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博文

（本文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生）

《圖畫見聞志》卷六《近事》中提到：“江南徐熙輩有于雙縑幅素上畫叢艷疊石，旁出藥苗，雜以禽鳥蜂蟬之妙，乃是供李主宮中掛設之具，謂之‘鋪殿花’。次曰‘裝堂花’，意在位置端莊，駢羅整肅，多不取生意自然之態(tài)，故觀者往往不甚采鑒。”由此可知，鋪殿花是指用于宮廷裝飾的花鳥畫?！缎彤嬜V》卷十七錄徐熙畫目，有鋪殿花五本。

其實，所謂“鋪殿花”主要是作為宮廷中掛設之用，因取其裝堂之意，意在裝飾，故不取生意自然之態(tài)，多為繪制繁復堂皇的花卉作品?，F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玉堂富貴圖》，繪一株牡丹，有王者之氣，此幅作品舊說為徐熙作，徐熙雖為“江南處士”，性情“放達不羈”，但其生平也有與南唐宮廷來往，為南唐宮廷服務的記載。《圖畫見聞志》卷六記載有徐熙作供李后主宮中掛設之具“鋪殿花”，又曰裝堂花一類作品。今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玉堂富貴圖》為證，設色鮮艷明麗，不乏宮廷富貴氣息，但實際出自宋人之筆?！懂嬈贰酚涊d：“昌善畫花，設色明潤，筆跡柔美?！眰鳛樗乌w昌所作《歲朝圖》也代表了所謂五代南唐徐熙“鋪殿花”式繪畫富麗華美的裝飾風格，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中獨樹一幟。

鋪殿花式繪畫分析

畫名《歲朝圖》，“歲朝”指的是正月初一，有慶賀新年之意。與過年有關的節(jié)令畫在古代多稱之為“歲朝圖”。“歲朝圖”大致興起于宋代，徽宗時期宮廷繪畫藝術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宋徽宗趙佶不僅命宮廷畫家們編撰《宣和睿覽冊》收錄宮中奇珍異鳥，還編撰了《宣和畫譜》記載了當時的繪畫文獻?！缎彤嬜V》花鳥畫論述中的一段話作解釋：“故花之于牡丹芍藥，禽之于鸞鳳孔翠，必使之富貴。”宮廷是人間大富大貴的象征，集結了人間的奇珍異寶，禁御中有的是珍禽瑞鳥，奇花怪石各種名貴花卉，此類題材作品所透出來的富貴氣息濃厚，是當時極受歡迎的繪畫題材之一。“歲朝圖”的興起也必然和徽宗善畫有密切的關系。

《宣和畫譜》記載趙昌畫目154件，其題材上富貴表現是，多為體現民間祥瑞意識的組合畫面，如山茶的描繪，山茶不似牡丹富貴意義明顯，但因其歲寒天氣綻放，生命力頑強；又紅彤彤喜慶吉祥，所以在趙昌畫中反復出現?！稓q朝圖》中的山茶花也是主要表現對象之一。傳為宋代趙昌的《歲朝圖》，描繪了梅花、水仙、茶花、長春花及湖石，色調濃艷沉穩(wěn)，構圖繁密迫塞，營造出一種綺麗而歡喜的氛圍。體現了宋代繪畫的韻味，以筆墨風格來看，卻不及宋畫細致生動，反而和明初宮廷花鳥畫家邊文進（約1356—約1428）的筆墨風格更接近，但是花卉的工秀筆法和坡石的疏放筆法與邊文進不同，較之邊文進的精練挺拔，反而更加圓潤和緩，可能是源出邊文進一派的明代宮廷畫家所作。

宋 趙昌 歲朝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畫中的梅花、山茶和水仙都是在新歲時節(jié)盛放的花卉，經常出現在以歲朝為主題的作品中。月季花則是一年四時開放，又名長春花，有祝愿新年長長久久的吉祥寓意。為展現新年的吉慶熱鬧氛圍，《歲朝圖》的色彩以紅色為主色調，復瓣紅梅和月季花都是在白粉的基色上分染胭脂，呈現粉紅色系的基調；山茶花以朱砂色襯底，再分染胭脂色，呈現艷紅色系的基調。另外，以白梅和水仙的白色調來調節(jié)畫面，但白梅的花萼染成紅色，以朱磦調兌朱砂畫成，形成另一種朱紅色的色彩層次。襯托紅花的綠葉，并不單純以花青色調和藤黃染成汁綠，又在此基礎上罩染了石綠色，使畫面感覺更加鮮明。如果畫面只是鮮明亮麗，容易顯得輕浮，加上重墨和赭石色的奇石和坡地，就形成了壓住畫面的沉穩(wěn)力量。

《歲朝圖》的構圖，區(qū)別于一般花鳥畫大多是直接描繪自然物象的方式，而是將平時置于前景物象的竹石、坡地和水仙，中景物象的大塊面怪石，后景物象的山茶和梅樹，三層景象壓縮到同一平面中，形成層層向上堆砌的感覺。不同物象之間繁密交錯，花卉如繁星般布滿整個畫面，轉化自然生態(tài)成為圖案式的布局，極富裝飾性的趣味，加上整幅畫面的濃麗明快的色彩，更加凸顯了華麗富貴的氣氛。

以上分析得出，《歲朝圖》等“鋪殿花”類花鳥畫的特點是：

一、題材上多是牡丹芍藥、海棠桃杏，珍禽怪石等的組合意緒方面的作品，這種大富大貴、玉堂吉祥、錦繡前程的愿力能起到非常祥和的作用，較符合宮廷審美趣味。構圖上，多屬于裝飾性表現的構圖方式，趨于平面化的視覺效果。設色上多以細筆勾勒、層層暈染，技巧上傳承了唐代中原的傳統(tǒng)，與西蜀“黃筌畫派”相近，這種技法多與富貴題材和風格聯系起來。

宋 趙昌 鳥 23cm×30cm 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藏

趙昌 寒塘鳧侶圖 16.6cm×20.8cm 故宮博物院藏

二、一般此類題材的花鳥作品，反映了由于社會性服務的因素而不夠深入的傾向，這類作品題材內涵的祥瑞吉慶意識，引導了人們的裝飾意緒，使造型弱化，降低了對繪畫深度的追求，如畫面沒有高雅的格調易淪為一般意義的工筆作品。

三、物象的造型上追求生動飽滿，不論是《玉堂富貴》中的錦雞雛鴿還是《歲朝圖》中的奇花怪石，一樣崇尚生動飽滿的審美意趣。也許由于這類畫屬李后主宮中掛設用以增加室內祥瑞氣氛的裝堂花、鋪殿花，具有裝飾作用。從整體來看以富貴氣氛為首要，藝術功能可能居于第二的位置。

這樣一幅裝飾性強又色彩明麗的作品，對照北宋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對“鋪殿花”的記載：

“江南徐熙輩，有于雙縑幅素上畫叢艷疊石，傍出藥苗，雜以禽鳥、蜂蟬之妙。乃是供李主宮中掛設之具，謂之‘鋪殿花’。次曰‘裝堂花’，意在位置端莊，駢羅整肅，多不取生意自然之態(tài)，故觀者往往不甚采鑒?！?/p>

正符合五代南唐代表性花鳥畫家徐熙為皇家廳堂而繪制的這種具有裝飾美、有奇石和明艷花叢、布置端莊整齊、不取生意自然之態(tài)的作品的面貌?！缎彤嬜V》集中了徐熙249幅作品的畫目，可以較為全面的展示出徐熙工筆花鳥題材的情況。如果試著以富貴、一般、野逸三類區(qū)分，整理出富貴類題材97幅，其中御禽御物題材9幅。富貴類題材占文獻記載總目的39%。這說明徐熙還是有相當數量的此富貴題材的作品，屬于研究徐熙時不可忽視的一面。后世繪制此類宮廷意趣的祥瑞作品時，也多師法《玉堂富貴》。

明 緙絲 趙昌 花卉圖 44cm×245cm 故宮博物院藏

只是本幅作品加染了石青色底色的處理方式，雖然有加強富貴明麗氣氛的效果，相關著錄中卻沒有記載，不知是未曾記載清楚，還是屬于后人添加的處理表現方式。從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傳為五代南唐徐熙的《玉堂富貴圖》來看，和本幅《歲朝圖》處理方式相似，但因為不能確定為徐熙真跡，仍然有是后人臆測當年面貌而繪成的可能性。

《歲朝圖》的裁切分析

《歲朝圖》上方詩塘清高宗乾隆皇帝丙申年御題中道：“滿幅輕綃薈眾芳，歲朝首祚報韶光。朱紅石綠出畫院，寫態(tài)傳情惟趙昌。只以麗稱弗論格，稡于多處若聞香。宣和好畫非真好，跡涉竽吹熱鬧場。江少虞謂趙昌畫若染成，不為采色所隱。是幀寫生工妙，信非昌不能辦。第玩其結構，下截布置分明。水仙已居其半，而湖石以上僅五寸許?；ǘ浞泵?，略無余地，枝干俱未能展拓盡勢。名人章法，殊不如此。蓋畫幅本大，或有破損處，為庸賈割去，別署偽款，所存已非全璧。然昌畫不多覬，吉光片羽，亦自可珍。既題以什，并識所見如右。丙申歲朝。御筆。”點出這幅作品曾遭到不適當的裁剪，如下緣到水仙的部分已經占了畫幅的一半面積，中間太湖石以上繁密茂盛的花木，只有五寸許的空間，顯得局促不夠舒展。還有一些其他不自然的裁切之處，一般靠近畫緣的花卉，多留大半或小部分，以顯示其完整度或有延伸至畫外的部分存在，很少有裁切一半的處理方式，容易有不自然的感覺。

畫面右邊中段的紅梅，雖然花朵簇擁繁密，難免出現切半的情形，像是被壓縮在一起又一刀切下，尤其與枝干平行的裁切處理，顯得很不自然，通常接近畫緣的枝干是不會與畫緣成平行走向的。左上角的梅花主干也被平行地裁切一半，左面中段的水仙花也有相同的問題，兩叢水仙與旁邊的花叢并列，有裁切一半之感，感覺多裁一些或者少裁一些會更加自然舒服。

宋 趙昌 花籃圖 22.7cm×22.4cm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歲朝圖》雖然不是趙昌原作，但也是明代宮廷中具水準的作品，應該不至于這種安排，有可能是重新裝裱時的裁剪不當造成的，或者如乾隆皇帝所言年久有破損，被庸商裁切所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歲朝圖》，畫面上有很多難解的疑點和可能性，但其精致富麗、極具裝飾性的面貌，正反映出“鋪殿花”式的繪畫風格耀眼的美感，這類題材正符合宮廷富貴生活的閑趣，百畫不厭、百看不厭，最終形成富貴特色?！稓q朝圖》等鋪殿花題材的花鳥作品，其魅力也在于作品突破了媒材界限的創(chuàng)意方式，將圖案平面化并列化處理，模擬了女工織品裝飾性的美，也應是古代不少達官貴人廳堂中受歡迎的作品類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