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6月,我還見過高莽先生;10月,高莽先生就離開了我們。真的是世事茫茫難自料。
我和他居住地只有一街之隔,只是怕打擾他,并不多見。不過,每一次相見,都會相談甚歡,對于晚輩,他總是那樣謙和。記得第一次到他家拜訪,我請教他樹的畫法,因?yàn)槲铱此嫷臉浜蛣e人畫法不一樣,不見樹葉,都是線條隨意飛舞,卻給人枝葉參天迎風(fēng)搖曳的感覺,很想學(xué)習(xí)。他找來一張紙親自教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真正的畫家教畫畫。
他喜歡畫畫,好幾次,他對我說,現(xiàn)在我最喜歡畫畫。在作家、翻譯家和畫家三種身份里,我覺得他更在意做一名畫家。在他的眼里,處處生春,畫的素材無所不在,甚至開會時(shí)候,坐在他前排人的腦袋都可以入畫。晚年足不出戶,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畫別人的肖像畫,也喜歡畫自畫像,數(shù)量之多,大概和梵高有一拼。有一幅自畫像,我特別喜歡,居然是女兒為他理發(fā)后,他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頭發(fā),粘貼而成。這實(shí)在是奇思妙想,是梵高也畫不出的自畫像。那天,他拿出這幅鑲嵌在畫框里的自畫像,我看見頭發(fā)上有很多白點(diǎn)兒,很像斑斑白發(fā),便問是用白顏色點(diǎn)上去的嗎?他很有些得意地告訴我,把頭發(fā)貼在紙上,看見有很多頭皮屑,用水洗了一遍,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效果。他說:“我喜歡弄點(diǎn)兒新玩意兒!”俏皮的勁頭兒,童心未泯。
有一次,他讓我在一幅自畫像上題字,我擔(dān)心自己的字破壞了畫面,有些猶豫,他鼓勵我隨便寫。以往文人之間常是這樣以文會友,書畫詩文傳遞著彼此的感情與思想。尊酒每招鄰父共,圖書時(shí)與小兒評。
記得那次,我在他的自畫像上寫了句:豈知鶴發(fā)老年叟,猶寫蠅頭細(xì)字書。這是放翁的一句詩,我改了兩個字,一個是衰,我覺得他還遠(yuǎn)不到衰年之時(shí);一個是讀字,因?yàn)橥砟晁粌H堅(jiān)持讀,更堅(jiān)持寫。
《阿赫瑪托娃詩文抄》是他寫作的最后一本書,于他意義非同尋常。他不止一次說過:我翻譯阿赫瑪托娃,是為了向她道歉,為自己贖罪,我虧欠她的太多。1976年,他在北京圖書館里看到俄文版阿赫瑪托娃的詩集,內(nèi)心極大震撼。自己以前沒有看過她的一句詩,卻也跟著批判她的人,他的良心受到極大的自我譴責(zé)。從那時(shí)候起,他開始翻譯阿赫瑪托娃的詩,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對她的道歉,為自己贖罪。
我們的文人,自以為是的多,文過飾非的多,明哲保身的多,閑云野鶴的多,能夠長期以自己的實(shí)際行動,向他人道歉、為自己懺悔的,并不多見。這一點(diǎn),高莽先生最讓我敬重。他讓我看到謙和平易性格的另外一面,即他的良知,他的自我解剖,他的赤子之心。淹留歲月之中,清掃往日與內(nèi)心的塵埃,并不是每一位文人都能夠做到的。
6月,我們見他的時(shí)候,已知他病重在身,但他精神還不錯,我們聊得很開心。聊得最多的還是繪畫和文學(xué)。這是他的愛好,更是他的事業(yè)。只要有這兩件事陪伴,立刻寵辱皆忘,月白風(fēng)清。那天,他還讓他的女兒曉嵐拿來筆紙,為我畫了一幅肖像畫。曉嵐說:這是這大半年來他第一次動筆畫畫!
他畫我的時(shí)候,雪村也畫他。不一會兒,兩幅畫都畫得了,相互一看,相視一笑。他的笑容,定格在那天上午的陽光中,那樣燦爛,又顯得那樣滄桑。想起一年前,我們一起為他過90歲生日,雖是深秋季節(jié),他的笑聲比這時(shí)候要爽朗許多。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有一種“病葉多先墜,寒花只暫香”的隱憂和哀傷。
那天,我比照著也畫了一幅送給他。他很高興,將他畫我的那幅肖像畫送給我。在這幅畫上,可以看到他筆力不減,線條依然流暢,也可以看到從青春一路走來的筆跡心跡和足跡。這是他為我畫的最后一幅肖像畫,也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