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華軍
韻,①押韻是為了便于記憶。此說分兩個層次:深層,是充當(dāng)了遠古時代的文化使者,錢穆先生說,中國遠古時代不是神話時代,而是無文字記載的“傳說”時代,人們僅是口頭相傳,以韻網(wǎng)羅記憶,遠古之原始韻語,具有巨大歷史貢獻;淺層,是后世人們的習(xí)俗之說。即韻律,它包含詩韻、音律、聲律、樂律……即一切悅耳之音律節(jié)奏。它以一種特殊美妙的方式直接刺激人的文化沉積之神經(jīng)元即大腦皮層,由此而波及小腦深處,連及族類之本質(zhì),即深遠的文化傳統(tǒng)。韻律的層層沖擊波,正如“一石沖破水底天”,呈現(xiàn)為一個同心圓的不斷伸展擴大,不達彼岸不罷休,并以其特有的“樂音韻律”,成就了人類的詩歌與音樂,乃至小說、散文、戲劇。韻律之妙,開創(chuàng)了人類藝術(shù)的另一個區(qū)別于純敘事(冷敘述)的美妙世界。
人是韻律節(jié)奏的存在物,其個性血氣與族類根源,具有久遠的發(fā)生史。
詩詞和音樂之韻律、音律節(jié)奏,在中國文化中,之所以有如此豐富乃至說不盡的話,那蘊含全在《尚書》之“詩言志”說中?!睹娦颉吩唬骸霸娬?,志之所至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庇谑恰靶摹尽浴姟北闳诤蠟橐惑w了。其起點是人之“心”。心是什么?心是象形字。甲骨文是(象征人和動物的心),金文是(下方多一點,象征血液),小篆是(下方多一條向右撇的曲線,象征聯(lián)系著心臟的血管)。②《新編說文解字大全集》,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1年。從上面的“三進”形態(tài)說,即由心之形而血液而血管之豐富俱全可以看出,中國古人對心之體察估量是很深的。中國古人把“心”與“思”看作是等價的東西?!睹献印じ孀由稀氛f:“心之官則思”,又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雹佟睹献印けM心上》。首先,“盡心—盡性”是中國文化中最為豐富的東西,是中國人做人的極致。孟子之“心”說,把中國古文化中的“心文化”圖式(“心—性—天”一體化)之妙說盡了。其次,“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這個“志”又是什么?它與心、與言、與詩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說文解字》曰:“志,意也,從心,之聲。”《說文解字》志、意兩字互訓(xùn)。先說“志”字,《說文解字》:“志,事也。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從一,從十??鬃油剖弦粸椤俊!痹S慎釋“志”,必以孔子之說為上。段玉裁則在《說文解字注》中補充說:“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學(xué)者由博返約,故云推十合一。博學(xué)、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惟以求其至是也。若一以貫之,則圣人之極致矣?!敝袊咳酥爸潦恰薄耙灰载炛保褪悄馨盐彰献拥摹氨M心知性知天”說與“存心養(yǎng)性事天”說,簡言之,即懂得“天人一體”(天人合一)的大道理。士人的這種人生知識修養(yǎng)、知識結(jié)構(gòu),不是由“看書”而來的,而是由那個布滿血液、血管的“心”量(性能)滋養(yǎng)出來的。故“心—志”一體,難以區(qū)分,“志—意”互訓(xùn)。由“心”而至“志/意”者,是順向源流,此即:由一推十/由約至博;反之,則是逆向交融,由博返約。由一而十/由約至博,或由十歸一/由博返約之相互推磨、相生、相潤,則是“極致”,或曰是“一以貫之”之道了。中國文化又叫作“心文化”(心性文化/心性哲學(xué)),其大義即此也。
本文談詩之韻律,欲明其主脈大氣,則必須遵循《易·系辭》所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保ǖ榔饕惑w/下學(xué)而上達)韻律有形上之道、形下之器。欲打開詩韻、音律、節(jié)奏、平仄、對偶、對仗等“韻”性之秘密,離開此形上之道,還能說什么?故“詩言志”“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則是通向“詩韻—音律”的最后根源。其中“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則是最高的形上信條。在中國文化中,一旦把“心—志—言—詩”四者貫通起來(實際是兩端:心/志—言/詩),這便是中國人說詩、論樂的基本大法。需要強調(diào)的是:“心”,有良能良知;“志”,是依托心的“博—約”逆返一體的人生修養(yǎng);言,是心之音;詩,是“寺廟中之所言”,是求吉避兇、致福離禍的“心音”。因之,“心/志”為體為綱;“言/詩”為美為目。前者,寓之為形上之道;后者,據(jù)之為形下之器。詩韻不管怎樣奇妙,它能逃離“形上—形下”之關(guān)聯(lián)么?故本文“說韻、論律”,皆以古典開創(chuàng)時代的劉勰(“文心雕龍”一詞即明其大義)、沈約(周孔只言四季、不言四聲亦有深意)為本,不及后世之“禪”風(fēng)。
那么,對中國詩韻音律的生成過程,能否得出一個基本環(huán)節(jié)與圖式來?無圖式與無環(huán)節(jié)的理論,是極難把握的;有圖式與有環(huán)節(jié)的理論,只要不是無中生有,都是有助理論研究的。依據(jù)上文“詩言志”(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所言,筆者認為:中國詩(文)的運行、生成環(huán)節(jié)是:“心/志”渾然融合,“言/詩”二層一體,然而從前者到后者,缺乏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即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開篇之語:“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這里的“血氣”便是中間環(huán)節(jié),它把“心/志”與“言/詩”兩者皆“人化”與“個性化”(特殊化)了,劉勰所言之“血氣”,并非外加或捏造,而是“心”之“血液—血管”使然(金文挑示其血之浸潤,小篆挑示其血管之關(guān)聯(lián));“志”之“士”性雖為博約之精練,但其底盤仍是那個布滿血液的“心”,唯其依托于心,才會生成“始一終十”的“一貫之道”。“心/志”有了個性化之血液、血氣奔流,便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與伸展為“道”之基本類型:陰與陽(立天之道)/柔與剛(立地之道);血氣之陰/陽、柔/剛(血氣之“體”),下行凝結(jié)于“言/詩”之美妙中,于是“言/詩”之類型、韻律,也必然相應(yīng)地結(jié)合為陰柔/陽剛之體;由于文化修養(yǎng)不同,血氣之異,即“推十合一”(博約相推)的功夫深淺,便再度呈現(xiàn)為下一層的二型:即雅/俗、濃/淡、清/濁、顯/隱等。如下圖所示:
圖1
上圖三環(huán)節(jié)之圖式,只要我們細心體察魏晉南北朝各家之論,尤其劉勰之《文心雕龍》與曹丕《典論·論文》,便會有更加深切的認識。秦漢之前的論客們所重者,皆在第一環(huán)節(jié)上,即“心/志”的開掘上,圍繞心之良知/良能,他們做出了極為重要的貢獻,此是源頭的開發(fā),揭示了中國文化(詩/樂)的龍頭虎首。由漢賦的辭采四面鋪排而至于魏晉“文的自覺”講平仄韻律、對偶對仗等,則上下開弓,求其體性之完整。上求“血氣/文氣”之體,下見詩韻/音律之陰柔/陽剛、雅/俗、濃/淡、清/濁等細則。由于其上下貫通,因之既得其本,也見其巧。故二、三兩環(huán)節(jié),是龍身龍尾、虎身虎尾。至此,中國詩韻、音律文化,則終于成了孟子說的“大體”——龍/虎氣象之“頭—身—尾”皆俱矣。此時曹丕才會說出震撼文壇的一代高論,把“文章”抬高到不曾有過的地位:
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
未若文章之無窮。①《典論·論文》。
文章(包括詩韻、音律之體)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歷史上沒有第二個人能說出此等豪言壯語來。魏晉玄學(xué)時代,由“文的自覺”到“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實是中國詩性文化的一大提升。然而,其根皆在于“心/志”之勃發(fā);其體在于“血氣/文氣”的暢通、奔流;其“美”在于“詩韻/音律”之陰柔/陽剛、雅/俗、濃/淡之綻放。時間之流,是何等的神妙而美麗呵!
本節(jié)只畫出一個大體框架,知其往返方向而已。下面將從音律時代劉勰、沈約之開創(chuàng)性觀念中,見其更具體、更美妙的東西。
文章之妙(詩詞/散文)是有嚴密音律結(jié)構(gòu)的,釋之難矣,感之易矣,此正如西施之美,釋之則無以下手,感之即在眼前。西施之美在何處?就在美之生命與美之形體上,絕非一耳一目、一顧一盼的小事,但又離不了這些小事。文章之美都是一個結(jié)構(gòu)體,均由“篇—章—句—辭”而成,故“謀篇—結(jié)章—造句—修辭”,至為重要,缺其一都會有損于全局,但又并非三者(篇/章為一體)等價;既有文氣先后順序貫通之別,更有音節(jié)音律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之相飾、調(diào)整。
劉勰在《文心雕龍·總術(shù)》中有全局性的規(guī)定:
其一,“文—筆”之別:“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雹佗冖邸段男牡颀垺た傂g(shù)》。應(yīng)該說,這是“韻”的近代狹義區(qū)分。前代與后世散文中,到處充滿韻律,文章之區(qū)分不能以“韻”為標準。然而獨立文體之發(fā)展趨勢(魏晉時代),及其核心精神面貌之昂揚,更由于中國文化必以詩為中心,故“韻”之大義精要也必隨之而凸顯出來。于是詩家韻客對“韻”之神秘物,必嚴加剖析、厘清而后然。這是魏晉時代由“人之自覺”而來的“文之自覺”的偉大成就。此“韻”便是“文之自覺”的一大輝煌。毫無疑義,歷史上若無魏晉時代沈約等人對韻(韻律)的艱苦發(fā)掘疏理,中國后世,如唐代的詩歌,便會失色丟彩,所謂“五絕”“七絕”也就難以蔚為大觀了。
其二,韻(韻律)總得依章附句,故而“有術(shù)有門”?!拔膱龉P苑,有術(shù)有門,務(wù)先大體,鑒必窮源。乘一總?cè)f,舉要治繁。思無定契,理有恒存。”②《文心雕龍·總術(shù)》。在“篇章—句子—字辭”三聯(lián)式中,各有其自家的領(lǐng)地、境界,但也有神圣主脈大氣貫通之軸。故各有分工:篇章要“謀”,句子(句式)要“造”,字辭要“修”。凡做詩文,圍繞“謀—造—修”之“文氣—音律”的硬功夫都是不可少的。篇章之失“謀”,則缺乏主腦與大局;句子之失“造”,則無橋、無船過河;字辭之失修,則篇章/句子無立足之所,導(dǎo)致“文氣—音律”全都散架。因之,三者皆“有術(shù)有門”。韻(韻律)之門/術(shù)是什么?后世人們多是在“規(guī)矩”(規(guī)則)上用心,而無主腦血氣之“巧”運?!睹献印けM心下》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薄耙?guī)矩”當(dāng)然重要,但若無性靈/血氣之“巧”,詩則亡矣。詩句之追求韻律者,即是在“思—理”(“思無定契—理有恒存”)交合之間的一場大動蕩、大組合,達乎大覺醒才能作詩填詞。此即賈島作詩的“專利權(quán)”:“推—敲”是也(推,無音響;敲,則有聲)。一個“敲”字,就把月下僧門之夜境全都托出來了。故知韻之術(shù)/韻之門,都是詩句中的黃河“龍門”(登上龍門之魚,身價百倍;未能登門者,即為“賤魚”)。故劉勰曰:“若夫善弈之文,則術(shù)有恒數(shù)(由個性而來之血氣規(guī)律),按部整伍,以待情會(文辭與情感之撞擊、會合),因時順機,動不失正。數(shù)逢其極,機入其巧(境界既要登峰造極,句韻又要脫韁入巧),則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夫驥足雖駿,纆牽忌長,以萬分一累,且廢千里。況文體多術(shù),共相彌綸,一物攜二(不協(xié)調(diào)),莫不解體……譬三十之輻,共成一轂?!雹邸段男牡颀垺た傂g(shù)》。值得注意的是,劉勰在這里提出了“篇章—句子—字辭”三聯(lián)式中的兩大問題:一曰“義味”,一曰“辭氣”?!傲x”求其味,而棄其赤裸裸的常規(guī)條理;“辭”求其粘滿個性之血氣,而棄其僵解(解字)。這便是“韻”在“篇章—句子—字辭”三聯(lián)式中的“擔(dān)當(dāng)”。
那么,韻在其三聯(lián)式中,其“術(shù)”與“門”是什么、存在否?若說“否”,則是十足的“色盲”與“音盲”;若說“有”,只此一個“巧”字便消解了一切盲點。此“巧”字是什么,它來自作者的“天機”(個性血氣、文化傳統(tǒng)修養(yǎng)、專業(yè)實踐水平三者之融合物)。巧,只存在于吟詩作詞的此時此地、此境此意之情勢中,而不在一般的“規(guī)矩”之中;它是詩人個性生命之閃爍,而非其四體五官之當(dāng)然實在。俗話說“摸風(fēng)”者,即風(fēng)不可見、不可摸也,但卻不能否定“風(fēng)”之客觀存在。巧,正是一陣涼爽痛快的“詩風(fēng)”,一閃即過,給全句詩(乃至全首詩)帶來一陣身心愜意的滿足與愉快。它正如“此風(fēng)”之流逝一樣,是無法重復(fù)的。于是,欲問韻(韻律)之“有術(shù)有門”到底指什么?曰:“有術(shù)而無術(shù)”之術(shù)、“有門而無門”之門是也。詩,永遠都是面對著大千世界的“有”,唯棄“有”之后才能覓取詩人自家的“無”;每個詩人的“無”都是自家的真“有”。這便是老子哲學(xué):有生于無/有無相生。劉勰是儒道佛三家皆融通相貫的人,深知“有—無”之哲學(xué)關(guān)聯(lián)。此是魏晉玄學(xué)之精粹。詩句之形而下者,也是詩句形而上的最精確的閃露與寄托。
《文心雕龍·聲律》曰:“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xué)(效)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徵。夫徵羽響高,宮商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聲音尖銳)肉(聲音圓滿)相準,皎然可分……弦以手定……聲與心紛??梢詳?shù)求,難以辭逐?!币闹?,劉氏說了兩大問題:(1)“聲含宮商,肇自血氣”,此是一大秘密與關(guān)鍵。血氣不同于義理,那個體生命之精神,不同于一般的道理規(guī)則。據(jù)《朱子語類》第139卷①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97-3323頁。所載,歐陽修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記》,據(jù)其初稿,句尾極少“也”字,全篇文字音律呈現(xiàn)為剛性;定稿時,幾乎句句之尾皆有“也”字(連用了21個“也”字),呈現(xiàn)了作者的柔性風(fēng)格。究其實,這里的“剛?cè)犸L(fēng)格”(剛?cè)嶂溃丛醋宰髡叩难獨鈧€性。如篇中開頭一句即露出“洞中秘訣”:初稿為“滁州四面有山”,定稿為“環(huán)滁皆山也”。此即剛?cè)嵬蛔?,這得益于“環(huán)”的形繪與“也”的音律。作者的修改,是由柔性血氣(風(fēng)格)決定的,此中的21個“也”字之氣韻即為其象征,亦是其柔性本性使然。于是“血氣”者,從穩(wěn)定性上說,有它自身的“陰柔—陽剛”一貫性;而從非穩(wěn)定性上說,它真不愧是游移不定、組合難適之大“謎”也。(2)特定時代與思潮的音律之形式都會“有術(shù)有門”,故“皎然可分”,否則便是獸叫鳥鳴了。此術(shù)此門,初看源于吐吶、唇吻,實則來自“血氣”與“神明”。故劉勰又作《養(yǎng)氣》篇(氣從血出,血以氣運),曰:“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慮言辭,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dāng)?shù)也?!贝酥悬c明了“血氣—性情”之表現(xiàn)——“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礪過分,則神疲氣衰”。此是“血氣”(性情)之標準式:“率志委和”,必然帶來“理融—情暢”;若越乎此,“鉆礪過分”,則是“神疲氣衰”。劉勰所言者,為詩人之“血氣”如何運演之命“度”(陰柔之度/陽剛之度),即“中”與“不中”的問題。詩人取韻,不是順手而來,而是以血氣之運行精審度量所得(盡管出于天成)。
血氣/性情之“度”如何把握?《文心雕龍·養(yǎng)氣》曰:“是以吐納文藝,務(wù)在節(jié)宣(調(diào)節(jié)疏導(dǎo)),清和其心,調(diào)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常弄閑于才鋒,賈余于文勇,使刃發(fā)如新,腠理無滯?!边@里所述,皆是韻律抒發(fā)的術(shù)與門,不管是“務(wù)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diào)暢其氣”,或是“意得—理伏”,或是“逍遙—談笑—弄閑—賈余”等,皆是如何運用血氣(性情)的問題:血氣暢通,則韻門大開,風(fēng)格凝定;理伏而煩,則韻門緊閉,文字失敗。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之論,更主個性血氣之獨特,既“不可力強而致”,又不能“以移子弟”,“血氣”只奔流在詩人自己身上。而《左傳》之《曹劌論戰(zhàn)》則更主張“一鼓作氣”。不管是“文氣”還是“武氣”,皆是人之血氣也,不過在偉大人物身上,血氣卻具“陽剛/陰柔”之二重性。在這里需要蕩開一筆,以外補內(nèi)。史學(xué)大家錢穆先生說,當(dāng)年曹操作為杰出武將、一代梟雄,率領(lǐng)80萬大軍南下東吳,卻作詩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一片凄涼。此時那作為“三曹詩家”之主的“文氣”完全消融了曹魏梟雄之戰(zhàn)將“武氣”,顯得多么凄涼。①參見錢穆:《現(xiàn)代中國學(xué)術(shù)論衡·略論中國音樂》,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85頁。那帶有普遍意義的陰柔詩性血氣,戰(zhàn)勝了刀光劍影的陽剛“殺氣”。故尼采說,有了詩,人就成了上帝。又如王陽明既是領(lǐng)軍殺敵的一代大將,然而卻又是滿腔“致良知”的哲人,其秘密也許皆在偉大人性中“陰柔—陽剛”之二重血氣也。故曹丕的“文以氣為主”,與曹劌的“一鼓作氣”,此即人之二重血氣也。血氣主乎柔剛與陰陽,詩主乎平仄、對偶、對仗。前后兩者協(xié)合,則主乎一種人生哲學(xué),幾乎等價于成了上帝。
韻是什么?在血氣/性情大幕的掩蔽下,仍是“藏(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有識者必會醒悟到:純粹的咬文嚼字,非作詩也。詩人者,六體五官皆詩也:一呼一吸,亦詩也;一舉手、一投足,亦詩也。詩句雖時出于詩人的皺眉費神,但更出于詩人的“逍遙”與閑暇??傊?,詩人要在詩性的海洋中,熔鑄詩的生命,只有流貫了詩的血氣,才能吐露詩的辭句、韻律。
《尚書·舜典》曰:“帝曰:‘虁!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鄙厦嬉闹?,包括音律功用的三大方面:一是教胄子形成剛?cè)岫獙α⒅椭C的道德品性,這是一種很高尚的人格要求;二是詩之言志者,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也,它必須依附于極為講究的音律,達至“八音克諧,無相奪倫”才能產(chǎn)生最好的效果。三是音律(韻)之最高境界是“神人以和”,即達乎天人一體;那微妙的音律必合于神明:一片落葉而知秋,一聲韻語即見悲歡哀樂之心。
中國古代的“詩”(包括一切“樂”),都是“詩教”。六經(jīng),亦是6種“教”,是為了“做人”的。中國的文學(xué)藝術(shù),是以詩為核心形態(tài)的感性意識世界。詩是“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西方人的詩,不由“志”來規(guī)定),此“言”,即是音律(韻)之言。因之,中華民族是詩性民族,中國人的精神,也是詩性精神,故孔子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雹佟墩撜Z·季氏》。中國人之心性,因之成為詩性心性;中國人的生活習(xí)俗,是普遍性的詩性習(xí)俗(婚喪大事,皆有詩句相伴),舉眼望去,對聯(lián)成風(fēng),家家戶戶門口皆有對聯(lián)。中國古人,左佩弦瑟,右佩玉石,皆叮當(dāng)作響,滿身都是樂音,以之助其修身(正心/誠意)而防奸邪之念也。朱子說“聲入心通”,②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4頁。此聲即聲律之聲,而非動物之聲也?!抖Y記·樂記》曰:“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也;知音而不知樂者,庶民也;唯君子能知樂。”故“聲—音—樂”分別標示了三大界限:禽獸—庶民—君子之區(qū)分(此中之君子,不是指其位,而是譽其德)?!墩f文解字》曰:“聲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禮記·樂記》曰:“聲成文謂之音?!庇衷唬骸皩m商角徵羽,聲也;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音也?!惫试谥袊盼幕?,“聲—音—樂(樂聲/樂音)”,皆由心出,陪伴人之個性血氣,走向韻律之大千世界,走向詩壇,或哲壇,或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
中國人俗語中之“知音”者,是人生交往中之最高精神境界。何謂知音?伯牙彈琴,唯鐘子期能知其音,故鐘子期是伯牙之知音(鐘子期死,伯牙絕琴)。知音者,即知心也。人生滄桑,難得一知音。“知音”,貴于生命。
《禮記·樂記》曰:“(音樂)生于度量,本于太一?!睙o“度量”,則是狗吠雞叫,唯音樂能出于“度量”,然而這是血氣韻律之度量,而非尺子、天平的度量。唯有血氣之度量才能通于“太一”,然而“太一”又是什么?就是宇宙萬物源頭之發(fā)生處。于西方,是邏各斯;于中土,是心與道。老子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太一”即“神一”也,即產(chǎn)生萬物之盡頭處(太者,再無去處也)。由此看來,在中國文化中(中國人之心性中),此音律(韻)產(chǎn)生之最后源頭及其最高境界,皆是那個太一中之“一”字。從哲學(xué)角度言之,世界的一切變化,皆可曰“多”,而其最后之根源,則可曰“一”。處理這個“一”與“多”的伸縮關(guān)系,便是哲學(xué)的全部任務(wù),若能達乎“一”之透徹完滿與“多”之條貫完整者,則是哲學(xué)之最高境界。日本作家野村良雄在其《音樂美學(xué)》③野村良雄:《音樂美學(xué)》,金文達、張前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1年。一書中說:貝多芬的奏鳴曲,其最高境界所溢出之“超音樂性”(指向“正—反—合”),就是黑格爾的辯證法;而黑格爾辯證法,其最高境界所溢出之“超哲學(xué)性”,就是貝多芬的奏鳴曲(走向迂回纏綿)。故知在德國之偉大的古典時代,人之精神昂揚、奮發(fā),哲學(xué)與音樂在最高點上,可謂合二而一了。此等分合關(guān)系,即是西方的另類“本于太一”。但西方文化真有中土這種“太一”么?頗值懷疑。因為他們只有虛構(gòu)的宙斯與上帝,由此推演出一個邏各斯來,它缺乏“詩性”精神與智慧。而中國文化則不同,它是“道”的文化,其發(fā)源于“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①《易·說卦》。其中陰/陽、柔/剛、仁/義,皆是對立之二元一體的和諧性,你我相關(guān),和合一體。此是后世音律平仄組合的最高依據(jù),故帶有濃烈的詩性味道,中華文化故又曰詩性文化。韻律創(chuàng)制者沈約(441—513年)在《答甄公論》中說:“昔周孔所以不論四聲者,正以春為陽中,德澤不偏,即平聲之象;夏草木茂盛,炎熾如火,即上聲之象;秋霜凝木落,去根離本,即去聲之象;冬天地閉藏,萬物盡收,即入聲之象。以其四時之中,合有其義,故不標出之耳。是以《中庸》云:‘圣人有所不知,匹夫匹婦,猶有所知焉?!雹谟翥?、張明高:《魏晉南北朝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300、442頁。沈約之說,即是由追蹤“太一”而來之高論。即使是顏之推(531—590年)輩,也有相似之論:“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訛鈍,得其質(zhì)直,其辭多古語(即指有明顯的傳統(tǒng)性——引者)。”③郁沅、張明高:《魏晉南北朝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300、442頁。所謂南方/北方之分,即地域之分,沈氏重于時,顏氏重于地,皆本于“太一”之深遠思考。
中國的韻書、詞譜太多、太雜,都失去“太一”的生命關(guān)聯(lián),筆者不厭其煩,從形下到形上,又從形上到形下,道器雖分而又一體,一體而又條分,其旨即在追尋韻律中這個系之血氣的“太一”。無“太一”關(guān)聯(lián)之韻,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反之,只見“太一”之存在,而不見其血氣之流體形態(tài)者,此是“太一”之孤立存在亦即“太一”之虛無也。若用畫論家張璪的話說,便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心源”問題,④張璪沒有作品流傳下來,張璪此語出于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太一”與“心源”,是異態(tài)同型的表達方式。
韻由聲(音)來,聲則為四(最古為五):平—上—去—入(平分陰平/陽平),后世凈化為陰(━)陽()上()去()(入聲在唐世之后失落,但在廣東話中卻全面保留著,且極有生命力)。中國的大一統(tǒng)世界,其精神力量,多得于“聲(音)同文”,漢語的聲音可以千變?nèi)f化,且方言充滿大江南北,但其“文”(字),卻如千古泰山不變。文字之語調(diào),先賢古圣歸綜為四(陰、陽、上、去),實是一大創(chuàng)造(周孔以四季象之)??脊艑W(xué)家李濟(1896—1979年)先生有一卓識:“(漢)字的組合和順序是語法結(jié)構(gòu)中最明顯的特色。聲調(diào)和語調(diào)所起的作用為任何拼音語言所不能比擬:在各種文學(xué)作品中對稱原則的重要超乎一切邏輯推理之上?!雹堇顫骸栋碴枴?,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98頁。這里的“聲調(diào)—語調(diào)—對稱”原則,全是詩句中的“聲律—平仄—對偶—對仗”的根本問題。
沈約說:“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薄爸劣诟哐悦罹?,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雹儆翥洹埫鞲撸骸段簳x南北朝文論選》,第297、298、299頁。沈約之說,即是后世詩詞音律的普泛原則,詩家詞人不敢擅自越雷池半步。尤其“音律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都是詩詞生命的千古大律,若稍一觸犯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的“絕對律令”,詩詞則廢矣。
沈約又說:“宮商之聲有五,文字之別累萬。以累萬之繁,配五聲之約,高下低昂,非思力所舉,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十字之文,顛倒相配,字不過十,巧歷已不能盡,何況復(fù)過于此者乎?”(A)“曲折聲韻之巧,無當(dāng)于訓(xùn)義,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保˙)“故知天機啟則律呂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律頓舛也?!保–)②郁沅、張明高:《魏晉南北朝文論選》,第297、298、299頁。引文中之ABC三點,是作詩吟詞的最高法則,若做不到A點(以五聲“累萬”字/十字之文,巧歷已不能盡),那則離詩域十萬八千里;做不到B點(曲折聲韻之巧,與“訓(xùn)義”無關(guān)),那是外行人;唯有達乎C點(天機啟/六情暢),才會有詩性的光輝。在這里最值得注意的是沈約拈出了一個決定詩性命脈的關(guān)鍵詞,曰“天機”。于是韻律之形態(tài),則歸一于詩人的“天機”中。李白的“天機”,不同于杜甫的“天機”:前者,攜帶血氣,趨向飄逸之狀;后者,攜帶血氣,隱閉于沈郁之態(tài)。二者皆是“個性—情調(diào)—血氣—太一”(“心源”)的分泌物。故康德說:藝術(shù)者,天才也。天機之鄰是“血氣/情調(diào)”,天機之深處,是輪轉(zhuǎn)陰陽協(xié)調(diào)血氣之“太一”。藝術(shù)的最深功夫,是求得“天機啟”,若天機不啟,再多的功夫,都永遠是一堆雜物。人生在藝苑中,要克服“六情滯”,達乎“六情暢”,沒有脫胎換骨的“血氣—太一”之條貫性的嚴肅洗禮——通天地/和陰陽/定剛?cè)?,則休想做什么音律藝術(shù)家。這正如一個凡夫俗客也想充當(dāng)交響樂的指揮一樣,不管你留著怎樣的西式長發(fā),穿著怎樣貼身的西方燕尾服,拿著怎樣靈巧的西式指揮棒,怎樣惟妙惟肖地模仿西方指揮家的顧盼神情與搖頭擺腦,若無交響樂之“血氣—太一(宙斯/上帝)”之浸潤洗禮,那終歸是一場笑話。值得推敲的,是沈約說了一句這樣的俏皮話:“酒之為用,非可獨酌,宜須朋侶,然后成歡?!雹塾翥?、張明高:《魏晉南北朝文論選》,第297、298、299頁。酒是魏晉玄學(xué)時代的特有文化符號,是玄學(xué)精神的陪伴品。所謂“魏晉風(fēng)度”,是玄與詩、酒三者之交融,若談玄不談酒,失矣;論韻說詩,不論酒,亦失矣。玄—酒—詩(韻)之交融,此特殊風(fēng)度,幾乎是中國哲學(xué)的另一進路:儒道佛三家握手言歡了。令人回味的是:酒助興也,獨飲獨酌,是孤家寡人之病,但當(dāng)面對天地之悠悠,曹操則有名句佳辭震振乾坤:“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本茢y帶血氣,成就了曹孟德的憂患“人生哲學(xué)”。而李白則是另一副瀟灑狀態(tài)——“李白斗酒詩百篇”,酒促“血氣”,而“明個性”,升騰之而遙接“太一”。也許這便是“天機啟”的一個俗例(“酒—血氣—詩”走向“太一”的渠道)。
李白詩《早發(fā)白帝城》曰: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被流放到夜郎,巧遇特赦,死里逃生,心里激動不已(他應(yīng)該大舉“斗酒”)。詩人因“血氣”奔騰、激蕩,故有全詩之“快節(jié)奏”與開口呼的抒肺暢氣之韻律;他若真的飲了酒,血氣則更濃烈、急速(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之題旨與李白此詩之題旨一致,杜甫在詩中便說“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杜甫也許是飲了酒的),全詩簡直是閃念間之“一氣呵成”,韻律波浪滔天。中國文化中的“快節(jié)奏”“暢韻律”,總是與常用的“快樂—愉快—痛快”諸語融合在一起的。這個“快”字是解開詩謎的一大秘訣。何也?血氣流動快,總是與激情毗連在一起的。這便是“生理能”(血氣)轉(zhuǎn)化為“心理能”(題旨)的一大訣竅,此曰“生理能如何轉(zhuǎn)換為心理能的現(xiàn)代意識論”(列寧)①參見列寧:《哲學(xué)筆記》。之大問題。其過程大致是:
圖2
李白說:“天生我材必用”,故“死里逃生”必通于“太一”(天生),這便是“天機啟—六情暢”的環(huán)節(jié)與圖像。若缺乏第一環(huán)節(jié)的統(tǒng)轄,僅是休閑外出之旅游歸途,那么第二環(huán)節(jié)則會失落,第三環(huán)節(jié)便會成為無病呻吟,詩死胎中。
作詩須如是觀,釋詩、解詩更須如是觀。當(dāng)今中小學(xué)乃至大學(xué)課堂上的那種萬古不變的“時代背景—主題思想—藝術(shù)特點”之僵化三聯(lián)式,是以說教、廢話毀滅了藝術(shù)。詩之亡,亦人之亡也。
先說何謂“神而不秘”?神者,脫俗入圣也;秘者,不可宣也。故“神而不秘”者,即可聞可感的“神圣”性,甚至“當(dāng)下即是”。中國詩韻形上之道,只具神圣性,而非神秘主義?!段男牡颀垺ぴ馈烽_篇即說“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這便是《文心雕龍》龐大體系之三聯(lián)式構(gòu)架系統(tǒng),一看即明明白白,并不神秘:
圖3
“道”是什么?《易·說卦》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陰/陽—柔/剛—仁/義皆是道,由天地而來。董仲舒曰:“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雹凇洞呵锓甭丁ち⒃瘛贰_@便是中國文化中的“天人一體”關(guān)系??鬃诱f:“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③《論語·陽貨》。四季輪轉(zhuǎn),白天黑夜交替,陰陽協(xié)調(diào),百物才能生(包括人的生命)。由此壯舉而升華為詩韻、音律則是回環(huán)、呼應(yīng)、重復(fù),即陰陽平仄、對偶對仗之舉了。因之“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無所謂神秘。究其實質(zhì),這是“生命”發(fā)生、發(fā)展之道。道由何而來?根源形態(tài)如何?可謂明明白白,一看便知?!暗馈本呱袷バ裕ɑ蛏衩餍裕?,不屬神秘“主義”。因之,劉勰的“道—圣—文”三聯(lián)系統(tǒng),真可謂把中國人為文、作詩、吟詞的根源與機要全都說全了、說盡了,至于詩韻、音律則“肇自血氣—有術(shù)有門—趨于‘巧’”,也一舉并全。若把以上兩個系統(tǒng)放在一起,則疑團釋散,我們會有大悟:
圖4
B式通于A式,一了百了(A、B式與上文圖1之三聯(lián)式異途同歸)。盡管沈約把B式歸結(jié)為“天機”,但這天機也必由A式而來,其盡頭處就是“道”,就是“圣”(圣/道一體)。道/圣明,則天機出。中國的詩韻、音律法則,在魏晉玄學(xué)時代,劉勰、沈約等人基本說“圓”了,亦可謂說盡了。這是一個偉大的開創(chuàng)性的古典時代。后世的詩人論客,則全都拋開A式,由“儒”入“禪”,在B式的“巧/天機”上,使盡禪性功夫,聳人聽聞——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味在咸酸外……一言以蔽之,曰“神韻”。這便是明顯的“神秘主義”了。魏晉之后,儒道佛三家合流,“后來者居上”,說“禪”者為優(yōu)。故劉勰、沈約之后,以“禪”說詩,是一大潮流。離開上述之A式—B式,而另立以“禪”說詩者,多為“神秘主義”。歷史的規(guī)律是:先則主流,后則“末流”。即使是王陽明“致良知”說,其末流一出,便“滿街都是圣人”了。劉勰、沈約等人之詩韻、音律說,是神圣的A、B式,而后世末流趨于“以禪說詩”,說至盡頭了,過分得意了,則是神秘主義(本文有時亦隨口所說之“神秘”是“神而不秘”,而非神秘主義)。其“神”在于A、B式之貫通而至“道”字,其“不秘”在于詩韻、音律之流程逐階而上,有層有序,有源有流,而非“無跡可求”,更非“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之“禪”性。本文執(zhí)于如下觀念:經(jīng)驗主義,只見成堆的客觀事實,而不見閃爍的“道—圣—文”構(gòu)架之性靈,故不可??;神秘主義,專心于“以禪說詩”,離儒別圣,故成為劉、沈之末流。回歸于劉勰的“道—圣—文”構(gòu)架系統(tǒng),與沈約的周孔之春(平)夏(上)秋(去)冬(入)之聲律系統(tǒng),才是正道。然而,神秘主義,只要把“禪”暢通于“儒道”,其“秘”亦失矣,但經(jīng)驗主義卻是中國文化思想中揮之不去的影子,需要警惕而又警惕,故下文,就偏鋒于經(jīng)驗主義——應(yīng)從大量“韻書”“律語”中超越出來,暢通于“道—圣—文”構(gòu)架系統(tǒng),才會有光明大道。詩韻、音律,既不可解而又可解,可解而又不可解,唯于二難中,始見其道、其圣;唯于容易中,則只見其文(或韻、或律)。下文,將圍繞經(jīng)驗主義說起。
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這便是“作詩”的經(jīng)驗主義。中國人重經(jīng)驗,發(fā)源于中國歷史記述之豐功偉績。中國古代帝皇身邊,最重要的不是保鏢、女人,而是記史之人——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究其源,即在于“天人一體”大環(huán)境中之變化與玄妙,難有1+2=3的確定性,只有從累累經(jīng)驗中,才會找到新路。
“韻里藏秘”,秘在“天機”,亦在“血氣”。這些“生理—心理”之融合體,都是潛移不定的東西,但詩中已經(jīng)寫出來了的“詩句”,卻又是確定了的東西。人們難以從玄虛不實的東西入手,只好從確鑿的經(jīng)驗入手。故經(jīng)驗主義便依此流行。經(jīng)驗主義,是靠“范式”導(dǎo)航的,故詩有選本,如“唐詩三百首”;如何用韻與怎樣把握平仄律,也有范式,故有各類“韻書”。其類大體有三:(1)《切韻》,隋代陸法言著(開創(chuàng)進入“韻”領(lǐng)域的簡單條理經(jīng)驗);(2)《唐韻》,唐人所編,共206個韻部;(3)《平水韻》,宋代王文郁編,共分106個韻部(《平水韻》即為后來的“詩韻”)?!霸婍崱钡?06韻部細分為:上平聲(15部)/下平聲(15部)/上聲(29部)/去聲(30部)/入聲(17部)。每部的字數(shù)不等,多者近200字,少者也有10多個字。洋洋灑灑,活如一部大詞典。后世常用韻書有:《佩文詩韻》《詩韻合璧》《詩韻集成》等,足供作詩者“左顧右盼”了。
于是作詩的人便得小心謹慎了,身邊必須具備“韻書”,以便審查、校正,以免失笑于大家。詩人一旦走上這條“查字典”式的夾道,便近乎詩之亡了。劉勰曾說詩韻(音律)有術(shù)有門,但此術(shù)是詩人個性化了的術(shù),此門也是詩人個性化了的門(劉勰曰“巧”)。術(shù)和門,對每個有性靈的詩人都存在著,但又并非“天下烏鴉一般黑”或“放之四海而皆準”,何也?因為它系于血氣與天機。對于詩人自己,那是天成;對別人,則是神秘。偉大詩人的術(shù)與門,實在是“有術(shù)而無術(shù)”“有門而無門”——無術(shù)之術(shù)/無門之門,才是詩人真正的“有術(shù)有門”。詞典式的韻書,也僅是詞典而已,以此作詩即為大謬矣。
若談到“經(jīng)驗”與“超驗”的關(guān)系,康德的“先驗論”大可借鑒??档抡f,何謂先驗?曰:“來自經(jīng)驗而又獨立于經(jīng)驗?!雹倏档拢骸段磥硇味蠈W(xué)導(dǎo)論》,龐景仁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31頁??档录戎匾暯?jīng)驗的根源(無經(jīng)驗之根據(jù)者,絕非先驗哲學(xué)),但又必須揚棄了經(jīng)驗后,走向自身獨立的領(lǐng)域(獨立于經(jīng)驗),這才是先驗論,若無此獨立領(lǐng)域,終歸是經(jīng)驗主義。牛頓見慣了“蘋果落地”,故他創(chuàng)造了遠離“蘋果落地”現(xiàn)象的一門科學(xué):“萬有引力之學(xué)”(牛頓力學(xué))。這便是來自經(jīng)驗而又獨立于經(jīng)驗的自然科學(xué)例子。但中國文化是心性文化,很難做到這一點,盡管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有格言式寓言“守株待兔/刻舟求劍”的巨大諷刺效應(yīng),但似乎確也有人在“守株”中得了“兔”,在“刻舟”中得了“劍”,故中國文化不可能產(chǎn)生什么“先驗”論(原因很多,非此一述)。但借鑒從經(jīng)驗論到先驗論的“張力”精神(從經(jīng)驗論中超拔出來之玄力),卻是可以的。例如劉勰雖說詩韻“有術(shù)有門”,但其立足點卻在“巧”字上:有術(shù)有門(經(jīng)驗主義)與無術(shù)之術(shù)/無門之門(巧)(來自血氣—天機的個性化之獨立領(lǐng)域),筆者以為,此“巧”字(對峙于“規(guī)矩”),比康德先驗論更有獨立性與豐富性,它來自經(jīng)驗(術(shù)/門)是無疑的,然而它又超越與獨立于經(jīng)驗也是無疑的,它終歸又不是(不等同于)先驗論,而是詩藝術(shù)中之“巧”論。兩者何異也?前者之歸宿點,是“因果律—邏輯”的理性精神,把“經(jīng)驗”升華為一種“規(guī)律”;后者的歸宿點,是仁義道德的心性精神,把“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特殊的“性靈”。前者,講究對“物”的分析,一切都是透明的;后者,探尋“天人合一”中“人”的心性善惡,一切都“神”而不“秘”。故沈約說:
沈約以“天機—六情”之“啟—滯”打開了韻律的新天地。無疑,“天機啟”,是“巧”的根源;“六情滯”,則是“有術(shù)有門”之陷于僵化?!疤鞕C啟”(指向“太一/血氣”)比西方先驗論超越了幾個層次;而“六情滯”,則是陷于經(jīng)驗?zāi)嗵吨卸豢勺园?。因之,“有術(shù)有門”,極易滑向“六情滯”;而“巧”則必然通向“天機啟”(太一/血氣)之神秘。
圖5
在中國文化中,不必“此山看來那山高”,西方文化中的“山”不都是高的,且其“高”是可以超越的。而中國文化中的“山”不都是低的,有的還是洋人無法超越的。沈約、劉勰之論,不管是古代之亞里士多德,還是近代的康德、黑格爾都永遠說不出來(他們的“天才”用語,僅是“匠”藝的超越,與“太一/血氣/心源”似乎無緣)。
上文之所以引出先驗論來,并不是以先驗論為唯一的歸宿,而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為我們的沉重經(jīng)驗主義打開一個門來,通向“巧—天機啟”的廣闊場景,趨于“太一/血氣”(“心源”)的偉大神秘。
歷史與時間的嚴酷拷問與解答,真令人揪心——韻語、音律之發(fā)達于魏晉,為何并非偶然?那是一個朝夕無保,“白骨蔽平原”的時代。人們既嘆息生命之短暫,更嘆息時間之匆匆。“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時代呼喚生命的永恒,更呼喚流逝時間的復(fù)制與歸來。
作詩,并不是簡單的遣詞造句的事,而是締造出許許多多的“此一個”“彼一個”的偉大詩性神秘:既挽留歡樂的美好時光,也刻下痛苦難堪的記憶,讓人有無窮的享受和無盡的哲思,乃至萬古常新——“倉頡造字,鬼神泣”的本義,也許多在這里。聆聽歷史的回響:唐詩、宋詞確是中國人的崇高靈魂,①史學(xué)家錢穆先生曾說:中國史學(xué)是世界史學(xué)的輝煌,中國人不學(xué)中國歷史,是巨大的損失。到晚年時,他又說,中國人不學(xué)中國史之損失,遠比中國人不學(xué)唐詩之損失大。何以故?全在對“人生哲學(xué)”的體驗上。參見錢穆:《晚學(xué)盲言》。詩中之平仄、對偶、對仗、拗救相粘之句法,那是中國人充滿情意的手舞足蹈;在詩性國度里,不管是男士君子,還是窈窕淑女,其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中華文化令人無窮回味的詩。藍天白云下,太極拳是陰柔的詩,少林武打是陽剛的詩;書法理論家所精心構(gòu)造的“永”字八法(此正是一個本于太一、流于血氣的韻律結(jié)構(gòu)體),即“做人”的做法,作“詩”的詩法。亦曰:“文(字)如其人”也,韻亦如其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