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鑰匙

我是一個海上燈塔的守夜人。

守夜人的日常是枯燥的。天一黑，我就要點燃塔頂?shù)臒?，在漆黑的海上，燈就是船的眼睛。尤其是暴風雨的夜里，我要確保塔燈不被海風吹熄。來往船只經(jīng)過，總會拉一聲悠長的汽笛，我知道那是船員們對我的感謝。

在暗夜的燈塔上，我經(jīng)常感覺世界空無一人，遇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會不足為奇。

那年我二十歲。深夜，我正在塔頂打著瞌睡。塔樓下方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起初，我以為是海浪在作怪。這些浪花總是趁著暴雨夜，悄悄涌進我的塔樓。

我探出頭，瞇縫著眼睛竭力望下去。我當時就確信無疑，塔樓下站著一位美人魚。在漆黑的夜里，她的手里托著一盞亮白的燈，光芒遠勝塔頂?shù)囊綗?。她的臉在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辨，面目像刀鋒刻過一樣冷峻，身上裹滿了一道道寬大的海帶。當然，她有一條藍色的魚尾巴。

她像驕傲的海獅一樣站在門口。

我慌里慌張地滾下樓去，打開門。

“我想借塔頂看一下流星雨。”美人魚說。

我看不到她嘴巴有閉合的痕跡，但聲音的確是從她嘴巴里發(fā)出的。

“可以……可以的，進來吧?！蔽彝耆珱]有拒絕的理由，閃身退到一邊。

她尾巴左右擺動著輕盈平穩(wěn)前行，如同在水里一般自如。我這才看清，她手里托著的是一顆碩大無比的珍珠，兀自發(fā)出閃耀的強光。

塔頂多了一盞燈。

對我接待的第一個訪客，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站在塔頂，尷尬地來回搓著手掌。

我倒是聽來往船只的水手說起過美人魚的事。聽說，她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唱陰郁的歌，歌聲會讓船只迷失在黑色的海洋里。

“那些傳說，是真的嗎？”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但一開口我就后悔了，真希望我的聲音能被四周呼嘯的風聲淹沒。

美人魚轉(zhuǎn)身凝視著我。那眼睛一望無盡地幽深，像天空最遙遠的星星。

她終究沒有說話，我卻原地打了個哆嗦。

那天夜里，我接待了第二個訪客。它是一顆流浪的星星。

“我來看流星雨?！彼_門見山，轉(zhuǎn)眼就躍上塔樓。

“可你不就是星星？”我又問了比第一個問題更蠢的問題。

流浪的星星沒有說話，它朝美人魚點點頭，便一動不動地望向天空。

塔頂亮起了三盞“明燈”。

流星雨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塔頂上疲倦地睡著了。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跟這兩個陌生孤僻的訪客共度時光。

一陣歌聲把我從冷寂的夢里喚醒，我一激靈站起來。

歌是美人魚唱出來的。歌聲高亢時，就像我見過的最大游輪拼盡全力的一聲汽笛，震得我耳膜生疼；而低沉時，又如一個人的喃喃自語。韻律卻像無數(shù)大小各異的泉眼從清澈見底的碧水細沙間冒出來，婉轉(zhuǎn)到了極致，悠揚到了極致。

狹窄的塔頂四周，那顆流浪的星星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緊接著，我眼前閃過無數(shù)道光。一個挨著一個，流星從幽暗的天際彈射下來。好像是被歌聲吸引一樣，它們紛紛朝著燈塔四周——小小的珊瑚島落下來。燈塔和珊瑚島都被籠罩在璀璨的星光里。

等到一切重歸平靜，我從塔頂望去，整個珊瑚島鋪滿了密密麻麻的星星，像兀自生長出無數(shù)銀光閃閃的鉆石，明亮如白晝。

我又看見了那顆流浪星，它正在島上穿梭，在每一處發(fā)光的地點稍作停留后便閃向別處，像醫(yī)生在一個一個診視病人。

“咚”的一聲，我的視線被拉回。美人魚癱軟在地上，像一朵被大雨淋濕的花朵。她的面容不再刻板平靜，汗珠密布，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顯然，剛才不間斷的歌聲耗盡了她畢生氣力。

我扶著她靠墻坐下。美人魚輕皺眉頭，閉上眼睛，像睡著了一般寧靜。她手里的珍珠滾落到潮濕堅硬的地面，我慌忙將珍珠放回她身邊，下樓去取了一床薄毯子蓋在她身上。

燈塔四周星光熠熠，黑暗孤寂的小島仿佛成了世界的主角。我推開銹跡斑斑、鉚著巨大鐵釘?shù)乃T，向島上走去。

星星，那么多的星星降落到島上。我看著黑暗的天空，與天上那個世界相比，現(xiàn)在我所處的地方，更像是星空才對吧。

這些星星的大小幾乎一模一樣。但發(fā)出的光暈卻各自不同，有強有弱。但它們都比今晚拜訪我的那顆流浪星星小很多。

我上前小心地捧起一顆小星星，它的身體如水晶般晶瑩。它渾身冰涼，寒意從我的手心一直貫穿到腳掌。捧得越久，我內(nèi)心越冰涼。我趕忙將它放到腳下松軟的沙灘上。

我看著不遠處還在跳躍奔跑的流浪星，上前企圖問個究竟。

“星星為什么會從天上掉下來？”

周圍的小星星發(fā)出一陣似海風吹過貝殼的竊竊私語。

流浪星依靠在一塊礁石上，像是自言自語：“它們在天空練習飛行的時候迷路了，是迷路的孩子，就像海上迷航的船只。美人魚就是海上指引它們回家的燈塔，像你為船只做的事情一樣?！?/p>

我的大腦一時間還不能完全想明白這些事情，只有怔怔地望著滿地的星星。

“海妖們會在流星雨之夜在海里等待，如果小星星落到她們手里，會變成海妖的眼睛。那些讓船只迷失的歌聲，都是沒有眼睛的海妖憤怒的哀號。得不到眼睛，它們只能生活在深海里，永遠沒有機會上岸?！毕窨赐噶宋业男乃家粯?，流浪星接著說。

我恍然大悟，美人魚是為了避免星星落到大海，才拼命用歌聲召喚迷路的星星。

“走吧，回塔上去。天快要亮了，我和星星們也該回家了?！绷骼诵禽p盈地躍起，在我眼前亮起一團柔和的光。

我和流浪星一前一后回到燈塔。原來流浪星仔細查看每一顆星星，是確保它們沒有卡在珊瑚叢或者深陷沙地。天亮后，沒有回到天空的星星都會變成海上的礁石。

我們回到塔頂，美人魚已經(jīng)從昏睡中蘇醒。她雙手扶著瞭望架上的扶手，身體微微顫動，面目依然冷峻，遙望著夜空。

“開始吧，天快亮了?！泵廊唆~說完，深吸一口氣，嘴里響起了美妙絕倫的歌聲。

這時的歌聲與剛才截然不同，是歡快愉悅的旋律，如無數(shù)的小馬撒歡奔跑過綠海茫茫的大草原。而且歌聲的調(diào)子越來越高，先是在塔頂，然后又飄向上方的夜空，最后像利劍一樣直沖云霄，仿佛要把黑暗刺穿。

流浪星倏地盤旋起舞，先是俯沖到塔下，繞著小島低低地飛行，繼而向小島灑下一片橘黃的星光。

島上的小星星如同被召喚一般，在歌聲里，在橘黃的星光里，一顆一顆地升起。

稍事停留過后，流浪星開始向天空飛去。小星星們像雛鳥學習飛翔一樣，跟著流浪星慢慢飛上去。

我和美人魚，還有燈塔、小島又一次被包裹在流光溢彩中，一切像罩上了一件霞衣。

此時，海上的風停了。漫天遮蓋的黑云突然消失，把整個星空讓出來。

等我回過神來，塔頂上就只剩下一顆碩大的珍珠熠熠生輝。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美人魚。那晚過后，天空多了一個新的美人魚星座，它就在燈塔上方靜靜地注視著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