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亮
常風這個名字,現(xiàn)在提到的人不多了,記得的就更少。我也是因為看多了謝泳的文章才記住這個名字,繼而留意搜尋他的著作來看。然而,找來找去,也只有一本遼寧教育出版社上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逝水集》而已。即便這是由《逝水集》和《棄馀集》兩輯合為一冊,拿在手中依舊感覺是薄薄的小冊子,然而內中文章跨度逾六十年。
從謝泳的一些文章中曾對常風有過零星的了解。這一本《逝水集》看完,常風其人,就有了大致印象。從文章中,我們知道他是朱自清、周作人、朱光潛等人的學生,和錢鐘書、楊絳還是大學同班同學,他曾經(jīng)還跟沈從文、李健吾等都交往甚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的八年,常風和沈從文書信往來近七十封,如果不是后來特殊年代被抄走散失,這將是很難得的史料。要知道,一九四九年后,常風就基本擱筆了;幾年后從北京回到故鄉(xiāng)山西,在山西大學教外語,并終于此。
《逝水集》的書名,即來自第一輯“逝水集”。這一輯還有一個副題:師友瑣憶。所收多是一九八三年到一九九二年間所寫的懷師念友的文章,除了一九四八年寫朱自清的那篇《朱自清先生》外,均寫于一九八三年以后,平均一年不足一篇。這些文章多有史料,也有細節(jié),其中細節(jié)多有動人處,讀時令人感動。他寫這些文章時,已經(jīng)年過七旬,所寫也多是五六十年前的往事,其中兩篇干脆直接以《五十年的友誼》《六十年的友情》為標題。
評論家郜元寶曾說,拼命發(fā)掘小作家,正是已經(jīng)走到山窮水盡的現(xiàn)當代(尤其現(xiàn)代)文學研究無可奈何的常態(tài)。然而,從另一方面說,這樣的“拼命發(fā)掘”是十分必要的?,F(xiàn)在流行打撈文學史上的失蹤者,常風就正處于失蹤狀態(tài),還有待進一步打撈。
常風還是書評的寫作及研究的先行者。《棄馀集》就是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所寫書評的結集。常風寫書評,源于他的老師葉公超的督促,后來寫書評,多是因為“要寫小說沒有生活,寫散文而文思枯竭”。也是因為寫書評,他結緣了沈從文等人。沈從文和蕭乾還經(jīng)常給常風送書刊請他寫書評?!稐夆偶分杏幸黄u論魯迅《故事新編》的文章,是初版時沒有的。據(jù)作者寫于一九九五年元旦的《再版前言》中交代:“其中《魯迅的〈故事新編〉》一文,書局編輯考慮到當時的局勢,為了使該書能較順利初版,只好忍痛抽掉了?!边@個細節(jié)讓我們知道,在當時,魯迅竟如此“敏感”。
關于理想的書評家,常風覺得應該具有“平衡的心”;具有正直,誠懇,嚴肅的態(tài)度;還須具有淵博的透澈的知識,不偏頗的欣賞能力。
對于書評的理解,常風的一些觀點至今都還很值得注意。他在給蕭乾的《書評研究》的書評中談到寫書評時應該有的警惕:書評不是謾罵,不是捧人,不是吹毛求疵,不是痛快淋漓發(fā)揮自己的意見,不是引經(jīng)據(jù)典炫示自己的淵博……常風說的似乎都是常識,而我們如今正生活的,是一個缺乏常識的時代。
常風在一九三五年評論老舍的作品時說:我們的新文學有一個遺憾,作家都局限自己在一個狹小的社會里與個人的單純的經(jīng)驗中。這個遺憾,過去了八十多年,好像一直還在。
吾生也晚,又偏居在邊疆一隅,錯過了谷林先生《書邊雜寫》的出版年代,如今再想讀到,已經(jīng)殊為不易了??追蜃优f書網(wǎng)也還有,但那價格實在讓人望而卻步。或許,這正在印證著止庵的那句話:遼教那套“書趣”文叢所收皆為新著,價值或許有待實踐考驗,然而其中一冊《書邊雜寫》,敢斷言是經(jīng)典之作,可以澤及后世。
這才過去幾年,都早已在澤及我等小輩了。但很多人讀到,大概也只有等到《谷林集》或者《谷林文集》出版時從中一嘗閱讀之愿了。所以當我在北京的豆瓣書店一角碰到《上水船乙集》便不加猶豫地拿下了。買書時間不長,越來越感覺到,有些書寧愿買了之后后悔,也別以后后悔當初沒買。
這是我第一次集中讀谷林的文章?,F(xiàn)在像這樣的短章真是越來越少了,文章越寫越長,許多時候長得讓人不知所云。所以在遇到文字與識見都是一流的谷林文字,為之一顫。
谷林在談到《楊絳散文選集》的序言及入選的篇章時說,“宛如衣褲鞋帽,無不般配,細秾修短,分寸合度”,我讀到這樣的句子,忍不住就在本子上抄了一遍。大概也只有懂書如谷林,才能想到寫出這樣的文字。他在《閑翻書》中,用“辭致冷雋,令人解頤”來形容讀孫犁《書林秋草》的感覺,“孫犁文字簡妙,往往意在言外……忽如夸父追逐日影至于愚谷……”,我讀孫犁經(jīng)年,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表述,被谷林一語道破了。
除了這些文章,書里還有許多談論語文差錯的文章,讀來常常讓人感動。在無錯不成書的借口下,已經(jīng)很少有人如此“斤斤計較”些本可以完全避免的差錯了。但谷林先生心中,沒讀書至此,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于是有了書中的不少短章,尤以《閑覽瑣掇》系列文章、《思適雜記》《閑覽雜記》《思適小扎》《有錯必糾》《有錯當糾》等篇尤佳。關于“思適”的來源,作者說:發(fā)掘書中差錯,徐徐思之,亦是一適。如他在《“在家和尚”做書名》中針對一本《在家和尚周作人》的一節(jié)“出版說明”中的不妥,接連就四個方面問題問了四個“安乎不安”,讓閱讀者為之一動,不知是否讓出版者羞愧難當呢。出版是白紙黑字的事情,真是來不得馬虎啊。
在閱讀書中的文章時,我專門留意了每篇最初發(fā)表的地方。讓我感動的還有,書中有諸多篇章,除了發(fā)在《文匯讀書周報》《讀書》等報刊外,更多的是初發(fā)表在《溫州讀書報》《開卷》《芳草地》等讀書民刊上,這在現(xiàn)在,能做到的已經(jīng)不多了。
有書遲讀怕無成,谷林筆下有乾坤。
早些年癡迷孫犁的文字,整日流連其中,十一卷《孫犁全集》翻過好幾回。尤其是先生的書信,更是??础5谝淮慰吹剿彤敃r還是學生的段華之間的通信,對段華真是羨慕不已;同時大有余生也晚之嘆。
近幾年,段華以援疆干部的身份工作于新疆兵團,我雖生活在新疆,卻也無緣得識。好在還有文字,偶爾能看到他的一些關于孫犁的文章,或為舊作,我是專門在網(wǎng)上搜來看的;或是新寫,在報刊上遇到,也都是要先讀的。段華到底寫了多少有關孫犁的文章,我無從統(tǒng)計,當我讀到他新出版的《荷花的光影——孫犁之旅》時,發(fā)現(xiàn)我之前看到的文章,在本書中的比重還不足三分之一。
之所以以《荷花的光影》為書名,段華是想“以荷花暗喻孫犁先生,本書的文字記錄了他的片光只影;讀者閱讀時,如同旅行在孫犁先生的故事里?!闭缢母睒祟}所言,是作者以孫犁為主題的文章的結集(并不是全部)。這些文章的寫作跨度,超過了三十年,真可謂一本向孫犁致敬的書。另外,段華在文章中,還多次寫到了父母對他文學創(chuàng)作和閱讀的支持,中學生的段華能買能看《茅盾全集》之類的書,與他父母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這何嘗又不是向父母致謝之書呢?
此書的出版,距作者第一次讀到孫犁的文章,已經(jīng)過去快四十年了。當時,不到十歲的段華被孫犁的《荷花淀》所打動,自此開始了孫犁“粉絲”的生涯。因為《荷花淀》,段華千方百計地想找收有這篇小說的《白洋淀紀事》。幾年后才在淮陽縣圖書館借到了這本書。當晚,段華“就是摟著這本書睡覺”的。
1982年,時年十三歲的段華在報紙上看到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孫犁文集》的消息,用省吃儉用的錢郵購了一套。
有一天,段華看到了孫犁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青春余夢》,用一個中午的時間抄下了這篇文章,并寫下了閱讀心得《樹與人》,投稿到《中學生閱讀》,并很快就發(fā)表了。這也是作者關于孫犁最早的一篇文章。
在距離第一次閱讀孫犁近十年后的1985年,段華在父母支持下,拿出150元讓他做京津游,以便去見孫犁。在當年的7月5日,他終于第一次見到了慕名許久的孫犁。一年后的7月3日,他第二次見到了孫犁。
因為喜歡孫犁的文章,段華還做了不少田野調查,訪問孫犁筆下的在世人物,實地察看孫犁寫到的一些地方,用筆和相機記錄下調查到的情況?!@些,在后來的歲月里,都被段華記在了文章中,也都收進了這本《荷花的光影》中。本書分為四輯,從四個方面記錄了作者心中的孫犁:第一輯記錄的多是作者和孫犁的交往,有細節(jié),有史料;第二輯談到的,主要是孫犁作品的版本變化及傳播;第三輯主要收錄孫犁致段華的書信,這些書信,讓我們得以更近地走近孫犁;第四輯多為作者閱讀孫犁的研究文章,對讀者理解孫犁的人文,極有幫助,觀點鮮明,見識獨特。
“不近人情”是外界許多人對孫犁的印象。然而,我們通過段華的《散射的霞光——傳說之外的孫犁先生》《甘苦心自知》等文章,看到了一個溫情的孫犁,一個慈祥的老人。孫犁對段華的關心,也是無微不至,讀書、寫作、生活……還常送書給段華。一次段華去看望孫犁,孫犁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三冊捆扎在一起的書送給段華。這三本書有賈平凹的,還有汪曾祺的,并有“值得讀”的評價。孫犁、汪曾祺一直是互相欣賞;孫犁對賈平凹也一直寄予厚望,只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后,來往少了;段華記錄的細節(jié),對于研究孫犁和汪曾祺、孫犁和賈平凹的關系,也都是值得留意的。
現(xiàn)在的讀者、研究者談到孫犁首創(chuàng)的“書衣文”,分析他的《書衣文錄》,多把他們當做一種日記,來論述孫犁的思想軌跡和生活狀態(tài)。段華在注意到這些之外,認為“‘書衣文錄’不僅為孫犁晚年創(chuàng)作打下了文字的基礎,也是孫犁書法藝術從一般到成熟,形成孫犁自己特色的一個過渡地帶和時段?!?/p>
1975年,在孫犁晚年是比較重要的一年。在孫犁的研究中,對此關注得也還不算多。但段華很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年對孫犁的特殊性以及研究孫犁的意義?!痘\子里的掙扎——1975年的孫犁》一文就是段華試圖對“處于內憂外患、無可奈何,甚至有時陷入狼狽不堪的境地”的孫犁,所作分析的成果。這篇文章篇幅近萬字,在段華有關孫犁的文章中,十分少見;也十分值得注意。另外尤其值得注意的還有《孫犁晚年的一場論戰(zhàn)》一文。在文章中,段華比較公允地記敘了晚年孫犁這場筆戰(zhàn)的經(jīng)過以及后續(xù)影響。
《荷花的光影》是段華以一個晚輩、讀者的身份,從個人視角記錄下的一個立體的孫犁,談和孫犁的交往,談孫犁的朋友圈,談孫犁的為人和為文,談孫犁著作的版本流通……許多記錄細微、真實,又生動,許多史料和書中配圖照片都是孫犁研究第一手資料,而且還頗為翔實;畢竟,有些資料消失也就消失,不會再有了,也因此,本書便更顯可貴。另一方面,段華的記錄和觀點也很值得孫犁研究者注意。
從青少年時代開始,孫犁的為人和為文,都深深地影響著段華。這是我看《荷花的光影》后,感觸最大的。即便孫犁對段華的影響再大,但在段華心中,“我從不敢說我是他的學生,連私淑弟子都不敢說”。在段華看來,他和孫犁的關系就是作者和讀者、作家和崇拜者、老人和年輕人的關系。在我看來,正因為段華對自己如此定位,《荷花的光影》的價值更值得注意。
段華閱讀孫犁的作品已經(jīng)超過了四十年,大概也還會繼續(xù)讀下去,讀著孫犁老去,是段華的生活狀態(tài),這也正是我所追求的。
今日立春,晚飯同事炒了一盤蘿卜,才知本日有“咬春”一說;原來是因為蘿卜辣,吃蘿卜有“咬得草根斷,則百事可做”之意。百事可做,我無此追求,我追求的是百書可讀。
飯后接快遞電話,說有包裹,想來一定是書。正好有朋友在縣城辦事,托他帶回來。于是,離百書可讀,又近了一步。春天伊始,我即有如此好書緣,想來,這個春天,書緣將會匪淺。
我知道包裹里“裹”的是江西某出版社出版的一套讀書隨筆五種,很雅致的五本書。更特別的是,五種都是毛邊本,是的——就是毛邊黨的毛邊本。我雖不是毛邊黨,但偶有毛邊書讀,也是不亦樂乎。
五本書里,最厚的是易衛(wèi)東的《夜讀記》,足有四百六十多頁,是一本讀書日記集。我很喜歡這個書名,曾想自己有一本出書,就用《燈下夜讀》,知道已經(jīng)有人用過了,但見夜讀也還是親切。作者在寫這些日記時是高三的數(shù)學老師,教學任務繁重,也只有夜晚翻幾頁書,用日記的形式記下感想而成《夜讀記》。
最薄的一本是兒童文學作家安武林的《在廁所讀書》,也有二百零幾頁。安武林的讀書隨筆讀過好幾本,他的博客沒有更新也必讀之為快。裁開本書,翻翻目錄,就覺得有趣味,有許多文章都在博客和報刊中看過。拿到書,還會再逐一看看,估計也有會有部分篇章在廁上看過。
羅文華的《每天都與書相遇》,感覺很適合我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都要和書相遇的,這也是一本讀書日記集,收錄了2010年全年和2011年部分日記,在等著我細讀。
幾位作者中,最陌生的是簡平,他的《漂流書 漂流夢》,相對也更期待。想要了解一個作家,看他的書是很好的途徑。
除了安武林外,文叢中還有一位兒童文學作家孫衛(wèi)衛(wèi)。他的讀書文章和兒童文學作品看過不少。這本《喜歡書一編》同樣是讀書日記,記錄書人書事書生活。有《一編》,想必后續(xù)會有《二編》《三編》……
摩挲把玩著幾本毛邊書,難免會想到它們的作者。五人之中,我只見過安武林、孫衛(wèi)衛(wèi)兩位,都是前些年在北京偶遇的。第一次是在一次藏書票展上,讀其書后終于一睹真容了。后來,在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上,和他們也是會場上匆匆點頭而過。安武林、孫衛(wèi)衛(wèi)一向秤不離砣、砣不離秤,果然第二天晚上第九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在國家大劇院頒獎,他們兩位雙雙獲獎,我坐在臺下,由衷地佩服、高興。
寄這些書的是叢書責編,體諒我在西域邊疆,距離南昌快遞也有八九日的距離,在寄快遞時格外用心,里里外外共包了五層。待我拆開,五本毛邊書完好無損地顯露真容了。接下來就是迫不及待地拿手機拍照,發(fā)微信朋友圈顯擺,引來一片羨慕和贊。再接下來,就是揮刀而閱,一頁一頁地裁讀。當然我還沒有文雅到用專門的裁紙刀,我手中拿的是名片,厚度、硬度正好可以裁開紙頁,邊讀邊裁,裁到哪里讀到哪里,名片往書中一夾,還可做書簽用,其中過程也是不亦樂乎。
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在讀魯迅,當我們在談論魯迅時,我們在讀什么?有讀魯迅的,當然更有空談、人云亦云的。在這個非彼即此的社會里,人們的談論話語中,魯迅和胡適是對立的。魯迅,還是胡適?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魯迅、胡適的讀者需要面對,研究者更要面對。比如林賢治。他在2001年5月20日深夜寫給李慎之先生的一封公開信《五四、魯迅與胡適》中就專門做了闡述。公開信從十個方面簡略地針對李慎之的觀點做了爭鳴。針對這樣的問題,寫成幾本專著都不成問題,林先生的文章雖然不算長,但觀點都表達清楚了。我是從林先生關于魯迅的專著《一個人的愛與死》中讀到這封信的,之后就找了信中提到的李慎之的《中國的道路》來對照著讀,才稍微有些了然。
拿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林賢治“一個人的魯迅”系列四本書時,我正在讀外研社出的《胡適書信選》和人文版《魯迅全集》中的日記,這是我年初定下的閱讀計劃,打算用兩年時間集中看看胡適和魯迅,胡適是第一次集中讀,所以先從書信開始。讀《魯迅全集》是第二遍,是故從第一卷開始讀,間雜著看先生的日記,不覺一年就過去了四分之一。讀林先生的書是從《一個人的愛與死》開始的,和魯迅先生的書對照著讀,感覺和第一次讀《魯迅全集》時大不一樣,注意到了許多之前沒注意的問題,有些在看林先生的書時得到了答案,許多還沒有。
林賢治說魯迅是“唯一使我確信的一位真正能為中國的進步和底層大眾的命運著想的知識分子”,“永遠是無權者的靈魂的保護人”。林先生讀魯迅讀得很透徹,他的感知也帶給了我許多啟發(fā)。而他讀魯迅則是始于中學時代,而系統(tǒng)地讀已經(jīng)是“文革”時期了。林先生“所有的單行本都給我弄齊了”,多年后的我在伊寧市的大小書攤、舊書店以及外地友人的幫助下也很難得地配齊了七十年代初出版的魯迅作品集單行本,不知可是林先生提到的那一套。林先生在總結和魯迅相遇時說:“與其說這是書林中的一次邂逅,毋寧說是帶有一定意向性的選擇”,這樣的體會對許多魯迅的讀者而言,又何嘗不是。
和林先生一樣,魯迅介入了我們的生活,多出一個魯迅或是少了一個魯迅,真的是大不一樣。林先生在《魯迅仍然走在我們前面》一文中即與此有關。收入《一個人的愛與死》一書中的《守夜者札記》《一個人的愛與死》《魯迅的反抗哲學及其運命》等三篇長文都是用詩一般的語言記錄了作者讀魯迅的體悟,尤其前面兩篇文章,沒有針對某個問題展開論述,而是全面地記錄了作者在閱讀魯迅時的精神震動,是在談論魯迅,也是在剖析自己、深入探討社會諸問題。
謝 凱 頭像 40×30cm 布面油畫 2014 年
在林先生讀來,魯迅是第一個為中國寫心的作家,他是為了對抗遺忘而寫作,是一個偉大的思想者,也是一個偉大的記憶者。通過研讀魯迅作品,林先生得出了“對于真正的作家來說,文體是自然形成的”的認識。所以他在《一個反抗者的精神文本》中,通過分析魯迅整個創(chuàng)作中用到的小說、雜文、評論、散文、散文詩、詩、序跋、書信等文體來討論作為反抗者的魯迅。而寫這些的魯迅是不朽的,“就整個時代而言,他走得太前了,就整個知識階級而言,他的精神居所留在下層而個體反抗的思想又使他騰越其上,總之太不合群了。他注定是一個孤身的戰(zhàn)士?!?,林賢治在讀出這樣的魯迅時,大概也是孤獨的吧。
書中收入的《也談假如魯迅還活著》《魯迅三論》《也談魯迅研究之謎》《魯迅與王朔的“有神論”》《就李敖評魯迅答記者問》等幾篇文章,都是就魯迅研究中的某個或某幾個問題作討論的文章,觀點鮮明,論點均以魯迅作品為支撐,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孤獨的敏感者魯迅,一個“每作一文,無論大小,從來箭不虛發(fā)”的魯迅。
搬新居,最麻煩的就是搬書了。
過去幾年,一直租房住,六年換了五個地方,幾年間書也放得雜亂,更不知丟了幾何,往往要找某種書,翻遍了怎么也找不到,本以為是沒買過,查購書記錄,清清楚楚記著的——不用說,丟了。
趁著此次搬遷,就全部集中放一起了,書架是肯定放不下的,先理理再看吧。于是,用了幾個下午整理。這些書大多是初到伊犁時所買,少部分是在烏魯木齊上學時所購,截止至二零一一年。以后買的基本都放在昭蘇了。因為隔了幾年,才發(fā)現(xiàn),理書的過程滿是回憶。
黑陶的散文集《漆藍書簡——書寫被遮掩的江南》是我在伊犁買的第一本書。畢業(yè)到伊犁沒多久,就收到一張三十元的稿費單,照例要用來買書的。因為初來乍到,還沒摸清小城的舊書店書攤分布,就跑到了新華書店,選來選去,最后買了黑陶的《漆藍書簡——書寫被遮蔽的江南》(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和《鄭小瓊詩選》(花城出版社出版),共三十六元,除去稿費所得,還倒貼了六元。
《漆藍書簡》實在不錯,幾年翻了好幾遍,尤其伴我度過了一年人文地理記者的時光,采寫稿件時,許多靈感也都來自它。后來,在某次全國副刊年會上,經(jīng)《青島日報》的薛原老師介紹,認識了在會務冊上名為“曹建平”的黑陶老師。當我有機會向蜜蜂出版公司推薦書稿出版時,我首先想到了《漆藍書簡》,這么多年過去,版權應該到期可以再版了,和作者聯(lián)系,果然到期,于是向出版公司推薦,沒過幾個月,就以小精裝的形式由金城出版社出版了。所以,現(xiàn)在我的書架上有兩種《漆藍書簡》,一種自己所購,一種是出版社送的樣書。
那么多書里,和幾本《海子紀念文集》捆在一起的半套《陳所巨文集》,也勾起了不少往事。在我寫作之初,鄉(xiāng)賢、前輩作家陳所巨先生對我影響不小。后來從網(wǎng)上得知安徽文藝出版社出了一套七卷本的文集,就想買一套以作紀念。2009年回桐城探親,到市文聯(lián)和《桐城報道》編輯部去拜訪洪放等老師時,順便領取《桐城文學》《桐城報道》的稿費,在稿費單簽字時,想起了那套文集,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思問了問市文聯(lián)副主席、陳所巨先生的公子陳汐老師,沒想到他處還真有一些,喜出望外之余即以剛領的稿費購之。那次回新疆,帶了其中的后四冊隨行,前三冊放在老家,每次回去時都要翻翻。理書時發(fā)現(xiàn)扉頁上記下了買書的時間:2009年11月5日。
川島的《和魯迅相處的日子》是詩人朋友余子愚送的。子愚知我愛讀和魯迅先生有關的書,而偏居小城伊寧,所遇有限,便從他生活的洛陽的舊書店尋訪再三,此書即是尋訪所得。我收到書后,在扉頁隨手記下了:子愚兄寄贈,于9月20日收到;秀才人情一本書,子愚此情可感矣。雖然沒過幾年,但這里的9月20日是2009年還是2010年,都已經(jīng)忘記了。子愚所贈關于魯迅先生的書當然不止這一本,2012年6月,就又送了厚厚的兩大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版的《魯迅書信集》,我是當月27日收到的,此時我已經(jīng)搬到昭蘇了。
這回理書,發(fā)現(xiàn)了兩本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稍微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詩選刊》(1984年),這本雜志何時購于伊寧市哪個舊書店已經(jīng)不記得了,印象很深的是雜志扉頁的幾個字:松齡購書伊犁。松齡是現(xiàn)在依舊活躍在伊犁的詩人,1984年,他才20歲左右,想來就已經(jīng)走上了詩歌之路。我初來伊犁,他就對我照顧頗多。我買到他的藏書,還和他提過此事,至于書是怎么流失的,他也記不得了。后來,我陸續(xù)又在舊書店買到過他藏的古詩選。
2008年5月,我大學畢業(yè)前夕,學習宣傳部的馬老師和我所在的學院幫我印了詩歌習作集《一路走來》,當時共印了100冊。時間隔了六年,我早以為自己沒存留這本小冊子了,沒想到理書時從一堆舊書里翻到了一本,里面還是夾著一張明信片,是當時在某地移動公司供職的同學所寄,看郵戳,時間是2008年12月19日;如今,她早已離開了移動公司,當上了某公安局特警大隊的女特警。
重新看到《一路走來》,真是意外的發(fā)現(xiàn)。高興之余,發(fā)了條微信朋友圈說及此事,引來一片唏噓?;蜻駠u時間之逝,或感嘆我遇到的人事和幸運……書才剛開始理,故事就如此多,記憶就如此多。
讀蘇北回憶汪曾祺的文章,曾被他抄書的經(jīng)歷打動。那些年,蘇北因為愛讀汪先生的文章就開始抄書。陸續(xù)抄了幾大本,后來有機會當面送給汪先生。想來,汪曾祺收到手抄本,也是極感動的。
這是以前,現(xiàn)在抄書的大概不多了,或者說堅持抄書的應該不多。
我以前看書,不喜歡在書上寫寫畫畫。有次讀韓石山的文章,說逢看書就喜歡在書上畫畫寫寫,他總結大概是做教員留下的習慣。有幾次出差,隨身帶書讀,遇到精彩或想要記錄處,因不便在車上作筆記,便直接在書上標記,幾次就養(yǎng)成了習慣?,F(xiàn)在看書,也總是手執(zhí)一筆,劃線、打圈……
習慣就這么養(yǎng)成了。繼而發(fā)展到抄書。
抄的第一本書是《世說新語》。前兩年把閱讀的興趣從現(xiàn)代文學逐漸轉移到了古籍。因為根基不扎實,開始讀古書時常常走神,就以抄書的方式讓自己凝神聚力,效果還真不錯?!妒勒f新語》是筆記式短章,正適合抄讀,于是就每天三五條,后來發(fā)展到十條……我現(xiàn)在的習慣是每天抄讀兩頁,不貪多,也不嫌少。
幾個月抄過,感覺效果不錯。一本《世說新語》抄了小一年,個別的篇章還抄了不止一遍。
《世說新語》抄完時,我正好接到了去魯迅文學院學習的通知書,不久就帶著《陶庵夢憶》和古代游記小品集《山水有清音》出發(fā)了。去北京,除了帶前面說的兩本書,還有幾本軟面抄,作為抄書用的。到了魯院才知道,學校發(fā)的有筆記本。接下來,抄的是張岱的《陶庵夢憶》,書是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的,每頁上半為豎排文字,下半為十竹齋箋譜,每頁一幅,感覺極好,也適合抄讀。
開始幾天,每天也是在中午抄書,依舊是兩頁。后來,生活習慣慢慢變化,抄書的時間也變得不確定,但每天都堅持。經(jīng)常晚上聚餐喝酒回來,泡一杯淡茶,開始抄兩頁書。書抄完,茶喝四開,酒也差不多醒了,再讀幾頁在潘家園、在豆瓣書店買的書,然后睡覺。
兩個月時間,差不多正好抄一本《陶庵夢憶》。畢業(yè)時,看學校發(fā)的筆記本,寫得滿滿的,除了上課時記的筆記外,就是《陶庵夢憶》各篇,有橫著抄的,有豎著抄的。
曾在新疆生活過多年的作家紅柯說,抄書是手心合一,是滲到骨頭里的東西,是學藝階段的童子功。他就整本地抄過《莊子注》《藝概》《迦陵論詞叢稿》《哈菲絲詩選》《薔薇園》《草葉集》等書。從他的作品里能發(fā)現(xiàn)早年打下基礎的蛛絲馬跡嗎?大概是可以的。
“民國的人與事,有許多在今天都不可思議”,這是孫郁先生散文集《在民國》的第一句話,說的自是實話。孫郁寫起這類文章也是得心應手,學理、文采俱佳,花一些時間去讀,也會常有所得。
《在民國》也不例外,全書雖只有十一篇文章,卻差不多涵蓋那個時代文化界的人事,時隔幾十年回望,只能用“不甚感慨”來形容。
《狂士們》一篇寫的就是魯迅那一代人,稍前或往后,那一代人的“狂”直連魏晉風度。孫郁重點寫了陳獨秀和魯迅,也可以說是一篇陳、魯二人的比較論,他寫魯迅,“文人大多喜讀魯迅文章,乃是從中悟出反叛奴性的朗然之氣。那志不拘檢的陽剛之美,映出了同代文人的弱處?!蓖娜酥?,自然也有陳獨秀。而關于他們之間的比較論,《在路上》一篇,通過史料分析,讀起來也很有趣。
那一代人的狂,前承接魏晉,后無來者,起碼至今還未出現(xiàn)。
研究魯迅是孫郁的本行,所以寫起文來,真是精彩。《夜梟聲》就是專寫魯迅,在孫郁眾多談魯?shù)奈恼吕?,都是分量很重的一篇?/p>
《新青年》雜志,后人的研究用汗牛充棟來形容也不為過。而孫郁在《同人們》一文里,通過《新青年》雜志的一干同人之間的關系、差異直至最后的分道揚鑣,予以分析比較,真是到位。比如他說劉半農(nóng),“讀其文章,是立著的,非躺在地上的時文”,說陳獨秀“撰文雖有狂態(tài),但無蠻氣”,而錢玄同就不同了:“狂妄之語的背后,野性的東西多了,總令人覺得有些孟浪”。孫郁以大地上耕耘和空中樓閣來區(qū)別那些同人們,胡適、周氏二兄弟等自是耕耘者。這么多年過去了,《新青年》的同人們的著述,唯有他們“一直暢銷,這也說明了嘗試比空談更為重要?!?/p>
處于蜜月期的同人們,“分歧固然在,但那時的目標因為是與舊的營壘作對,故而彼此并不深議,不過深唱于心里而已”。但當和舊的營壘之戰(zhàn)全勝時,深藏與心的分歧將會無限擴大,直至分道揚鑣,甚至成為仇敵。
未名社的貢獻,熟悉那一段歷史的人當然無人會否認,孫郁在《未名社舊影》中對勾勒的舊影,悲喜分明,愛憎分明。而在《〈語絲〉內外》一文,孫郁實際寫到的也是《語絲》雜志的一班同人,由人而文,由文而人,從雜志的興盛到衰落,文人之間由聚而散,都是一種歷史,關乎選擇,關乎道路。
《古道西風》一篇以前沒讀過,在書中出現(xiàn)也有些出乎意料,沒想到孫郁對民國那一次影響深遠的考古還有所關注。因為生活在新疆,對斯文·赫定那次考古關注日久,以前關注的都是考古的結果,對考古之前和考古的經(jīng)過關注得少,孫郁的文章正好可以補課。這么多年過去,劉半農(nóng)在其中的貢獻,孫郁依舊在為其叫屈。距離孫郁寫此文,已經(jīng)十年過去,不知學界對此是否有了足夠的認識。
《月下詩魂》和《新舊之變》,都未脫離作者的專業(yè),寫起來也都娓娓道來,少不得將其中的群體和魯迅予以對比。我認為全書用情最深的莫過于寫張中行的那一篇《故都寒士》,飽含深情而又不失文采和學術價值。孫郁認為,張中行晚年的出現(xiàn),是新京派誕生的標志,他復活了舊時京派文學的靈魂,是一個很美的存在。張中行的文章,“像一顆亮亮的星,把沉寂的夜變得有些色澤,我們總不能不說不平凡吧”,我認為張中行的價值,現(xiàn)在還是被低估的。
關于張愛玲,孫郁寫過幾篇文章,長短都有。和本書其他幾篇文章相比,寫張愛玲的《在政治邊緣》算是近作。但對于舊時人物的張愛玲,近些年持續(xù)不減的火熱,和民國熱一起,讓舊時夢重新復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