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在北京隱于沙灘北街胡同里的嵩祝寺及智珠寺見到作家馮唐時,他一派輕松,完全沒有文字中的那股囂張勁兒。他的頭發(fā)剃得很短,像是借著眼下這股春意冒出來的一茬青色。
“你看陽光多好!”他時不時伸出手掌探向虛空,抓住一把下午三點經(jīng)玻璃冷卻后仍發(fā)燙的日光,半張臉陷在陰影里,黑色襯衫上的發(fā)白色塊像落了一身巨大光斑。
馮唐
“不要拘謹,大家隨便聊聊。”他從粉藍色保溫杯里往一只宋代建盞中倒了點茶,啜一口。這是他走到哪兒就要帶到哪兒的茶杯。為了向大家展示建盞的七彩光澤,他一口氣喝光了茶,半個身子越過桌子,在陽光下反復(fù)旋轉(zhuǎn),打定主意要讓每個人都看到杯中光彩。有時他也會從一個一次性紙杯里喝一口金黃液體,再開口就是濃郁威士忌香氣。酒精沒有麻痹他的思維和表達。他對所有問題來者不拒,然后憑著在商業(yè)咨詢公司麥肯錫干了9年的慣性把回答分為“第一點……第二點……第三點……”
古廟里正在舉辦他和日本攝影師荒木經(jīng)惟的雙人展“書道不二:荒唐”。從4月28日到5月18日,由夢邊文化主辦的這次展覽展示了荒木經(jīng)惟和馮唐的四十多幅書法作品。
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具有某種天然趣味,兩人的名字各取一字聽起來像是“荒唐”。這真是一個“荒唐”的展嗎?“為什么要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本刊記者問馮唐。
馮唐認為,所謂“搭”,一定要有共同點和差異:“我們都熱愛婦女,都不是書家子。不一樣的是,一中一日,一老一少,一個是寫情色書的,一個是拍情色照片的,這種反差會有反差萌,這是藝術(shù)中蠻重要的因素?!?p>
荒木經(jīng)惟
3月12日,馮唐去了趟日本。在東京表參道的AM畫廊中,他見到了荒木經(jīng)惟:他穿著繡花西裝上衣和繡花鞋,一頭花白的短發(fā)在腦后張牙舞爪。這是兩人的第一次會面,但馮唐對荒木經(jīng)惟并不陌生。
四五年前,馮唐開始看荒木經(jīng)惟的攝影作品,收集了三四十本原版相冊。在他看來,荒木經(jīng)惟的作品“雖然日常,但又會扎你一下”。他的鏡頭像是個指揮棒,指哪兒就讓人看哪兒,明明是普通場景,可換個角度就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馮唐記得荒木經(jīng)惟曾拍過自己的妻子睡在船中,“那一瞬間的表情、身體線條跟船的關(guān)系很微妙,你會覺得人在夢里,夢中不知是什么,有一種寬廣的無常、漂泊感”。
馮唐在此之前也跟不少日本人打過交道。日本人見面總愛送禮物,他曾收到過一本從2001年到2100年的日歷,“是說這一個世紀里,總有一天是我的忌日嗎”?還有一次他收到一盒茶點,友人更是一本正經(jīng)附贈一冊書,特意說明哪一頁哪一節(jié)介紹了這個點心,“每次送禮都想得頭疼”。不過他還是為荒木用心準備了一份禮物。兩人都練字,所以他備了一方宋朝硯臺,又在倫敦淘到了古董望遠鏡外盒當包裝。
而聽說馮唐要來拜訪,荒木經(jīng)惟居然破天荒提前半小時出現(xiàn)在了畫廊?;哪窘?jīng)惟領(lǐng)著馮唐看自己新近的展覽“阿寫羅”。這個名稱靈感來自戰(zhàn)神阿修羅,“阿修羅有三頭六臂,這就和寫真一樣,不止有正反兩面,兩面之間還有另外一面?!被哪窘?jīng)惟向馮唐袒露,“時間在流逝,但我不想投降?!痹谶@位78歲、身患前列腺癌的老人身上,馮唐看到了一股“真實的、旺盛的生命力”,“他生命不息,創(chuàng)作不止,這跟年歲沒關(guān)系”。
這種生命力除了創(chuàng)作,還表現(xiàn)在對真實的追求上,“真實是產(chǎn)生美的,不真實產(chǎn)生的美其實是假美”。說到這里,馮唐不自覺擺地弄手機,把它合在桌上,露出百花繚亂的手機殼。他把手機托在掌心,向周圍人展示了一圈,強調(diào)里面的花都是真的,“看上去像是交了個95后女朋友”。他和荒木經(jīng)惟一樣喜歡花:“世間草木皆美,你大概從來沒見過一種植物是真的丑。但人不是,有些人真他媽不是個人樣,就是因為被扭曲得太多?!?/p>
給荒木經(jīng)惟的見面禮不止一個硯臺,還有馮唐準備的10個問題,其中包括攝影、生死、美學等,最多的是關(guān)于“女性”。畢竟,這是兩人作品中共同的主題?;哪窘?jīng)惟以拍攝裸體女性而備受關(guān)注,在給荒木經(jīng)惟寫的信中,馮唐承認自己“盡管害羞而拘謹,這些年還是忍不住不寫婦女”。在他們的作品中,女性總帶有性感撩人的氣質(zhì),就連馮唐自己也不解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他將其歸為“天生的節(jié) 奏”。
“您最關(guān)注的女性部位或特征是什么?”馮唐這樣問荒木經(jīng)惟?;哪窘?jīng)惟指著畫廊門口巨大的干花回答:“所有一切,包含那些不完美、丑陋和甚至已經(jīng)死去的一切。”比起女孩們?yōu)榱擞铀鴾蕚涞募t玫瑰,荒木經(jīng)惟更喜歡“花最后凋零的狀態(tài)”?;哪窘?jīng)惟的回答又一次扎了馮唐一下,這和他的看法不謀而合,“最大的愛就是赤誠”。會面結(jié)束一個多月后,回憶起荒木經(jīng)惟的對答,馮唐依然有遇到知音的快活,咧開的嘴在謙和面孔上破了個口子,放肆的笑聲從里頭涌出來。
在差不多一個半小時的聊天中,荒木經(jīng)惟時而把腿放松伸直,時而手舞足蹈恨不得從椅子上蹦起來。講到興頭上,甚至會拿出相機給馮唐拍照,還打趣道:“你長這么帥,要是我早就不當作家了?!?/p>
在展覽開幕式現(xiàn)場,馮唐說因為對自己的書法毫無信心,所以他“精挑細選了一個和我又遠又近的人一起做了聯(lián)展”。這是一個有些婉轉(zhuǎn)的說法,在前一天的采訪中,馮唐的回答聽起來更直接:“你讓我閉著眼睛想要和哪個藝術(shù)家做第一個書法合作,我覺得荒木就是最好的選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