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老張
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日軍戰(zhàn)機轟炸位于上海寶山路上的商務(wù)印書館,導(dǎo)致商務(wù)印書館辦公大樓、總廠房、機器設(shè)備以及出版物和東方圖書館收藏的幾十萬冊中外圖書 (其中不少是珍本和孤本) 全部化為灰燼。
在這場浩劫中,一些留存在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和印刷所的名家作品,包括小說、詩歌、劇本、文藝評論、隨筆、訪談錄和譯稿等,也一并葬身火海?!耙弧ざ恕币院?,這些作品命運多舛,有的重見天日;有的杳無聲息;有的經(jīng)過重寫,煥發(fā)了生機;有的雖經(jīng)重寫,但已不復(fù)原韻……
葬身火海的名家作品,大部分刊于 《小說月報》第二十三卷1932年新年號上。新年號已印好,正待從商務(wù)印書館印刷所發(fā)往發(fā)行所;還有一部分是擬刊發(fā)于后幾期的作者原稿,存于 《小說月報》 編輯部。其中第二期已經(jīng)編好,擬于2月15日出版;第三期是“歌德專號”,也已收到了不少稿子。
《小說月報》 由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是當年文壇的權(quán)威雜志,每期約十二三萬字,而新年號可達三四十萬字。當時,《小說月報》 主編鄭振鐸請假赴北平,由徐調(diào)孚代理主編新年號。按出版流程,新年號應(yīng)該在1932年1月10日出版,后來因故脫期,直到1月27日才印完。徐調(diào)孚收到第一本雜志樣本后,再三叮囑印刷所,務(wù)必在1月份內(nèi)送發(fā)行所發(fā)售,“不能挨到二月以后”。不料第二天 (28日) 晚上,成捆裝訂好的新年號在爆炸聲中化為紙屑,飄向了天空。
這期新年號,厚約三四百頁,同時刊出了三部連載的中長篇小說:茅盾的 《夕陽》、老舍的 《大明湖》和巴金的 《新生》;還刊登了幾部短篇小說,如施蟄存的 《殘秋的下弦月》、穆時英的 《夜》、張?zhí)煲淼?《蜜蜂》、沉櫻的 《時間與空間》 和蓬子的《喜劇》 等;同期刊發(fā)的,還有戴望舒、田漢、豐子愷、夏丏尊、方光燾、徐霞村、鄭振鐸、馬宗融、傅東華、俞平伯和許地山等人的作品。另外,后幾期的未刊稿,作家陣容也非常強大。
據(jù)徐調(diào)孚回憶,在上述作品中,有的作家留有底稿,有的通過作家續(xù)寫或重寫,后在別的刊物上刊出,起死回生,“沒有完全的毀去?!崩?,茅盾的 《徐志摩論》 一文,徐調(diào)孚已經(jīng)編輯好,并配好了徐志摩遺像和遺札,準備刊于 《小說月報》第二期頭條,“這篇 《徐志摩論》,作者也沒有留著原稿,后來重寫了發(fā)表在 《現(xiàn)代》上,不過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同了?!保ㄐ煺{(diào)孚 《記〈小說月報〉 第二十三卷新年號》)
然而,還有一些作品,由于種種原因,從此銷聲隱跡。瞿秋白的譯作 《新土地》 即屬此例?!缎峦恋亍?是蘇聯(lián)作家、蘇維埃文學(xué)代表人物革拉特珂夫的小說。在當年白色恐怖下,瞿秋白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完成了小說譯稿。徐調(diào)孚說:“譯稿已經(jīng)由茅盾先生送來了,完全的。蠅頭細字,橫寫在有藍線的稿紙上,也還記得。署一個什么筆名,卻忘記了,除了茅盾先生等一二人外,當時怕沒有誰知道的罷。我記得準備在登完了陳瑜 (田漢的筆名—— 引者注) 的 《北美三部曲》 后續(xù)登本稿,大約要從第四期開始?!薄缎峦恋亍?譯稿被焚毀后,翟秋白因忙于地下工作,無暇重譯作品。兩年后,他離開上海到達中央蘇區(qū),1935年2月在福建長汀被捕,不久英勇就義。因此,翟秋白的這部譯作,也就永遠消逝了。
在 《小說月報》 新年號上,最引人關(guān)注的,是三部連載的中長篇小說 《夕陽》 《大明湖》 和 《新生》,本期“各登了二萬字左右”。
《夕陽》 是茅盾的著名長篇小說 《子夜》 的前身,署名“逃墨館主”。當年因國民黨當局通緝茅盾,茅盾的名字不能在商務(wù)印書館刊物上出現(xiàn),茅盾便取了這個古奧的筆名。為了避免某些“文壇消息家”索引,徐調(diào)孚還特意在要目預(yù)告上稱,“逃墨館主”的 《夕陽》 是“一位新的作家的處女作”。
1931年,茅盾經(jīng)過一年多時間搜集材料、醞釀構(gòu)思,決定寫一部反映中國民族資本家崛起和崩潰的長篇小說。他向“左聯(lián)”領(lǐng)導(dǎo)人馮雪峰請假,表示要專門從事創(chuàng)作。魯迅聽說茅盾要寫長篇小說后非常贊同:“現(xiàn)在的左翼文藝,只靠發(fā)宣言是壓不倒敵人的,要靠我們的作家寫出點實實在在的東西來?!睆漠斈?0月開始,茅盾克服神經(jīng)衰弱等病痛,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幾萬字,取名 《夕陽》—— 在現(xiàn)存 《子夜》 手稿首頁上,標題即為豎寫的“夕陽”兩字。茅盾的寓意很明顯:舊中國日薄西山、暮氣沉沉。
茅盾的 《夕陽》 稿子并沒有寫完,交到 《小說月報》 的只是第一、二期的稿子,又是謄寫稿,所以原稿得以幸免于難。茅盾后來說,《子夜》 寫于1931年10月,至1932年12月5日脫稿,可見交給 《小說月報》 的字數(shù)應(yīng)該還不算多。1933年1月,《夕陽》 改名 《子夜》,正式用“茅盾”的筆名由開明書店出版。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一部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巨著從此誕生。
值得附記一筆的是,有人曾寫文章稱,茅盾的 《夕陽》 原稿,是徐調(diào)孚冒著生命危險從商務(wù)印書館“一·二八”火場搶救出來的,同時搶出來的還有端木蕻良的長篇小說 《科爾沁旗草原》。這顯然是以訛傳訛,有必要進行澄清: 第一,徐調(diào)孚自己都沒有說過“火線救 《夕陽》 手稿”的情況。他在1933年寫道,“《夕陽》 其時還沒有寫完,交到《小說月報》 社里來的只是首二期的稿子,并且交來的又是經(jīng)過謄寫的副稿……”第二,茅盾晚年在 《我走過的道路》 中回憶,他交到 《小說月報》 的《夕陽》 那部分稿子“被毀了”,“……幸而還有我親手寫的原稿,交去的是德沚 (指茅盾夫人—— 引者注) 抄的副本。”這印證了徐調(diào)孚關(guān)于“副稿”的說法。第三,端木蕻良在 《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里自述,他是在1933年突然收到魯迅回信的。當天,“像一線陽光似的,魯迅的聲音呼叫著我”,“那一天,我找到了稿子和筆,我開始寫下了 《科爾沁旗草原》 的第一頁……”查1933年8月25日《魯迅日記》:“得葉之琳小姐 (指端木給魯迅寫信所用的女性化名—— 引者注) 信,夜復(fù)?!币虼?,《科爾沁旗草原》 的寫作不會早于1933年8月,不可能與 《夕陽》 同時出現(xiàn)在1932年的“一·二八”大火現(xiàn)場。第四,徐調(diào)孚確曾沖進火場搶救過茅盾和端木蕻良的作品,那是在1937年“八一三事變”時期。其時,《科爾沁旗草原》 經(jīng)茅盾介紹擬由開明書店出版,日軍炮擊引發(fā)閘北大火,已從商務(wù)到開明工作的徐調(diào)孚沖進華美印刷廠,將準備排版印刷的 《科爾沁旗草原》 手稿和茅盾的 《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搶救了出來。據(jù)端木蕻良回憶,“八一三”以后,“在我一次去茅盾家時,他高興地取出一個布包,那里面是兩部書稿,一篇是先生的,一部就是 《科爾泌旗草原》。兩部書稿是徐調(diào)孚先生跑進火場搶出來的……那時,我不過是個25歲的青年 (端木蕻良生于1912年—— 引者注),是這些前輩,以他們發(fā)出的光和熱,細心維護了我的作品,使它避免了化為灰燼或遣散的惡運。”(端木蕻良 《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 可見,說茅盾的 《夕陽》 手稿被徐調(diào)孚從“一·二八”火場救出,是將1932年“一·二八”與1937年“八一三”兩個日子、《夕陽》 與 《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兩部作品混為一談了。
1930年夏,老舍接受齊魯大學(xué)聘書,到濟南教書,成為齊大文學(xué)院教授和國學(xué)研究所文學(xué)部主任。教課之余,他寫了一部長篇小說 《大明湖》,這是他的第五部長篇小說。1931年暑假以后,老舍把 《大明湖》 原稿寄給了上海 《小說月報》 主編鄭振鐸。
鄭振鐸與老舍素不相識。1926年8月,《小說月報》 第17卷第7期至第12期連載了老舍的處女作—— 長篇小說 《老張的哲學(xué)》,鄭振鐸對老舍的文筆非常欣賞。1927年6月,鄭振鐸到歐洲游歷,與正在英國的老舍相識,兩人一見如故,成為莫逆之交。1930年初,老舍由倫敦轉(zhuǎn)道新加坡回國,途經(jīng)上海時住進了寶山路鄭振鐸家里。在鄭家的半個多月里,老舍天天埋頭寫作,完成了童話小說 《小坡的生日》 最后的兩萬字。
收到老舍的 《大明湖》 后,鄭振鐸回信說,《小說月報》 剛剛連載完老舍的 《小坡的生日》,《大明湖》 就留著過了年再登吧。1931年底,《小說月報》發(fā)了將于1932年1月出版第23卷新年號的預(yù)告,《大明湖》 赫然在列。預(yù)告寫道:“《大明湖》 (長篇創(chuàng)作)心理的刻畫,將要代替了行動表態(tài)的逼肖,為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之特點,全文約二十萬字?!?/p>
然而,“一·二八”的大火,讓 《大明湖》 原稿和刊登其部分章節(jié)的 《小說月報》 新年號化為灰燼。更令人痛心的是,《大明湖》未留底稿,這是老舍一貫的寫作方式。他后來在 《我怎樣寫〈大明湖〉》 一文中寫道,“想好就寫,寫完一大段,看看,如要不得,便扯了另寫;如能要,便只略修改幾個字,不作更大的更動。所以我的稿子多數(shù)是寫得很清楚。我雇不起書記給另抄一遍,也不愿旁人代寫……無論故事多么長,總是全篇寫完才敢寄出去,沒膽子寫一點發(fā)表一點。全篇寄出去,所以要燒也就都燒完,好在也痛快!”正因為如此,老舍的 《大明湖》 一字未留,“覆水難收”。完整讀過這部小說的只有兩個人,一位是齊魯大學(xué)教授—— 老舍寫完 《大明湖》 后,曾給作為同事兼鄰居的張西山讀過;另一位是 《小說月報》 代理主編、《大明湖》 責任編輯徐調(diào)孚。
《大明湖》 被燒以后,有好幾位朋友勸老舍重寫 《大明湖》,但老舍卻說:“我打不起精神來。創(chuàng)作的那點快樂不能在默寫中找到。”不過,老舍后來根據(jù) 《大明湖》 的部分情節(jié),寫成了中篇小說《月牙兒》。老舍說,因為寫過 《大明湖》,對故事人物非常熟悉,所以他才敢“大膽的試用近似散文詩的筆法寫 《月牙兒》”?!对卵纼骸?是老舍的又一代表作,描寫了母女倆的悲慘命運:女主角“我”的父親去世后,母親因無力養(yǎng)家,被迫做了暗娼;后來,“我”長大后,繼續(xù)以暗娼為業(yè)。老舍說,“聚焦小人物時,我只代他們伸冤訴苦,也描寫了他們的好品質(zhì),可是我沒敢說他們應(yīng)當如何革命。”從 《月牙兒》 中,讀者可以一窺 《大明湖》 的基本思路。
有意思的是,1951年8月,老舍在 《〈老舍選集〉自序》 中寫道,“《月牙兒》 的前身 《大明湖》 里,我居然描寫了一位共產(chǎn)黨員,他是 《月牙兒》中的女主角的繼父。《大明湖》 原稿只有徐調(diào)孚先生看過,不知他還替我記得此節(jié)否?”在 《月牙兒》 里,繼父是個“稍縱即逝”的人物,小說全篇總長43節(jié),繼父只出現(xiàn)在短短的3節(jié)中。繼父對母女倆不錯,因為有了他,“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凈?!钡痪?,繼父突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闭且驗槔^父的離去,母女倆又陷入了饑寒交迫的境地。這位繼父的身份,《月牙兒》 中一直未作交代,讓人疑惑。不知在 《大明湖》 里,老舍是否披露過繼父的行蹤—— 他究竟干什么去了?后來回來了沒有呢?
1933年寒假,老舍從濟南到北平探親,鄭振鐸邀他和幾位友人吃飯。席間,當談到老舍的早期作品時,老舍說,“《大明湖》 像樣一點……”鄭振鐸對 《大明湖》 被毀表示痛惜和歉意,老舍笑著說:“國難嘛。我想說 《大明湖》 比咱中國值錢,可誰相信!”據(jù)參加聚會的吳組緗回憶:“他走了以后,鄭先生說:‘老舍非常之有趣。我們誰都感到那是一種難言的苦趣?!保▍墙M湘 《〈老舍幽默文集〉 序》)
與老舍的 《大明湖》 一樣,巴金的 《新生》 也未留底稿。
1927年,正在法國的巴金寫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說 《滅亡》?!稖缤觥?是有關(guān)愛與恨的浪漫故事:男主角杜大心早年曾受愛情挫折,到上海后參加了革命,成為工會領(lǐng)袖,他將愛奉獻給了群眾。在一次汽車意外事件中,他邂逅了李冷和他的妹妹李靜淑,李靜淑熱烈地愛上了杜大心。后來,杜大心不顧李靜淑的勸阻,行刺戒嚴司令,事敗被捕,壯烈犧牲。
《滅亡》 寫完后,巴金將書稿寄給他的好友、正在開明書店工作的周索非,囑他聯(lián)系出版社,準備自費出版。誰知索非接到書稿,就把它交給了正代理鄭振鐸主編 《小說月報》 的葉圣陶。后來,《滅亡》 在 《小說月報》 上分四次刊出,“巴金”的名字震動文壇。1928年底,巴金從法國返滬。1929年1月,他入住寶山路寶光里14號。其時,用夏志清的話來說,“他 (指巴金—— 引者注) 有點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頗負時譽的作家了”(夏志清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
在寶光里,巴金同時寫作了兩部重要作品,一部是 《激流》 (后來改名為 《家》),另一部就是《新生》?!缎律?是 《滅亡》 的續(xù)集:杜大心死了,李冷一度彷徨、苦悶,最后在妹妹李靜淑和戀人張文珠的鼓勵下,繼續(xù)起來戰(zhàn)斗。他們深入工廠辦夜校,出刊物,成為五卅運動的骨干?!缎律?描寫的理想不滅、對愛情和革命的熱烈追求,部分反映了青年巴金的思想脈絡(luò)。
1931年8月,《新生》 完成,仍由周索非把它送往 《小說月報》,《小說月報》 決定從1932年新年號開始連載。巴金后來回憶,“我聽見一位朋友說雜志已經(jīng)印好,在裝訂中,卻沒有想到‘一·二八的炮聲一響,閘北商務(wù)印書館的廠房全給日本侵略軍的炮火和炸彈毀得一干二凈。當天的號外上就刊出這樣的消息:紙灰飛滿了閘北的天空?!保ò徒?《談〈新生〉及其它》) 對于 《新生》被焚毀,巴金并不作聲,也沒有因此感到難過。他后來寫道:“我看見不少人遭受了家破人亡的災(zāi)禍,仍然勇敢地站起來跟侵略者作斗爭,我不會為自己這本小說感到痛惜?!?/p>
“一·二八”以后,商務(wù)印書館主辦的 《東方雜志》 醞釀復(fù)刊,主編胡愈之請徐調(diào)孚編輯 《文藝》 專欄,徐調(diào)孚想到巴金的 《新生》,便催促他把《新生》 再寫出來,而巴金也正有意重寫 《新生》,“我要來重新造出那被日本底炸彈所毀滅了的東西。我要來試驗我的精力究竟是否會被帝國主義的爆炸彈所克服?!?932年7月,巴金冒著酷暑一口氣完成了 《新生》 第二稿。他在 《〈新生〉自序》中回顧了寫稿經(jīng)歷:“日也寫,夜也寫,坐在蒸籠似的房間里,坐在被烈火般的陽光焦炙的窗前,忘了動彈忘了飯食,這樣經(jīng)過了兩個星期的夏季的日子以后,我終于完成了我的紀念碑。這紀念碑是帝國主義的爆炸彈所不能夠毀滅的,而它卻會永久地存在著來證明東方侵略者的暴行?!?/p>
1933年,《新生》 第二稿在 《東方雜志》 上連載。徐調(diào)孚感慨道:“巴金畢竟是巴金,他終于使《新生》 新生了?!?/p>
(選自《檔案春秋》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