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夜空,掛著一顆星星,望著一輪月亮,夜長極了,長到?jīng)]有陽光。
又是一個人的夜晚,我想起多年前我踏上火車的那個夜晚,23點48分56秒。
因為學(xué)業(yè),我不得不一個人背上行囊回到陌生的故鄉(xiāng),走的那天晚上,父親早早地回到家,給我下了一碗面,平平淡淡,他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靜靜地看著我,我抬起頭,嘴里含著面。透過氤氳的藍(lán)煙,我看到一汪沉默的泉,我埋下頭,接著吃面,略帶腥咸。
走到車站,突然想起忘記拿一份重要的文件,父親只是看了我一眼,跑回了家去取,依舊無言,我接過,他汗津津的手隨著呼吸而微微顫抖著,我看向父親,他看向路邊,壓抑著翻滾的呼吸,搶過我手中的行李,我們像沉默的演員,上演著父與子的默片,沒有字幕,沒有導(dǎo)演。
火車的門開了,那是新世界的召喚,我扭過頭去,他果然還在月臺下面,他的背后是人流,他的身前是人流,但我還是一眼看到了他,我遲疑地?fù)]揮手,他點點頭算是再見,23時48分56秒,我踏上了火車,靠在座椅上,我想起父親嚴(yán)肅的叮嚀“多喝水,多休息,多運動,多交友”?;疖嚲従彽亻_動了,我看向窗外,他還是在那里,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嘖,略帶腥咸,把自己掰離車窗,受不住這故土的挽留。
星星瑩著微光,它本追尋太陽的世界,卻不知道,夜,很漫長。
默劇還在上演,只是沒了演員,我買了票,守在空無一人的電影院。
后來,母親打電話告訴我說父親終于買了智能手機,還學(xué)會了用微信視頻。我終于還是騙不了我自己,扔下電話,就想往家里跑,學(xué)校保安狠狠地拽住我,“你干什么呢!”“我,我……我回家?!薄盎丶??你家哪的?”“我家在,在……”我竟說不出家在何處,保安把我攆了回去。失魂落魄的我站在校門口,是不是沒了父親就沒了家?
月亮皎皎地亮著,星星才明白,那是太陽的光,它羨慕地望著,卻只敢偷偷躲在月亮身旁。
忽的得了大消息,不是兩會解決了多少問題,也不是現(xiàn)在國際局勢有多緊張,而是,父親要回來了!
期待總在時間中升溫,變得劇烈,一次次擊撞心房,但時間卻在期待中遲緩,變得粘稠,像要凝成永遠(yuǎn)。
可還是會到那么一天。
那天很平常,太陽、云彩、孤獨,但那天卻很難忘,有我,有母親,有父親。我像往常一樣去吃飯,走出教學(xué)樓,瞥到樓下花壇邊立著兩個成年人,提著大包小包,只覺得身形有些熟悉,微瞇起近視的眼,模糊的世界映出兩張夢里的臉龐。
父親!母親!
母親笑吟吟地看著我,走上前來拉我過去,被驚喜打昏頭腦的我有些呆滯,被拖到父親面前,父親留著短發(fā),臉上帶著微微蕩開的笑容。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下身著一條藍(lán)灰色的牛仔褲,褲腳留著四處小小的泥點,一雙簡單的雜牌運動鞋,卻還是記憶中的那一雙。父親張開手臂,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攬進(jìn)懷里,第一次感到如此熱烈的父親的我,有些緊張,但感受到父親雙臂上的堅決,我也像父親一樣抱緊了他。父親瘦了,懷里的父親像一根石柱,瘦削但依舊挺拔。
“爸,你咋把頭發(fā)剪這么短呢?”“剪短點就能很長時間不用剪了,別說這個了,快吃飯!”父親把我摁到花壇邊上的長椅上,示意母親拿出飯菜,還在回味父親嗓音的我面前多了一碗面,平平淡淡,不像母親的手藝,我忽地明白了。捧起面,略帶腥咸?!鞍?!”我抬起頭,嘴里含著面。父親正看著我:“干啥,趕快吃,別耽誤事!”我一滯,卻看到父親嘴角的笑意,埋頭吃面,那略帶腥咸的面。
一碗面,一個孩子,一個父親,默片不再沉默,多了愛的和弦。
這一刻,星星來到了白天,眼前是光明一片,這是太陽的世界,這是夢的實現(xiàn)。
我坐在長椅上,看著父親、母親收拾東西,想幫忙卻被父親推到一邊,我安靜地候著,數(shù)著父親的銀絲,漸迷亂了雙眼,父親拉著我,塞過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我輕輕地把手貼近父親的掌心,父親五指微張,套進(jìn)我的指縫,我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又把我拉近了一點。
“上去吧,我和你媽走了!”父親輕輕一推把我送了出去,向我擺擺手示意我回去,我沒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走上樓。
一級,兩級,三級,我回過頭,父親沒動,四級,五級,我回過頭,父親沒動……我假裝回了班級,躲在樓道的窗口向下張望,他還是在那,偷偷抹了一把眼淚,嘖,略帶腥咸,我把自己掰離窗口,靠在樓道的墻上,當(dāng)我再透過窗口張望,遠(yuǎn)遠(yuǎn)的只剩父親、母親的背影,我用目光跟隨他們,我找到了家的方向。
星星終于還是要回到夜空,這里曾經(jīng)來過太陽,但現(xiàn)在,夜很長。
忽地想起父親讓我騎在脖子上,爬上山頂給我買泥人;我想起父親搬了幾塊樹下的大鵝卵石,翻出一塊舊鐵板,在院子里教我煎被媽媽扔掉的臭雞蛋;我想起父親從廢品站撿了一個木塊,自己削尖磨圓,抽了一根拖把毛,那是我人生第一個也是最好的陀螺;我想起父親面對流氓滋事,把我遠(yuǎn)遠(yuǎn)推開,自己卻被摁到馬路牙子上,在我的啼哭聲中怒視流氓的拳頭;我,想起父親給我搓澡那粗糙的手掌;我想起父親那扎手的胡渣;我想起父親背我上醫(yī)院的脊背……忽的,想父親了,我的太陽,我的英雄。
星星還是追尋太陽的世界,它明白它不像陽光下的游云,它必須努力發(fā)光,直到成為下一個太陽,雖然夜很長,但星星閃得很亮。
默片會繼續(xù)上演,我給自己加臺詞,走進(jìn)父親的電影院。
作者簡介:裴浩正(2002.1—),男,漢族,河南省鄭州外國語新楓楊學(xué)校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