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xué)生高考成績優(yōu)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xué)能手。2005年獲全國中語會“創(chuàng)新寫作教學(xué)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qū)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xué)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
這是一個“小時代”。人先是從偉大、崇高中潰退,讓“小確幸”接盤了生活;然而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個人追不上時間,愛情贏不了欲望,理想成了無望,肉身沉重,留在人間,疲憊而松散,“小確幸”成了無毒但味道敗壞的“雞湯”,現(xiàn)世從不安穩(wěn),歲月難得靜好,流沙一樣的世界里終于彌散開“喪”。
唐朝詩人中,白居易在失意困頓后漸漸迷戀“小確幸”,他自得于“中隱”優(yōu)游的生活,自適于人情往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便是明證。而“喪”的代表大概要算李商隱,“雜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寄裴衡》),詩句里滿是人生被命運碾碎,感情成了生命灰燼的無奈與無力感。有人說,“平凡的大多數(shù)總要直面生活的破碎,‘喪恰恰暗示著一種不逃避——真正的平視在于承認(rèn)假想的樂觀永遠(yuǎn)敵不過生活本來的不易”。早年孤苦、中年喪妻、卷在牛李黨爭斗漩渦而長期漂泊沉淪的李商隱,當(dāng)深味生活不易、世事艱難,他面對的是自己人生各個面向的全面潰敗與破碎,他的詩里難見柔色溫麗的“小確幸”,“喪”幾乎是他詩歌的恒久底色。
如果說“小確幸”是一絲和風(fēng)、一縷微陽,給頹敗潰爛的生活以復(fù)蘇的希望,“喪”則是瀟瀟暮雨、冷峭春寒,讓人清醒地直面春紅盡逝的寥落與悲涼。李商隱的這首《春雨》便飄灑著盈滿天地的“喪”。
李商隱身世凄涼,按“春女思,秋士悲”的慣常,他應(yīng)該更喜歡吟詠秋天,但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他詩作中的“春”比“秋”多了幾乎一倍(155:88)。春天是一個殘忍的季節(jié),比之秋天生命走到盡頭的肅殺,春天在一片蔥蘢中,花開盛大,但風(fēng)摧雨欺后便匆匆謝幕,讓人有不能忍情的哀傷;而且李商隱審美傾向于細(xì)美雅麗,正與春天凄艷哀婉的那一面相合?!洞河辍芬辉娨庀笥钠?,意境幽冷,色彩幽艷,有其詩典型特點,而且詩中颯颯風(fēng)來,霏霏雨灑,淅淅瀝瀝的雨意給全詩著上朦朧色調(diào),“沉博絕艷”(錢謙益語)與朦朧迷離共同營構(gòu)了凄艷深麗的詩美。
初讀《春雨》,眼里便洇染開四幅色澤鮮明的畫面——“新白”“冷紅”“幽綠”“珠灰”,每一種顏色都是一種心情。
“新白”是被春雨浣洗過的寂寞?!洞河辍反_切作于何時已不可考,從詩中情思意趣可知,這首詩抒寫他對一段過往情事的懷思追念。李商隱的寂寞幾乎存在于人生每一個時刻,生活中不是沒有會聚、歡好、情熱的時刻,但那些都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他的人生常態(tài)是仕途的失意、游宦的漂泊、分別的傷感。無論理想還是愛情,一切皆如夢幻泡影,他所有交付熱情的東西,都迅速的拋離他,春風(fēng)得意、兩情悅慕的美麗時刻都只成為回憶里的風(fēng)景。春天是新的,春草春花都是初發(fā)的新潔之色,細(xì)雨如塵,空氣水一般純凈,緩緩流動,灰撲撲的城有了微微透明的玻璃的質(zhì)感,但美麗春色與李商隱無關(guān),他滿懷惆悵——“悵”這個領(lǐng)起全篇的“詩眼”一出,春雨便多了幾分寒意,浸潤詩句,纏綿而悱惻,寂寥的雨天最容易醞釀懨懨情緒。不會有郊外冶游、春夜歡宴,百般無聊之外,只有淡淡哀愁、淡淡憂郁。他內(nèi)心如柔絲纏繞的惆悵源于“白門寥落”:“白門”原本是個帶著緋色的詞語,指代男女幽會之地,然而歡愛不可復(fù)現(xiàn),那曾經(jīng)幽會之地也應(yīng)清冷寂寥。此時詩人念及已成舊夢的愛情,緋色褪去,只余潔白純粹的感懷。愛情原本是李商隱除濟世之外的另一種執(zhí)著追求,也許只有愛情的溫柔和熾烈,才會讓他沉淪憔悴的灰冷心境多幾許亮烈。人們“以為愛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然而,制造更多遺憾的,偏偏是愛情”,命運乖舛,他的愛情總以離別告終,天意與心意相違,無人傾訴,無法呼求,更無處控訴,最終只能沉浸于在記憶里日益清晰的哀傷。白袷衣簇新,寬博適意,著上勝雪白衣的清瘦詩人不會有陌上花間流連的興致,他只想安臥窗下,聽雨在瓦楞上泠泠作響,細(xì)細(xì)密密的雨潤濕了窗紙,也打濕了心情。屋內(nèi)漸漸昏暗,唯有袷衣白得亮眼,正如遇見她時的自己,沒有雜念,唯有繾綣。湯華泉在《關(guān)于李商隱〈春雨〉》一文中寫道:“‘白門與前‘白袷衣可能又隱含了一個金陵的典故,即東晉王獻之于秦淮河桃葉渡送愛妾桃葉的故事。李賀《染絲上春機》詩中有‘白袷玉郎寄桃葉句……‘白袷玉郎即指王獻之?!比绱苏f來,李商隱在首聯(lián)用兩個“白”字,正是以幽微隱晦的方式傳達(dá)出情衷,而這情思是不會被歲月染黃的“新白”。
“冷紅”是被春雨召喚的舊日記憶,那是李商隱與一段愛戀訣別的痛苦回憶。記憶總是忠實于靈魂的,被記憶挑選的總是藏在心靈最深處的片段。一生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愛別離”的李商隱,在《春雨》中寫出最凄美的離別。紅樓隔雨相望,雨絲迷離,模糊了紅樓端麗莊穆的線條,樓隔了雨望去更覺迢遙,紅樓里應(yīng)有一個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的愛戀、渴慕、希望皆系于一樓,然而“其室也近,其人也遠(yuǎn)”,樓在眼前,卻可望而不可即,他與紅樓之間的無邊絲雨仿佛就是今生今世不可逾越的阻隔,煙雨里巍峨壯麗的“紅”成了矗立在心底的痛,是每到春雨時節(jié)便會發(fā)作的隱疾。他在雨中張望、期待、想望、躑躅,最終和黃昏黑夜一起降臨的是絕望。最讓人心冷甚至心死的大概就是雨中相望吧!我想起《圍城》中最美也最凄涼的一幕:“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fēng)里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cè)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yīng)的身體。”剛剛失戀的方鴻漸承受大雨的擊打,而李商隱是在雨中癡癡守望,又在春雨中追憶雨中望紅樓,悵悒傷感氤氳成濛濛的雨意,痛苦失去了重量和力度,失落的愛情也如雨中紅樓般幽奇幻麗。《春雨》頷聯(lián)上句的冷紅是有較大體量的,而下句冷紅凝成雨幕中的一盞燈:在悵望佇立許久后,死了心的詩人只能獨自歸去,天雨如幕,黑暗中手提的燈映出一團微黃泛紅的光暈,雨絲在燈光的微亮里閃著輝光,雨像是無數(shù)珍珠串成的細(xì)密的珠簾,這“珠簾”將燈的微紅與詩人隔開,路看不分明,人恍恍惚惚。大黑大靜的雨夜,一團燈火隨著詩人略微踉蹌的步態(tài)而搖曳,其他所有的都湮沒于沉默的黑暗中,天地間唯有這一點冷紅在飄蕩,如此美麗,如此凄涼?!懊恳淮畏謩e都是微小的死亡”,而這注定不能再見的分別,讓他的部分生命死亡,過去的笙歌言笑留存舊影,那些紅艷的情熱還在心里,但再也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生長,而回憶的水晶瓶保存的失去了溫度的愛,正是“冷紅”色的。
“幽綠”是春宵殘留的夢境。那個雨夜后,詩人已知前緣難續(xù),無論紅樓之人是柳枝還是宋華陽(或許還可能是某個在他生命中短暫停駐留下“驚鴻一瞥”的女子),愛都是無望的。他與她隔了太遙遠(yuǎn)的路程,彼此想念,但想念都不能抵達(dá)。也許在離別很久后,痛苦會被時光漂洗得淡一些,只是每一個春天,思念就和春花一起開放,歲歲年年,年年歲歲,人漸白了頭,春意闌珊、春紅落盡時,悲涼更會猛烈地襲擊人心。李商隱原本是個“癡”人,“一寸相思一寸灰”,這蝕骨的相思與遲暮的傷感會讓他悲從中來,悲傷與草木一起勃發(fā),在暮春的冷雨里越長越茂盛,長成幽深而無邊無際的夢。伊人總會入夢,不知李商隱以怎樣的心情入夢,幾分期待,幾分惆悵,幾分歡喜,幾分感傷,夢中把臂歡游,或依依作別,都好過長路漫漫的隔絕。夜闌夢醒,夢境漸漸如朝云散去,只留依稀倩影,這惝恍的殘夢更讓他深感相見無期的悵恨。晨曦微露,映得冷窗瑩瑩幽綠,那顏色正是夢醒后的悲冷心境。
“珠灰”是詩人渺茫的冀望?!洞河辍肺猜?lián)中緘藏玉珰的信札這一意象因含著眷愛而有珍珠的亮色,而密云飛雁這意象則是凝滯的灰色。我讀此聯(lián),總想起張愛玲說“珠灰”是“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珠灰是濃而厚的蒼涼與頹喪的底色上一點希望的閃光,但這閃光終敵不過沉重的頹敗。想來,詩人當(dāng)是懷著微小的喜悅與希望把玩這玉珰,如果這玉珰在鴨色的鬢發(fā)下、如雪的香腮旁,該是多么妥帖而精妙,溫潤的玉正如他的愛戀。只是這細(xì)巧的心思如何才能讓她知曉?誰又能替他傳這樣一封信呢?人間道路早已阻絕,只有寄希望于的大雁。然而,雁足傳書本是不足信持的傳說,即或雁真有靈性,只怕它腳力有限,天高地闊,何時能達(dá)?何況陰云如羅網(wǎng)遍布天空,雁又如何找到方向,把玉珰連同思念一起帶到她的身旁?詩人心存希冀,又明知冀望不可能實現(xiàn);明知不可實現(xiàn),偏偏又心不死、情不滅。他清醒自知愛已破碎,在塵世間萬難保全,還心甘情愿沉湎于渺茫的念想。這明明滅滅的希冀與惘然,正是“音韻鏗鏘”的珠灰色。
李商隱在現(xiàn)實世界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耙磺姓系K都在粉碎著我”,這句卡夫卡的自白用于李商隱也很確當(dāng)。他的理想、友情、愛情都破碎到無法拼合,無法修復(fù),而他不可能像李白一樣痛飲狂歌以紓憤懣,也不可能像中唐白居易一樣在小小的幸福里安頓詩意人生,他只有壓抑的灰頹、隱忍的嘆息、不可向人談及的傷心?!皳u滾樂界的拜倫”萊昂納德·科恩在《Anthen》里唱道:“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倍钌屉[的人生裂痕崩裂為碎片,但他卻以內(nèi)在詩性的光照耀,讓生命碎片閃出幻麗的色彩,破碎成就了他獨一無二的詩美。
蔣勛說:“李商隱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與社會的世俗隔離開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內(nèi)心情感經(jīng)歷了一個不可言喻的轉(zhuǎn)變。之所以說不可言喻,是因為可能世俗道德不能夠了解,最后他決定用最孤獨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完成,就像把心臟貼在玫瑰的刺上去唱歌的夜鶯一樣。這是他對自己生命的一個完成,所以他的孤獨、蒼涼與美麗都是他自己的,與他人無關(guān)?!崩钌屉[的這首《春雨》里滿是他不愿與自己過去和解的惘然,他似乎在孤獨中自言自語——“你們都朝春天去,就留我在破碎里又喪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