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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珠

        2018-05-14 10:01:47蘆淼
        心理與健康 2018年1期
        關鍵詞:天珠無人區(qū)貝貝

        蘆淼

        周圍暗如魔鬼的口腔。尖嘯的風從窗縫刺進,拐走土屋內(nèi)最后一絲熱氣。陸之桐艱難地抬起手腕,表光告訴他:凌晨4點。陸之桐頭痛欲裂,很想用一根尖利的不銹鋼釘,從左側的太陽穴鍥進,從右側的太陽穴冒出釘尖,讓黏稠的疼痛流淌出來,方可松快地喘一口氣。

        睡不著,不如起來走。他從土炕上坐起,忍住肋隙撕扯的疼,忍住從胃中漾起的惡心,徐緩地穿好衣服,再徐緩地打開房門,徐緩地走出去。是的,一切都要徐緩。

        這就是高原反應,是地球上距離太陽最近的地方給遠方旅人的饋贈。屋外地上有一具人形,趴在雪地上,如尸身一般。只有湊近,才能聽到極均勻極遲慢的呼吸。這是蘇,他睡得很香甜。此處是藏北無人區(qū)的邊緣,有一間不知何時何人留下的小屋。

        昨夜抵達,房子雖小,兩人也可睡下。陸之桐以往外出,五星級酒店都是單住一室,但在這冰雪荒原,他不能拒絕蘇和他同往。蘇是向導。陸之桐有優(yōu)良的抗寒設備,而蘇沒有。但是,蘇說他喜歡睡在雪上。蘇說單純的雪是很溫暖的東西,只要沒有風和冰。面對陸之桐的再三勸說,蘇很嚴肅地講,他需要把耳朵貼在凍土地上,因為那可以聽到地心和遠方的聲音。這是必須的。為了你,也為了我。蘇說。

        蘇說完這些話之后,把自己的牦牛皮袍子脫下來,鋪在地上……陸之桐就只好回到那皇宮般奢侈的土屋里。

        陸之桐之所以踏上這片高地,源于女友貝貝在京城最繁華的街旁,發(fā)現(xiàn)了一間新開張的藏飾店。店內(nèi)物品夸張非凡,貝貝卻喜歡的不得了,崇拜之下,提議陸之桐和她一道駕車去高原。陸之桐攤手說:“行啊,只要有車?!睂Ω杜训南肴敕欠牵橄蟮目隙?。具體的否定是一個好法子。

        在足以讓銀飾生出厚厚銹污的時間之后,貝貝拿出一把車鑰匙,在陸之桐面前晃啊晃。這是她二十二歲的生日禮物,剛從老爸手里勒索出來。一輛和她的體型絕對不相配,倒是和陸之桐相得益彰的高級越野車—陸地巡洋艦。四輪驅動,馬力強勁,全套野外系統(tǒng),帥氣十足。

        如果單單是貝貝撒嬌,陸之桐有能力把她搪塞過去。女孩子嘛,心總是水做的。陸之桐只要說自己當年在大學校隊踢球時的膝傷復發(fā)了,不用說巡洋艦,就是航空母艦也會覆沒。但這時陸之桐任職的公司出現(xiàn)了大的危機,他遭人暗算,情緒一落千丈,很想外出散心。

        兩人剛到了拉薩,貝貝就走路發(fā)飄,目光不聚焦??粗?shù)嘏游枳睡偪?,自己坐著還喘,嫉妒的幾乎昏過去。這年是藏歷馬年,據(jù)說繞神山圣湖一圈等于平時繞十三圈。遠來的朝圣者五體投地,把身體像一張無字的紙,平整地鋪排在曠野上,虔誠無比。

        貝貝吸了氧,勉強可在八角街游逛??匆姖M街銀飾,眼睛射出霓虹般的光彩,煞是嚇人。后來聽人說,真正有法力的藏飾是不出售的,尤其是經(jīng)過高僧加持的。

        比如藏北天珠。

        貝貝聽后,眨著鳳眼,緊盯陸之桐。陸之桐知道貝貝要他去找那些“真正有法力的藏飾”。期待高原的空氣能讓焦灼的神經(jīng)休養(yǎng)生息,陸之桐答應了貝貝。附帶條件是貝貝返回北京—高原不歡迎弱女子。貝貝走后,陸之桐第一步是要找到愿意同他深入藏北無人區(qū)的導游。

        “沒有人愿意到那里去,你向后轉吧。天珠只是一個傳說?!甭糜尉值娜藙褡杷?。

        “我身體很棒。有很好的車。頭腦清晰,適應高原?!标懼┱f。他說的基本上是實話。

        “拉薩只有富士山那么高,但是藏北無人區(qū)海拔5000米以上,相當于3個泰山玉皇頂疊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去,問問蘇吧。如果他說不去,你就不必再問別人了?!甭糜尉秩耸空f完就埋頭看地圖,再不理陸之桐。

        蘇進來的時候,陸之桐以為他足有70歲。褐色長發(fā)久未梳理,成團地糾結在一起,披散肩頭。舉手投足間十分遲鈍,尤其是眼球的移動速度,非常緩慢。

        “你叫什么?”陸之桐問。

        “蘇。我叫蘇。”蘇用牛角號一樣低沉的聲音說。

        很顯然,陸之桐不明白這個奇怪的名字,是姓還是名?不過他喜歡這個名字,簡單易記?!澳阌卸啻竽昙o?”陸之桐問。

        “和花牦牛一樣大?!碧K說。

        陸之桐覺得這不是一個回答。幸好,依他從網(wǎng)上查到的資料,牦牛的壽命不過幾十年,所以,可以認定蘇還是很年輕的。這就足夠了。

        “你當我的向導,我付你多少錢?”陸之桐接著問。

        “看吧?!碧K說。停了一會兒,蘇又說:“你為什么要到藏北無人區(qū)?”

        “為了尋找天珠?!标懼┱f。

        “天珠是天的眼珠。你拿不走的?!碧K說。

        “那我就看一看天珠,然后回家?!标懼┱f。

        蘇就不再說什么。他們把“巡洋艦”變成倉庫,堆滿了水、食物,還有貝貝用過的氧氣瓶,當然,還有足夠的汽油,出發(fā)了。

        無人區(qū)畔的夜半時分,陸之桐坐進巡洋艦,讓暖風和煦地吹起來。皮質(zhì)的松軟座椅,貝貝挑選的精美香水瓶,還有快餐食物熟悉的氣味,都讓陸之桐恍惚有了繁華鬧市的錯覺。只是,這里極端的安靜。沒有工地的躁動,沒有汽車的喧嘩,沒有電話鈴聲,沒有流行音樂的嗲音,沒有命令和指示,沒有爭執(zhí)和妥協(xié),沒有爾虞我詐,也沒有背叛和欺騙……

        星如滿天碎銀,亮的人不敢直視。城市有無數(shù)的光源,可卻沒有如此無瑕的光明。那里的光線被污染和喬裝打扮,忸怩作態(tài),撲朔迷離。而這里,新鮮的星光剛剛鍛造出來,散發(fā)著凜冽的金屬氣味。在人和星星間竟是如此接近,伸手可觸摸到它光滑凝重的表面,還有酷寒的溫度。在星星之間,存在的只有那片從天地初始就存在的空虛,時光的流速如巖石般緩慢。陸之桐感知到了靜止,他活在了此刻,而不是剛才,也不是下一分鐘。脫離了學業(yè)、商業(yè),也脫離了城市、鄉(xiāng)村,甚至脫離了穿衣、吃飯,他就是如此單純地活著,在星光射進他心靈的那一刻。

        陸之桐突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許久沒有上網(wǎng)了。這在以前,簡直是不可思議。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成了比貝貝還親熱的伙伴,他不能脫離它而存在,他要在第一時間知道無數(shù)的信息,他陷在網(wǎng)里,和它糾纏著,才和世界有所鏈接。他簡直不能想象如果他不上網(wǎng),他怎么還能算一個人?

        可是,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他才發(fā)現(xiàn),他依然活著,活得很好。他的時間里出現(xiàn)了一些空白,他可以自如地填寫一些以前從來沒有思考過的選擇題。

        在這一剎那,陸之桐知道了西藏為什么被稱作“世界屋脊”。不僅因為它是這顆星球的制高點,而且還因為,在這里,就像小時候躺在自家房頂上看天,可以喚起一個人神秘的想象和整個人類遙遠童年的記憶。

        “睡不著?”不知什么時候,蘇走了過來。

        星光下的蘇,如同一只雪豹。這要歸結于他反披著的白色牦牛大衣,閃著茸茸清光。

        陸之桐請?zhí)K坐在身邊,打開了車上的音響。音樂流了出來。

        陸之桐以為蘇會高興,想不到蘇皺了眉,陸之桐問:“怎么?你不喜歡聽音樂?”

        “你是說你放的這些聲音?”

        “對呀。這里有鍋莊,人人載歌載舞,你們是充滿舞蹈和音樂的民族,怎么你會不喜歡?”

        “那不是音樂?!?/p>

        “不是音樂?那你們唱的是什么?跳的是什么?”

        蘇抬起頭,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星光,有些圣潔,讓陸之桐一時不敢把他和白日那個木訥邋遢的蘇歸在一起,“那不是音樂,那是我們的自然。發(fā)生什么就表現(xiàn)出什么,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我們不選擇,只是像風、像自然本身一樣生活,就如一朵格?;ǎ闭f到這兒,蘇看看星光籠罩下的大地,雖然亮度不錯,但這里已是永久凍土帶,別說格?;ǎB苔蘚也沒有。但蘇不氣餒,接著說下去。

        “就好像一朵格?;ǎ`放在一座從沒人攀過的山峰上,不會有人看到它,但格?;ㄒ琅f會開?!?/p>

        陸之桐很吃驚。白天的蘇和夜晚的蘇,好像不是一個人。終于,他小心翼翼地說:“你這……算是神學吧?”

        “當我們爭辯時,那才是神學。”蘇淡淡地說。

        還是不懂。

        “睡吧。明天還要趕路?!?/p>

        這次陸之桐懂了。

        第二天,在無人區(qū)的邊緣,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廟。蘇領陸之桐見了一位藏密大師。在給予蘇和陸之桐祝福的摸頂之后,大師勸蘇和陸之桐回去。

        “大師,您可有天珠?我不敢奢想帶走天珠,可我想看一看?!标懼\地說。

        大師目光中滿是悲憫,說:“天珠只是一個傳說,蟄人的傳說?!?/p>

        陸之桐很驚奇,問道:“蟄人是誰?”

        大師說:“在藏北無人區(qū)的腹地,有一支古老的土人,他們自稱‘蟄人,天珠就是他們信奉的神。”

        告別了大師,蘇說:“走吧?!?/p>

        陸之桐說:“到哪里去?”

        蘇說:“回拉薩?!?/p>

        陸之桐說:“不。”也許是受了蘇的寡言傳染,陸之桐講話也變得越來越簡練了。

        蘇說:“那你到哪里去?”

        陸之桐說:“我要去找蟄人?!?/p>

        蘇說:“為了天珠?”

        陸之桐說:“是。也不僅僅是。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什么蟄人。”

        這一次,蘇非常肯定地說:“世上有蟄人。”

        陸之桐說:“你怎么知道?”

        蘇指著蒼茫的遠方說:“在那里,無人區(qū),我見過他們。”

        陸之桐順著蘇的手指,說:“蘇,我要到那里去?!?/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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