晨的初熹到西落的余暉,音響設(shè)備中循環(huán)播放著母親留下來的鋼琴曲目,他跟著彈,或?qū)懽约旱那V,就好像借此遵守與母親的約定,留住母子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聯(lián)系紐帶。
……
“可你其實并不滿足這樣的生活吧?”六月把玩著茶杯,在對方停頓的空隙,這樣問道。
鹿森垂低眼睫,囁嚅著開口:“大概吧?!?/p>
發(fā)現(xiàn)自己的睡眠質(zhì)量急劇變化時,鹿森剛剛升入高中。母親和美國樂團合約期滿,被國內(nèi)的另一知名樂團高薪挖角,如期回國。
回國后的第一次巡演,鹿森曾去看過。表演結(jié)束,他跑到后臺去找她,記憶中從未見過母親那樣開朗的微笑,在見到他的那個瞬間全數(shù)褪去,她掩蓋不住吃驚的神情,微微蒼白著臉色問道:“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重新見面的喜悅被壓制,鹿森勉強地?fù)P起笑臉,回答:“湊巧來聽演出,沒想到您在,就想來看看您,我一會就回去了?!?/p>
意料之中看見對方如釋重負(fù)的臉,鹿森低下頭,忍住了想要擁抱她的沖動,這觸手可及的疏遠(yuǎn),令他落荒而逃。
鹿森開始不能很好入睡,即便是很短暫的午休,也會因為一些突然的細(xì)碎噩夢驚喜,然后澀著眼睛發(fā)呆。
母子倆的再次相遇是在某次全國鋼琴比賽的前夕,學(xué)校組織參賽人員參加集訓(xùn),而給他們作指導(dǎo)的便是鹿森的母親。
鹿森待在琴房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每所有練習(xí)隊員全數(shù)散去,他才站起身,活動一下手指又投入練習(xí),往往到深夜,踏著星光離去。
那天,鹿母因為落了自己的講義折回教學(xué)樓去取,在走過樓梯拐角處看見聯(lián)系室的燈還亮著,于是踱步過去。
“你這么晚還不回去嗎?”看見仍坐在鋼琴前涂涂寫寫的少年,她不自覺開口。
大概是沒有料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到琴室來,鹿森詫異地看向門口,在看清對方身份時,低聲地喊了一句:“媽媽?!?/p>
尾音被吞進了喉嚨,連原有的發(fā)音也變得微弱。鹿母走進去,徑直走到他的身邊。
鹿森將手指從黑白琴鍵上收回來,轉(zhuǎn)而覆上因為不斷修改而變得有點狼狽的樂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我在譜比賽彈奏的曲子,還沒有成品,所以想再練練。”
鹿母點點頭,不再詢問。
“那我就不打擾你繼續(xù)練習(xí)了。”這樣說著,她笑笑,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鹿森一下子從椅子前站起來,草草地收拾東西,語氣急促:“時間也不早了,我還是送您回去吧。”
鹿母有些詫異,猶豫著卻沒有拒絕。
夜晚的路燈散著昏黃的霧色,就在這狹小的光亮里,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在盡頭處,親密地靠在一起。
到達(dá)教師招待所,鹿森突然開口:“集訓(xùn)結(jié)束后的比賽,您會不會來觀看?”
鹿母一愣,下意識地回答:“如果沒有安排工作,就會去吧。”
“那我會努力表現(xiàn)的?!毙枪饴湓诼股岷诘捻永?,在聽見她的回答后突然發(fā)出熠熠的光亮。他揮手與她告別,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可是,比賽的當(dāng)天,鹿母沒有出現(xiàn)。
鹿森拿了很好的名次,導(dǎo)師和同學(xué)沖上來說恭喜,他一一道謝,目光卻忍不住落到稍遜名次的其他人身上,他們被父母擁抱著鼓勵,動作親昵而自然。
后來,再次見到鹿母,她有些歉意,解釋說因為樂團臨時召開會議,錯過了比賽開幕,所以就沒去現(xiàn)場。
鹿森穿著干凈的白色校服,站在教室的中央,他的眼底隱隱地透著波光,稍縱即逝。
“是我考慮不周,所以不用道歉。”他說。
畫面調(diào)轉(zhuǎn)回失物屋,鹿森緩慢地拿起茶杯,茶水已經(jīng)涼透,六月神色未變,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杯子,重新倒上熱水。
“所以這就是你不能放下的事情嗎?!辈辉偈窃儐?。
鹿森注視著六月冷淡的神色,卻不知道應(yīng)如何回答。
到最后,他再一次低下頭,用幾乎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開口,如同不被期待回應(yīng)的鯨。
他說,我老是會夢見他們離開的背影,沒有人會回頭。
他說,我以為我一個人做得很好,我總是這樣以為,可是事實上好像并不是這樣。
他說,我是不是奢求得太多,所以才一直沒能留住想要的東西呢?或許沒有我,他們能過得更好吧……
鹿森從背包里拿出寫得密密麻麻的琴譜,在標(biāo)題的位置,赫然寫著《家》。
“長輩說下周想開個聚會,到時候我就能真正把這首曲子彈給父母聽了吧?!?/p>
六月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情緒的波動,她斟酌著詞語,告訴他:“鹿森,你知道嗎?失物屋其實并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界域里,它只是一個時空的鏈接口……”
毫不意外看見對方錯愕不解的神情,六月站起身,推開一旁緊閉著的木門,說:“過來吧,你要找的東西,就在這里?!?h3>Chapter4
鹿森走過去,干凈消毒水的味道漫出房門,在木門的對面,赫然是昏迷的自己。
他躺在病床上沉睡,心跳平穩(wěn)。
在病床旁坐著的父親、母親身上綁著繃帶,裸露的皮膚上有不同程度的擦傷,鹿森繼續(xù)走過去,電子時鐘前進著,在一旁的放置臺上壓著一堆整齊的樂譜,上面是熟悉的音符,一節(jié)一節(jié)地描寫著期待。
“這是怎么回事?”他轉(zhuǎn)身問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少女。
“簡單地說,就是你以為的下周其實早已過去,而你因為撞擊到頭部短暫昏迷,意外進入失物屋的界域,你得到了一個契機,可我不知道你能否找到你所想要找回的東西。”
鹿森不懂,只是下意識地想逃,他后退了一步,從門口沖了出去。
可眼前的景象并沒有回到失物屋,轉(zhuǎn)而變成了車子里,母親坐在他的身旁與父親說話,她的姿態(tài)拘謹(jǐn),可轉(zhuǎn)頭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卻有不自覺的溫柔。
在路過十字路口時,一輛失控的車子沖過來,在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鹿森只覺得身上一重,兩道影子牢牢抱住了他。
……
經(jīng)歷了一場他忘卻的過去,鹿森掙扎著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坐回了原本的吧臺前,而六月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擺弄茶杯。
“我不知道沒有你,他們是否會過得更好,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們其實很愛你,他們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dá)而已?!?/p>
不然他們不會在遇見危險的第一時間,奮不顧身,只想將你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因為長時間的習(xí)慣影響,感情被忽略,可是內(nèi)在的牽掛是忘卻不掉的。
“所以,你找到你想要找回的東西了嗎?”六月問。
鹿森長久地沉默著,終于點了點頭。
他曾固執(zhí)地以為自己是不被愛意接受的存在,所以兩方交戰(zhàn),而他被拋棄。可是時間帶走他的思念,卻還是帶不走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那是一種名為愛的羈絆。
它們曾被下意識遺忘,可如今,那樣溫暖的情緒被小心地編排起來,全部留在了他的手心。
Chapter5
“既然找到了,那么就回去吧,他們一定都在等你?!?/p>
“嗯?!?/p>
鹿森突然就想起曾看過的紀(jì)錄片《52赫茲》,那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一條鯨魚,可它一生都在尋找伙伴,就如同他,孤獨,卻不會遺忘歌唱。
他慢慢閉上眼,等待著下一次醒來,到那時,他一定會給父母一個擁抱。
很緊很緊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