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杰
與張岱的猝然相逢,源于一句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碑敃r讀到的時候,忽然間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幾日來一直為性情疏漏自苦的自我貶低自我否定豁然尋到一個出口,倍覺天地清明心地澄澈,真的算是洗耳暖心。從此,便結識了張岱,知道了在明末清初的亂世,有這么一位妙趣橫生、驚才絕艷,冰雪為夢的張宗子。
張岱原籍四川,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萬歷二十五年,出生于江南紹興山陰縣。祖上四代為官。高祖張?zhí)鞆?,嘉靖二十六年進士,任官吏部主事。曾祖張元汴,隆慶五年狀元,王陽明再傳弟子,任翰林院編修。祖父張汝霖,萬歷二十三年進士,也曾任兵部主事,山東貴州二地主考。父張耀芳,幾番就試皆不第,天啟四年以副榜貢謁選,授魯藩長史。家世如此,注定祖蔭厚重家底豐足,足以支撐少年時代的他成為一名紈绔子弟,四世學識的累積也是滋養(yǎng)他成為明末才子、小品巨擘的資本。
深情真氣之語,便是出自其小品文集《陶庵夢憶》中的《祁止祥癖》篇。何解?說是性情中有瑕疵、平生有癖好的人才算是至情至性的人,才算是可交之友。這話與其說是張岱的擇友觀,更不如說是張岱自己曾深以為得意的明志。原因無他,少年張宗子便屬鐘情癖好之人。他的《自為墓志銘》更是例數嗜好十余種之多。按當今的話說,他的業(yè)余生活算是相當豐富。晚年時,石公效仿陶潛徐渭自作墓志銘,追憶這些當年舊事,情懷里面有對過往繁華的緬懷,有對故國的悲苦悼亡,或許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張岱是我極其崇拜的古代文人之一。鑒于此,我也想借張宗子《自為墓志銘》和眾多前輩學者的論述,厚顏效顰,從玩味、著文、治史三方面來追懷這翩翩濁世佳公子,亂世旁觀冷眼人。
《自為墓志銘》開篇言: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張岱少時家資豐足,可謂紈绔子弟大家公子。他的這些愛好既可以看作是世家公子的風流,也可以看作是明末文人雅士效仿晉人的放達。不知道算是晚明覆滅前的回光返照還是偏安一隅的粉飾太平,少年期的張岱沉溺于末世的繁華:他喜歡深宅大院庭院深深,喜歡綠珠美婢瀟灑少年;他愛鮮衣怒馬,愛梨園風華;好浸淫茶藝鉆研古物;好鼓吹笙簫煙花奢華;他癡于讀書如蠹魚般孜孜無倦,他癡于作詩寫文如癲似魔……張岱確屬于極聰明的人,愛玩,會玩,且玩到極致玩到傳奇。
《陶庵夢憶》里有一篇《閔老子茶》,里面敘述了張岱慕閔汶水茶道大名,誠心拜訪。閔老頭狡黠,以茶以水三試宗子,被宗子一一道破:此茶非閬苑而似羅介,此水與尋常惠泉水不同,此為春茶彼為秋茶。宗子浸淫茶術十數年,于茶地、用水、采摘時節(jié)心知肚明了如指掌,不得不令閔汶水折服——這老頭一一咂舌,嘆之為奇。最后不得不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笨欢ń?。成就知音佳話。
還有一則逸聞,說張岱精通戲曲。張氏一族從汝霖起就講究此道,祖父曾自蓄聲伎。父耀芳曾教習小蹊。再到張岱這輩,拜師學琴,習曲三十余首,指法嫻熟?!敖Y絲社,月必三會之?!币虼?,張家家伶曾說:“主人精賞鑒,延師課戲,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謂‘過劍門,焉敢草草?!本褪钦f人家張岱精通戲曲,他家養(yǎng)的梨園弟子彈奏也好演戲也罷絕不敢敷衍。簡直就是“曲有誤,周郎顧”的翻版。對于此,張岱自己也不謙虛,他說“嗣后曲中戲,必以余為導師?!睋f,他興致來了,還會親自登臺獻藝,科渾曲白,妙入精髓。自導自演一劇,曾達萬人空巷??纯?,人家玩也玩出一代宗師的風范。
這樣的張岱的確是天縱奇才。關于往事,他在《自為墓志銘》中特意提到這樣一樁公案。幼年,大父攜他與陳眉公于西湖偶遇,眉公考較,指堂前《太白騎鯨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弊谧有⌒∧昙o,不慌不忙隨口對出下聯:“眉公跨鹿,錢塘縣里打秋風。”引得眉公大笑,大贊:“哪得靈雋如此!吾小友也?!边@一年,他剛剛6歲。小時就已了了,大何能不佳?他的才情,他的涉獵,他的稟賦,他的放達,早就成就了張岱張宗子的曠世唯一。
只可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華,終究成為過眼云煙。歷史的車輪碾至甲申年,明王朝覆滅,滿腹才華的張岱無所適從。史可法慷慨捐軀,陳洪綬出家為僧,黃宗羲慨然反清,錢謙益腆然投敵,好友祁彪佳投湖自盡。他何去何從?一番徘徊幾番思量,他決定披發(fā)入山林,效仿太史公忍辱負重鑄就史說,傳之后人。只身赴死易,忍辱偷生難。此后,簪纓世家鐘鳴鼎食的他,擔米挑糞,惆悵生計,陪伴其左右的只剩破床碎幾,折鼎病琴,殘書缺硯。舊時過往仿佛一枕黃粱,夢醒成空。
張岱一生著述良多,就散文小品而言,有《瑯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等絕代文學名著。其中《陶庵夢憶》最負盛名。文集追述親歷涉獵龐雜,如《清明上河圖》一般散點透視世情——述學談藝,衡文論道,載以方言巷詠、嬉笑瑣屑之事,納酒蔬亭池、竹頭木屑之趣,無所不及。作品文辭簡峭,隨意寫去,情致畢呈。令讀者讀后,感覺如眼親見如身親臨,如歷山川如睹風俗,如瞻宮闕宗廟……個中曼妙,不可甚解,只求意會。卻如飲醇醪不覺自醉。以西湖為例,在張岱眾多的小品文集中,西湖出鏡幾率最高。為何?張岱一生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杭州西湖邊度過。他愛西湖,醉西湖,癡西湖,與西湖兩兩相合。他是西湖唯一的人間知己,西湖也承載他太多一樽還酹江月的人生之夢。
《陶庵夢憶》中有最著名的兩篇。一是《湖心亭看雪》,此篇名動千古。一字一句,皆如橫空出世,震鑠古今?!办F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编岛?,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其曠達力透紙背,舉重若輕,蕩氣回腸。可謂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改一字則神憎鬼厭天怒人怨。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闭嫘郧椋〔荒茱嫸嬍巧l(fā)弄扁舟的乘興,是擬圖一醉潑墨般的疏狂。其胸襟其氣魄其天地無一物的豪邁撲面而來,令局外人觀之醺然,不飲而醉。且不說船工最后一句似愚還妙的收尾: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癡者為誰?張宗子也,類張宗子之意氣者也!為何而癡?為天地之大而癡,為大好山河而癡!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盡在筆墨之間。閱之如我,恨不得舞劍為之相合。
其二,《西湖七月半》。石公說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凑l?看名為看月實為炫富的峨冠盛筵的達官貴人;看名為看月實為看人的左顧右盼的名娃閨秀;看名為看月實則欲讓人看的亦船亦歌的名妓閑僧;看月也看,人也看,仿佛什么都看,其實什么都沒看到的不衫不幘的市井之徒,看邀月同坐逃匿喧囂的文人雅士,只有他們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種種描摹,似旁觀冷眼,勘透世間百態(tài)。
自古以來,悟西湖真性者少,慕名湊熱鬧的人多。就仿佛今人熱衷風行,什么流行擁躉什么,真?zhèn)€喜歡?真?zhèn)€懂得?真?zhèn)€適合?非也,只不過是掛個名頭,充個風雅,湊個熱鬧,標榜一下時尚財大。以至旺季旅游之地,人滿為患。各景各處人頭攢動接踵摩肩,哪是看景,分明看人,或不得不看人。古今偕同。清人李鼎說:“盛季游西湖,多半看忙,領幽味,賞清韻者幾?”有的話,宋朝蘇軾算一個,但蘇軾畢竟是外人不屬西湖。再者便是明末張岱張宗子了。張岱算是世居西湖之人,在歷朝歷代的文人當中,或許沒有人比張岱更了解西湖了。他石破天驚地把西湖比作聲色俱麗倚門獻笑的曲中名妓,說人人得而媟褻之,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他愛湖成癡,此等比擬怎能說是對西湖的輕慢褻瀆?這是他對西湖椎心泣血的痛惜!他在西湖邊長大,人生三分之一徜徉在西湖邊上飲風邀月。闊別西湖二十八載后,西湖仍日日入其夢中。他愛西湖,無論春秋冬夏,不分花朝月夕,不因清明雨雪。他才是真正懂西湖的人,絕不像那些附庸從眾的俗人,春夏聚隆冬絕,清明來雨雪盡。在他的眼里,西湖無論何時都是美的,如此,那幫湊熱鬧添亂的游客豈能入眼?世間萬物皆可忍,獨俗不可忍。所以張岱才以冷峭之筆白描七月半西湖月下眾生態(tài),纖毫畢現,入木三分?!霸律n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拘人,清夢甚愜?!边@才是張岱,真正的西湖知己。
張岱的散文,筆筆存孤異之性,出其精神。讀之如嚼冰咀雪,心神為之清。幸甚至哉,我輩得遇。
在明末清初云興蔚起的遺民史學中,張岱的成就是相當突出的。他把明亡后長達近半個世紀的余生獻給了歷史散文的撰寫事業(yè)。明亡后,很多氣節(jié)之士以身殉國。宗子說他每欲自盡,思及《石匱書》尚未完成,便忍辱茍活。便如他在《自題小像》里所言,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他以此調侃,是蒼涼的嬉笑,是嬉笑的蒼涼,對于宗子而言,他是前朝遺民,明朝滅亡終究是他不可忘卻之痛。傷懷悲憤之情之性,避不可免?!逗耐た囱烦筛鍟r本已是清朝年間,但他仍固執(zhí)地沿用明代紀年,故國丹心,足見赤誠。
張岱一家,有治史的淵源。高祖曾修《山陰志》,曾祖修過《紹興府志》及《會稽縣志》,藏書巨豐,史料頗多。面對國史失誣,家史失諛,野史失臆的狀況,他決心承襲先人衣缽,撰修明史,還歷史本來面目。正如他在《石匱書自序》中寫道:幸余不入仕版,既鮮恩仇,不顧事情,復無忌諱,事必求真,語必務確,五易其稿,九正其訛,稍有未核,寧缺勿書。事必求真,語必務實,否則寧不成書。這是他治史的原則,更是史學家的品格。丹心可照汗青。宗子從崇禎戊辰年開始落筆,寫了十幾年,明亡了,作為先朝遺民,更無忌諱,更有必要撰寫一部真實的歷史,以鑒王朝成敗得失。國變之際,他攜帶副本,遁入深山,繼續(xù)研究、寫作。 在《石匱書》等史書中,他痛切地批判八股科舉耗費人精力、窒息人精神的罪惡,正直地歌頌了抗清運動的許多英雄,也無情地鞭撻了“反面事仇,操戈入室”的民族敗類。他亦敢于評價南明皇帝,“先帝焦于求治,刻于理財,渴于用人,驟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番四覆,夕改朝更?!薄坝萌颂E,殺人太驟,一言合,則欲加諸膝,一言不合,則欲墮諸淵。以故侍從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鸚鵡學語,隨聲附和已耳。”直言時弊,泣血實說,擲地有聲,名震后世。
“余故不能為史,而不得不為其所不能為?!边@是民族的使命,愛國的赤誠,冰雪的氣節(jié)。
在張岱看來世間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氣。張岱鑄史著文,莫不如是。其冰雪之氣,便如劍之光芒林之空翠,不可或缺。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便是張岱文字寫照,一生寫照。
張岱的一生歷盡繁華,也閱盡蒼涼。正如前人所言,從錦衣玉食的紈绔子弟到擔米挑糞的老頭,落差之大,恍如巔峰到深淵。少年期的從者如云蜂擁者眾,到避入山林,故舊見之,避如毒藥猛獸,恍如隔世。然而,晚年的張岱早已勘破生死,更何況這炎涼世態(tài)?冰雪為夢的張岱豈會看重?石公仍是那般率性,有趣,即便悲涼,也要不羈散淡的悲涼,即便憤慨,也是嬉笑戲謔的憤慨。張岱是禁得起窮,也受得起富的。富時青驄馬油壁車,鮮衣美食,梨園鼓吹。貧時破床碎幾折鼎病琴,布衣蔬食,斷炊常至。富時,斗茶唱戲,成就一脈風流。貧時,著述立說,塑造古今傳奇。
“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問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p>
癡人張岱。
(作者單位:河北唐山市樂亭縣第二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