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不太會穿衣服的人。每次上課說到飲食,說到服飾,站在講臺上,總感到底氣不足。
后來,有一件事改變了我對穿衣服的看法。那是很多年前,有一次書展,我被通知參加一個大型的朗誦會。廣告海報里沒有我的名字,我也沒有收到流程上具體的安排。我想那大概是一個集體活動吧,我一定可以躲在后面糊弄過關(guān)。
書展的最后一天,我穿著輕便的短袖短褲涼鞋,買了十幾本書放在書包里,就等著朗誦會結(jié)束后回家了。到了后臺,我就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很自在地拆起了剛買的書的塑封。這時候有一些人進來了,開始化妝,還有一些人手里拿著A4紙,看起來很緊張。
此時突然有一位資深作家跟我說,你快去換衣服,馬上要開始了。我說我沒有要換的衣服。
那位老師非常震驚,但很快就說,那你快出去買一套吧,你怎么能這樣就出門呢!你不是還要朗誦嗎?我說我以為是一個集體的活動,我不用做什么的啊。老師說,電視臺會錄像的,你要不找個女孩子換一下,上完臺再換回來吧。
那位前輩還對我說,“你以后出門參加這樣的活動,不能穿短袖短褲涼鞋,你記得了嗎?”
隨后我看到了幾個也穿著輕便的女生,從包里拿出了高跟鞋。離開青春期以后,我就沒有感到過如此的窘迫。那時好像所有人都穿得很正式了,除了我。直到有一個門戶網(wǎng)站工作的女孩子路過后臺,我問她,你能跟我換衣服嗎?她也不太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很快說:好的那我跟你換吧。
我穿著她的紅裙子上臺,她比我胖一些,所以我總擔(dān)心裙子會掉下來。但令我更不安的是,她穿著我的短褲,根本無法走出廁所。那真是一個糟糕的夜晚。有幾位認(rèn)識的人轉(zhuǎn)頭看我,偷笑,也有幾位鼓勵我說,還挺好看的。
我還收到一條短信說,“你穿的那是什么呀?”那是下午陪我一起買書的朋友,他在臺下笑了很久,一直沒有離去。我希望他快點走。
那年之后,我再也沒有穿過短至膝蓋以上的褲子,再也沒有穿過涼鞋和夾腳拖。每次新皮鞋磨腳磨出血來,我都不會覺得是鞋的問題,我會想到那個晚上周身的涼意。我依然不會改變發(fā)型、依然不會化妝,但我知道我在穿衣服這件事上摔了跟頭,又決定咬咬牙爬起來。
那個借我衣服的好心的女孩子,很多年后離職去了美國,我很久沒有見到她,非常想念。那位前輩,后來有一次一起吃飯,我送了她一盒巧克力,她說我現(xiàn)在看起來心情好好啊,我也很想謝謝她。那位在臺下不愿離開的朋友,很多年后對我說,那是他認(rèn)識我以來,第一次看到我出丑、突然很想跟我成為更長久的朋友的一刻。見證狼狽,是不是也是友誼永續(xù)的可能性?
母親有一次幫我整理衣服,說那些夏天的褲子你還要嗎?不要就丟了吧。我不想丟,但也不會穿了。看到它們,我突然感覺到歲月的力量,我很難否認(rèn)我想念那個我自己,也很難否認(rèn)我在努力忘記那個自己。
(小寶摘自《ONE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