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夏

在我數(shù)量有限的詞匯表中，最溫暖的一個詞是威爾士語：cwtch，英文可以簡單翻譯為hug，要精確翻譯成中文的話，該是“緊緊地擁抱”。威爾士人還將低矮狹小的隔間稱為cwtch，人們擠在這樣局促的空間里最該做的事就是給彼此一個熊抱。我會的另一個威爾士語則有些憂傷，hiraeth：鄉(xiāng)愁，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乘坐古董火車穿山越嶺

乘坐古董蒸汽火車穿越山嶺是欣賞斯諾多尼亞國家公園風景最的特別方式。斯諾多尼亞國家公園內(nèi)層巒疊嶂，地勢明顯高于周圍地區(qū)，這里有威爾士最高峻的山峰和最幽深的峽谷。我們可以穿上舒適的登山靴子，帶上山地運動器材，或者就帶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登山爬坡，充分享受這里的山川帶來的激情與驚喜。據(jù)向?qū)Ы榻B，公園周圍的沿海地帶，有一連串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的中世紀城堡，如卡納封，哈勒赫等。

不知道公元一世紀至四世紀時駐扎在威爾士邊境小鎮(zhèn)卡利恩的羅馬軍團是不是曾絕望地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所以在這里建造起溫泉浴場和圓形斗獸場。我們前往Usk河谷的旅程就從這里開始，中間將穿越黑山，途經(jīng)思格理德山。

思格理德山的最高峰中間開裂，仿佛是被閃電劈開。山腳下不遠就是威爾士最古老的酒館，一千多年前這里曾是客棧和酒館，但讓它出名的原因是這里也曾是死刑執(zhí)行地。無論所犯罪行大小，被判刑的人一律被勒死在酒館的樓梯上。據(jù)說不愿意離開的冤魂至今仍留在酒館內(nèi)，默默坐在那些暢飲歡鬧的酒客中間。如今這家客棧依然開放，不少人會慕名前來喝上一杯。

像農(nóng)夫一樣去愛

我們住在Usk河谷的一個莊園。莊園的名字來自威爾士語，意思很美，是 “灑滿露水的田野”。莊園建在山腳下，面向奔流的Usk河。暮色降臨的時候，水汽從水中升起，困在河谷中流連不去成為迷霧，又在清晨時候化為朝露，不禁讓人贊嘆，這里國人是灑滿了露水啊。

Usk河谷有我所有喜愛威爾士的理由，和威爾士絕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這里不通鐵路，因而避免了筆直的鐵軌代表的速度。你要繞過很多小路和山丘才能抵達這里，迷路是冒險的一部分，遠離塵世的寂靜則是冒險的另一部分。

狩獵季節(jié)時山谷里有不少野鴨與野雞，如果你來不及成為一名獵手，可以在莊園的大門口追趕成群的野雞：清晨與傍晚是它們集合的時候。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白天放羊牧牛，入夜倒一杯當?shù)禺a(chǎn)的白葡萄酒，烤著火翻閱釣魚雜志，研究飛釣的手法和蠅餌的潮流。向?qū)дf，以前的威爾士農(nóng)夫因為窮困而無法置辦什么定情禮物，只能在結束一天的辛苦勞作后在火爐前為心愛的人專心雕刻一把木勺，把余生所有的愿望都以花紋與環(huán)扣的方式刻進勺柄中，然后交到對方手上，期待她的應許。這是多么浪漫的故事，即使如我這樣平日里對浪漫故事并不感冒的人也因為身在此地而渴望起浪漫來，熄滅燈火，我耐心等待眼睛適應黑暗后看見玻璃暖房的天花板上滿天的星，像無數(shù)美好而簡單的愿望閃爍：“你應該在這個黎明和每一個黎明，從鄉(xiāng)村的睡夢中醒來?！?/p>

我們的向?qū)ill是土生土長的威爾士人，外表像一位耐心又和藹的中學老師。我們從Usk河谷前往克拉格塞恩城堡的路上時迷了路，一直從容不迫的Bill有些緊張，因為我們迷路的地方交叫“Cwm Pwcca”，Pwcca是威爾士傳說中的精靈，它們游蕩在密林中，喜怒無常，擁有邪惡的力量。Cwm則是威爾士語“山谷、河谷”的意思，所以 Cwm Pwcca就是流傳著諸多傳說的“精靈谷”。莎士比亞在這里旅行時獲得了創(chuàng)作《仲夏夜之夢》的靈感，撰寫亞瑟王傳說的作者們也認為巫師梅林曾隱居在這個河谷。所以，在這里迷路似乎不僅僅是路標指示不清或分岔的小路又太多的緣故。

高高低低的丘陵之間散落著小村落，村落間迷宮般的小路兩邊都是高且密的樹籬，會不時偶遇過馬路的羊群。手機信號一直沒有恢復，鎮(zhèn)定下來的Bill一邊翻著地圖找路一邊說起這片山谷的傳說：湖中走出來的仙女嫁給了發(fā)現(xiàn)她并一見鐘情的農(nóng)夫，在共同度過幾十年幸福生活之后，仙女因丈夫違背誓言而帶著農(nóng)場上所有的動物消失在湖里，悲慟的丈夫投湖而死。他們的三個孩子在湖邊尋找父親，卻再次見到母親從湖中出現(xiàn)，她將附近有藥用價值的植物以及它們的用法一一告訴自己的孩子，然后再次消失。這三個孩子后來成為藥劑師，他們留下的著作被認為是威爾士最早的草藥典籍，如今他們的后代依舊生活在附近村落，一直以醫(yī)藥為業(yè)。

亞瑟王與湖中仙女

幾乎全世界的港口城市都流傳著美人魚的故事，那里總有一兩個酒吧以美人魚圖案作店招，除了威爾士。在他們的故事里，女神都從明凈的湖水中走來而不是潮汐不定的大海。她們都高貴多情，常常為貧窮的農(nóng)夫送來珍寶。所以在亞瑟王的傳說中，也是湖中仙女在亞瑟折斷石中劍之后又為他送來擁有魔力的湖中寶劍。

史學家們從威爾士各地流傳的亞瑟王傳說中推斷，歷史上的亞瑟王很可能并不是國王，而是優(yōu)秀的軍事領袖，帶領部族的士兵為獨立和生存而戰(zhàn)。他的密友梅林，則存在于年代更早的威爾士神話傳說，他們之間并無交集。這片土地上，神話如濃霧積聚，虛實難辨。不同之處在于，霧氣在日出時分散去，神話卻因口耳相傳，經(jīng)時間渲染而變得愈加真實。

地勢逐漸升高，我們進入威爾士國家公園的中央地帶，這里的植被還沒有完全轉(zhuǎn)黃，柔和的顏色看起來透出一份無盡的溫柔。威爾士作家簡·莫里斯是我很喜歡的游記作家之一。我讀過收錄了她記者生涯大部分作品的回憶錄，里面是她半個世紀往來于東西方各種文化間的采訪與游記，唯一的遺憾是，她的作品被翻譯成中文后有失原文的韻味，折損了原有的氣質(zhì)。此時我就在威爾士的土地上，不免又想起了她和她的作品，國家公園這廣闊地貌上彌漫著一種微妙的氣氛，令人陷入愉悅的沉默，簡·莫里斯書中那種在翻譯中被折損的氣質(zhì)，就像威爾士人性格中的安靜與威爾士風景中的靜謐，在描述中被無可避免地破壞了，除非親自體會，否則總要打很多折扣。

云霧散去后開始發(fā)光的銀灰色天空下，遠遠地看見山頂有什么在移動，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些影子就迅速被疾馳的車甩在身后。Bill沿著山間的公路繼續(xù)往前開了一段后決定停車休息，我踩著滿是露水的草地繞過吃草的羊群，爬到山坡頂端。在風里等了大約五分鐘之后，此起彼伏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馬群走近了，它們停下腳步好奇地打量我。其中有好幾匹帶著各自小馬駒的母馬，性格溫順但是警惕，眼眸里依舊有野性未馴的天真。馬群里有更大膽的成年母馬，它們停下來在我手里尋找蘋果和撫摸。當它們一起離開時，急速經(jīng)過我身邊朝山谷奔跑的樣子，像夢境一樣漸漸因時間的遠去而變得虛無。

老牌影帝與酒館

從國家公園一路往西，經(jīng)過卡迪根灣就到了擁有威爾士最壯麗海岸線的威爾士最西端。據(jù)說法國人曾試圖從這里入侵英國，卻在海灣里遇見沉沒的運酒船而喝得酩酊大醉，誤將穿著當?shù)貍鹘y(tǒng)服裝的婦女當成士兵，沒有進行絲毫抵抗就舉手投降。除了這樣的歷史小故事，開車行駛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時Bill還會說很多“八卦”，比如來自威爾士的老牌影帝安東尼·霍普金斯的母親至今親自經(jīng)營著一家小酒館。很多英國明星會來威爾士度周末，因為他們可以在鎮(zhèn)上隨意閑逛不用擔心被圍觀：“威爾士人的特點之一是有很多人姓Jones。威爾士人的特點之二是對名氣、聲望并不熱衷。”

聶魯達說：我羨慕水手的愛情，只一個吻就是千山萬水的等待。水手和牧羊人里，總是出最浪漫的游吟詩人。所以靠山面海、世代以農(nóng)業(yè)為生的威爾士會出狄蘭·托馬斯這樣的天啟派詩人也不是什么太出人意料的事。成家后的狄蘭·托馬斯在小鎮(zhèn)上過著拮據(jù)的生活，在要離開小鎮(zhèn)前，他到一家家小酒館還清了那幾年欠下的賬。“他在哪里都可以賒賬，這么優(yōu)秀的詩人，誰會問他要錢呢？”Bill說起這段舊事的時候這樣總結。1953年，狄蘭第四次前往紐約舉辦巡回詩歌朗誦，一口氣喝完18杯威士忌后昏迷，再未醒來。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別人在談話中將他稱為英國詩人時我會條件反射般糾正：“他是威爾士人。”的確，我曾在商店里看見威爾士本土的威士忌品牌Penderyn將狄蘭·托馬斯的頭像印在包裝上。

在壯麗的海岸線徒步是領略大西洋與威爾士魅力的最好方式，四千年前，古人使用這里的巖石搭建了巴斯郊外著名的巨石陣。我穿過無人的街道走向海邊，穿過林蔭小道后迷路了。廢棄的小木屋后有棵蘋果樹，松鼠從樹上跑下來，經(jīng)過我腳邊消失在樹林里。我在樹下辨認潮汐的聲響，想要找到去往海邊的路。群鳥飛過，快速飛向粉紅色的晨曦，想起我在威爾士的旅行即將結束了，這個世界太多告別，太少相逢，但如果是為了這樣安靜的生活，我想，我愿意為了這棵清晨的陽光里結滿紅色果實的蘋果樹放棄很多很多的事物。

威爾士鄉(xiāng)間旅行歸來，回倫敦前依舊在卡迪夫的酒店過夜。旅行到一個階段，總會忘記季節(jié)與時間，仿佛進入了家與旅行地之間某個哪里都不屬于的時空。金粉色黃昏后突然降臨的沉沉夜色里，我想起距離第一次來威爾士已經(jīng)過去不短的時間，恍然間驚訝于時間的流逝如此迅疾無聲。沒有人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白晝將盡的時候，總有不甘與訝異。訝異生命無可挽回的衰落，訝異這一路上遺忘一如無愛的恐怖。

威爾士的溫柔，來自一種失落

我想起求學時代，我曾申請英國的碩士課程，有三所大學向我提供了無條件錄取通知，其中一所就是卡迪夫大學。但我做了那個心高氣傲的年紀會做的決定，去倫敦讀藝術大學。后來的日子里，我和倫敦這個城市之間培養(yǎng)出多年怨偶般的關系，時常厭棄但無法放手，最由衷的贊美和最刻薄的嘲諷都可以給她。

而威爾士則成為一個我總與“如果……會怎樣”這個句式相連的名字，因為這擦肩而過的緣分，威爾士將永遠是古老修道院里發(fā)靜默誓的修士、河谷里彌漫的霧氣、山頂游蕩的無名黑色野獸、月圓之夜會化身魚躍入溪流的巨石、向我飛奔而來的馬群……永遠彌漫著清晨的樹林里那種墨綠色的微涼濕潤的氣息，永遠不會讓我覺得厭倦。

威爾士的溫柔，或許也來自一種失落，她是我放棄的選擇，那條沒有踏上的路，存在著關于另一種青春的可能的想象。但人生里多的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或許我們在岔路口做的所有決定最終都將帶我們走向命中注定的那個目的地，就像我走了很多路回來，住進出發(fā)時同一個房間。而這一路上見過的風景、聽過的故事，經(jīng)歷過的所有相逢和告別，就是我們之所以成為我們的原因，是命運無可替代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