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鳳霞口述 吳霜整理

20世紀(jì)50年代，吳祖光、新鳳霞與夏洐合影

我從小過流浪賣藝的生活，對于家觀念很淡。解放前一直沒有個安定的家，解放后雖然有了美滿幸福的家庭，但因丈夫工作忙，我的演出也緊張，對家也不很留戀。吳祖光那時是電影局的編導(dǎo)，他經(jīng)常體驗生活，外出拍戲，下廠，下礦，去部隊，去農(nóng)村，在外多在家少，我們已經(jīng)很習(xí)慣經(jīng)常分開工作，很少一起在北京過家庭生活。1957年后，我和祖光分開了三年，但覺得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我每天都忙著演戲?！按筌S進(jìn)”年月，每天都緊張地一頭鉆進(jìn)火熱的氛圍里，哪有工夫思念丈夫哇，寫信都是只當(dāng)學(xué)文化了。

元?dú)膺€沒有養(yǎng)足，又來了“文化大革命”。祖光被隔離審查多年，從1966年到1975年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地方，經(jīng)歷了多少痛苦的日夜。從不許通信，到可以通信；從不許見面，到可以讓孩子看看爸爸。而我也一直過著勞改隔離、審查生活的日子。1968年，我被編入“深挖洞”的勞動中，這期間我干得很努力，也時刻惦念著祖光的處境。直到幾年后忽然有一天，我被叫到專案組，通知我可以去河北團(tuán)泊洼農(nóng)場探親。啊!探親，我不敢想象，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去團(tuán)泊洼要從北京坐火車去天津，還要倒幾次車，雖然我從小闖蕩江湖，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坐過火車，小時候總是由母親帶著我，解放后就沒有離開過集體，也從沒一個人坐火車上過路。

準(zhǔn) 備

我和張偉被隔離關(guān)在一起，她愛人張庚和祖光關(guān)在一起，現(xiàn)在他們兩個同在團(tuán)泊洼農(nóng)場干校。叫我之后也把張偉叫去，也是通知她去探親。有了同伴，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們兩個同時向戰(zhàn)備組組長請假，組長給了一個星期假，因為我是病號而且從來沒有休息過，這次可多住些日子，不用忙著回來，況且春節(jié)深挖洞勞動也該休息了。

去天津火車票很好買，可是要給親人帶東西，就要費(fèi)點(diǎn)腦子了。我和張偉商量著買東西，因為這正是春節(jié)呀。祖光喜歡吃的東西我都想方設(shè)法買上了。他喜歡吃中國式的蘇糖和南方的糟肉。我到稻香村買了原料，自己為他扣了糟肉帶去。桂圓我都把皮剝下來省得占地方，干大蝦、干貝、海參和做好的雞鴨都帶著，做好了的桂花紅豆沙裝了一大盒子。蜜供他愛吃，也買了兩斤，還買了玫瑰糖。雖然祖光讓我來時少帶東西，說他們干校什么都有，但我想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家過年必備的，也是祖光喜歡的，所以我每樣都準(zhǔn)備了很多，家里多留下些給孩子老人吃，帶一份給祖光。

我給祖光做了兩條襯褲，以前我給祖光做過兩條羊毛混紡針織內(nèi)褲，這種料子是混織的，穿起來又薄又舒服，比毛褲輕得多，暖和又結(jié)實(shí)。我給祖光用尼龍針織料子做的褲子，穿著很合適，又能帶去妻子的心。張庚很喜歡也很羨慕這種自制針織褲子，給張偉寫信也想要一條，張偉的針線活不如我，她把張庚的信拿給我看，我說：“我也給他做一條?！睆垈ベI來料子，我給他做。因為這種料子必須用手縫，有松緊，要對針縫起來，不能用機(jī)器，為了趕做我花了兩個晚上做到深夜，因為上下午都要勞動。做好了拿給張偉，她非常高興，準(zhǔn)備帶給張庚。

祖光穿衣服不講究顏色，但料子必須舒服，哪怕一條短褲。我買來一種混紡的棉布，給祖光用機(jī)器做了兩條短褲，是原襠新式剪裁的，穿著挺舒服。張偉說：“我也買這種布，你給老張也做兩條吧?！蔽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了，我這人是個急性子，早上買來料子，一個晚上做兩條短褲，第二天上班交給張偉。她高興地說：“新鳳霞給我做過褲子……”

我給祖光帶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張偉也一樣。我們兩個背著大包小包上路，那時候也不覺得像個逃難的樣子。我對張偉說：“咱們這患難姐妹，去探望他們難兄難弟，多么有意思啊!”張偉平時最愛哭，她看看我再看看自己，眼圈紅了。

等 車

張偉有力氣，也比我能干，為人熱情，買票上路都是她照顧幫助我。到了天津，一刻都沒休息就趕去團(tuán)泊洼的汽車站。那時候正是“文革”末期，汽車沒有準(zhǔn)時間，問誰都說不能保證是有是無，更說不準(zhǔn)什么時間開車了……我們等啊，等啊，排成了隊。過了兩個多小時，來了一個人說：“對不起，今天不開車?！比藗円粋€個的都唉聲嘆氣，甩著手沒辦法呀!大家都散了，我們不能走啊，我們兩個還沒吃東西，于是找了一個小飯鋪先吃點(diǎn)東西。多年不去天津了，聽見滿街的天津話感到很親切，但我是從小就不會說天津話，天津勸業(yè)場是我從小唱戲的地方，很親切，但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亂了。我和張偉吃了飯，在勸業(yè)場附近一家書店買了兩本書。我們又回到汽車站，看看沒有人，我們兩個坐在一塊木棍子上，真累呀，翻看著小書，都是“四人幫”的宣傳品，看起來也沒意思。等啊等啊，我看著我的大帆布背包，想想祖光把這些他喜歡的東西拿出來的情景，心里也就不煩了。這里邊有一個信封，信封里裝的是我親手剪的窗花。剪紙是我從小學(xué)會的，我用紅色電光紙剪了一些窗花，準(zhǔn)備帶到團(tuán)泊洼干校農(nóng)場，貼在祖光住的屋里，一定會給這次春節(jié)增添色彩的。過了好一陣子，三三兩兩的趕車人都向車站走來了，我跟張偉把自己的東西都拿好準(zhǔn)備排第一個，誰想我們兩個剛剛站好，車站里面就出來一個人大聲說：“往后，往后!”人群一下子亂了，過了會兒才重新站好。我和張偉一下子被趕到后排去了，我們也不搶，后就后吧，反正能上車就是萬幸了。我向后頭一看，隊伍都拐了彎了，一會兒就這么多人了。我心里正納悶，一個青年帶著兩個婦女過來了，這青年身后跟著一條狗，他對我們說：“出來，出來!”我們感到莫名其妙，“出來!快，快!”我們還沒明白過來，那條狗就沖著我們吐著大舌頭，看樣子想對我們發(fā)狠、咬人了。我知道“狗仗人勢”這句話，趕快出來了。青年趕快把這兩個婦女塞進(jìn)了隊伍中。大伙看看我們也都不敢說什么，我們更是敢怒不敢言，只好背著東西向隊伍最后站著去。車子開出來了，前邊的人擁擠著上車，等輪到我們最后幾個人時車子已經(jīng)滿了。眼看著車開走了，張偉對我說：“要不是被擠出來咱也上車了?！蔽尹c(diǎn)點(diǎn)頭對她說：“我當(dāng)時也想過咱們不讓他?？墒悄菞l狗我有點(diǎn)怕，人我倒不怕，怎么著同著這么多人，他也不能把咱怎樣。可是那條狗是專門仗勢撒野咬人的?！币驗槲以谂f社會被狗咬過，現(xiàn)在還是怕狗，躲著為好。

新鳳霞1955年攝于北京

又等了一兩個小時，車又來了，我和隊伍的人全都上了車。坐在車上心想，那個操北京口音的青年怎么就專門把我們兩人拉下來，擠上他帶來的兩個婦女呢?準(zhǔn)是他認(rèn)出我來，知道我們好欺負(fù)。

團(tuán) 聚

車開得很慢，也許與我的心情有關(guān)，盼著快。之前寫信叫祖光在他們干校汽車站等著我們，頭趟車沒趕上，他一定還在等第二趟車。從郊區(qū)開進(jìn)一片荒涼的農(nóng)村，冬天的農(nóng)村一根綠草都沒有，只有禿枯的樹干，一望無邊的雪地。心想祖光一定在車站等我，真夠冷的，十冬臘月天哪!車子終于靠道邊停了，前邊一個大牌樓寫著“中央文化部五七干校”。我看到祖光和張庚同志正在道邊等我們，這是1974年冬天，我和祖光從1967年分手后頭一次見面。祖光還是那樣冷靜地站在道邊，身上穿著我為他拆洗好，今年寄來的絲棉褲和襖，脖子上圍的是我給他織的深藍(lán)色毛圍巾，兩手插在褲兜里，五眼底棉鞋是我在百貨大樓給他買的，腳上準(zhǔn)是穿著我給他織的長筒毛襪子。給他寄這套棉衣時，在袖口袋里我還有意寫了一個小紙條：“你穿上這些衣服吧，走在哪兒也跟著我的雙手，帶著我的心!”

我站在大道邊上，對面是祖光，可是道邊隔著一條溝，我們的東西都在地上，我一樣一樣地遞給他，最后邁大步過這條溝時，我雙手撲向祖光，他接著我，我的雙手扶住他的肩，他一抽我的腰，我借力縱身跳過了溝，終于跟祖光在一起了。我好好看看祖光，他樣子沒有變，只是臉曬得紅里透著點(diǎn)黑，顯得更精干更結(jié)實(shí)了。祖光肩背手提大小行李，一樣也不叫我拿，他說：“地上滑，你路不熟，當(dāng)心慢著走?！睆垈ジ鴱埜彩沁呎f邊笑地走著，我們這兩對就先各自回了住處，說好先放下行李再見面安排怎樣生活。

干校的房子都是一排排新蓋起來的，祖光這間房不小，原來住四個人，因為別人都回家過春節(jié)了，這房子就只有祖光一人了。房子大，透風(fēng)不暖和，生一個自己搭的土灶，白天燒水悶著小火兒，四面都是空床，上面有行李卷兒，只有祖光的床鋪整整齊齊。沒有椅子，有木凳、木箱子各一個，收拾好了我?guī)淼臇|西，祖光讓我看他為過春節(jié)給我準(zhǔn)備的東西。呵!罐頭、雞、鴨、魚、肉、煙、酒、核桃仁、花生仁用麻袋盛著，米、面就更多了，祖光說：“我們這里每天有去天津的汽車，托他們給帶來的。我和張庚還特地去了一趟天津買年貨?！蔽艺f“接妻子過年啊!”

我把東西收拾完，看看屋里很干凈，一點(diǎn)都不覺得環(huán)境生疏。也怪了，男人住的集體房間里一般有一種光棍堂味兒，可是這間房子里卻沒有。祖光會燒土灶，又省煤又暖和。我把我的洗漱用具拿出來后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粉香味兒哪。

屋當(dāng)中一個大燈泡兒，我想起從家里帶來的紅紙和窗花了，便拿出來貼在各處。祖光桌上有一把張小泉的小剪刀，找出紅紙，疊好很快剪了一個葫蘆萬代，連著一排，用糨糊圍著燈罩貼了一圈兒，白燈罩周圍一圈紅葫蘆，照得滿屋子紅，顯得溫暖熱乎!特別是晚上站在外邊，從遠(yuǎn)處透過窗戶紙看滿屋紅色，真有點(diǎn)氣氛哪!人們來看我們時都說：“嚯，簡直像是新房!”

我把給祖光做的短褲拿出來，又把一件細(xì)線藍(lán)色的對襟毛衣給祖光穿上，都是為了讓他過春節(jié)穿的。我還告訴他，張庚同志喜歡你的尼龍混紡針織褲，張偉讓我也給他做了一條，還做了兩條短內(nèi)褲。祖光聽了滿意地說：“你這點(diǎn)很好，喜歡為人服務(wù)，人家會高興感激你的?！?/p>

果然張庚同志第二天見著我說：“感謝，感謝?！蔽艺f：“應(yīng)該，應(yīng)該。這是我的習(xí)慣，就愿意幫助人家做點(diǎn)事，給你做一點(diǎn)事，是我的光榮呀!是你對我的信任?！睆埜局液裰t虛，他雙手抱拳：“不敢，不敢，太謝謝了?！?/p>

1958年在首鋼工地勞動時留影

過 年

干校大部分人都回北京過年了，只留下很少的人。頭一個來看我的是丁聰，跟著丁聰后邊是鐘靈、肖凡等人。干校這時人雖少，卻有一個感覺，是過小日子，一家子一家子的，各自開火做飯，互相串門兒，晚上聊天兒，寫字看書真清閑。干校的小賣部貨很全，都是從天津辦貨，真是應(yīng)有盡有。

祖光早晨喂豬，兩大桶豬食，挑在肩上走在雪地里，就聽見扁擔(dān)咯吱略吱響，兩只手前后扶著桶繩子，走得平穩(wěn)。我跟在他后邊看著他那輕松有力的后背，心想祖光真是練出來了。到了豬圈，他把帽子摘掉，滿頭冒熱氣，滿臉汗水，這么一大趟路真是夠累呀!

我們?nèi)以谝黄鸪燥?，林汗?biāo)夫婦，張庚夫婦，我們兩個。在討論吃飯問題會上可熱鬧了，大伙提議用“拿出主義”過春節(jié)，討論如何分工。我自告奮勇當(dāng)?shù)谝粡N師，老林第二廚師，祖光說：“我不會燒菜，打下手洗碗?！睆埜f：“我當(dāng)伙夫，管火。”張偉說：“我當(dāng)三廚師，代管全部衛(wèi)生，切菜擦地?！贝蠹译m然這樣通過了，但并沒有真的實(shí)行，因為做飯是藝術(shù)，大家都感興趣，都喜歡動動手。老林是廣東人，他還真有幾手，做菜燒肉還真有廣東味道。拾掇鴨子還是我最利落干凈，特別是鴨子屁股那兩塊不切出來，鴨子味道就不鮮，我從北京帶來了燒菜的各種佐料，燒鴨子放進(jìn)丁香、大料、黃酒、蔥、姜等，肚子里裝進(jìn)栗子、江米、紅棗、花生仁、火腿肉、桂圓肉，再用針線縫合，做一個八寶鴨子，和一只老母雞一起煮，這叫八寶鴨子母雞會合湯。最受歡迎的是我?guī)サ南阍汶u、肉、鴨。春節(jié)這天大家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起吃，還喝了點(diǎn)酒，大碗、小碗、茶缸子什么都是現(xiàn)湊的。

1960年的全家福。前排左起：兒子吳歡、母親、女兒吳霜、婆婆、兒子吳鋼

我想他們在干校這么些年肯定不常吃得到鴨子。于是，我給他們做烤鴨，沒有烤爐，就用鐵鍋，把鴨子切成大塊，在鍋底上烤，也很好，可是必須掌握住火候。張庚燒火，很聽我的指揮，火大了，小點(diǎn)?；鸪隽藷煟覀兇蠡镅鄱急谎昧髦鴾I用扇子扇風(fēng)。張偉準(zhǔn)備蔥、蒜、醬，我做餅，和面時水里加些素油，做出餅來蘇香，薄餅做了一大摞，鴨子雖然有點(diǎn)烤味兒，但加上大餅?zāi)ㄉ厢u、蔥、蒜，大伙站著就把鴨子卷餅喜滋滋地吃了。祖光說：“這甜面醬是在天津買來的，這次可真用上了?！边B坐都沒有坐就把飯吃了，大家吃得開心地說：“比全聚德不差?！蔽艺f六個人吃了兩只鴨子，大伙趕緊喝茶呀，真是叫渴，大蔥大蒜要水錢，果然不假，夜里都渴得睡不著了。三十這天兩頓飯都很完整，吃得飽，喝得足。都夜里十二點(diǎn)以后了，干校的幾個孩子又跑來找祖光要鞭炮，原來祖光許諾去天津給他們買鞭炮。大家到外邊放花、放炮，祖光表演放二踢腳。煙花在雪地里點(diǎn)著，放出閃閃的金光，真好看。

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面，初三的盒子團(tuán)圓飯。我是主廚師，和面，切菜，拌餡。包餃子大伙都行，張庚、祖光包得很快，老林兩口子廣東人包得不夠快，我搟皮還算行，供得上他們，團(tuán)圓餃子就表現(xiàn)在大伙一起干。可是初二吃抻面就得靠我自己了，和面、醒面、抻面，一把把地大家都上不去手?？墒浅缘谜嫦惆?拌面的鹵好，大蝦、雞肉、肉丁、香菇、冬筍，等等，樣樣都有，真高級好吃。

我每天早上扎上圍裙就想著做飯的事，調(diào)著樣的吃。祖光打下手也很用心，張庚燒火只是燒煳過一次鍋以后也沒再出毛病。張偉樣樣都幫我搞好，洗菜干凈，也時常幫我切好；張庚還炒過一次菜，姜末炒松花，很好吃。張偉愛干凈，桌子、地都擦洗得干干凈凈。

一個星期的假，眼看過去了，我本來可以再住一個星期，可是我膽小，沒有單獨(dú)坐過車，也不愿意張偉一個人走，所以決定和張偉一同回京。祖光和張庚兩個人把工作安排好后，主要是養(yǎng)豬，田里沒活了，決定送我們兩個到天津。我們四個人一同離開干校，很多人送我們。在天津吃了頓飯，是張庚同志請我們在起士林吃的，說：“這是謝謝鳳霞同志為我做褲子，也是歡送你們兩個?！蔽覀兛纯磿r間還早又坐車去了一趟勸業(yè)場，也確實(shí)沒有什么好看的了。又要分開了，這些年分別多相聚少，我們心里總是有點(diǎn)難過。送我們上了火車，祖光和張庚站在站臺上，我們互相揮手告別。

我跟張偉在火車上面對面笑了笑，我說：“真有意思，這次探親機(jī)會是很難得呀，總比幾年不讓見面好，見見面看看他們在干校生活得很好，人也健康能干了，過幾年希望會更好?！?/p>

果然，1975年鄧小平主持工作，1976年“四人幫”倒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但1974年春節(jié)探親，至今在我的印象里還是最甜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