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樹義 余一鳴

一

這是本專欄的最后一篇文章。我們做教師的都知道，試卷的最后一題，往往被稱為壓軸題，它難度最大，也是廣大學生最重視最害怕的一題。我們也以誠惶誠恐的心情極其重視這篇文章，想挑選一篇有代表性、闡釋空間巨大、思想含量厚重的課文來研究。遺憾的是，翻遍了必修和選修的教材和讀本之后，我們十分迷茫。不是說這套教材編得不好，相反，我們一致認為這套教材編寫得很好。正是因為它的選文和編排體系很好，所以吸引了眾多的語文教師和專家對其進行解讀，從而有了經(jīng)典課文大多已被專家們解讀過了這一可喜局面。當然，還有一些沒有或較少被解讀的課文并不適合從寫作的角度進行研究。這就像餐館里的學徒做菜，手里拿著一個特定的菜刀去切菜，發(fā)現(xiàn)框子里并非所有的菜都適合用這把刀子切，還有一些菜已經(jīng)被高明的廚師切過了。

“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我們在翻閱教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篇極易被忽略的文章——實際上我們確實已經(jīng)忽略了它——《金岳霖先生》。

二

《金岳霖先生》（被編在蘇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二的“慢慢走，欣賞啊”專題）由于是選教課文和自讀內(nèi)容，所以我們大多數(shù)老師都沒有注意過它。這篇文章并非小說，準確來說是一篇寫人散文。說到寫人，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說，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不管是大作家還是小學生，都有一個簡單而樸實的目標，那就是把人物寫得達到我需要的那種狀態(tài)。也就是要把自己筆下的人物寫活，寫出個性，寫出豐滿的性格。否則，千人一面，人物只是一個名字，只是一個故事和情感的參與者，這樣的寫作是失敗的。

在《金岳霖先生》這篇文章里，我們看不到矛盾沖突，沒有精心設(shè)計的藝術(shù)手法，甚至沒有令我們印象深刻的修辭手法，近乎白描的手法就把一個人物寫得恰如其分、活靈活現(xiàn)。讀罷此文，金岳霖先生的個性就躍然紙上。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散文選讀》里的《葡萄月令》，我們很容易達成這樣一個共識：汪曾祺老先生的確是寫作大師。在別的作家筆下可能會以科學、直白、淺顯的文風呈現(xiàn)的狀物文章，在汪曾祺老先生筆下竟然是《葡萄月令》！在別的作家筆下可能會以人物傳記的形式出現(xiàn)的寫人散文，在汪曾祺筆下竟然成了《金岳霖先生》！

我們來看《讀書》1999年第9期的一篇寫金岳霖先生的文章中的一段文字：

金先生當時眼睛有病，怕光，總戴一副墨鏡，額上還加一個太陽罩，到教室里講課時還戴著。我三年級時聽過他的“知識論”課。他高高的身材披一件風衣，進教室后總是搬一把學生坐的課椅擺在講臺邊上一坐 ；雖然面對學生，卻總是低著頭，有時甚至閉上眼睛，自己一面思索，一面講他的哲學問題，坐而論道。那時他的《知識論》一書第一稿原已完成 ，但在昆明跑空襲警報時將原稿丟失了，可能正在重寫。我們聽課時對他講的有些問題，有的因為在別的課程中聽到過，還知道是怎么回事，對有些問題便跟不上了。但不管跟不跟得上，對金先生那種細致的一層層深入的分析，感到啟發(fā)思想，真是一種精神享受。金先生有時講到得意興奮時，會突然站起來，在黑板上寫幾個字，或者向我們提個問題，師生共同討論起來。清華重視哲學問題和邏輯，所以討論和辯論盛行，一直到一九五二年院系調(diào)整，全國各大學哲學系都并入北大哲學系后，那時的邏輯組是學術(shù)辯論最熱烈的地方。組內(nèi)教師都是金先生的學生或者學生的學生，遇到問題常是各持己見，爭得面紅耳赤。金先生、沈有鼎先生、周禮全祖孫三代是其中的代表，不論是老師還是學生，只要你講得不對，我便要反駁；今天駁不倒你，下次準備了再來 。

——汪子嵩《中西哲學的交會：漫憶西南聯(lián)大哲學系的教授（之一）》

這段文字的內(nèi)容和汪曾祺《金岳霖先生》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一致。但是兩篇文章的表達卻有很大不同。這段文字寫金岳霖先生的特征、上課的情形，以敘述為主，外加一些評論，如：“但不管跟不跟得上，對金先生那種細致的一層層深入的分析，感到啟發(fā)思想，真是一種精神享受?！倍粼鞯奈淖滞ㄆ巧⑽幕P調(diào)，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看似沒有什么章法，但讀了之后又毫無雜亂之感。就像有的人喜歡喝濃烈的白酒，有的人喜歡喝醇厚的咖啡，有的人喜歡喝清淡的綠茶，各有妙處。在我們看來，《金岳霖先生》的風格，如同一杯清茶，淡然而又有獨特的風味。品不到濃烈，談不上醇厚，就是一個人物形象，寫活了，讓人讀了感覺人物形象豐富鮮活，這就夠了。

汪曾祺曾說自己的語言受“歸有光以清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親切而凄婉”影響較深，的確如此。但我們認為這種散文化、蜻蜓點水式的寫人方法，其實更是和中國文學傳統(tǒng)里的“品評人物”這一常見文學行為極其類似。甚至后者就是前者的源頭。我們不清楚“品評人物”在文學上起源于何時，有何豐富的文化原因，但就現(xiàn)象來說，魏晉南北朝時“品評人物”最為盛行當無可爭議。郭豫衡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這樣說“品評人物”：

漢末以來，清議品評人物，流為士人風習。魏晉玄學興起，清談蔚然成風。

對于《金岳霖先生》，我們既可以說是汪曾祺在“寫”金岳霖先生，也可以說他在“品評”金岳霖先生?！昂苡腥ぁ薄坝悬c怪”，應(yīng)該是汪曾祺品評金岳霖先生的結(jié)論和關(guān)鍵詞。品評人物，既是作者邊寫邊品，也是讀者邊讀邊品。記得王安憶曾說：“汪曾祺講故事的語言也頗為老實，他幾乎從不概括，而盡是詳詳細細、認認真真敘述過程，而且是很日常的過程。”

說到這里，我們不得不說一下中國古典文學的經(jīng)典——《世說新語》。在《世說新語》里，用極其簡潔的語言來講一個故事、一則對話。人物、故事的背景、發(fā)展方向一切與作者無關(guān)也與讀者無關(guān)。我們隨便舉一個例子：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我們發(fā)現(xiàn)這段文字的敘述節(jié)奏、語言風格、人物特征和《金岳霖先生》中金岳霖上課、分梨、請客吃飯以紀念林徽因等故事十分相似。主人公的行為超出常人的意料，更關(guān)鍵的是作者對這種故事的敘述十分簡潔，僅僅是把故事放在這里，讓你讀者去體會思考，這就是“品評人物”。

以《世說新語》為代表的這種文學傳統(tǒng)在文學創(chuàng)作史上并未流傳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人物、故事、細節(jié)，少一個都不行，只有這樣才是寫人物，沒有這些就是流水賬。從這個意義上說《金岳霖先生》實際上是重新拾起了這一傳統(tǒng)。我們簡單梳理一下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路徑。同樣是散文化寫作，廢名能寫出古典詩詞的意境，沈從文的字里行間有學者審視的氣息，汪曾祺的文字更多是世俗化的趣味。我覺得汪曾祺先生不是在寫金岳霖，而是在講金岳霖。如同“負鼓盲翁正作場”的那種講，講者和聽者無拘無束，興趣濃厚，這是一種很自由的狀態(tài)。

三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上個世紀80年代之前，汪曾祺在文壇上并沒有存在感。文革中的革命樣板戲的創(chuàng)作不能說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力?？梢哉f他是一個被主流文學界忽視的作家，更談不上被認可。在1949到1980這段時期，汪曾祺的寫作老師沈從文也是被排擠在主流文學圈之外。沈從文在80年代的復(fù)出已經(jīng)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復(fù)出，而是更具有文學史和思想史的意義。那么80年代，文壇恢復(fù)正常的創(chuàng)作氛圍后，誰來延續(xù)沈從文在1930年至1940年實踐的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答案是他的學生汪曾祺。汪曾祺在1980年代進入文壇，并成為被熱捧的作家，但是他的作品風格卻與時代流行的主流風格和觀念完全不同。反思文學、尋根文學、改革文學、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潮流，你方唱罷我登場，在這種熱鬧紛繁的背景下，我們發(fā)現(xiàn)舞臺上沒有汪曾祺的身影，他以另外一種姿態(tài)吸引著廣大觀眾，不與主流共鳴，卻又收獲了主流圈子的認可，這是一個奇特的文學現(xiàn)象。我們后來回望那段歷史，會發(fā)現(xiàn)，在一個重大歷史轉(zhuǎn)變時刻里，他是一個很關(guān)鍵的人物。簡要來說，汪曾祺從80年代一開始走上文壇，就是那種富有傳統(tǒng)文學、世俗文學特征的創(chuàng)作，扎根于大地鮮活的生命力，使得他的作品清新明快。

當主流創(chuàng)作取向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分道揚鑣后，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卻被越來越多的人稱為“個性創(chuàng)作”。

在上述分析下，我們看看《金岳霖先生》。金岳霖，一位灑脫的書生學者，作者并沒有按照傳統(tǒng)或新潮的文學觀念進行虛構(gòu)和創(chuàng)造，而是用小事情小細節(jié)的堆砌，把人物的真實性格和特征表現(xiàn)出來，在當時的文壇這是很少見的。王蒙那個時候?qū)懥恕逗返痊F(xiàn)代主義意識流小說，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等社會問題小說流行起來。汪曾祺沒有追求時代的轟動效應(yīng)和與讀者心靈溝通的共鳴效應(yīng)，而是堅持自己的寫作。這和沈從文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十分類似。實踐證明，這種寫作能穿破時代的迷霧，走到文學發(fā)展的道路上。當其他創(chuàng)作思潮逐漸由引領(lǐng)潮流到退出潮流，我們發(fā)現(xiàn)汪曾祺的作品依然有生命力并且影響深遠，比如先鋒派作家蘇童突然在風頭最旺的時候，回歸傳統(tǒng)寫了《妻妾成群》。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說明：文壇落后者也是一個拾起文學傳統(tǒng)開啟新風氣的領(lǐng)路人。

20世紀80年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更自覺地承擔了“社會責任”，通過作品對社會和歷史進行反思與觀照，這固然不錯。但是文壇還需要一種無政治寄托、無功利追求的創(chuàng)作，它的社會功能就是中國古典小說在人們茶余飯后的作用?！督鹪懒叵壬分惖淖髌肪驮谛聲r期起到了這個作用。

四

所謂“春秋筆法”，我們并不陌生。“一字見義、一字褒貶”是對“春秋筆法”的概括?，F(xiàn)在也可指作家利用較為隱蔽的方式與語言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我們在上一部分說了，《金岳霖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是一個很另類的作品，因為它沒有政治寄托。實際上并非如此，只是政治寄托不明顯而已。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jīng)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苯鹣壬呀?jīng)八十歲了，怎么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zhuǎn)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學叢書里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其余還有什么，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聯(lián)大的許多教授都應(yīng)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

寫金岳霖先生坐在平板車上東張西望，僅僅是因為有趣？王府井人山人海之中，這樣一位東張西望的老人，除了讓讀者感到有趣，是否能感覺到一些無奈？“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什么叫“好好寫一寫”？寫出什么內(nèi)容才叫“好好寫一寫”？

建國后金岳霖先生被政府重視并作為重要的學者人物安排了職務(wù)。他先是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后擔任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副所長，依然進行著邏輯學的研究與教學。但是，時代的風氣使得金岳霖和其他學者一樣，有著自己的無奈與痛苦。王路在《金岳霖的孤獨與無奈》（《讀書》1998年第1期）中比較詳細地寫出了金岳霖先生建國后的生活狀況和精神世界。

總結(jié)下來，金岳霖的痛苦與無奈主要體現(xiàn)如下：金岳霖一生學術(shù)辛勞的邏輯學發(fā)源于古希臘的現(xiàn)代邏輯學，而解放后我國高校開設(shè)的邏輯學是蘇聯(lián)的形式邏輯，內(nèi)容相對簡單。所以，在新的社會語境和學術(shù)語境下，金岳霖不得不對自己的學說進行修正。這種迫不得已的學術(shù)轉(zhuǎn)向，對一個研究學術(shù)的“純粹的人”來說是十分痛苦的。更讓人接受不了的是，金岳霖的周圍是大量的反對現(xiàn)代邏輯學的教授和老師們。他的邏輯學被認為是低級學科，對這一切金岳霖是不能進行解釋和反擊的。在《金岳霖先生》中我們看到金岳霖在西南聯(lián)大的課堂上用經(jīng)典的語言給學生解釋邏輯學的知識，但是在新中國的大學校園里、在社科院的研究所里，他是不能向周圍的人解釋現(xiàn)代邏輯的。這種痛苦對一個率性天真的人來說可想而知。

當在堅硬的社會政治世界遭遇了挫折的時候，人會本能地縮回一個安全的世界，在那里尋覓生存的意義。作為金岳霖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汪曾祺發(fā)現(xiàn)了老師內(nèi)心的這種痛苦，然后用文學把它委婉地寫出來，這是一種責任，也是一種智慧。你看這段文字沒有寫金岳霖先生多么痛苦，只寫了一個故事——八十多歲的老人孤苦伶仃坐著人力車去東張西望觀察社會，這是金岳霖天真的一面，也是他“表態(tài)”的一面?！昂煤脤懸粚憽苯鹪懒睾吐?lián)大的老師，這是汪曾祺表達的一個希望，也是自己的一個表態(tài)。

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自由空氣給了作家反思社會和歷史的勇氣與空間。最典型的是戴厚英在1980年寫出了《人啊，人》。以汪曾祺的個性和文學風格，他不可能像戴厚英那樣激烈地去控訴過去社會的扭曲，汪曾祺的文章雖然風貌游離于文壇主題之外，但是筆者認為這里他利用春秋筆法寫出了自己對現(xiàn)狀的看法。

（作者單位：南京外國語學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