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
從《暖》(見《十月》2010年第4期)到《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見《人民文學(xué)》2017年第7期),肖勤的創(chuàng)作越來越有聲色,敘述灑脫、自然而有節(jié)制,語言也愈發(fā)簡潔而有意韻。她在悄悄地進步,靜靜地擴展和變化著自己的視角和領(lǐng)域。但是,她關(guān)注現(xiàn)實,體察民生,關(guān)懷弱勢群體的主旨和情感卻一直沒有改變,反而愈發(fā)地深刻而真切。中篇小說《親愛的樹》便是她的最新收獲。
作為中篇小說,《親愛的樹》篇幅不長,故事也不復(fù)雜,人物關(guān)系也比較鮮明清晰,但是小說的內(nèi)在矛盾與沖突卻如暗流涌動般醞釀生漲,布滿全篇。小說的主角照野是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老實巴交的工人,一生循規(guī)蹈矩,無聲無息,被妻子樹兒稱是一輩子“任由人揉”的“軟綿綿”的“棉花”。他初中畢業(yè)正趕上全國支持三線建設(shè),他響應(yīng)號召,走進大山里的保密軍工廠。四年后,陰差陽錯被退回地方當(dāng)了拖拉機廠的工人。改革開放后,他又被朋友拉著做沙發(fā)生意,最后落腳在冥貨鋪,為亡人做殉葬品。老賀是照野生活中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一生中的關(guān)鍵人物,甚至是推動他人生走向與變化的一個外動力,讓照野在被動中完成著自身的宿命。從退出三線到學(xué)做沙發(fā),再到開設(shè)冥貨鋪,都是賀精在其中發(fā)揮主導(dǎo)作用或陪伴左右。照野一生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樹兒,一個是枝兒,兩人雖為親姐妹,但心性卻迥然不同。樹兒是他唯一愛過的女人,可惜結(jié)婚兩年便因?qū)m外孕死去,但在他的心中,她并沒有離去,一直陪伴著他,就等同院子里那棵木槿樹。而枝兒卻是一個陷阱,外號“大掃蕩”,一個想方設(shè)法“吃定了他”的有心機的女人,由此也釀就了他后半生的痛苦和悲哀。小說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是明生,一個似乎在故事中從始至終沒有站起來,肥胖得像一坨“軟體動物”的家伙,是故事中一個毫無美感的“惡之花”。他本是酒鬼、賭徒的兒子,母親早死,父親給他找了個繼母,就是枝兒。父親因為賭光了公司的收款而進了班房,房子也被沒收,母子倆便抓住了照野這根稻草,死皮賴臉地搬進了他的家,而屋子的真正主人照野卻被擠到了過道,三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湊到了一起,一直過了四十二年。小說無意探討血緣關(guān)系對人與人之間的影響,而是力圖揭示人性中善與惡之間的較量。照野是一個有善根的人,所謂不貪、不嗔、不癡。他不僅對枝兒的欺詐以及明生的鄙夷,逆來順受,而且將他們以親人相待,舍己而為他們母子。明生則絕對是一個積有惡根的人,用老賀的話是“豬投胎”,從小照野便像對親兒子一樣供養(yǎng)他,卻始終沒能換來一次好臉,一句好話,(在他們母子面前,他永遠(yuǎn)是被呼來喚去的“喂”。)以至最終以小孫子為要挾,企圖霸占他視為命根的小院,薄情寡義到了極致。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每每為照野這個人物鳴不平,為什么如此善良無私的一個好人,卻常常得到不公正的境遇與回應(yīng)?而“善”在面對“惡”的時候,為什么總是變得脆弱而無能?記得多年前我看過一本美國倫理學(xué)家寫的書,叫《善的脆弱性》(作者為瑪莎·努斯鮑姆),書中探討了人在無法掌控命運時,“善”所經(jīng)受的膽怯、脆弱與困境。照野的內(nèi)心是善的,但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懦弱、隱忍和沒有自我。工作中他被老賀牽引,亦步亦趨,無怨無悔;生活中他被枝兒、明生挾持或戲弄,狼狽不堪,無地自容。當(dāng)然,照野的“善”也是有底線的,就是那棵院子里的木槿樹,它是亡妻樹兒的化身,誰也不許打主意,但是明生所代表的“惡”,又帶有“無賴”的特征,強詞奪理,寡廉鮮恥,一步步將照野逼入走頭無路的人生困境。我以為,在照野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善的“脆弱性”和無力感。尤其當(dāng)“善”的主體缺乏力量維護自身的時候,反而滋長或縱容了惡的生長,所以,此時的“善”只能威信掃地,與主人公一起成為一場悲劇的焦點。
令人意外的是,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作者設(shè)置了一個類似反轉(zhuǎn)式的高潮,就是讓十四歲的小孫子江河站出來,道出他那個年齡本不可能有的驚人之語: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換一個思維——你可以把產(chǎn)權(quán)讓給我,我保證不砍樹。說實話,產(chǎn)權(quán)給他們兩個,實在是靠不住,以前他們啃你,以后肯定是啃院子——產(chǎn)權(quán)遲早給他們吃空花盡,給我呢,至少我可以拿去動手術(shù)(文中交代,小孫子有先天性心臟病,十八歲時要進行手術(shù)。)——等我十八歲的時候??傊?,我爸我媽咱倆都靠不著,不如咱們自己玩?!?/p>
小江河畢竟是照野親手帶大的,盡管兩人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孩子的心里是清楚的,盡管他的表達(dá)過于直接,也含有功利性,但從中照野終于感受到了善與親情的力量,也體會到了惡有惡報的因果邏輯。當(dāng)然,在我看來,孩子的揭竿而起或許是作者理想化的一個愿望和對弱者的道義支持,或者是文學(xué)想象為絕望的現(xiàn)實增添的一個希望,但不管怎么說,我們聽到了公正的聲音。
小說的結(jié)尾非常讓我感觸。照野與老賀這兩位相依為命的老人留宿在冥貨鋪,烤著炭火,回味著自己的一生。小說寫道:
“二十平米的冥貨鋪,柜架上塞滿香燭、陰幣、紙錢和壽衣老被,柜臺里也是。中間一個小過道,睡上一個他,有一點活人橫在棺材里的感覺,這叫向死而生呢,還是視死如歸?都不像,沒那么堅強。他想,如果將這冥貨鋪當(dāng)成火化爐,一把火燒下去,和著這么多冥人冥器冥紙洋,得燒多久?頂上這片天會不會灼得喚痛?一絲絲老舊細(xì)弱的心思,長長短短地,交錯著悲歡離合,與夜里野貓過路凄涼的叫聲合在一起,有點像做道場時的高高低低婉轉(zhuǎn)曲折安魂歸西的唱經(jīng)?!?/p>
一個飽經(jīng)屈辱的老人,在生與死的臨界點上終于找得了自我和安寧。他替那么多的亡靈制作了冥物,送別他們,卻第一次將自己置身其中,躺在自己親手編制的冥器旁邊,仿佛靈魂已經(jīng)飛升,自上而下地觀看著自己的軀殼,“向死而生”,或者“視死如歸”。此刻,人無須堅強,此刻,人更多的是需要看破生死陰陽,看淡人生長短。這一場景,如同一次莊嚴(yán)的演出,又是一次安詳?shù)闹x幕,讓我們看到這個脆弱而又卑微的老人積攢一生的能量的噴發(fā)。最后,我用瑪莎·努斯鮑姆的一句話,作為文章的結(jié)束,也作為對照野這個人物的致敬:“人,唯其脆弱,才有力量,才有美,才有卓越和高貴?!?/p>
責(zé)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