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一個人站在南山。
我所說的南山,只不過是秦家寨的土山而已。在陜北,高處為峁,低處為川。陜北人喜好沿河而居,山水相映。
而洛川卻不同,它在高處,恰如高原上的一顆痣,坐落在高原的臉部。底部一馬平川,上面凸凸凹凹,猶如人臉上分布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蛟S,一個地方的格局,是地理環(huán)境所造就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著它,不叛逃。
高原,也有高原的好處,風一吹,就灌滿了整個塬上。還有一些遠游的人,一到洛川,便禁受不住風寒了。他們努力將身子縮在一團,這洛川給外地人的感受,帶有一種悲劇的氣氛。
可是對于熟悉洛川的人而言,風一起,這高原才到了好時候,白云聚一會,散一會,在天上變化著。白云蒼駒,是云朵給人的一種思考,一個人,仰望云朵太久,才會想到人生。人生,到底是什么樣子,誰也說不好,是十年,還是百年,不過是村莊孤獨衍生的尺度。
遠處,一片墳。
冷冷清清,人,不管生前如何春風得意,死后不過一抷黃土,這墳,成為一個人此生唯一的坐標。它和族譜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一起構(gòu)建一個家族的線索。
風吹過的高原,分明干凈多了。葉子也快落盡,只剩下蘋果,紅彤彤的。陜北的黃土,并不像人心上想的那樣貧瘠。陜北民歌,把陜北唱的變了模樣。似乎,只有貧寒,才符合它的味道。
然而此刻,這漫山遍野的紅,像一片片朱砂,畫在黃土的格局里。遠處是農(nóng)人,在摘蘋果,應(yīng)和著風,甚是迷人。
光落下來,照亮了整個山崖。
我是光中的一個事物,和一株草、一只飛鳥,沒有區(qū)別。人類的高貴,是人給自己定義的,在光的眼睛里,人和一條狗、一只螞蚱,沒有區(qū)別。都是眾生,都是人間之一瞬,是永恒之中的須臾。
說到狗,便覺得鄉(xiāng)村有點意思。我原本以為,燈火代表城市,那么代表秦家寨的,只是這一街筒子的狗聲。
如今,狗變得越來越溫順,都是家養(yǎng)的寵物,像嬰兒一般,越來越不會對人嘶吼。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狗都默不作聲了,或許,鄉(xiāng)村變得更加安靜。
許多人,都躲在手機里,和遠方的人正虛擬地敘舊。街道很安靜,只有這風聲,吹過每一扇門,吹過窯洞頂部的草。外部的動,是細微的,而窯洞的內(nèi)部,安放著太多的軟,軟的靈魂,軟的身體。
沒有狗聲的秦家寨,是沒有特色的鄉(xiāng)村,它淹沒在陜北的風中。它和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下的鄉(xiāng)村一樣,只是一個名詞的組合,再也沒有獨特之處。
陜北的高原,是被幾千年的黃土堆積而成的,它應(yīng)該更野性一點,更曠達些。風,抱著一地的干草,卻默不作聲,似乎忘記了一個地域的性格。
一個人,站在秦家寨的南邊,我卻稱之為南山,這里可以望見落日,一點一點落下去。它掛在樹梢,躲在草叢里,最后把白天趕走,一種通透的格局趨于模糊,夜色將要彌漫下來,所有的事物都看不見了,只剩下情緒里的萬物,還在夜色里活著。草也睡去,動物也睡去。
我總覺得,陜北是有大氣象的,應(yīng)該是這樣的:野性,空曠而帶有反抗。山城,是別的地方比不上的,中原的城市,過于集中,給人一種厭倦感,唯有陜北小城,是孤獨的,它與周圍的鄉(xiāng)村,相隔太遠,誰也不影響誰的境遇。
如果碰見月亮升起來,這就更美了。這月亮,從屋頂上升起,把窯洞里冒出的炊煙,襯托得很有意境。孤煙、滿月,還有幾杈干凈的樹枝,給陜北營造出一種寧靜的意境。
我站在院子里看月亮,月亮也在頭頂看我,突然想起李白的詩:想看兩不厭,或許,這只是我的一種揣測,月光不只鐘情于我,它更鐘情于九百六十萬土地上的每一個人,只是我自己多情罷了。
月光,照在我的身上,也照在窯洞上,更照在一棵柿子樹上,一只狗,趴在校園里,似乎被月光撓舒服了。
林間的松樹,松針的芒,消退在月光下,只是前夜的一場雨,松樹還很潮濕,有時候,這水順著松針滴下,更多的,是匯聚在松針的頂部,形成一個透明的水球。
松鼠,自從去年看見了一次,再也沒有出來過,是挪窩了,還是被我們嚇跑了。我們在陜北,驚恐如它。
一個人,在鄉(xiāng)村的內(nèi)部,被日子就這么推著,像推石頭一樣,一轉(zhuǎn)眼就推了五年,五年來,我丟失了太多的時間。剛想感嘆,突然聽見秋蟲了,這是蛐蛐的叫聲,短促而悲涼,蟲對于秋的敏感,甚于人類,人類還是太麻木了。
我站在秋蟲的組合聲樂里,看見一些人家的燈光,從窯洞內(nèi)部散出來,落在這微涼的世界里。燈光,到底能給人些什么?
光明,看似自由。其實卻逃不脫一根電線,我在陜北看似自由,也被一種叫做生活的線栓著,像一條狗。
人與狗,只不過是一種彼此審視的角度不同,或許,對于狗而言,月光遠遠比人仁慈多了,人類動不動就拿起一把刀。
我在月光下,看見一些燈光,開始打通夜色的邊線,它在夜里,多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把黑夜分割在不同的格子內(nèi)。
燈光,最具有吸引力。
它讓鄉(xiāng)村延續(xù)白天的精神,也讓燈光以白天的樣子,做一會白日夢。有光的地方,就有太多的故事,歸人、尋訪者,都是燈光的一部分。燈下,是兩個人,把白天未完的話,重新說一遍。
他們會說些什么?
無非是兒女、果園、玉米地和那些風寒的腿,只有這些,才能是一個人的全部。他們在燈下,開始瓣開每一個細節(jié),相互揉到對方的心里。只有這樣,人才算交下了真朋友。
“知己”一詞,有些騙人。
有些人,說知己,不過是想給自己留下一種理想主義哲學(xué)。其實,能把一個人,讀透太難了,人心上面蒙著太多的灰塵,不擦拭干凈,是看不見底色的。
讀一個人的心,遠沒有讀月光簡單。
月光落下來,就是一片光亮。它不欺人,能照亮鄉(xiāng)村的一些細節(jié)。而人心的細節(jié),都隱藏在光照不到地方。因此,在古代文人的筆下,才有那么多關(guān)于人心的哲學(xué),如果世間都干凈了,也不需要一些人去說教了,人和草木都一樣了。
但是,這只是意念里的想法,現(xiàn)實中,人丟不掉太多的東西:功名、錢財。一個人,在月光下,注定要聽出一種悲涼了。
在臺階上,聽見了秋聲。這些都是糅合在一起的。秋蟲實則是萬物的代言,冷,也發(fā)言,孤獨,也發(fā)言。
一個人,躲在俗世的燈火里,突然覺得心空了,天下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人,我只有皈依于遠處的寺廟。寺廟,是天下人的房子,能安放太多的人心。
此刻的南山,是安靜的。
月光,在遠處,鋪滿了院子。
澄明,柔軟。
秦家寨
秦家寨,乃山城一小村。
它,同生養(yǎng)我的村子“曹胡同”一樣,卑微無名,這“秦家寨”的名字,不過是一種區(qū)分、一種標識而已。這個村子,二三十戶人家,不足二百人,少的有點可憐。這個村莊,在衛(wèi)星的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可見,它渺小到連衛(wèi)星都不屑于一顧,不過村里的人并沒有因為這種冷落而自卑,一個個自足地活著。
寨,是中國村莊名字的通用字。似乎,中國人再也找不到好詞了。也許,在古代,這些村莊都和軍事防御有關(guān)吧。
在河南故地,圍繞我村的,有喬寨、呂寨、何寨、岳寨、薛寨,可是在陜北,這附近,只有它一個以寨為名的。
它的鄰居,叫做黑木。這名字,讓我想起《笑傲江湖》里的黑木崖,黑木位于塬上,如果從川底仰望,也算位于峭壁之上。另一個鄰居是作善,這名字,有說教的成分。這兩個村子,人口眾多,屬于名門望族,而秦家寨,屬于寒門。
秦家寨,貧寒到什么樣子?
村莊里,南北街道,只有一條,東西街道兩條,每條街都不長,百步之內(nèi),定能走到盡頭。這狹小的格局,讓一個村子的人家顯得稀稀拉拉的,人氣不旺。
但是,村子卻干凈。每戶門前都堆積著木柴,是被鋸子截好的。它們整齊劃一,一層層地碼在墻根下。
進村的路,是一條柏油路,在路的兩旁,是莊戶人家種的應(yīng)季蔬菜,譬如:肥嫩的蘿卜,纖細的芫荽。一些蔥,長了蔥苔,開著碎碎的白花,以此驗證著鄉(xiāng)村的自足。這菜,是吃不完了,任由它生長。
狗吠淺巷,雞鳴槐樹。
在秦家寨,喂雞的人,太少了。雞鳴,是聽不見的,人一覺醒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狗吠,倒是不缺,它們從莊戶人家的院子里傳出,此起彼伏。
秦家寨最美的時刻,是村莊上空泛起一層薄霧。這霧字,給人的感覺生出寒意。霧,朦朧而多情。霾,卻是現(xiàn)代的衍生物,缺少傳承的詩意。
“輕煙籠空山”,這一句恰好,霧不大,遠處的炊煙,依稀可見。
我認為,炊煙是鄉(xiāng)村的溫度計。
炊煙多了,村子就暖了;炊煙少了,村子就冷了。一個沒有炊煙的鄉(xiāng)村,與城市沒有區(qū)別了,它毫無可愛之處。
鄉(xiāng)村有趣的地方,在于那幾股送入青天的炊煙,搖搖晃晃,散在高空中,像醉酒的人。
秦家寨,背靠山崖。
崖邊,有合抱之木,郁郁蔥蔥地長,自在、逍遙。林中,有太多的鳥,我不認識,它們長腿,拖著長長的尾巴。我能認出的鳥,無非是一些常見的鳥,譬如:麻雀和烏鴉。
百年后,這個村莊或許還是這個樣子。誰也不知道,在西北黃土高原上,有這么一個村子的存在。生活在此處的人,早就習慣了這種狀況,覺得這個卑微的村子不值得贊美。而那些出走的人,又不懂的感恩和回望,造就了“秦家寨”的孤獨。
村人閉上眼,也能數(shù)清每一家的狀況:兒女在哪里?家境如何?他們對于村莊的屬于,猶如屬于自己的身體。或許,于他們而言,這土地就是他們的子宮。他們應(yīng)該叫它一聲母親才對。
很多人喜歡叫祖國母親,這種稱呼,太空泛,落不到實處。遠沒有秦家寨這塊土地給予的恩惠,讓他們體會到了溫度。
一些出走多年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木門上了鎖,銹跡斑斑,窯洞也坍塌了,只剩下窯背,在夕陽的斜照下,像一座墓碑。它蒼黃、明亮,卻顯得肅穆和蒼涼。
我的同事,畫了一幅畫:《秦家寨的早晨》,獲得了法國的一個大獎?;蛟S,這是秦家寨歷史上最光鮮的時刻,一個村莊的樣子,被帶到了國外。
畫家對于色彩的敏感度,勝于我們。他們在光影里追求一種原始的自然,我倒是覺得,一幅畫只有抵達生存的真實狀況,才算畫家活明白了。
山中的草,是一種自然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一種野性。草,漫山遍野,在荒原,我看到一種無為的存在。
天空地實,才是高原的靈魂。
這里,聽不見流水,聽不見蛙鳴。蟬聲,也少的可憐,顯得比故鄉(xiāng)安靜很多。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兩句詩:空谷盛鳥鳴,春日多幽草。山像一個大碗,端上來一碗好飯:悠然自得,而近乎于禪。
草木,遵循著時令。
一個節(jié)氣,或寒或暖。從立春開始,一天暖于一天,山草萌發(fā),大地穿了一件蓑衣。一過了霜降,萬物落盡,這山谷呈赤裸之態(tài),或者說,裸體中的秦家寨,才是深刻的:土地干裂,一片荒涼。
古人畫畫,喜歡畫空谷、落木,帶葉的樹,很難畫出神韻,葉子猶如衣服,呈現(xiàn)不出一個事物的本真來。
說起自然,注定是避不來雨水和大雪的。
雨中的秦家寨,長出許多細密的頭發(fā),萬物沐浴于此,人躲在屋內(nèi),狗也昏昏睡去?!坝曛猩焦洌焦热藦]隱”,萬物皆不招搖,安寧如昔。
如果下點雪,這秦家寨更上一層境界:山空,人靜,蟲畜噤聲。我不禁寫出兩句詩:“落雪滿空山,爐火暖人言”。寫到此處,一種溫暖遍布全身,它開始趕走這空靜、寂寥。
守著秦家寨,便是守著一種古意。
一個人的南山,一個人的秦家寨。
【作者簡介】曹文生,生于河南杞縣,現(xiàn)居陜西洛川,作品散見《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 《作品》 《歲月》 《奔流》《山西文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