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靜
摘 要:作為一種理解城市空間的視角,閑逛者在英國具有獨特的發(fā)展路徑及本土特質。十六七世紀之交的城市文學促成了英國閑逛者意象的萌芽,是一種觀察都市的閑逛;17世紀后半葉到18世紀初的報刊文學進一步涵養(yǎng)了閑逛者,試圖通過精致的散文實現(xiàn)理性啟蒙的社會訴求;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期華茲華斯的詩歌則聚焦自然與鄉(xiāng)村,用不同于都市閑逛的方式來反思當時英國的城市病。簡言之,從文學小冊子到散文,再到詩歌,看似不相干的閑逛行為實際上揭示了英國中產階級從萌芽到發(fā)展的獨特過程,折射出該階層的社會焦慮。
關鍵詞:閑逛者;英國文學;城市空間;中產階層
中圖分類號:K2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8)04-0019-09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8.04.003
閑逛者(flaneur)是法語詞匯,意為游蕩者(stroller)、游手好閑的人(lounger或loafer)、漫步者(saunterer),指“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城市中,觀察城市生活的人”[1]6。就詞源來而言,根據19世紀的《拉魯斯百科全書》(Encyclopaedia Larousse)的相關詞條,閑逛者(flaneur)一詞可能源于愛爾蘭語中的“l(fā)ibertine”,即“放蕩不羈的人”。詞條的作者將該術語定義為“l(fā)oiterer”(閑逛的人,混日子的人),也就是“消磨時光的人”,并且將其與當時新興的都市消遣行為聯(lián)系起來,如購物、在人群中的觀看等。作者還指出,閑逛者只存在于大城市或大都市之中,這是因為小鎮(zhèn)無法為其提供閑逛的空間和觀察的對象。大多數閑逛者都是無所事事的人,其中也有不少藝術家,他們從令人咋舌的新興城市景觀中獲得了不少深刻的洞見[2]93-94。在法語中,與“flaneur”意思相近的詞還有“boulevardier”,后者指“經常逛林蔭大道的人、閑蕩者、花花公子”。在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閑逛”(flanerie)是人們的“一種業(yè)余愛好,被視作一種觀察復雜都市并與之協(xié)商的最佳方式”[3]1。之后,“閑逛者”這一形象相繼出現(xiàn)在各國的文學、繪畫及影像作品中。
當前學界對“閑逛者”意象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對本雅明相關著作的闡釋。吳瓊教授從“閑逛者”“奇觀化”和“拱廊街”三個關鍵詞入手,討論本雅明思想中所承襲的馬克思式拜物教批判。他不僅將閑逛者視作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批評方式,還從性別政治的角度討論了“女性閑逛者”的不在場與男性凝視之間的關系[4]26-36 。汪民安教授把閑逛者視作大都市中現(xiàn)代性的產物,將其理解為一種雙重的凝視,即閑逛者對
巴黎的凝視和本雅明對閑逛者的凝視。此外,閑逛者還揭示出了都市景觀的雙重屬性,即作為商品的都市景觀和作為垃圾的都市廢墟,并指出“拾垃圾者”這一意象在本雅明著作中的重要性[5]4-13。此外,更多
國內學者借用“閑逛者”這一視角進行具體的文本分析,如虞昕的《當代美國電
影中的后大都市游蕩者——以,〈在云端〉〈第九區(qū)〉和〈盜夢空間〉為例》、徐敏的《王朔與文革后期的城市游蕩者——以〈動物兇猛〉為例》等。
不難發(fā)現(xiàn),國內針對“閑逛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本雅明的經典著作中,鮮少涉及其他理論家的討論,且缺乏更加全面深入的論述。因此,拓展“閑逛者”的文化語境,從更寬廣的文學、文化傳統(tǒng)中討論這一經典概念,對理解“閑逛者”是十分有必要的。學者戴納·布蘭德(Dana Brand)認為,最早的閑逛者并非出自波德萊爾筆下的19世紀巴黎,而要追溯到16世紀的倫敦。彼時,城市文學在倫敦開始萌芽,帶動了英國都市文化的發(fā)展,也較早地孕育了“閑逛者”這一意象。因此,本文嘗試返回16世紀以來的英國歷史文化語境,以早期倫敦城市手冊、17世紀英國雜志以及19世紀詩歌為節(jié)點,探討閑逛者這一意象在英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發(fā)展路徑。簡言之,雖然英國語境中的“閑逛者”依然與都市文化存在著緊密關系,但其文體和功能都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
一、作為觀察的閑逛:16世紀的倫敦人與城市文化萌芽
根據文獻記載,1600年的倫敦人口飆升至25萬人,較1500年的5萬居民增長了四倍[6]399。自1576年起,倫敦便成為歐洲的商業(yè)中心和國際化市場,孕育了商人階層。彼時,兩個新的社會群體在倫敦聚集。第一個群體是來自各國上流社會的富豪及中產階級,這些人的大量財富亦讓倫敦成為一個珠光寶氣、鋪張擺闊的大都市。與此同時,富裕階層子弟皆來倫敦尋求成功的機會。根據資料記載,這些年輕人既有貴族后代,也有的來自農民家庭,多數為法學院學生、宮廷侍從、職業(yè)軍人,并形成了一個新的社會群體,即“鍍金的流浪漢”(the gilded vagabonds)。該群體崇拜現(xiàn)代性,將文學視作業(yè)余愛好,對英國傳統(tǒng)不以為然,在花天酒地中沉迷放縱。作為社會上的不穩(wěn)定因素之一,他們通常聚集在公共場所,養(yǎng)成了諸多惡習,并通過不光彩的手段來攫取財富[7]316-317。第二個群體是新興的作家群體。作家的職業(yè)化與大眾閱讀產業(yè)化有著緊密關系。首先,印刷術于16世紀上半葉在英國普及開來,推動了英國書籍的傳播,其中既包括珍本,也有不少大眾讀物。人們通?;ㄒ槐闶烤湍苜I到兩本廉價小冊子,以此養(yǎng)成了大眾閱讀習慣和閱讀市場的興起和繁榮[8]344-345。此外,16世紀末期,英國接受教育的人數大幅增長,越來越多的文法學校(grammar schools)和大學為倫敦增添了濃厚的知識氛圍。彼時,讀書成為一種新的時尚,該需求促使很多年輕人成為職業(yè)作家,用讀者喜歡的文風和俏皮話來描繪倫敦的都市社會生活[7]317。
可以說,英國的消費社會就肇始于此[3]5。就以上兩個新興都市階層而言,前者為英國文學中的“閑逛者”提供了寫作素材,而后者既成為迎合大眾閱讀市場需要的主筆人,又是都市的觀察者。兩個群體在經濟發(fā)展和社會思潮的影響下,共同建構了早期英倫的“閑逛”空間。最為典型的代表就是1568年投入使用的英國皇家交易所(Royal Exchange),該交易所坐落于倫敦,其建筑分為上下兩層:一樓是供各國商人們進行交易的拱廊式建筑,二樓包括約160個商鋪,多以出售奢侈品為主要業(yè)務。根據布蘭德的研究,自開放以來,皇家交易所便成為倫敦富人所追捧的社交場所。他們身著彼時最時尚的新款服飾,相互觀察,分享八卦趣事,交換消息,并購買那些能彰顯其財富身份的商品[1]15。從這一角度上看,皇家交易所與本雅明筆下的拱廊街頗為相似,都是供人購物、閑逛以及展示的空間,而在此駐足的人們則成為16世紀的閑逛者。
不僅如此,多樣化的城市文學則深入描繪了當時的閑逛空間。首先是呈現(xiàn)城市全貌的書籍(urban panorama books)。這一文學類型通常對城市進行百科全書式的描繪,以歌頌都市生活為主旨。此外,這些作品還把城市分割為不同的空間,以地圖的方式來勾勒大都市。此類書籍的代表作有約翰·斯托(John Stow)的《倫敦概況》(Survey of London)(1597年)等。
后來,倫敦出現(xiàn)了揭發(fā)騙局類的書籍(coney-catching books),亦是城市文學的新類型,英劇《飛天大盜》(Hustle)(2004—2012年)就是這類文學的現(xiàn)代作品。此類書籍聚焦倫敦的各種詐騙行為,旨在揭發(fā)騙局并提醒人們不要受騙上當,代表作品是托馬斯·德克爾(Thomos Dekker)的《敲鐘人的第二次夜行》(Lanthorne and Candle-light or the Bell-Mans second Nights-walke)[7] 354-355。此書借敲鐘人之口,不僅列舉了乞丐、小偷、詐騙犯和妓女等設下的種種騙局,而且還詳細介紹了倫敦的城市風情和習俗,因此亦發(fā)揮了純粹的娛樂功效。與第一種城市文學類似,揭發(fā)騙局類書籍試圖將城市描寫成一個靜態(tài)的整體,只不過用倫敦城中壞蛋們取代了地圖式的城市風貌。雖然它聲稱要為城市中不同階層的人服務,但讀者往往是這樣一群“紳士”(gentleman),即“有閑、有錢、浮夸的年輕人”,他們喜歡流連在大都市中的劇院、游樂場以及奢侈品商店[1]19。因此,都市成了一種可供消費的景觀。
第三種城市文學類型是描寫“泰奧弗拉斯托式人物”的書籍(Theophrastian character book)。在《角色》(characters)(公元前3世紀)中,作者泰奧弗拉斯托(Theophrastus)曾將人們的性格進行分類,每個類別都用一個描述性格的形容詞來概括,如“傲慢”(arrogance)、“懦弱”(cowardice)等。泰奧弗拉斯托首先為該詞下定義,然后再列舉相應的行為模式,以做出說明[1]21。 顯然,17世紀描寫人物性格的書籍與古希臘著作有所不同。在1641至1642年間,此類作品實際上是一種混雜類型,融合了古希臘的性格分類方式和當時城市文學的幽默性及娛樂性。它涵蓋了當時英國的各種職業(yè)及階級,其區(qū)分標準兼顧道德及社會屬性,代表作品是英國作家托馬斯·奧弗伯里爵士(Sir Thomas Overbury)的文集。在文集中,作者列舉了“貴族”(a noble)、“軍人”(a soldier)、“妓女”(a whore)等人群。與泰奧弗拉斯托不同的是,奧弗伯里爵士不僅描述了每類人的行為模式,而且還附加了相應人群的外貌、表情和服飾。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三種類型的城市文學并非涇渭分明,而是逐漸相互融合,記錄了當時倫敦的城市風貌和不同社會階層。更進一步說,這些作品在“凝視”倫敦這一都市空間,同時也在觀察當時的“倫敦人”(Londoners)。就“倫敦人”而言,該群體在16世紀90年代占英國人口的八分之一,既有被財富、社交、消費等元素吸引到倫敦的都市新貴,也有從邊遠鄉(xiāng)村招募而來的學徒、傭人;既包括歐洲商人、弗蘭芒人移民、法國宗教難民等,還有來自城外的工匠、兼職勞動力、罪犯、流浪漢以及失業(yè)人群[6]399??梢哉f,倫敦人是一個涵蓋不同社會群體的混雜群組,既是英國城市中的“人群”,又包括“閑逛者”。
二、作為啟蒙的閑逛:18世紀的中間階層與報刊文學
一般說來,英國歷史語境下的18世紀始于1688年光榮革命,一直延續(xù)到1815年反法戰(zhàn)爭結束。在這一時期,報刊成為英國重要的大眾媒介。報刊文學不僅為新興的中間階級拓展了閱讀的機會和素材,而且還滿足了讀者及作者共同享有的愿景,即通過閱讀實現(xiàn)理性啟蒙和自我完善。因此,報刊文學不僅是一種記錄當時倫敦百態(tài)的觀察視角,更是一種旨在道德教化且具有啟蒙功能的“閑逛”。
之所以報刊在18世紀成為城市文化的重要窗口,首先是因為人們的社交場所趨于世俗化。之前的幾百年,教堂曾是重要的社交空間,不僅是讓人們有機會接觸并學習繪畫、文學等藝術品的唯一場所,還供人們獲取并交換信息,并開展社區(qū)活動。到了18世紀,雖然教堂依然承擔著部分傳統(tǒng)功能,但隨著宗教信仰呈多樣化發(fā)展,人們開始在世俗空間尋求社交場所。彼時,英國的許多社區(qū)都出現(xiàn)了讀書俱樂部,定期更新書刊。此外,咖啡館也接連出現(xiàn),至1700年,倫敦共建成了2 000家咖啡館。在這一重要的公共空間中,人們能看到教士們在某個角落伏案寫禱告詞,也會看到醫(yī)生們正在為病人提供咨詢。約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就常在咖啡館為雜志寫稿[9]225-227。
無論是在書店,還是在咖啡館,報刊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成為讀者了解實時新聞的通道,亦為其提供了公共話題中的談資。芭芭拉·本尼迪克特(Barbara M. Benedict)指出,18世紀的書商為了刺激讀者持續(xù)購買書籍,推出了廉價的系列讀物,源源不斷地提供新內容。在初期,系列出版物以日常政治新聞為主,后來拓展到八卦消息和文化話題討論,還包括書籍、戲劇等娛樂活動的評論,也會選登文學作品片段。由此,期刊(periodical)這一類型應運而生,并逐步發(fā)展成涵蓋新聞、散文、詩歌等多種文體的媒介形式,在作者、編輯和讀者之間營造了一個閑逛空間。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觀察者》(Spectator)雜志,它由約瑟夫·艾迪生與理查德·斯梯爾(Richard Steele)聯(lián)合創(chuàng)辦,取得了極大的商業(yè)成功。用本尼迪克特的話說,這份雜志就是“都市的閑逛者”(urban flaneur),講述著倫敦的眾生百態(tài)。雜志上配著插圖,在圖書館、咖啡館等倫敦的社交場所流傳開來[10]10。18世紀伊始,《觀察者》雜志的發(fā)行量約為3 000份,三十年代的《紳士雜志》(Gentlemans Magazine)約有10 000份,世紀末的英國雜志種類更是高達250種,每份只需花費6便士,是名副其實的廉價大眾刊物[11]213。
值得注意的是,在18世紀,啟蒙思想成為英國乃至歐洲的主流社會思潮,當時英國文學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通過大眾報刊對中間階層實行理性啟蒙和道德教化。該功能的實現(xiàn)取決于兩個重要因素,其一是貴族及中產階級共同建構的市場需求。其二是專業(yè)文人的產生以及文學產業(yè)的市場化進程。
第一,階層差異催生了中間階級進行自我完善的需求。從16世紀后半葉到17世紀初期,英國社會存在著嚴格的階層劃分,例如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六級說”,由低到高分別為:鰥寡孤獨的窮人、失業(yè)者、學徒、傭人等,他們往往依賴慈善救濟為生;城鄉(xiāng)體力勞動者,既有種地的雇農,也有工廠的工人;經營農場的農民、約曼農(yeomen)、手工業(yè)者與小商販;小鄉(xiāng)紳(gentry);男爵、騎士等鄉(xiāng)村精英;貴族[12]18。然而,隨著工業(yè)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英國社會日益分化成為三個社會層級,17世紀后半葉亦見證了英國“中間階層”的崛起[11]177。所謂中間階層,是指上層(貴族)和底層(手藝人、工匠、勞工、貧民等人群)之間的社會群組,既包括大商人、大銀行家、大地主、高級政府官員等頗具影響力的人們,也有小商販、獨立手工業(yè)者和小農場主等。
以中間階層為基準,往上一層是人數不多的貴族。他們擁有大量土地,是當時英國社會的“家長”,負責制定法律及管理公共事務,因此也被稱為貴族寡頭制。就上、中兩個社會層級的流動而言,貴族向下流動極為容易,反之則很難。這種封閉性反而會加劇中間階層對貴族身份的向往,促使前者竭盡全力地模仿后者的生活方式,“就算無法成為擁有土地的‘紳士,至少也要躋身準鄉(xiāng)紳階層,從而能理直氣壯地在名字后加上‘Esq的稱呼”。有的商人甚至將其品牌命名為“女王陶器”(Queensware)來吸引龐大的中間階層顧客[9]225-227。對并沒有受過精英教育的中間階級來說,閱讀不僅意味著獲取資訊、娛樂休閑以及賺錢,而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即提升道德和完善自我,從而能夠接近貴族階層。也就是說,閱讀是人們成為優(yōu)良社會成員的一個重要渠道[10]3。在這種情況下,廉價又資訊豐富的報刊文學為其提供了一個經濟有效的方式,以實現(xiàn)其提升自我修養(yǎng)、參與公共事務的愿望。
第二,寫作不再依賴有權勢階層提供的贊助,而是成為中間階層的一種獨立職業(yè)。記者(journalists)作為獨立的職業(yè)出現(xiàn),旅游指南的作者以及手冊編者也能通過寫作養(yǎng)家糊口。到了18世紀末,格拉布街(Grub Street)周圍更是聚集了一群啟蒙主義文人,包括化學家約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哲學家理查德·普萊斯(Richard Price)、政治家詹姆斯·伯格(James Burgh)、思想家威廉·葛德文(Willliam Godwin)、瑪莉·渥斯頓克雷福特(Mary Wollstonecraft)、評論家威廉·哈茲里特(William Hazlitt)等,其主要收來源有教書、為報刊撰稿、講座、編輯出版以及翻譯等[9]84 。在同一時期,作家不再依賴資助人,而是成為獨立群體,通過市場販賣自己的作品。笛福就是專業(yè)文人,其作品多達560部書之多,同時還是為20多家雜志寫作的職業(yè)撰稿人[11]374。同時,專業(yè)的文學評論人應運而生。許多報刊專門設立了文學評論板塊,而且還出現(xiàn)了專門的文學評論期刊,例如《每月評論》(Monthly Review)(1749—1844年)、《文學批評》(Critical Review)(1756—1791年)、《文學雜志》(Literary Magazine)(1756—1758年)等。綜合性報刊也吸引了許多專業(yè)文人,以上文提及的《觀察者》為例,其主筆人包括約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喬納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nson)等一眾名家。
對這些文人來說,啟蒙意味著以大眾為潛在讀者,用本民族的語言言說,培養(yǎng)讀者的理性思維。因此,散文成為18世紀英國文學的主流文體,其內容以日常生活為素材,話題則往往集中在道德教化方面,發(fā)揮著勸諭的功效。以《觀察者》為例,艾迪生和斯梯爾兩人的文章就有效地將大眾趣味與道德教化合二為一。從內容上看,他們討論過有修養(yǎng)的行為舉止和哲學話題,也描寫過倫敦的日常生活,還涉及不同性別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和主要的社會性格類型;其社會空間涵蓋教堂、商店、證劵交易所等地,既描述過高雅的文學趣味,也討論過通俗的娛樂活動和昂貴的奢侈品。就形式而言,在文章開頭,兩位散文家都會引用一段拉丁語名句,這與18世紀啟蒙文人的新古典主義風格極為契合。這些名句來自尤維納利斯(Juvenal)、維吉爾(Vergil)、賀拉斯(Horace)、普羅佩爾提烏斯(Propertius)等古典大家,皆與文章的主題相關。之后,作者再使用英文散文來展開論述。
再以塞繆爾·約翰遜為例,他不僅曾是《紳士雜志》的撰稿人,而且還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雜志和專欄,包括《漫游者》(The Rambler)(1750—1752年)《閑人》(The Idler)(1758—1760年)等。從雜志名稱上看,“漫游者”和“閑人”從更大程度上巧妙地回應了本雅明的“閑逛者”形象。與本雅明不同的是,約翰遜的文章與同時代的散文家類似,表面上是在描寫“閑逛者”的生活及其活動空間,實際上旨在通過倫敦萬象來潛移默化地提升讀者的道德素養(yǎng)。因此,他的文章也往往強調健全的道德及其力量,倡導將理性運用在經驗之中,踐行美德,而不是靠想象和感覺來獲取美德等[13]2665。更為重要的是,約翰遜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語句平穩(wěn)展開,流暢又帶有嚴整的節(jié)奏感;語言特點鮮明,慣用拉丁詞和多音節(jié)詞。其文字雖不如斯威夫特簡潔,也不像艾迪生規(guī)整,但卻毫不晦澀浮夸。他不僅能用極為復雜的句子將思想表達清楚,還總能恰如其分地使用優(yōu)雅的詞匯[13]2665。 他希望讀者能夠讀到更有品味的英語,不僅通過內容讓讀者涵養(yǎng)道德,而且還能從語言的維度提升大眾的文學趣味。
18世紀見證了文學市場化以及產業(yè)化的過程,亦是英國城市文化進一步發(fā)展成熟的時期。此時的報刊文學從三個維度上與閑逛者產生著緊密的關聯(lián):它既記錄了倫敦日常生活中的閑逛者,又是作為文人的閑逛者觀察及書寫都市文化的平臺,還是咖啡館、書店等公共空間的重要物質性組成部分。與16世紀的城市文學不同,作為閑逛者檔案的報刊文學采用了更為講究的散文形式,而且試圖發(fā)揮道德教化的功用,在閑逛中尋求哲學及人生意義。因此,18世紀的閑逛者并不是漫無目的的游蕩,而是大眾自覺的理性啟蒙。
三、作為治愈都市焦慮的閑逛:華茲華斯與孤獨之境
如果為英國文學傳統(tǒng)中的游蕩者列舉一個榜單,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可以位居榜首,這位從湖區(qū)守望都市的詩人甚至堪稱深度漫游癖(wanderlust)。華茲華斯生活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葉,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是該時期的關鍵詞。從表面上看,華茲華斯的漫游是隱遁于鄉(xiāng)村,似乎與都市沒有什么關系。然而,他對自然的描寫實際上回應了19世紀初期英國的都市文化及城市病,這亦是一種治愈城市焦慮的閑逛。
需要注意的是,此時的英國城市還處于“血汗工廠”階段。直至19世紀末,城市居民才享受到工業(yè)化的成果。自16世紀城市文化萌芽,英國的城市化進程就沒有停止過。到了19世紀初,英國從事工商產業(yè)的家庭數量就已經遠遠高于農業(yè)家庭了:在1801年到1803年間,前者數量高達745 826個,而后者不足320 000個。 曼徹斯特等新興工業(yè)城市陸續(xù)出現(xiàn),紡織業(yè)和棉業(yè)帶動了運輸業(yè)的發(fā)展,也再次復興了利物浦這類港口城市。1815到1835年間,利物浦的新碼頭增加了8個,人數也增長了近60%。到了19世紀中期,英國的農業(yè)僅占經濟總量的五分之一,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城市,成為的工人階層中的一員[14]。到了1851年,紡織工業(yè)和港口工業(yè)城市的人口增長率均突破200%,制造業(yè)城市的人口增長率也高達186%[14]221。至于倫敦,它自18世紀末已經成為歐洲最大的城市,在工業(yè)化進程中進一步發(fā)展成為一個大都市。
所謂城市病,是指“城市化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失衡狀態(tài)的結果”[15]105 。簡言之,城市病就是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后果,其中一個方面就是糟糕的工廠生活。就工人而言,他們的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生活條件差,童工和女工的境況更加惡劣。根據相關數據,許多童工從10歲甚至更小就進入工廠工作了。1833年,童工每天平均工作時間超過13個小時,最多需要工作18個小時,但工資卻比成年男性要少得多。與此同時,臟亂、擁擠、污穢是工人生活環(huán)境的關鍵詞。臟亂差的狀況也蔓延到了城市的其它角落,人口密度過大以及工業(yè)污染最終導致倫敦成為“霧都”。由于人口數量激增,英國城市周邊很快形成了貧民區(qū),貧富分化加劇。1834年,英國的乞丐人數是全國人口的8.8%,不少地方是陌生人社會替代了熟人社會,造成犯罪率的提升,青少年罪犯在全國占近三分之一[14]230-231。 18世紀修身養(yǎng)性的成果也逐漸瓦解,越來越多的中間階層成為賣淫業(yè)的顧客,倫敦妓女數量之多,令人咋舌。
由于華茲華斯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生活在湖區(qū),因此很容易被讀者將其置入“鄉(xiāng)村/城市”的二元對立中,誤認為他小隱于鄉(xiāng)村,逃離了都市生活。實際上,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影響已經蔓延到了湖區(qū)。湖區(qū)的懷特海文(Whitehaven)在當時則是個相當重要的港口,彭里斯(Penrith)、 凱斯維克(Keswick)、 肯達爾(Kendal)以及考克茅斯( Cockermouth)等地有小規(guī)模的工廠,坎伯蘭(Cumberland)沿岸則生產煤和鐵礦,普通人沒有土地,相當一部分土地所有權都集中在少數地主和鄉(xiāng)紳手中。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出現(xiàn)了很多赤貧的人、乞丐和流浪漢。華茲華斯的妹妹多蘿西(Dorothy Wordsworth)曾在其日記中寫道:
一位年輕的女人在門口乞討——她來自曼徹斯特。周日早晨,她手里拿著兩先令和一張被她當做銀行鈔票的紙——它是假的。一年半以來,她的丈夫和三個兒子相繼離世——四人埋在一塊墓地中——葬禮花費很大——接受救濟的人死后都被放在同一個地方——每具遺體要花費二十先令。[16]2
這個女人失去了家人,還要花去巨額的喪葬費處理后事。而墓地的經營者為了將利潤最大化,無所不用其極地盤剝顧客。對當時的人們來說,死亡也成為奢侈的事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們在經濟和精神上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打擊,同時經歷著失去家人的痛苦和貧窮的危機,因此引發(fā)更大的精神危機。實際上,華茲華斯在其作品中記錄了很多邊緣人的形象,并呼吁社會要給予這些人以人文關懷和人道援助。因此,華茲華斯并非是一位遁世隱居的詩人,而是用詩歌記錄下了當時社會,用鄉(xiāng)村反向折射出了都市。
華茲華斯對19世紀城市病的回應,主要采用兩種方式。其一是直接回應當時的都市病,用城市的混亂狀況來隱喻都市人的精神危機,進而反思工業(yè)化如何將工人階層裹挾至資本體系中。例如,在詩歌《倫敦,1802》(London, 1802)中,華茲華斯指責當時的倫敦就像“一潭污穢的死水沼澤”(a fen of stagnant waters),并呼喚彌爾頓(Milton)用美德、自由和力量來拯救倫敦,令其重新拾回昔日的榮光。在長詩《遠足》(The Excursion: Being a portion of The Recluse, a poem)中,華茲華斯注意到貧窮的小村莊如何迅速發(fā)展成緊湊排列的工業(yè)化城鎮(zhèn)。原本渺無人煙之處,如今卻擠滿了工人的暫居之所。從遠處望去,就可以看見工廠上空的濃煙。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工人輪流倒班工作。華茲華斯特別控訴了工廠對人性的異化。在他的筆下,煤氣燈閃爍著不自然的光,為永不休息的工人照亮。與此同時,工廠開工的鈴聲定時響起,無情地向工人宣告著工作的開始。人逐漸地被機器規(guī)訓,喪失了自己的本真。無論男女老少,都像機器一般,處于這個永無止境的疲憊之中。后來,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專門作詩來譴責其對人性的摧殘,反思工業(yè)革命帶來的負面影響。隨著工廠分工的不斷細化,人們也不斷地進行簡單的重復性工作,猶如流水線上的機器一般,成為一種固定的生產秩序。工人的工作被量化,工作過程也有人全程監(jiān)督,每一個工作步驟都有著嚴格的程序和規(guī)范標準。
然而更多時候,我們在華茲華斯的詩歌中發(fā)現(xiàn)一個漫步在鄉(xiāng)間的形象。如果說18世紀的報刊文學是面對大眾的自覺閑逛,那么華茲華斯詩歌則首先是一種與自己的對話。用他的話說,詩歌是詩人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因此在其作品中,我們總能發(fā)現(xiàn)華茲華斯用第一人稱閑逛在自然之中。在長詩《遠足》(Excursion)中,作為敘述者的“詩人”(the Poet)與其伙伴“漫游者”(the Wanderer)共同去拜訪了“孤獨”(the Solitude),此三人連同“牧師”(the Pastor)共同構成了華茲華斯本人的精神寫照。其中,“孤獨”經歷了痛苦的折磨,失去了身邊親朋,體味了政治理想的破滅,以及隨之對上帝及自然的信念的失望后,尋求從社會中隱退,甚至渴求從生活本身中解脫” [17]407。 此外,華茲華斯創(chuàng)作了很多以漫游為題的詩歌,如《我獨自游蕩,像一朵孤云》(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歌:為漂泊的猶太人而作》(Song for the Wandering Jew)、《我曾在海外的異鄉(xiāng)漫游》(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等。在這些作品中,他通常讓漫游的主體漫游至人跡罕至之處,凸顯出浪漫詩人的孤獨和憂郁之感。
這種漫游與閑逛并不是要強化人們心中的寂寞與憂郁的情緒,而是為人們提供了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例如在《孤獨的割麥女》中,旁觀者“我”充當了一個傾聽者的角色,遠遠地欣賞割麥女的歌聲,看她在田地中勞作。不僅如此,在詩歌首段,“我”提出要么就停下來靜聽,要么就悄悄的走過?!拔摇辈辉溉肭指铥溑氖澜?,也不愿打擾她的勞作。只有給予割麥女充分的尊重,“我”才能充分地了解作為他者的割麥女。萊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指出,當“我”與“他者”相遇時,“我”所面對的是一個同伴和談話的對象[18]2。而此時此刻,一種保持距離的旁觀,可以讓“他者”能夠免予承受來自我們的統(tǒng)攝和控制,進而通達一種和諧的境界。這種面對他者的視角,亦能讓人們暫時沉靜在鄉(xiāng)村中,反思工業(yè)化所帶來的城市病。
因此,我們可以將華茲華斯的詩歌進行一種癥候式解讀,這一癥候也從某種程度上應和了浪漫主義文學傳統(tǒng)。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受盡人們的曲解與嘲諷之后,孤獨地漫步在自然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為了思考人生的哲學,在瓦爾登湖畔孤獨地冥想。華茲華斯在自然中凈化與宣泄了城市化所帶來的焦慮,從鄉(xiāng)村中回望工業(yè)化給英國帶來的現(xiàn)實困境。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曾在其著作中描寫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將我們的時代稱為一個無法辨別真實與虛幻的擬象時代,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將社會描寫成一個布滿碎片、垃圾與廢墟的世界。就華茲華斯而言,他通過自然與鄉(xiāng)間的閑逛來傾聽自我,尊重他人,面向世界,這就是他的漫游哲學。
結 語
不可否認,閑逛者這一術語被經典化要得益于巴黎。它出現(xiàn)在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詩集中,經本雅明的進一步闡釋,成為19世紀巴黎的一個關鍵術語。在本雅明那里,當時的閑逛者是一群在拱廊街流連的人們,他們與周圍的人互不干涉,“其中有擠進人群中的行人,也有要求活動空間、不愿放棄雅士們悠閑之樂的游蕩者”[19]76-77。
就英國的“閑逛者”傳統(tǒng)而言,它源于16世紀的英國城市文學,彼時只是介紹都市新現(xiàn)象與大眾文化的小冊子,可以被視作一種觀察倫敦的視角。18世紀的報刊文學進一步豐富了這一意象,應和了當時的啟蒙思潮,用精致的散文和有品位的語言來傳達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道德提升訴求。雖然華茲華斯本人對新古典主義的文風頗有微詞,但他卻用作品進一步構建了閑逛者這一意象,并且通過漫游于鄉(xiāng)村和自然來傳達對英國城市化和工業(yè)化的思考。從這個角度上看,英國文學傳統(tǒng)為傳統(tǒng)的閑逛者意象增添了多個維度的內涵。
從某種程度上說,英國的閑逛者傳統(tǒng)與巴黎的“閑逛者”具有某些相似之處。首先,兩者產生及發(fā)展都肇始于都市空間。1806年,“閑逛者”出現(xiàn)在法國一本匿名宣傳冊中,也就是拿破侖時代的“好先生”(M. Bonhomme)。伊麗莎白·威爾遜(Elizabeth Wilson)在其文章中詳細描繪過“好先生”的形象:他喜歡在都市街頭流連,不僅對電報信號等陌生的新技術頗為好奇,還喜歡在商店和櫥窗閑逛,觀察書籍、時裝、珠寶等新事物。此外,他還喜歡在咖啡館及餐館中消磨時間,與演員、作家、記者和畫家交流,其主要興趣是“美學”[2]94-95。 從這一點看,英國閑逛者的主要活動空間與好先生是類似的,皆源于都市中街道、商店、咖啡館等大眾公共區(qū)域。
此外,英、法兩個閑逛者的文化傳統(tǒng)都進一步揭示城市化和工業(yè)化進程對社會階層造成的深刻影響。換句話說,閑逛者不僅是“有錢又有閑的”人群漫步在都市景觀中,而且還將折射出不同的社會階層,尤其是社會底層。在19世紀初期的法國,“好先生”不僅關注電報、大樓等都市新景觀,而且還通過觀察士兵、工人和跳廣場舞的女工,將社會底層納入都市文化視野。在波德萊爾那里,閑逛者是“惡之花”的見證人。至于倫敦等英國城市,從早期都市文學中的防騙指南,到后來的難民、罪犯、流浪漢以及失業(yè)者,再到“世界工廠”的產能提升與工人困境,皆反映出都市繁榮發(fā)展造成的階層分化??梢?,閑逛者這一意象不僅涵蓋了都市消費者(主動的閑逛者),而且還容納了在都市中無力消費的人群(被動的閑逛者)。
更重要的是,英國的閑逛傳統(tǒng)具有鮮明的本土特征,足以將其與法國19世紀的閑逛文化區(qū)分看來。簡言之,巴黎的拱廊街、奧斯曼與林蔭大道、西洋景與世界博覽會、街壘與密謀家、波西米亞人等一系列意象不僅為“閑逛者”編碼了足夠的視覺消費色彩,還為其賦予了強烈的政治意味。例如奧斯曼城市改造后的林蔭大道,其設計初衷本來是從物質和精神兩個維度鞏固都市消費景觀和資本體制,但讓人感到諷刺的是,林蔭大道卻推動了巴黎的街壘戰(zhàn),促使街壘變得更高、更堅固,更安全。
與之不同,英國的閑逛傳統(tǒng)則更多地聚焦了本土中產階級的發(fā)生及發(fā)展歷程。在16世紀的早期, 閑逛的功能在于觀察城市這一新現(xiàn)象。彼時的都市文學不僅見證了倫敦的都市化萌芽,而且還記錄了中產階級的萌芽,即“倫敦人”。就“倫敦人”這一人群而言,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都市新貴、商人、工匠等后來都成為了英國中產階級的中堅力量。如果說這一時期的閑逛還是帶有獵奇性質的旁觀,那么到了17世紀后半葉,“閑逛”則反映出當時中間階層在集體無意識層面的社會焦慮。具體說來,零散的城市小冊子發(fā)展成為成熟的大眾報刊產業(yè)鏈,促使閑逛的功能轉變?yōu)樗枷雴⒚珊偷赖陆袒ie逛之所以承載了這一訴求,是因為當時英國社會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上、中、下三層結構,“中間階層”一方面極易向下層流動,另一方面又缺少向上層流動的通道,只能通過大眾閱讀來提升自身的“趣味”,從而讓自己在思想上更接近貴族,遠離底層。如此一來,通過大眾報刊進行的“閑逛”行為實際上是讓中間階層以想象的方式滿足了現(xiàn)實中的階層流動焦慮。令人遺憾的是,現(xiàn)實焦慮并未得到有效緩解。到了18世紀,不僅是倫敦,其它大中城市也擺脫不了城市病。在這一過程中,中產階層構建并認同了“都市/鄉(xiāng)村”的二元對立。有些中產階層轉移至鄉(xiāng)村或海外,試圖通過“閑逛”來反思當時的社會問題,前者如華茲華斯,后者如雪萊。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華茲華斯等詩人的“閑逛”體現(xiàn)出一定的反思意識,但往往寄希望于浪漫式懷舊。彼時,湖區(qū)不僅沒有成為整個中產階級反思現(xiàn)實的空間,而且還被構建成為頗受歡迎的旅游地點,而鄉(xiāng)村也成為中產階級的生活區(qū)域。由此,中產階級的現(xiàn)實焦慮轉化為無意識層面的精神分裂,即“工作/閑暇”,前者與都市對應,后者與鄉(xiāng)村相關。
在華茲華斯之后,英國文化中的“閑逛”傳統(tǒng)并未戛然而止,而是隨著消費社會的成熟進一步構建著英國的中產階級。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曾指出,到了19世紀,英國的中產階級與貴族階層徹底達成了妥協(xié)。這一妥協(xié)在公立學校和文法學校的區(qū)分中可見一斑,其課程體系旨在“繼續(xù)培養(yǎng)老派紳士”,不僅強調中產階級的優(yōu)越地位,而且“又狡猾地結合了在權威和服務等觀念方面的嚴格訓練,以便形成一種可以人為控制但又不會被擾亂的正規(guī)體系”[20]335 。可以說,對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兩種體制的認同浸潤在英國中產階級的血液中,這在當代英國王室婚禮的關注中可見一斑。王室和大眾正在攜手合作,將王室婚禮構建成新的都市媒體景觀。作為具有消費能力的閑逛者,英國的中產階層正翹首企盼著能在新的景觀中閑逛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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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盧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