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旸
故鄉(xiāng),少女時代
我在產(chǎn)床上的時候
突然無比清晰地想起這一切
故鄉(xiāng),少女時代,
世紀末,縣城,柏油馬路,
新聞聯(lián)播,亞運會,素質(zhì)教育……
26年以后我把母親的疼痛
交給了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漫長的黃昏。
全世界都在歡慶嬰孩的誕生,
只有我哀悼著數(shù)不清的死亡:
消失的平房、屋里的功放音響、
繁體字、詩歌、信札……
還有星空的消亡、露水的消亡,
一點一滴細密的消亡。
是的,我在少女時代就曾經(jīng)練習
為洋娃娃穿衣、喂藥、做飯,
一遍遍地預演著早已諳熟的人生。
我所沒有想到的是:
伙伴們天各一方,
雙親變老,
老房子連根掘起,
你的地址一變再變,手機是空號。
舊衣服將我忘懷。
該怎樣想起那些初戀呢?
這是2016年。
故鄉(xiāng),你的出生
那些在產(chǎn)房外等候你的人,
就是你的命運。
他們是你的父親、
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
舅舅、舅母、表妹、
哥哥和嫂子。
2016年10月27日晚上7點40分。
興化市婦幼保健站。
你已經(jīng)蜷縮了太久,你仍然蜷縮著,
你父親也這樣蜷縮著,等了一天,
平生第一次經(jīng)歷如此的茫然,
從今晚開始,
他局促而努力地愛著關(guān)于我們的一切,
尤其是這個說著江淮官話的
你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全新的母親。
這里的一泓水波保佑著我們母子。
每一個在興化誕生的人都被教導,
善待外鄉(xiāng)人。善待你的父親。
哺乳期
臍帶被剪斷,身體在剝離,
肚腹卻緊密相連。
我不再將自己看作一架溫床。
而是貪婪蜿蜒的葡萄藤,
我是輸送的、是功能的,
我的精神在變異。
到底是我為這個亟需食物的小人而存在,
還是這個寬厚的、偶爾鳴叫的小神
為我不斷飽脹的堤壩排憂解難?
嬰兒的口腔、母親的乳房、時間,
求這道立體的切割題
將生活分為多少個碎夢?
擠奶、沖奶、洗奶瓶,
玩耍、哄睡、換尿布,
外婆、祖母、母親。
四代女性,燒煮淘洗。
我反反復復啜飲
那些夢里的所有淚水。
秋天從我蝸居的臥室窗前經(jīng)過,
像我的記憶力一樣遠離我。
才華在遠離我。
我面對逐漸寬大的身量,
毫不見怪,反而相信
我原本就應該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