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作者有話說:最近又降溫了,空氣又干又冷,大家記得多喝水哦。
那天晚上沒有風,也沒有雪,視線所及之處都蒙上了白茫茫的紗,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霜,還是月光。
【一】
莫蘭是在十五歲那年夏天遇見席方燁的,彼時,她是暑假補習班的學生,他是補習機構聘請過來的小老師。
報到那天,她被母親領著進了辦公室,負責接待的年輕女人十分熱情,張嘴閉嘴都是“沒有學不會的孩子,只有教不好的老師”。那樣言之鑿鑿的宣傳,可是,當母親問及教她的老師時,年輕女人卻指向了臨窗伏案的一個少年。
莫蘭看過去,只看到他頭頂打轉兒的光圈。
母親不滿意,懷疑地說:“這看起來也就是個小孩嘛,怎么能教好?”
那個女人意料之中地擺了擺手,得意地說:“人家可是這次中考的市狀元,來我們這里做教學小助理。”
母親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嘖嘖稱奇,轉而回過頭來對莫蘭說:“看看人家?!?/p>
莫蘭聽話地看了過去,恰好遇上席方燁抬頭,英挺的眉骨和鼻梁讓他的輪廓變得很立體,少了些稚氣,多了分沉穩(wěn)。
母親把她留在了那里,叮囑道:“好好學,明年一定能考上?!?/p>
開始時,她很少見到席方燁,因為數(shù)理化都有專業(yè)的老師來上,而教學助理主要負責批改作業(yè)。每次他一出現(xiàn)在班里,都會引起一陣騷動。被無盡的題目折磨得筋疲力盡的小姑娘們,一看見他,就像被打了雞血似的,趴在桌子上哀號的、不顧形象吃著零食的、做題做得油光滿面的,統(tǒng)統(tǒng)坐直了身體,整理好了儀容,仿佛要接受領導檢閱一般。
莫蘭也看他,只不過,她個子矮,身形瘦小,淹沒在人堆里,只能遠遠地看一眼。
莫蘭真正和他發(fā)生交集是在兩周后,那次摸底考試,莫蘭又是倒數(shù)第一名。老師看了看她的卷子,怒其不爭地嘆了好幾口氣,最后叫來了席方燁。
那之后,莫蘭就不在教室里跟大家一起上課了,老師說她的基礎太差,根本不像一個要參加中考的學生。他把她交給了席方燁,要席方燁好好幫她補習一下基礎知識。
兩人第一次獨處,莫蘭有些緊張,坐在小教室的椅子上繃直了后背,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當。
相較于她的無所適從,席方燁就顯得格外淡定。他拿了一份英文報紙讓她把上面一篇小短文背誦下來,而后要走她的全部試卷,認真地分析起來。
細長的燈管在頭頂散發(fā)出慘白的光,莫蘭最后也沒能把那篇短文完整地背下來,她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地往外蹦,最后實在想不起來,急得滿臉通紅。
席方燁也沒為難她,把報紙疊好了放在她的桌子上,淡淡地說:“明天再背給我聽?!?/p>
他說完,便走了。隔壁的教室已經空無一人,莫蘭小心翼翼地收好報紙帶回了家。在臥室那扇小窗下,就著一點兒光,她皺著眉頭一遍又一遍地讀,逼著自己把那些無趣的英文單詞刻進腦海里。
已近午夜,她終于有了一點兒信心,捋了捋報紙,輕松地呼出一口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里席方燁變成了半山腰上的小道長,自己誠心去拜師修煉,卻總被他拒之門外。
【二】
夢都是相反的。莫蘭起床的時候這樣想。
可當她站在席方燁的面前,她調動所有的腦細胞也想不出下一句是什么,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和夢里如出一轍。
眼看席方燁的眉頭越皺越緊,她只能低下腦袋,愧疚地說:“對不起,我忘了。”
席方燁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整理了心情,安撫道:“別擔心,我們慢慢來?!?/p>
他那樣溫柔,莫蘭的臉像充了血一般,漲得發(fā)燙。
離開學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席方燁給她制定了一份詳細的學習進度時間表,甚至精確到了起床的時間、每天看多少頁教輔書、做幾張試卷、記哪些公式、背多少單詞,一筆一畫寫得清清楚楚。
莫蘭把那張時間表照原樣抄了一遍,然后把自己那份鬼畫符般潦草的時間表貼在了教室的書桌上,把席方燁那份貼在了床頭。
席方燁作為老師相當盡責,當天的任務沒有完成,莫蘭不能離開,他也寸步不離地守著??此诓莞寮埳弦槐橛忠槐榈孛柚切┳帜福炖锬钅钣性~“回答,答案”,整整寫了一頁紙還在跟一個“answer”較勁,他終于忍不住了,壓低聲音說道:“用點心?!?/p>
莫蘭被嚇得筆尖一頓,在紙上畫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我知道了。”她握著拳說。
莫蘭每天都會帶兩盒牛奶過去,一盒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一盒放在講臺上。席方燁每天早晨過去都能看到一盒牛奶壓著自己的教案,以及隔了幾張桌子捧著書本念念有詞的女孩。
他像極了老師,整日憂心忡忡的,以提高學生成績?yōu)榧喝巍V钡窖a習結束,莫蘭的摸底考試總分提高了將近一百分,他才松了一口氣。
“保持這個勢頭,一年以后的中考成績一定不會差?!彼弥嚲礴H鏘有力地說著,頭甚至都沒抬起來,不過,只聽他的聲音也能聽出其中包含的喜悅。
“謝謝老師?!蹦m低著頭欣喜地說。
“你都把我叫老了?!毕綗羁粗⒙N起的馬尾肆意搖晃,與往日的誠惶誠恐截然不同,內心突然柔軟,“好好加油啊,我在一中等你。”
那之后,席方燁便沒有再來過補習班了。莫蘭悄悄地問老師,老師說他開學了。
【三】
莫蘭備考的那一年很沉默。她悶頭學習,除了必要的交際,一般都不怎么與人溝通。按照席方燁的方法,她隔一段時間就制定一份十分詳細的計劃表。這種計劃學習法相當適合她這種懶散的人,收效也不錯,一學期進步了二三十名,已經達到班級中等偏上的水準了。
媽媽對她的狀態(tài)很滿意,寒假的時候又給她報了補習班。
莫蘭半年來出門第一次照了媽媽臥室里的全身鏡,忐忑地走進補習班,卻沒看到熟悉的身影。老師說席方燁上了高中之后就沒有再去兼職了,她神情懨懨,然后,打起精神多問了幾句:“一中難考嗎?”
“不難,有志者,事竟成?!?/p>
莫蘭嘆了一口氣,更加賣力地投入到學習中。冬去春來,她已經能在全校的摸底考試中殺進前五十名了。
中考時,她被分到了一中的考場,考完最后一門之后,學校的廣播里放起了《夢里水鄉(xiāng)》。小雨剛停,空氣中還飄浮著濕潤的氣息,她聽著“玲瓏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時光”,踏著一洼又一洼的積水經過了校門口的一家干貨店。
只是不經意的一瞥,暌違一年,她又看到了席方燁。
他坐在雜貨鋪最里頭那張桌子前,正伏案寫著什么。莫蘭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天空又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涼涼的雨滴砸到腦門上,她后知后覺地輕呼一聲,跳到了店門口的雨棚下。
席方燁注意到了她,辨認了好一會兒,認出了眼前這個小姑娘。
他起身走過來,語氣中有難掩的驚喜:“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來這里考試。”莫蘭有些緊張,“突、突然下雨了?!?/p>
席方燁伸了伸腦袋,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頗有興趣地問:“考得怎么樣?”
“還行?!蹦m低下頭,“感覺還可以。”
“我就說,一定會在一中等到你?!毕綗羁雌饋砗芨吲d,好像與有榮焉。
但他說完,兩人之間出現(xiàn)了一陣莫名的沉默,席方燁拉來一張椅子,招呼道:“坐一會兒吧?!?/p>
莫蘭道了一聲謝,坐下來沒話找話:“你在這里兼職嗎?”
“不是,這是我家的店?!?/p>
“哦,挺好的,挺好的,我最喜歡吃瓜子了?!?/p>
席方燁走回書桌的腳步一頓,對女孩尷尬的寒暄忍俊不禁,回過頭抓了一把瓜子遞給了莫蘭:“吃吧,邊吃邊等?!?/p>
天空陰云密布,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好像永遠也停不了了似的。一家普普通通的干貨店里,男孩坐在一塊稍顯臟舊的小方桌前學習,女孩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坐在小凳子上忐忑地嗑著瓜子。
一切都像是曾發(fā)生在夢中似的,透露著荒誕,又透露著一點欣喜。誰的心情被濕潤的空氣浸透,透著綿密的歡喜。莫蘭望著灰蒙蒙的天,想起自己小時候學戲,第一次上臺時的情景。師父給她勒緊了頭套,她站在舞臺一側,看著臺下翹首以盼的觀眾,有一種暈頭轉向、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開心。
【四】
莫蘭的中考考得很不錯,分數(shù)超過了一中的錄取線。
報到那天,媽媽親自開車送她去學校,在偌大的校園里逛了好幾個來回,滿意地對她說:“好好讀書?!?/p>
莫蘭心不在焉地應著,眼神卻在四處游走。
她在入學不久后就時常去學校的宣傳欄前徘徊,裝作不經意地看著玻璃窗里面的照片,在心里默默地盤算著自己與他的距離,再握緊了小拳頭回到教室繼續(xù)努力。
但高中的知識顯然比初中難得多,她那套死學的法子放在人才濟濟的一中實在沒有什么優(yōu)勢,因此,開學快一個學期了,她的成績始終在班級倒數(shù)前十名里游蕩。成績好的同學看不上她苦哈哈地學,成績差的同學則看不起她這種整天只知道學習的書呆子樣。
因此,莫蘭上了高中以后,依然沒什么朋友。
她是走讀生,騎車上學。那天放學以后去車庫取車,她看到常年坐在垃圾桶旁邊的幾個男生坐在車棚門口的臺階上嬉笑。
莫蘭疑惑又不安地走過他們,果然,自己那輛自行車的后輪已經不翼而飛。它倒在地上,像一具被腰斬的尸體。
她拖著車的殘肢走出車棚,男孩們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聲。
莫蘭壓著嗓音問:“我的車輪呢?”
“誰知道,也許自己滾到山上去了吧?!币粋€男孩笑著說。
莫蘭小心翼翼地推著車,推到了學校后山的山腳下,剛準備上去找找自己的輪子,席方燁不知從哪里出現(xiàn),在她身后問:“你怎么了?”
莫蘭嚇了一跳,回頭看的時候有些慌張:“我的車輪滾到山上去了?!?/p>
“車輪怎么會滾到山上去?”
“他們說的?!蹦m指著勾肩搭背的那群人離開的背影說道。
席方燁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女孩焦慮的神情,無奈地說:“別上去了?!?/p>
“啊,為什么?”
“你傻啊,他們怎么可能費那個力氣扔到山上,你去了也找不著?!?/p>
看著她半天回不過神來的癡呆模樣,席方燁上前扶起了她的車,左右晃了晃,果然零件都被拆得差不多了。
“走吧?!?/p>
“去哪啊?”
“修車唄?!毕綗钫f完,便推著車走了。因為只有一個輪子,平衡起來有些難度,他一邊走,一邊扶,看起來滑稽又好笑。
莫蘭在原地看了一會兒,小跑跟了上去。
說起來,席方燁在一中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了,當初作為新生代表在主席臺致辭時,臺下女生止不住地嬉鬧和驚呼,即便莫蘭沒親眼見過,也在宣傳欄附近三五成群的女生身上看出了一點端倪。
因此,他推著那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走在校園里,身邊還跟著一個亦步亦趨的女生,在那個敏感又活潑的年紀,少不了會引起一些議論。
“那個,我們要去哪兒???”走出校園后,莫蘭忍不住問道。
“你坐車回家吧,這車放我這兒,修好了再給你。”
莫蘭拉緊了書包帶,拘謹?shù)氐懒酥x,而后就踏著小碎步溜了,生怕跑得晚點兒又有什么人沖過來把她的零件兒也卸了。
席方燁駐足回頭看著那道落荒而逃的背影,有風裹挾落葉擦過他的耳際,好像帶來了什么東西似的,酥酥癢癢的觸感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五】
校園里流言四起,向來沒什么存在感的莫蘭同席方燁有了什么旖旎的聯(lián)系,這讓班里許多人大跌眼鏡。席方燁雖然家境一般,可在學生時代,俊朗的外形和優(yōu)秀的成績就足以讓一個人站在金字塔的頂端,贏得關注和掌聲。
莫蘭低著頭不言不語,沉默地穿過了人群。
放學以后,她心事重重地出了校門,一方面煩惱于自己風口浪尖的處境,另一方面擔心席方燁會聽到流言,對她產生誤會。
她漫不經心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席方燁家的干貨店門口,借著門口招牌的燈光,她看到了孫若若。她捧著一袋話梅,一邊吃,一邊跟旁邊干活的席方燁說著什么。
孫若若是學校的大名人,每年聯(lián)歡晚會都要壓軸表演的文藝標兵,多才多藝,容貌俏麗,還有個當副校長的爸爸。莫蘭曾聽班里那群女生八卦,說孫若若和席方燁是他們班里有名的金童玉女。
她靠著燈牌站了一會兒,正猶豫著要不要離開的時候,席方燁突然看到了她。
他疾步走了過來,低頭問:“怎么不進去?”
“沒事兒,就是路過?!蹦m干笑了一聲。
“對了,你的車修好了,在街角修車攤的大爺那里,明天你經過那里就可以推走了?!?/p>
“好,我知道了?!?/p>
孫若若穿著明黃色的棉布連衣裙站在門框邊,不動聲色地將莫蘭上下打量了一圈,眼神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她轉過頭對席方燁說:“既然你忙完了,可以跟我去看電影了吧?”
這句話一落地,莫蘭頓時無所適從起來。顯然,她不該出現(xiàn)的。
“好。”席方燁說著,拉住了轉身要離開的莫蘭,“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俊?/p>
“新上映的電影,聽說還不錯?!彼f著,還悄悄地擠了擠眼睛。
莫蘭一向笨拙,她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拒絕不了席方燁,正當她猶猶豫豫準備答應的時候,孫若若嘟著嘴說:“可是我只買了兩張票。”
“沒關系,我自己買票也行?!蹦m說。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澄澈,低低地掛在枝頭,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席方燁推出他的車,拍了拍后座,不好意思地說:“可能有點硌人?!?/p>
莫蘭沉浸在巨大的驚喜中,強裝鎮(zhèn)定地搖了搖頭,聲音似乎都染上了慌亂:“不、不,沒關系?!?/p>
孫若若推著她漂亮的田園車站在一旁,眉眼里是遮不住的氣憤。
也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要是自己,也會有點生氣的。莫蘭心想。
孫若若喜歡席方燁,她再笨也能看得出來。但席方燁的心在哪兒,她可就看不清楚了。她總覺得席方燁對她是特別的,可那或許也僅僅只是因為他們之間那一段短暫的師生緣分。
莫蘭不敢往深了想。她坐在他的身后,感受著掠過他耳畔的風輕撫面頰,溫柔得像那夜的月色,恰到好處地撩人心弦。
【六】
席方燁升了高三以后,莫蘭見到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她裝作去買話梅走進那家干貨店,也沒在小方桌前看到熟悉的身影。
期中考試結束,莫蘭因為填錯答案被班主任批評,還被罰去掃教學樓后面的小路。那條路在兩棟教學樓之間,兩側還種滿了梧桐。正值秋天,枯黃的落葉堆了一地。
莫蘭拿著掃把漫不經心地掃著,一轉身碰到了人。她低下頭急促地道歉,生怕晚了就得不到原諒了似的。
“你怎么掃到這里來了?”
莫蘭聽著熟悉的聲音,激動地抬頭,馬尾不小心掃到了席方燁的臉,于是,她又低下了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頭頂響起一陣笑聲:“你怎么那么喜歡道歉?”
“?。俊?/p>
席方燁嘆了一口氣,看著她拿著掃把的模樣,問道:“考得怎么樣?”
莫蘭的臉一下子就垮了,她耷拉著腦袋,有些羞愧又有些傷心地說:“不怎么樣,倒數(shù)十七名?!?/p>
“沒關系的?!毕綗羁粗驗榈皖^翹起來的馬尾,放緩了語氣,“別灰心,你有天賦?!?/p>
“我沒有的……”
“你有意志上的天賦,這是成就一切的基礎?!痹谀m還在琢磨著他話里的褒貶時,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溫柔地笑著,說道,“加油?!?/p>
這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鼓勵和那雙手的溫熱觸感,在那個秋風乍起的日子刻進了莫蘭的心里。就像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他說他會在一中等她,她就鉚足了全身的力氣跑過去一樣,她依然還有著肝腦涂地的決心。
因此,元旦晚會前,班長統(tǒng)計報名節(jié)目表演的同學名單,她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
眾人疑惑的眼神沒有讓她的聲音蒙上半分驚慌,她直勾勾地看著班長,認真地說:“我要表演?!?/p>
她小時候學過昆曲,跟隨一個唱大武生的老先生以及他那以閨門旦聞名的女兒,認真地學了幾年。
當初是奶奶送莫蘭去的,奶奶喜歡昆曲??蓩寢尣幌矚g,她覺得那是不務正業(yè)。
因此,莫蘭上了高中以后便不能每天都訓練了,繁重的學業(yè)也不支持她在課外花那么多的心血,她只能每晚照著鏡子自己練練身段和眼神,趁家里沒人時再吊吊嗓子。
篩選節(jié)目是在周五下午的自習課,班里幾乎一半的人都去了。莫蘭坐在椅子上有點緊張,她清楚那些人中有不少是來看笑話的,可她更擔心的是,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正式開過嗓了。
她在忐忑中等到了自己上場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上了臺。前面的節(jié)目不是唱歌就是跳舞,因此,她清亮的嗓音一開,全場頓時就安靜下來。
那是《牡丹亭》的兩段唱詞,她表達得凄婉而又哀怨,清澈里又帶著綿密的傷感。短短幾分鐘,場子的氣氛就安靜下來。
莫蘭在臺上鞠躬,一起身,看到了窗外的席方燁和孫若若,他們抱著試卷,看樣子是經過。
席方燁的眉眼依舊俊朗,嘴角的笑容在百花殺盡的冷冬像一道初陽,灑在了莫蘭的身上。她抿著亮堂堂的笑意,隔著重疊的人群給了他一個眼神。
席方燁抱著試卷怔了幾秒,好像靈魂出竅一般。他清楚地察覺到自己墜入了一個旋渦里,思維和動作全都不能自持,過往那些看不清,卻也忽略不了的蛛絲馬跡在那一刻串聯(lián)了起來,變得越來越具體。
直到身后的孫若若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反應過來,匆匆地離開了。
莫蘭的表演即便是外行人也看出是專業(yè)水準,評委老師當即就選用了這個節(jié)目。
她開心地回去,甚至還打電話給師父借了一套戲服。她美滋滋地想著席方燁看到自己扮相后的反應,期待的畫面仿佛變成了可以觸摸到的現(xiàn)實。
晚會那天,莫蘭連晚飯都沒敢吃,從小賣部買了一塊巧克力,就背著包去了學校大禮堂。
后臺人很多,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她無所適從,自己找了張梳妝臺就開始化妝。她手笨,總是抖,一套頭面花了近一個小時才弄好。
有人經過,掉下一張節(jié)目單,莫蘭拿起來,反復看了好幾遍都沒看到自己的節(jié)目。她有些不安,拉住一個戴著紅袖章的學生詢問:“第三個不是昆曲表演嗎,怎么變成鋼琴獨奏了?”
“不知道,聽說臨時改了?!?/p>
莫蘭看著手中的節(jié)目單,看著鋼琴曲的后面是孫若若的名字,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正是那些青春里的小把戲,點綴了肆無忌憚的年輕歲月。
晚會已經開始,莫蘭站在禮堂的后門口,沒精打采地聽著廣播里傳來主持人的聲音,臉上的彩妝惹得行人頻頻回頭看。
席方燁出現(xiàn)時,她正蹲在學校的湖邊,借著月光怔怔地看著湖面上的倒影。
傳統(tǒng)文化在年輕群體中得不到推崇是常態(tài),只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表演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多少還是讓人心灰意冷。
“只是不能上臺而已,你不會想不開吧?”席方燁站在兩米開外的地方,背著手問道。
莫蘭沒想到他會出現(xiàn),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沒有,我只是想洗掉?!?/p>
“為什么洗掉?”
“已經不能表演了。”
“誰說一定要在臺上才叫表演?”席方燁走到湖邊的長椅上坐下,看著她不慌不忙地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當你的觀眾。”
“???”
“啊什么?”
莫蘭下意識地上前幾步,難以置信地問:“你喜歡聽昆曲???”
席方燁呼吸一滯,強裝鎮(zhèn)定道:“偶爾聽聽?!?/p>
莫蘭來了興致,噙著笑走到他的面前,又順其自然地坐了下來,殷切地問:“那你喜歡聽哪出?”
他哪聽過什么,只不過就是上次路過彩排教室聽了幾句,有了興趣之后回家搜了一些常識,基本了解了一下。
“我……都挺喜歡的?!毕綗钜搽y得地慌亂了幾秒鐘,“你喜歡什么?”
“我呀!”莫蘭一拍大腿,開始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說起來,你恐怕都不信,我最喜歡那一出《思凡》,雖說專業(yè)上難是難了點兒,但我喜歡那出戲?!?/p>
月亮倒映在湖面上,被波紋切出了破碎但璀璨的光。席方燁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身邊的人,她的側臉在夜色中蒙上了一層溫柔的陰影,滿面的油彩甚至都不能擋住她眼里的熠熠光芒。
“那你給我唱一段兒吧?!彼f。
“唱是沒問題啦?!蹦m歪著腦袋,無奈地說,“可是,我沒有道具?!?/p>
“什么道具?”
“拂塵。”也許是聊到了自己感興趣的話題,總之,那天晚上莫蘭的話很多,往日那小心翼翼的模樣不見了,嘴里說個不停,“拂塵你知道吧?就是大師拿的那種,一根棍子,一頭綴著白毛。仙風道骨的,就是有仙氣……”
那天晚上沒有風,也沒有雪,視線所及之處都蒙上了白茫茫的紗,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霜,還是月光。
【七】
寒來暑往,席方燁要高考了。
考前最后一堂自習課,孫若若來找了莫蘭。那不是一次友善的見面,劍拔弩張的氣勢連路過的人都感覺到了。出于對八卦的追逐,班里的同學不動聲色地在窗戶邊圍了一個圈兒,紛紛豎起耳朵。
孫若若真誠的眼神中流露出幾絲傲慢,言語也別有深意,她說:“這是這幾年席方燁送給我的筆記,聽說你成績不好,以后我也用不著了,送給你吧。”
莫蘭接過了那幾本筆記本,輕輕點了頭道謝,準備離開時又被叫住。
孫若若揚著下巴,自信地說:“你知道席方燁被保送復旦大學的消息嗎?”
“不知道?!?/p>
“他拒絕了?!?/p>
莫蘭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為什么?”
“因為他要跟我去北京。”
孫若若說完便離開了,高跟鞋在地面砸出噔噔的聲音,好像敲在了莫蘭的心上。
有好事的女生聽到了原委,跑過來不知是嘲笑還是安慰,感慨道:“都跟你說了,人家是金童玉女。”
莫蘭也不搭理她,垂頭喪氣地趴在課桌上隨手翻了幾頁筆記,密密麻麻的字卻并不顯得凌亂,她認得出來,那是席方燁的字。
他曾經在她的試卷上寫過批注,他寫著,要搞清楚出題者的意圖。
窗外的槐花[這種花的花期是7-8月,高考是6月,應該還沒盛開吧。請?zhí)鎿Q。]開了滿樹,明晃晃地綴在枝頭,為夏日添了幾分明媚。莫蘭失落地斂了眉眼,出題者的意圖就像席方燁的心,她好像從來都沒搞清楚過。
她曾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掌握了一條通往他心里的小路,可那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路,如今看來也只是妄想罷了。她原本就沒有任何特權。
入夏以后的日子變得快了許多,許是因為那悶熱的天氣壓縮了人的好心情,總之,自從席方燁高考之后,莫蘭就沒再開心過。她悶頭復習,像是要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期末考試中去。
席方燁回學校填志愿那天,莫蘭走了一條遠路,繞過了他的教室,卻被他抓了個現(xiàn)行。
他蹲在教學樓后面的梧桐樹下和人說話,遠遠地看見莫蘭行色匆匆地經過,一雙眼還不時地瞟向自己所在的教室。他快步上前,揪住了女孩的書包:“你怎么了,為什么繞路走?”
“???”莫蘭心虛,“我沒有啊,這條路涼快一點?!?/p>
席方燁不信,但也沒說什么,抿了抿嘴,貌似有些不開心:“你怎么不問我考得怎么樣?”
“宣傳欄貼出來了,我看到了。你真厲害,恭喜你?!?/p>
莫蘭說得急促,不仔細聽還以為是激動,席方燁這才有了幾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也好好加油。”
不遠處有人催著他去合影,席方燁小跑著離開,沒走幾步又轉身:“我在北京等你?!?/p>
有兩個小姑娘經過,竊竊私語,其中一個說要趁學長離校前抓緊時間表白,另一個失望地說道:“可惜席方燁已經有喜歡的人了?!?/p>
莫蘭剛剛準備死灰復燃的熱情被一盆水撲滅,她沒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教室。臨近期末,老師也不怎么講課,騰了幾堂課出來自習。后排那幾個男生不知又干了什么壞事,聚在一起眉飛色舞地討論著什么。
窗外的蟬鳴一陣一陣的,規(guī)律得像催眠曲,沒一會兒,莫蘭就睡著了。她做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夢,醒來時教室里已經空無一人,夏日的斜陽鋪在地上,仿佛一條金色的地毯。
她去車棚推車,還沒走近,就看到席方燁從里面出來,身上純白的T恤已經被畫得亂七八糟。
莫蘭老遠就看見了,他T恤胸口那個位置上是孫若若的簽名,龍飛鳳舞的,好像只簽了一半。
“別進去了?!毕綗罡f。
“怎么了?”
“輪子又沒了。”他遺憾地說。
“?。俊?/p>
席方燁走到一旁,將自己的車推了過來,拍了拍已經綁上粉色坐墊的后座,得意地笑道:“我載你吧?!?/p>
莫蘭猶豫地走到他的身邊,把孫若若的簽名看得更仔細一點兒了,心里一片死灰。當即一屁股坐上了車子,她沉重地說了一句:“走吧?!?/p>
反正一開始就是海上月,可望不可即,能多得一寸光輝也是好的。
【八】
席方燁也沒說什么,騎上了車,繞過兩棟教學樓之間的梧桐小路,穿梭在斑駁的綠影里,擦過耳際的風,仿佛真的帶來了一點兒離別的意味。
“我走了,你就看我給你整理的筆記,有什么不會的,可以打電話問我。”
“啊,那不是孫若若給我的嗎?”
席方燁也沒理她,自顧自地又說了一遍:“我在北京等你?!?/p>
想起三年前的那句“等待”,莫蘭有些難過,低下頭小聲詢問:“你為什么放棄保送?”
車子加速沖出了樹影,明晃晃的陽光頓時灑了滿頭。席方燁高聲說:“因為我更喜歡北京啊?!?/p>
“可孫若若說…….”
“她說什么,你都信嗎?”
莫蘭語氣中的焦急太明顯,以至于席方燁倒安心了不少。
他不慌不忙地說:“剛剛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他們把你的車輪卸了?!?/p>
“那你為什么不攔著?”
席方燁一個急剎,腳尖點地,回頭看著她,怒其不爭地說:“你說呢?”
莫蘭迷茫地看著他,眼神中的無助和當年在補習班背不出英語短文時一模一樣。
席方燁心軟,放緩了語氣,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引導。他指著胸前那個簽名說:“你知道怎么只寫了一半嗎?”
對方意料之中地搖了搖頭。
“因為我跟她說,我有喜歡的人了?!?/p>
看著席方燁認真的表情,莫蘭沉睡了十七年的智慧好像統(tǒng)統(tǒng)在那一秒蘇醒了。
她低下腦袋,看了兩眼屁股下面粉紅色的坐墊,紅著臉干笑了兩聲,害羞地說:“你的審美,還挺特別的哈?!?/p>
席方燁長腿一邁,重新蹬起了車子,自言自語了一句:“誰知道呢?!?/p>
誰知道他一等,還真就等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