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誠
1
供銷社的尖頂瓦房上蹲著個少年。
少年與街道、屋瓦,還有巷子里的風,都是黑色的。他把屋頂拆出了個洞,又從洞里掏出保暖土、油氈紙,還有一些腐爛的草。做完這些后抓著屋檐瓦跳下來,輕得像一片葉子從樹上落下。
房根兒還蹲著個瘦孩,這孩子瘦得太夸張,雙腳并攏站直就是根鉛筆。
少年會開鎖,雙羊鎮(zhèn)沒人知道他會這手。以前進過幾次供銷社,來去沒有留下痕跡。不拿別的,只吃了些餅干蛋糕,營業(yè)員也沒發(fā)現(xiàn)少東西,或者發(fā)現(xiàn)了也沒有聲張。少年不貪,隔上個把月才進一次。
少年進了供銷社,瘦孩照著少年說的,從外面將鎖鎖死了。然后瘦孩攀著墻角,貓一樣爬上屋頂,從黑洞鉆了進去。黑洞下面對著棚頂?shù)耐笟饪?,有個四方的板子釘著合頁。少年踩著貨架子把插銷撥開,向下打開板子,接住瘦孩的屁股,跳到了地上。
少年找到手電筒,屋子照得賊亮一片。貨架上擺著各樣貨品,地上的酒缸、醬油缸、鹽槽子、鐵鍋,沒頭沒腦地擁擠在白光里。
瘦孩喊了聲哥。
少年知道瘦孩想吃。
少年搬下餅干箱子,瘦孩不敢伸手拿。少年塞到他手上說:“我現(xiàn)在不是你哥,是裴主任,裴主任讓你吃你可勁吃。”
少年沒看瘦孩吃餅干,他走到醬油缸前,用搪瓷提子提出一提子醬油。喝前先撅起鼻子聞味兒。每次進供銷社,吃完餅干都要來一提子。鎮(zhèn)長家炒菜不只放豬油,還要放醬油炸鍋兒,菜鍋能香半條街。幾次少年都想帶只瓶子來,灌一瓶子回去讓大妹二妹和娘嘗嘗。
少年仰起脖子喝醬油。這缸醬油跟以前的不是一個味兒,有點像刷鍋水。他只喝下了半提子,倒回去又覺得可惜,招呼瘦孩來喝。他發(fā)現(xiàn)瘦孩滿嘴是餅干,撐得說不出話來了。少年想了想,把半提子醬油自己喝了。
少年不想吃餅干了,他想吃面包。
上次進供銷社,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面包,白天賣沒了,少年有些沮喪。這回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面包。
供銷社的陳師傅把面包烤得油亮發(fā)紅,紅中還略帶著黑。這讓他想起棗紅馬,面包皮像棗紅馬油亮的屁股。
爹活著時在生產(chǎn)隊趕大車,駕轅的馬就是棗紅馬。
瘦孩說:“哥,我也想吃面包?!?/p>
少年想糾正瘦孩,這不是面包,是馬屁股。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在雙羊鎮(zhèn)把面包皮看成馬屁股的,怕只有他。
少年拿了面包給瘦孩,瘦孩吃了幾口,撐得又聳肩又抻脖子。
貨架子上擺著幾只暖瓶。娘嫁過來時有個新暖瓶當嫁妝,后來讓少年給踢碎了。前幾回進供銷社,他就想拿走一只給娘補上,但新暖瓶太扎眼。
瘦孩吃完了面包,說:“哥,我也想喝口醬油?!?/p>
少年沒看瘦孩,繼續(xù)看著暖瓶,說:“你要不怕?lián)嗡谰秃?。?/p>
2
貨架子上豎著成捆的布,少年叫不上布料的名字,但他知道哪種布料適合做哪種衣裳。他娘沒瘋前裁縫手藝好,街上的人常拿布料來找他娘裁。
少年九歲那年秋天,他爹趕馬車去縣城送秋菜,過青石嶺,林子里躥出的黃羊驚了馬,馬車翻進了深溝。
那天晚上,鎮(zhèn)街上高挑幾盞風燈,擺了十幾張長條桌子。一隊人去埋少年的爹,一隊人在空場上殺馬。埋完人,都來風燈下吃馬肉。
少年戴著孝帽子也坐在了長條桌旁,煮肉師傅特意給他多盛了半碗馬肉。
爹死后沒多久,一個男人夜里撥開了少年家的門,徑直爬上了炕。娘推不開男人,少年醒來后咬住了男人的手,男人反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威脅少年的娘,不順從就掐死她的兒子,還有熟睡中的兩個女兒。
少年的家有三間房,中間是灶屋,東屋住人,西屋儲物。
少年的娘去了西屋,男人也跟去了西屋。
后來男人常在夜里來少年的家,他不用再撥門了,少年的娘會給他留門。半年后少年的娘挺起了肚子,但鎮(zhèn)上沒人知道是哪個男人的。
少年知道是誰,那晚與男人的撕扯中,他扯下了一只扣子,是只制服上才會縫的扣子。雙羊鎮(zhèn)穿制服的沒幾個人。
在滿街的猜疑與謾罵聲中,一天夜里,少年的娘突然大喊大叫起來。
少年的娘瘋了后,男人再也沒來過。
少年的娘在一個清晨早產(chǎn),生下個貓崽兒大小的男孩。少年想把那孩子丟進茅坑喂蛆,但娘始終把孩子抱在懷里。這個孩子出生便沒有名字,少年給他叫瘦孩。等瘦孩長到能在鎮(zhèn)街上跑來跑去時,少年把那只扣子縫在了瘦孩的前襟上。
少年從小看娘裁衣裳,也想做個出色的裁縫,這個想法他從未說出口。
貨架子上有捆花布,藍底白花,花樣兒像棗花,碎碎的,素氣又雅致。少年想,給娘裁件襯衫穿吧,天眼瞅著熱了,娘也該有件花襯衫了。
在少年印象中,娘穿過一件花襯衫,娘穿上花襯衫像個天上掉下來的仙女。娘瘋后邋遢了,花襯衫讓她剪碎了,人也不再是仙女的樣子。
少年取下花布卷,展開鋪在柜臺玻璃板上。柜臺上有把木尺,少年不知該扯幾尺夠裁件襯衫。三嬸子說過裁套衣褲要四尺,一件襯衫減半要二尺。少年學著營業(yè)員量尺的手法,尺頭貼著布頭,對折一下,二尺。想了想又折了一下,三尺。四根手指捏住布,要撕,又停下。重新量,尺頭貼著布頭,折一下,再折一下。尺頭有鐵片,像刀刃子。他在三尺處切下去,布邊割出了個豁口兒,拇指跟食指捏住豁口,用力,哧,布一分為二。
從量尺到撕布,一氣呵成,少年從未有過如此美妙的感覺。
“哥,你像營業(yè)員。”
少年手上還掐著布,說:“哥真像個營業(yè)員?”
瘦孩嘴甜,會哄人,說:“不是像,簡直就是營業(yè)員?!?/p>
“那哥當回營業(yè)員,你來買東西好不?”
“可我沒錢,又沒票子?!?/p>
一張馬糞紙折了幾折,撕成十幾塊,少年說:“這是錢和票子,咱做樣子做得像些?!?/p>
瘦孩接過馬糞紙,看著他哥,嘻嘻笑。
3
少年站在柜臺后,手指彎著敲玻璃板,問瘦孩來買什么。
“一斤醬油。”
“瓶子呢?”
“沒瓶子。”
“沒瓶子你咋打醬油?”
“來半斤酒。”
“你有酒壺嗎?”
“沒有?!?/p>
“沒酒壺你搗什么亂,買點別的,買酒你又不能喝。”
“小人書?!?/p>
少年轉(zhuǎn)到文具區(qū),說:“買哪本?”
“《岳飛傳》,大姐愛看《岳飛傳》?!?/p>
少年找到《岳飛傳》遞給瘦孩,瘦孩抽出馬糞紙給了少年。瘦孩將書裝進衣兜,少年說:“你裝它干啥,拿回來。”
“我買了還不許我裝?”
“這馬糞紙能買小人書?這要能買我能把雙羊鎮(zhèn)買下來。”
少年從柜臺后繞過來搶,掐住瘦孩的胳膊,硬掏了出來。瘦孩哇一聲哭了,少年說:“你哭啥哭,再哭讓你把餅干吐出來?!?/p>
瘦孩還是哭。
少年怕驚動了更夫,說:“別哭了,給你給你?!?/p>
少年把小人書塞進了瘦孩衣兜,瘦孩才不哭了,少年說:“再買再買?!?/p>
“還買小人書,二姐愛看《小兵張嘎》?!?/p>
少年找出來給了瘦孩,說:“再買再買?!?/p>
“蛋糕?!?/p>
瘦孩豎起了小手,說:“來五斤?!?/p>
少年會用桿秤,他來收購站賣過藥材,看收購員用過。他抓著秤桿,掛上黃銅秤砣,往秤盤里裝蛋糕。這桿小秤最多稱二斤,少年稱好用馬糞紙包了給瘦孩,說:“這是二斤,再給你稱三斤?!?/p>
少年捏著桿秤走神兒,能來供銷社當個營業(yè)員多好,比當個裁縫要神氣。又想,當營業(yè)員不耽誤當裁縫,白天當營業(yè)員,晚上在家做裁縫。
少年聽到了嘎嘣聲,回頭見瘦孩吃開了蛋糕。蛋糕硬得像曬干的驢糞蛋蛋,一嚼,嘎嘣,再一嚼,嘎嘣,嘴丫子往下掉渣渣。
瘦孩滿嘴蛋糕末子,噎得翻白眼。
少年抖摟著手說:“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p>
瘦孩站也不是,蹲也不是,滿臉痛苦相,說:“哥,我想拉屎?!?/p>
少年撩起瘦孩的前襟,看到鼓起一個球,咂嘴說:“拉泡屎也好,臭死裴主任?!?/p>
瘦孩這泡屎拉得呼天叫地的。
少年看著這個瘦得幾乎沒有屁股的小弟弟,心忽然有些疼。
少年從糖罐子里摸出糖,剝了紙,往瘦孩嘴里塞了一顆,自己也剝了一顆。
瘦孩拉著屎吃著糖,嚼得嘎嘣嘎嘣響。
“哥我還想吃?!?/p>
“吃得下?”
“嘻嘻,剛才吃不下,現(xiàn)在又吃得下了。拉了泡屎,又騰出地方吃糖了?!?/p>
少年抱來糖罐子,擺在地上讓瘦孩吃。瘦孩挪開屎窩兒,屁眼也沒擦,坐在地上剝糖紙。吃到實在吃不下了,少年說:“裝幾塊留著吃?!?/p>
瘦孩笑嘻嘻地裝糖,少年說:“把兩個胯兜裝滿,該走了?!?/p>
少年將花布纏在腰里,踩著貨架子,抓住透氣孔邊框做引體向上,先把自己吊進去,而后用一條細繩吊上去瘦孩。
少年拉上透氣孔木板時,踢掉了一只爛鞋。
瘦孩扯少年的袖子說:“哥,你的鞋掉了?!?/p>
少年扒下瘦孩的鞋子揣起來,脫下自己腳上的那只爛鞋,套在瘦孩的小腳丫上。少年說:“哥的鞋爛了,你的鞋借哥穿穿。你先在這兒拉會兒板子,哥去找條繩子來拴?!?/p>
“我腰上拴著細繩呢?!?/p>
“你腰上那繩子粗,得用很細的繩子?!?/p>
少年爬出黑洞,趴在洞口,他的臉遮住了洞口透進來的一點微光。瘦孩看不清少年黑色的表情,他帶著哭腔說:“哥你可回來呀?!?/p>
少年虎著臉說:“拉住了,誰在下面喊都不要吱聲,不聽話回頭揍死你?!?/p>
4
更夫周瘸腿來巡夜,趴在門縫上,照著手電筒,玩木匠單眼吊線。每晚他都要繞著供銷社巡夜走兩回,也會趴門縫看兩回。當看到地上那只糖罐子時,他嚇著了。進賊了。
周瘸腿從褲腰上抽下尖刀壯膽,瘸著去派出所找所長老蔡。
派出所跟供銷社僅一墻之隔。
老蔡傍晚在紅星飯館喝了酒,正在值班室睡成死豬。周瘸腿砸開了門,老蔡睡眼惺忪,聽說供銷社進了賊,挎著槍奔出去。到了供銷社門前,發(fā)現(xiàn)鐵將軍把門,扯著嗓子喊周瘸腿快開門。
“鑰匙只有馬會計和裴主任有。”
老蔡讓周瘸腿找了根鐵榔頭來,老蔡異常勇武,三下五下砸落了鎖。
鎖落瞬間,老蔡拔出槍跳了進去。
屋子里黑咕隆咚,一股屎臭撲面而來。
“這他娘的哪是供銷社,簡直是個糞窖?!?/p>
老蔡皺了眉頭,又聳了幾下鼻子。
周瘸腿四處晃手電筒。
“你把老子晃暈了?!?/p>
周瘸腿不敢晃了,跟在老蔡后面,刀把子攥出了汗。
供銷社有電燈,但雙羊鎮(zhèn)限電,過了晚上十點電站要拉閘。
“你把電筒給老子?!?/p>
老蔡卸下彈夾數(shù)了數(shù)子彈,手上有槍心里才踏實。他嫌周瘸腿礙事,說:“你去后院墻外放哨?!?/p>
周瘸腿沒槍,又不知盜賊何等身手,有些膽戰(zhàn),順坡下驢躲了出去。
當街人家有聞聲醒來的,聽說供銷社進了賊,興奮得不行。不知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蔡老虎窩邊偷肉吃。門前聚了有七八個人,有三兩個膽大的要幫老蔡捉賊。老蔡槍頂著膛火往外轟,讓他們?nèi)ズ笤簬屠现堋?/p>
老蔡把前門閂死,他喜歡這種獨自辦案的感覺,只是那泡屎壞心情,搬過一口新鐵鍋扣住,臭味兒才淡些。
貨架子上、貨柜里、貨柜與地面之間的縫隙都搜看到,一無所獲。再搜,依舊沒發(fā)現(xiàn)賊人??磥碣\只能藏在棚頂上。從東到西一寸一寸照,照到西北角透氣孔,木板好好地關(guān)著。還是沒見賊影兒。
老蔡又去搜酒缸和醬油桶,把桶蓋子挨個揭開看。揭開酒缸他聳了聳鼻子,有了數(shù),這酒是地道的柳城燒鍋,頭曲,六十度高粱白。老蔡這項絕技雙羊鎮(zhèn)誰都服氣,不用喝,用鼻子就能聞出酒的度數(shù)。
老蔡見了酒沒命,把捉賊的事暫時先放下。喝酒要緊。摘下酒提子打了一提子,又抓了幾塊餅干下酒。連喝了三提子,二兩的提子,三提子六兩。酒勁上來,戲癮也來了。老蔡愛唱戲,沒事愛哼個調(diào)調(diào)兒。他握著槍,在供銷社的屋地上扮起了楊子榮:“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進威虎山……”
忽覺膀胱脹疼,解開褲門掏出老槍兒,往幾口新鐵鍋里淋淋漓漓地撒尿。
前兩次搜老蔡沒照地面,這回老蔡沒放過,一寸一寸照就掃到了那只爛鞋。老蔡彎腰撿起鞋,看了幾眼身體便微微戰(zhàn)栗起來。他認識這只爛鞋。
老蔡抬頭看透氣孔??粗粗闯隽硕四撸笟饪椎牟邃N沒有插,板子卻沒掉下來,說明上面有人拉著。細看透氣孔邊上的三合板,靠近合頁的那邊往下塌。
老蔡下意識地想握緊手槍,可手心淌汗握不緊槍把子,于是解開制服的扣子散了散熱氣,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心。
“老子得把心硬起來。”他對自己說。
老蔡對準貨架子上的暖瓶連續(xù)扣動扳機,暖瓶被打得稀爛。大街上尖叫起來,但老蔡聽不見屋外的尖叫。
供銷社的斜對面是三才理發(fā)鋪,三才晚上回家去住,鋪子關(guān)著門。房頂上有雙黑色的眼睛,槍聲響起時手指摳進了瓦縫。
老蔡耍了幾十年槍把子,懂得警察用槍的規(guī)矩。還剩最后一發(fā)子彈,他把槍口對準了透氣孔微塌處。打死棚頂上的賊,再也不會有人來指認那件見不得人的勾當。
“娘的,哭爹喊娘生了三胎,也沒給老子生個兒子出來,白吃了老子那么多年飯?!崩喜毯鋈涣R起了老婆。
“娘的,老子也是個有兒子的人?!彼淖旖茄先中σ狻?/p>
這時棚頂上傳下來嗡嗡的哭聲。
“小崽子,沒用了,老子心硬起來了?!?/p>
說完,打了最后一槍。
老蔡本想打得從容些,勾扳機時手還是抖了一下。他恨鐵不成鋼地罵了自己一句。
娘的,真是個熊貨。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