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鴿
我的好朋友鯊魚之所以叫鯊魚,是因為他姓于,脖子上又長了淺淺的三條鰓狀疤痕。
關于他脖子上那三條疤痕,說法眾多,有人說是他小時候淘氣,自己在脖子上拉的。有人說是他爸爸長年在海上捕魚,有一回觸怒了一頭鯊魚精,便在兒子的身上得到了報應。也有人說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病,這孩子恐怕活不到二十歲。
鯊魚今年二十七歲了,看來至少最后一種說法是不攻自破了。
我從來沒問過鯊魚關于他脖子的問題,不是因為我不好奇,只是以我對他的了解,這個傻子肯定自己也不知道。
鯊魚是我們幾個人里最不機靈的,但俗話說得好,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一定會給你安一個防盜窗。腦子不靈就得身體結實,鯊魚他爸老不在家,一回來就喝酒揍他,結果他就變得很能打架。他沒有因為出生在這樣可憐的家庭而變得心眼很壞,盡管我們幾個總是言語上奚落他。但他卻一直默默地用拳頭保護我們因嘴賤而招來的麻煩。
我是我們幾個人里嘴巴最不積德的,卻是他最好的朋友。
這幾年聽說鯊魚去北京發(fā)展了,混得還挺風生水起。萬萬沒想到,這小子也會順理成章地子承父業(yè),倒弄起了海上的買賣。不過所幸的是沒有丟他老子的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家也終于從以前那個逼仄的小木板房搬進了市里的大房子。剛搬家那會兒,我還專門去看望過老頭子,他家住在沙河口區(qū)一所大學的舊校區(qū)附近,一樓,老頭子不說話只喝酒,看得出兒子不在家他也挺落寞的。盡管除了打架他們并沒有過交流,但這樣一來生氣發(fā)火也只能空對著雪白的墻。有時他咧嘴笑一笑,甚至還要屈尊給我倒酒。我們都一飲而盡,我瞥見他衰老而下垂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對我說,“謝謝你們幾個小子愿意把我兒子當朋友,這是他的福氣?!蹦翘煳覀兒攘硕嗌侔拙埔呀浻洸坏昧耍灰老∮X得后來都是又哭又笑的,好像,似乎也沒忍住稱兄道弟了。不過再去找他時,老家伙只是憂傷地開門讓我進去,沒有再喝酒,我也總是只坐一下就走了。
一天,C君給我打電話。往往這家伙嘴里是不講好消息的,他的姓也很奇怪,我在南方工作時從沒見過,在北方也很少見,好像只有在我們這個城市才有似的。
“喂?呆子!最近干嗎呢?老于回來了你知道嗎?大家哪天聚一聚唄?”
“誰是老于?”
“哎——你姥姥的!老同學名字也不記得!老于……于海濤……就是鯊魚??!他姥姥的!虧你倆以前那么鐵,你姥姥的指不定哪天把我也忘了!”
……
于海濤?鯊魚?天哪,我忽然發(fā)現自己竟然從沒叫過他的真名。
在我們的學生時代,除了老師點名,誰也不記得對方的真名叫什么。
有一次他因為上課跟同桌講話,被英文老師逮到,這位半瓶子醋的老師貌似剛剛被系主任訓了一頓,我在課前看到他從辦公室出來,黑著臉,這時便把火氣都撒在鯊魚身上。
“于海濤,stand up!”
鯊魚乖乖站了起來。
“你為什么不聽課?”
鯊魚低下頭,沖我做了個鬼臉。
“你不聽課還想go to college嗎?你爸辛辛苦苦make money讓你讀書容易嗎?你是不是不想學了?”
鯊魚把頭埋得更深了,他撇了撇嘴,沖我翻白眼。
“你等著吧!我要跟你們班主任講,非治好你這個上課隨便講話的毛病。從今天起,你們誰也不許跟他講話,一句也不許講,上課不許,下課也不許!憋死他!聽到沒有?”
“聽到啦——”我們幾個狐朋狗友回答得最大聲,心里卻在偷偷發(fā)笑。
后來有一回,我跟晴云,我的小女友一起在圖書館借書,偶然在一本書里翻到:據說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曾經因為宣揚無神論,被教會宣判終身孤獨罪,任何人不許同他說話。噫嘻!這豈不是跟鯊魚被懲罰的模式一樣嗎?鯊魚的形象頓時在我心中高大起來。等到了學校,我告訴他,你現在跟偉大的哲學家是一樣的啦!
他不理我,木然地像往常聽我講他的笑話時那樣,不理我;給我一個呆若木雞的表情,不理我。
我心想,他姥姥的當一回哲學家你就牛逼了?就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他姥姥的要不是我那天碰巧去泡妞,要不是妞非要去圖書館,要不是我在圖書館無聊亂翻,要不是我亂翻到這么一本書又看到這么一段文字,要不是我好心告訴你,你會知道誰是斯賓諾莎?你還不就是個屁?姥姥的,你有今天這么偉大還不多虧了我?
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很委屈,又覺得自己也偉大起來,“咳咳,真是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別人?!?/p>
鯊魚剛剛離開學校的那幾年,我在必勝客里見過他,穿著紅色的工裝,一點沒有卑躬屈膝的樣子,真是令我高興。我大聲喊他,有顧客不滿地看我,但我不管,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讓他坐在我對面,鯊魚嘻嘻笑著,說,他媽的就你夠朋友,狗日的幾個王八蛋一個也不來看我。我并不為不知道他的事而感到慚愧,跟他說起我在大學里的趣聞。過了一會兒,一個比我們更年輕的女孩也坐了過來,鯊魚摟著她,告訴我這是他的女朋友。
我心里很吃驚,表面上卻似乎理所當然。
他悄悄告訴我,女孩比他小三歲,只是在這里打工暫時結交的女朋友,等假期結束,他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聽說鯊魚正是為了那個女孩跟人打架才被學校開除的。被他揍了的是學校某個領導家的公子,鯊魚的爸爸無權無勢,性子又倔得很,盡管他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是個喜歡尋釁滋事的人,還是回家把他大罵了一頓。兩個人這次倒是沒有干架,他問鯊魚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出海,鯊魚拒絕了。
其實鯊魚很喜歡大海,我知道的,不然他后來怎么會常常一個人在周末跑出去釣魚呢?每次釣魚回來,他都曬得渾身黢黑,臉上都脫了皮,舊襯衫上沾滿了細碎的沙粒和鹽。他提著一個水桶交給我,說是留給我的黑魚,挑了最肥的幾條。
“你瞧!”他嘿嘿傻笑,“這是給你的?!?/p>
我低頭一看,嚯——真是夠肥的魚!在魚市上我都從沒見過這么肥的黑魚,而他自己手里的另一桶魚,相比之下就小得可憐了。
“來吧,讓我們把這幾條魚煮個稀巴爛!”
我也嘿嘿傻笑。
鯊魚在拒絕了父親之后,先是在家里歇了幾天,只是不斷地看電視或者對著窗戶發(fā)呆。鄰居說他有時還沒頭沒腦地自言自語,念叨著一句聽不太懂的話。
這句話可能只有我知道含義。
初中時,有一回上化學課,老師是剛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看上去簡直是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我們倆總喜歡捉弄她,還給她起外號叫“花蝴蝶”。那天上課時,“花蝴蝶”老師剛好走到我們桌子旁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我也不知道那時是怎么想的,站起來拍了拍旁邊的鯊魚,對他說:
“鯊魚,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p>
他更不知道怎么想的,也站起來,竟拍了拍老師的肩膀,對她說:
“老師,你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因為我們倆幾乎都是不假思索地做了同樣的動作,好像是商量好的一樣,教室里不禁響起了哄堂大笑。“花蝴蝶”老師的臉唰地變得通紅,對面前兩個人高馬大的還在嬉皮笑臉的學生,她想不出更好的教訓的話,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把我們攆了出去。
我們的班主任是位極其嚴厲的人,下課后她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情把我們帶去了她的辦公室。
“說吧,你們兩個誰起的頭?”
我們倆這下子成了泄了氣的皮球,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敢接這個茬。
一陣自動化的沉默過后,他呢喃著說:“我們是進化不徹底的動物,塊頭巨大,行動迅速,但不靈活,像鯊魚不能漂浮只能游動。我們只有永遠地不休息,在生活的水中用驚人的面容吸引注意,與同類戰(zhàn)斗,追逐與我們相異的藍色世界?!?/p>
班主任聽著他的奇言怪語發(fā)愣,竟然讓我們回教室去了。過后好像也沒有再說起此事,也沒有告訴他的父親帶他去看看醫(yī)生之類的。
我問他剛剛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看著我,笑起來特別開心,說他也不知道,這是他在家收拾房間的時候,在窗邊的暖氣底下找到的一張紙上看到的。
“我不是說你說的那段話是什么意思,我是問你為啥念這段話?”
“不知道,這段話突然就竄到我腦子里,可能是因為里面有個‘鯊魚吧,剛剛我只是想說我起的頭,可我說不出來?!?/p>
這也可以?
我默默地記下了他說的這段詭異的話,后來瞅準時機也想體驗一下,被盛怒中的老師突如其來地原諒這種喜悅,結果不好使,反倒讓伊更加生氣了。
老師一怒之下,安排我坐在最后一排的過道上,在上她的課時,甚至要求我站起來聽。我覺得蠻好玩的,別人坐得好好的,就我一個人杵在最后。有時我想逗逗老師,就在她提問的時候第一個舉手,本來我就站著,舉起手來誰也沒法忽視,何況我還不停地叫著“老師老師”。她生氣地不搭理我,然而也沒有別的選擇,全教室只有我一個人配合她。
很快我就能夠忘記這種恥辱,好像從更早以前我就獲得了這種本事。
讓我變得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是那個下午,那段時間特別巧,所有讓父母聽來尷尬的幼稚的錯誤,我在三天里全都犯過了一遍。先是偷拿媽媽錢包里的錢去上網吧,接著在學校上課搗亂講話,然后又在午休時間偷偷看漫畫,最后又考了一回不及格。老師放學后給我父母打電話(那天放學特別早),一個一個打,說的內容是一模一樣,而他倆道歉的詞語也像是商量好的,一字不差。掛掉電話后,父親眼睛充著血瞪著我,揚起手做出要揍我的架勢,但揮到一半就停下來,從窗臺上抄起一把舊羽毛球拍,狠狠地掰彎成銳角,嚇了我一跳。我家住在一樓,他把我拽著拉到卷簾門外,叫我在那里罰站。母親站在不遠處,露出猶豫的神色。我瞟了她一眼,對他說,至少讓我穿一件衣服吧。
其實我這時已經跟他差不多高,只是瘦弱得多,此時正穿著一件家里穿的邋邋遢遢的白背心和卡其色短褲,僅僅能夠遮住隱私。
但他不同意,希望我能體會一下什么是恥辱。
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是我最惶恐的時刻,其實自從他接到電話的一剎那起,我的恐慌已經在不斷減弱。
當時我想:最多不就是挨頓揍嗎?算什么?。?/p>
現在我想:哎!對呀!不就是穿背心短褲站一會兒嗎?算什么?。?/p>
于是在夏天灼熱的陽光下,我在自家門口站了兩個多小時,讓他們在屋里一邊看電視一邊受悶氣。樓上的空調正往下滴水,滴在我家卷簾門的鐵皮盒子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一邊用腳趾頭蹭小腿揮趕蚊蟲,一邊試著聽他們到底在看什么節(jié)目。
中間突然有個鄰居家的小孩路過,問我在干嗎。
“罰站!”
“啥?”
“沒事!體會生活呢!”
“哈哈,有病啊你!”
他笑著走了。我也笑了。
過了一會兒有幾個小孩經過我身旁踢球,其中一個,臉上還掛著鼻涕,我嫌棄地讓他趕緊用手揩掉。
“小哥哥,你為什么在這兒站著呀?”
“小哥哥,你跟我們一起踢球吧?!?/p>
“小哥哥……”
我回頭朝屋里看了一眼,他倆不知道這里有人搗亂我的反省。
“去去去,沒看我正在忙嗎?”
“你在忙什么啊小哥哥?”那個臉上掛著鼻涕的小男孩鼻涕又淌了下來,臉頰紅撲撲的。這個小區(qū)的家長們也真是!這么熱的天氣還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跑瘋!
“我在……思考人生?!?/p>
“思考人生哦?”
“小屁孩,你們不懂?;丶覇柲惆职质裁唇兴伎既松!?/p>
說完,我扭頭不理他們,繼續(xù)享受這恥辱的反省時光。他們幾個訕訕地離開,繼續(xù)踢他們的足球,掛鼻涕的小孩若有所悟。
再見面時,鯊魚已經發(fā)了財,不過他已經不在北京做生意,而是放棄了公司,回來休息。他變得更黑了,除了曾經因為出海而造就的筋骨外,在商海中的經歷又使他的眼中多了一份信心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