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 可心

2017年11月5日清晨，一聲悶響打破江西省樂平市一小區(qū)的寧靜。早起和被驚醒的人們駭然發(fā)現(xiàn)：一個穿戴體面的老人倒在血泊中。

120趕到后，發(fā)現(xiàn)跳樓的老人已經(jīng)身亡。死者名叫李秀玲，小學退休教師，曾被當?shù)孛襟w稱為“英雄奶奶”。一個“英雄奶奶”為何跳樓自殺？李秀玲自殺的悲劇背后，浸透著怎樣的辛酸？經(jīng)本刊特約記者調(diào)查，還原了這起高樓自殺案的真相……

腦癱孫子降生：守寡奶奶挑起千鈞重擔

李秀玲，1957年出生在江西省樂平市，退休前是小學語文老師。她的身世頗為坎坷。兒子陳楠6歲那年，也是老師的丈夫因車禍身亡。此后，李秀玲謝絕了很多追求者，含辛茹苦養(yǎng)大了兒子。

1999年，陳楠考取南昌大學。2003年，陳楠大學畢業(yè)后，應聘到樂平一家民營企業(yè)工作，后來做起了銷售主管。2005年3月，陳楠與在一家私企當文員的林小琴結婚。李秀玲傾盡積蓄，加上貸款，在自己住的小區(qū)，為兒子媳婦買了一套二手婚房。她守寡多年，希望住得離兒子媳婦近一些，等兒子媳婦有了孩子，她也好幫著他們帶孫子。

苦盡甘來，面對關心她的親朋好友，李秀玲笑言：“兒子成家了，我也該好好輕松一下了?！钡拿篮闷诖芸炱茰?。

2005年底，孫子陳天一出生，竟然是個腦癱兒！醫(yī)生預言：這孩子長大了，將是個不會說話、不能走路，生活不能自理的“廢人”?？粗駸o主的兒子和兒媳，李秀玲心如刀絞！

很快，李秀玲擦干眼淚，安慰兒子媳婦：“別難過，也不要怕，還有媽呢！我提前退休，幫你們帶孩子！就是砸鍋賣鐵，我也要給孫子治病，不信他就是一個‘廢人?！?/p>

48歲的李秀玲，果斷辦理了內(nèi)退，抱著小天一踏上了漫漫的求醫(yī)路。她的工資除了還貸款，幾乎都花在了孫子身上。辛苦大半生，年近半百，她不得不重新過起了省吃儉用的日子。

康復中心離家很遠，每天兩次去做治療，李秀玲舍不得打車，抱著小孫子擠上擠下坐公交，去康復中心鍛煉。小天一身體軟，常常癱在她的身上，每次康復做下來，李秀玲都渾身大汗，幾乎癱倒。

醫(yī)生給孩子做康復時，她仔細學習按摩手法和輔助技巧，回家如法炮制。腦癱兒不像正常孩子那樣能和大人交流互動，她費了大半天的勁，往往還是毫無成效，也得不到孩子的回應，就猶如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跋涉，讓人絕望，但想到可憐的孫子，她只能不厭其煩，不放棄一點點微茫的希望。

孩子睡著后，李秀玲早已身心俱疲，卻還要抓緊時間洗衣服、收拾衛(wèi)生、做飯。她心疼兒子兒媳工作忙，午飯經(jīng)常在外匆忙對付，她擠時間做好晚飯，等著兒子媳婦下班過來吃。

夜里，小天一時常癲癇發(fā)作，李秀玲怕他咬壞了舌頭，睡覺時哪怕發(fā)出細微的響動，她也驚坐而起，好幾次，針刺穴位未能止住抽搐，她迅速把手指塞進孫子嘴里，被咬出了血淋淋的小牙印。

李秀玲每天像個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zhuǎn)，怕兒子媳婦嫌棄孫子，怕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在他們面前強裝歡笑，從不叫一聲苦、一聲累。為了孫子，為了兒子，她什么都能忍……

在采訪中，記者感嘆李秀玲的超常付出，當面詢問李秀玲的一位娘家親戚。這位親戚說：“我曾對陳楠說，你媽帶大你不容易，到了該享福的年紀還這樣操勞，誰看著不心疼？你得多擔起責任，不能把孩子完全扔給她。陳楠也很愧疚。但一來，他工作的確很忙；二來，他媳婦覺得付出再多，這個孩子也沒有指望，想放棄，也不想管。要不是李秀玲的堅持，這個孩子恐怕早就……”

李秀玲有一個要好的閨蜜王珺。王珺告訴記者：只有在她面前，李秀玲才會流露出只言片語的不滿：“這夫妻倆沒心沒肺，生下這么個孩子，就不想管了，沒事也不愿過來搭把手，把我累死，也覺得是活該。”

王珺說要幫她去說說小兩口，李秀玲馬上又自我開解：“唉！誰攤上個腦癱兒子都夠受的，與其看著傻孩子心煩，還不如出去散散心。年輕人都無憂無慮的，我家楠楠好可憐。玩吧，只要他高興，我咋樣都成。”

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社區(qū)居委會對李秀玲的付出看在眼里，特意向報社爆料，當?shù)貓蠹堃浴坝⑿勰棠獭睘轭}，報道了她精心治療看護腦癱孫子的事跡。讀了文章，李秀玲無奈苦笑：“攤上了，不做英雄還能咋辦？”

拼力造福兒孫：負重的晚年含悲忍怨

因為第一個孩子患有腦癱，陳楠、林小琴申請了二胎指標。2008年初，林小琴再度懷孕。夫妻倆既高興，又擔憂。李秀玲深知孕婦情緒波動影響胎兒健康，一邊竭力照顧好小天一，不讓兒子媳婦分心，一邊想方設法排解兒媳的憂慮。

2008年年底，一個健康的孫女呱呱墜地，李秀玲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小孫女的誕生，沖淡了籠罩在家里的愁云慘霧，卻也讓本就分身乏術的李秀玲越發(fā)忙碌。陳楠夫妻倆從此將病兒子徹底扔給了李秀玲。

林小琴半年產(chǎn)假期滿后，同李秀玲商量：“媽，我娘家在外地，指望不上，找保姆又不放心，你再多受兩年的累，帶帶孫女吧。”李秀玲放不下大孫子，疑慮地問：“讓我?guī)O女，天一咋辦？”陳楠毫不猶豫地說：“當然還是你帶啊?！?/p>

陳楠兩口子早已商量好要停止天一的康復治療。雖然三年來，經(jīng)過李秀玲堅持不懈針灸、按摩、器械練習和藥物治療，小天一比醫(yī)生預言的要好不少，但也只是能坐、能爬，能靠著助行器勉強挪步。醫(yī)生說腦癱早期治療能恢復成這樣已算是奇跡，再做康復也不會有太大的起色。

李秀玲只能面對現(xiàn)實，無奈聽從兒子兒媳的安排，不再帶天一去康復醫(yī)院，安心在家照顧兩個孩子。她每天手忙腳亂地奔來奔去，這邊剛剛喂了孫子幾口飯，那邊孫女又哭嚎不止；孫子人事不知，稍不留心就爬到妹妹身邊，抓抓撓撓。她好不容易哄睡了小的，安撫好了大的，早已疲憊不堪，但看著越來越臨近下班時間，又趕緊做好飯菜，讓兒子兒媳回家能吃上熱飯熱菜……

有一次，王珺來看李秀玲，發(fā)現(xiàn)李秀玲倚在沙發(fā)上默默垂淚，不由驚問：“怎么了？”李秀玲抹了把眼淚說：“我感冒了，把兩個孩子傳染了，昨晚都發(fā)燒了。楠楠兩口子劈頭蓋臉埋怨我不小心，感冒了還不趕緊隔離，害得孩子遭罪，他們還得請假陪孩子住院。我早兩天跟他們說感冒了難受，他們囑咐我趕緊吃藥，誰也沒說讓我歇歇別再看孩子啊……”

王珺很氣憤：“他們就光顧著陪孩子住院，也不帶你看看??？”李秀玲淚水越發(fā)洶涌，再開口，卻是求王珺幫她個忙：“你去醫(yī)院幫他們搭把手，倆孩子一起輸液，兒子兒媳肯定忙不過來，我感冒沒好，不敢再往孫子孫女跟前湊。”王珺氣得要命：“他們都不心疼你，你還管他們？真是命賤！”李秀玲嘆氣：“兒孫就是前世欠下的債，我認了……”王珺只好替她去了醫(yī)院。

自那天之后，李秀玲情緒開始明顯低落，郁郁寡歡，失眠、頭痛。王珺勸李秀玲雇個保姆。李秀玲說：“房貸雖然快還完了，天一的治療費也省了，但楠楠還想再買套房留給孩子，年輕人應酬多，開銷大，吃穿用度也得講體面，我總不能看著他們緊巴巴的袖手旁觀吧？哪里還有閑錢雇保姆？”

高樓一跳的決絕：“英雄奶奶”身心俱疲

幾年過去，李秀玲的孫女從上幼兒園，到進了小學，孫子天一的狀況卻沒有多大改善，李秀玲的頭發(fā)早已花白，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

轉(zhuǎn)眼到了2016年。李秀玲已經(jīng)60歲，記憶力越來越差，老是長吁短嘆，愛發(fā)呆不愿說話。好友王珺“押”著她去看病，檢查后，沒發(fā)現(xiàn)什么器質(zhì)性疾病，內(nèi)科醫(yī)生懷疑她有抑郁傾向，建議去看心理醫(yī)生。李秀玲卻死活不去：“我這輩子什么打擊沒經(jīng)歷過？要抑郁早抑郁了！”

2017年春節(jié)期間，李秀玲參加中師畢業(yè)40周年同學聚會，遇到了當年的初戀男友孫遠江。62歲的孫遠江后來改行做了建筑工程師，退休兩年了，老伴已經(jīng)病逝，得知李秀玲守寡30年，養(yǎng)大了兒子又帶孫子，十分同情。此后，他經(jīng)常上門，幫李秀玲做這做那，談天說地。孫遠江的出現(xiàn)，猶如一道暖陽驅(qū)散了陰霾，讓李秀玲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李秀玲何嘗不想與知己知彼的初戀情人走到一起，孫遠江也為他們倆描畫美好未來：他在?？谟幸惶追孔樱臎?，特別適合養(yǎng)老。他建議她把退休金貼補給孩子，讓他們請一個保姆，他的積蓄和退休金，足夠兩人實現(xiàn)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

于是，李秀玲試探著跟兒子兒媳提出先跟孫遠江去?？诖魞蓚€月度假散心，彼此也加深一下了解。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林小琴就說：“媽，你走了，我們怎么辦？我還正想告訴你呢，我又懷孕了，陳楠打算讓我生下來?！标愰舱f：“媽，你年輕時都沒想嫁人，怎么如今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

李秀玲氣得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兒子兒媳走后，她委屈地大哭一場，可哭夠了，擦干眼淚，又回到了日常的勞碌里。但是她明顯精力不濟，做飯不是忘記了放鹽，就是燒煳了鍋底，整個人恍恍惚惚，說話也前言不搭后語。

陳楠和林小琴把這歸結為“心不在焉”，以為媽媽的心都放在孫遠江身上了。一見到孫遠江就氣不打一處來，從來沒給過他好臉色。

林小琴孕期本就情緒不穩(wěn)，第三胎的準生證又遲遲辦不下來，她滿心焦慮，常常跟親戚朋友訴苦，大肆渲染婆婆跟孫遠江的“戀情”，夸張描述婆婆種種魂不守舍“虧待”孩子的表現(xiàn)，還說：“看樣子她是鐵了心要跟人家去海口享福了，就不想想我們有多艱難！”親朋好友同情的砝碼，立時傾斜到夫妻倆這邊，紛紛來勸李秀玲：“年輕時都熬過來了，老了再嫁還有啥意思？何況還得扔下孫子孫女，你怎么忍心??？”“你是‘英雄奶奶，咋能在孩子最需要你的時候，當個‘逃跑奶奶呢？”

李秀玲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孫遠江在李秀玲家里也遭遇著不受歡迎的尷尬。

2017年11月2日，不堪壓力的孫遠江向李秀玲提出分手，一直隱忍不發(fā)的李秀玲徹底崩潰。一天晚上，李秀玲在兒子面前大哭大喊：“這下你們高興了吧？我就該一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我犧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們，你們?nèi)糁橹庖策€值得，可你們哪個替我想過一星半點兒？”

陳楠從來沒挨過母親的罵，一時驚呆了，李秀玲把他推出門外，任他軟話說盡，就是不開門。之后兩天，陳楠和王珺分別過來多次，孫遠江也來過，都沒敲開門，但屋里有回應。李秀玲聲音疲憊，但語氣正常，說累了，只是想歇幾天，不想見人。她還告訴陳楠：“好好陪你媳婦。放心，我會伺候她坐月子。”

11月5日凌晨，王珺突然接到李秀玲電話，講話語無倫次?！拔乙呀?jīng)三天三夜沒合眼，真想睡個好覺。陳楠是個好孩子，他早早沒了爸，又生了個腦癱孩子，他夠苦的了……我也想通了，我這回要徹底為自己‘自私一回……”說完掛斷電話。

王珺預感不祥，急忙一面撥打她的電話，一面穿衣起床。等她匆匆趕到李秀玲住的小區(qū)時，李秀玲已經(jīng)從11樓跳下，當場身亡……

陳楠在家里發(fā)現(xiàn)了母親留下的遺書，僅有兩句話：“我死，是因為厭倦了活著，與任何人無關?！?/p>

陳楠肝腸寸斷：“媽！你到死都在替兒子著想啊！怎么會與任何人無關？是我該死，是我不孝……”李秀玲帶大的孫兒孫女哭聲不止，天一撲在奶奶身上嚎啕大哭，凄慘的模樣尤讓人傷心……

孫遠江痛悔沒能帶李秀玲去海南旅游度假?！耙侨チ?，說不定她回來就能說服兒子媳婦。怪我，怪我沒有堅持……”孫遠江流下了悔恨的眼淚。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進行了技術處理。）

[編后]中國傳統(tǒng)家庭中，退休后的老人常常要承擔起照顧第三代的責任，有著忙不完的家務事，為孩子活著，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

在當下的年輕人中，的確有一部分為了自己輕松自在，或是因為工作壓力等原因，把養(yǎng)孩子的責任推卸給老人，并且不理解、不體諒父母的身體及精神壓力。身為子女，應該承擔起屬于自己的責任，將老去的父母從照顧子孫的負重中拯救出來，讓父母在夕陽余暉里享受屬于他們自己的人生，找到晚年的幸福，這才是最大的孝道。

編輯/李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