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浮云堂”茶空間
3月22日,杭州連綿了幾天的陰雨終于散去,一出門馬上感覺到了暖意。茶館老板龐穎在電話里的聲音透著歡欣:“跟我去梅家塢!今天可以‘大采了?!彼^“大采”,是指大規(guī)模的龍井采摘。人人都想嘗鮮,尤其是“貴如金”的明前龍井。于是,從春分到谷雨的杭州春天,就沉浸在龍井茶的清香里了。這樣的樂趣自明人高濂開始延續(xù):“谷雨前采茶旋焙,時激虎跑泉烹享,香清味冽,涼沁詩脾。每春當高臥山中,沉酣新茗一月?!?/p>
與諸多名茶隱逸山林不同,龍井是大隱隱于市,出自西湖周邊繁盛的人間煙火之中。杭州人早有排序,傳統(tǒng)核心產區(qū)依次是“獅”——獅峰、“龍”——龍井、“云”——云棲、“虎”——虎跑、“梅”——梅家塢,五大字號都在西湖周邊,最遠也不過半個多小時車程。正如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箋》里所說:“山中僅一二家,炒法甚精。近有山僧焙者,亦妙。但出龍井者方妙,而龍井之山,不過十數(shù)畝?!彪x開西湖,就只能叫“杭州龍井”,甚至“浙江龍井”了。
“浮云堂”茶空間
梅家塢與西湖隔山相望,穿出梅靈隧道,就看到一家家邊炒茶邊賣茶的茶葉店,沿途三三兩兩背著竹簍的采茶工,還有興致勃勃踏青問茶的游人,讓人感染上雀躍的春游心情。主干道旁邊就有茶山,但因為隧道的影響,要找到更好的茶還得往山坳里走。龐穎的茶園就在更深處的朱家里,要經(jīng)過村莊走進去。進村的路窄,急著采茶、收茶的車擁堵得越來越多,得等一輛開出來,另一輛才能再開進去。天天跑茶山的龐穎早已習慣,她告訴我們,占據(jù)龍井“梅”字號的梅家塢,是在民國后期從“云(棲)”中分出來的,很快成為后起之秀。雖然梅家塢位列五大字號之末,但茶山面積最大,茶葉產量居首,占西湖龍井總產量的30%,采茶季的熱鬧場面是可想而知的。
龍井風土,得西湖山水之靈秀,深入梅家塢便可體會到。和幾大龍井核心區(qū)一樣,梅家塢也窩在植被豐富的山丘坡地之中,三面環(huán)山,一面緩緩伸向錢塘江與西湖,形成滋養(yǎng)茶樹的大環(huán)境。龐穎說,北部的山脈形成天然屏障,阻擋了寒流的侵襲。而南部受錢塘江濕潤季風氣候的調節(jié),雨量充沛,光照充足,茶園白天土層受熱,晚上熱量又能很快散發(fā),形成茶樹生長最適合的“晝夜溫差”條件。另一方面則得益于土壤。陸羽在《茶經(jīng)》里說,茶“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爛石”是一種風化比較完全的砂質土。龍井茶樹就生長在典型的“白砂土”上,礦物質吸收多,微量元素豐富,自然出好茶。我們繼續(xù)攀爬到梅家塢東北方綿延的“十里瑯珰”,就可以眺望獅峰了,那是公認的龍井最好產區(qū),從其地貌也可以想象,正如明代俞思沖所說:“獅子峰,在一片云之上,高出群岫,可瞰江滸。北望天竺,諸峰疊秀如畫?!?p>
“浮云堂”主人支炳勝
層層疊疊的綠色山坡上,躍動著一群群采茶工的鮮艷身影,真是一幅天然勝景。其實現(xiàn)在采摘的都是后來培植的新品種“龍井43號”,葉形漂亮,產量大,生長快,已經(jīng)占據(jù)了茶園的大半江山。而傳統(tǒng)的老龍井“群體種”,長得沒那么規(guī)整,但是老茶客公認味道更醇厚,要再等幾天才能出芽。龐穎告訴我,其實看茶樹的形狀就能分辨出來,那些齊齊整整排布成條的茶樹是“43號”,都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而那些一團團的成簇茶樹才是“群體種”,大小不一,但更自然。龐穎指給我看茶園上廢棄的幾個大木架,是生產隊時期合作采摘時留下來的,當時采好的茶葉就從上面“坐滑梯”滑下來,省時省力。后來包產到戶,家家戶戶靠自己,不得不回歸原始的手工采摘。而且再開墾后,茶園面積擴大了三倍以上,人手更不夠,所以現(xiàn)在一到采茶季,每戶都得從安徽、江西雇十幾個采茶工。
我們遇上幾個采茶工下山吃午飯,每人竹簍里都有半筐鮮葉,是一大早到中午的成果。她們從安徽來,在這一個月里,每天都要早6點天剛蒙蒙亮開始采,一直采到晚6點太陽落山,幾乎不怎么休息。她們把幾片葉子攤開給我們看,是嫩綠的芽頭,人稱“蓮心”,聞起來一股清香,嚼一嚼還有些澀。她們說,昨天采了第一茬,天陰,有風,手都凍傷了。今天一放晴,溫度提高了好幾度,芽葉長得很快,必須得爭分奪秒,因為必須要在一芽一葉時采摘,否則會炒出“冬味”。
人人都想嘗鮮,尤其是“貴如金”的明前龍井
西湖龍井盛名400年,也在于獨特的炒制工藝。與大多數(shù)綠茶呈芒針狀不同,龍井茶是獨特的扁平條索狀,讓人不禁想起蘇東坡的形容,“從來佳茗似佳人”。龍井改條索狀始自清末,也是由于皇家對于貢茶的苛求,迫使其制法創(chuàng)新。綠茶是一種不發(fā)酵茶,為了防止發(fā)酵,有各種不同的殺青方法,如“烘青”“蒸青”,龍井則是“炒青”,而且為了呈現(xiàn)扁形,需要用手不斷壓實。龐穎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人愿意全手工炒茶了,都被機器取代了,“手放進250度高溫的鍋里,一不小心全是水泡,那真是酷刑”。只有兩個跟她合作多年的村民還在堅守,幫她手炒一些,“已經(jīng)不是錢的問題了,是這么多年收茶的情誼”。她拿上一袋昨天采的鮮葉,帶我去找其中一戶茶農陳一鳴。這袋鮮葉一打開,散發(fā)出飽滿的清香,陳一鳴薄攤在竹篩上,還需要經(jīng)過幾小時萎凋。他告訴我,萎凋之后的炒制還有幾道工序,首先是“青鍋”,放在高溫鐵鍋里進行殺青,在這個階段就要初步壓扁塑性,炒至七八成干時起鍋;之后是“回潮”,將青鍋后的茶葉攤涼篩分;最后是“輝鍋”,幾乎要將茶葉的水分全部炒干,斷絕它外部發(fā)酵的可能。陳一鳴將手邊已經(jīng)回潮的一竹篩青葉放入熱好的鍋中,準備最后一道“輝鍋”翻炒。鍋內溫度已經(jīng)80度,但他下手果斷,“越猶豫越容易燙傷”,然后用手將茶葉按在鍋內,抓住葉子翻轉掌心,再揚起手掌抖落,如此抓、按、捺、抖循環(huán)往復十幾分鐘,鍋溫已經(jīng)逐漸升高到150多度,一直要“茶不離鍋,手不離茶”,直到葉片變得緊實深沉。這樣下來,12斤鮮葉,手炒10個小時,才能炒出3斤干茶。而這樣的手法,是多年吃苦練就的功力,所謂“三年青鍋,五年輝鍋”,陳一鳴還記得,他18歲第一天學的時候,手上起了36個泡,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愿意碰鍋了。龐穎感嘆,江南是個人多地少的地方,古時候這個地方的茶農除了茶葉,祖祖輩輩沒有別的生活來源,愿意花這么大的代價去炒茶,龍井才在這么多茶中獨占魁首?!扒×陆?,寫了七首贊龍井的詩,因為只有這么趁著手感炒出來的茶,才不苦不澀,沒有刺激性。但現(xiàn)在都機器炒了,看似賣相更好,但茶葉的味道總是釋放不透徹,沒味道?!?/p>
“和茶館”的龍井雞湯
陳一鳴的祖輩留下了10畝茶園,算是梅家塢村的大戶。對他來說,一年的辛勞都要看從明前到雨前一個月的收成,一個月畝產能到120多斤鮮葉,相當于30斤干茶,10畝300斤干茶。但是眼見著價格一天天在降,剛上市的明前西湖龍井售價動輒上萬,在農戶這里的每斤干茶收購價3800元,之后不斷下降,從3000多元到2000多元,到臨近谷雨時就降到不足1000元了,時間不等人。人人都搶著要喝第一口明前龍井,哪怕葉子里的鞣酸火氣還沒褪掉,入口還有點生澀。陳一鳴挑揀幾片剛炒好的茶葉沏上一杯新茶,葉片很快在水中舒展開來,沁人心脾的香氣飄出,像一縷春天的魂。
“和茶館”主人龐穎
陸羽在《茶經(jīng)》里提到“錢塘生天竺、靈隱二寺”,點出了杭州茶與禪寺的深厚淵源。事實上,唐宋兩代,種茶、喝茶在全國范圍內都是以寺院為主體,之后才逐漸擴大到寺院之外。唐代柏林禪寺趙州和尚的“吃茶去”公案流傳至今。兩位僧人來請教什么是禪,無論說什么,趙州和尚一律回答:“吃茶去!”雖然這是禪宗以茶來見機的說法,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禪與茶的不可分割。
杭州茶史專家阮浩耕告訴我,唐代畫家閻立本有一幅畫叫《蕭翼賺蘭亭圖》,畫的是唐太宗御史蕭翼從王羲之第七代孫智永的弟子辯才的手中將“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騙取到手獻給唐太宗的故事。畫面右側是辯才和蕭翼在對話,左側的三分之一則是一老一小在煮茶。據(jù)阮浩耕考證,這是繪畫中最早出現(xiàn)茶的。按照畫面的時代背景,在公元640多年唐太宗時期寺廟中就開始飲茶了,比《茶經(jīng)》還早100多年。
梅家塢窩在山丘坡地之中,形成滋養(yǎng)茶樹的大環(huán)境
杭州佛事繁盛,湖山之間曾有禪寺360多座,寺院中煮茶、飲茶更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阮浩耕說,當時這些寺院的廟產中有很多土地,其中有不少茶山。茶葉一部分僧人自己喝,一部分拿來招呼居士游客。“從宋代到明清,很多文人士大夫都常去寺廟中喝茶,和寺廟高僧也都是朋友。比如蘇東坡,在杭州時寫了很多關于寺廟飲茶的詩,其中有一首詩說他一天之內去了七個寺廟,喝了七杯茶,達到唐人盧仝的境界:‘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民國時郁達夫杭州游記里,也常提及去寺廟里喝茶,實際上寺廟變成了西湖邊上的茶館?!?/p>
茶是生長在深山幽谷間的珍木靈芽,其天賦秉性與禪宗有著天然的契合之處,這就是所謂的“禪茶一味”吧。循著歷史脈絡去尋找禪與茶的精神聯(lián)系,當然要先去天竺、靈隱一帶。查了路線才發(fā)現(xiàn),世人皆知靈隱寺,而不知這附近其實是一個寺廟群。最初是東晉時期印度法師慧理來到杭州,發(fā)現(xiàn)飛來峰特別像印度的靈鷲山,于是在這兒開建道場,就是后來的“天竺五靈”——靈隱寺、靈壽寺(后名永福寺)、靈順寺、靈峰寺、靈山寺(后名法鏡寺)。其后在此基礎上增建,共有大大小小11座寺廟,都在步行范圍內。茂密的山林環(huán)境為它們隔開了游人的喧囂,自有一份幽靜與隱逸。很多寺院仍有自己的茶園,上、中、下三座天竺寺都種茶,永福寺也有一片茶園。很多人也愿意去這幾座寺廟中安安靜靜地喝一杯茶,“偷得浮生半日閑”。
永福寺福泉茶院,監(jiān)院明行法師在事茶
沿著天竺路向西,永福寺就藏在靈隱寺的后面。這里不像大部分寺廟那樣中軸對稱,而是依山而建,黃色的佛殿掩映在綠色的群山中,山即是寺,寺即是山,果然不愧為口口相傳的“中國最美寺院”。永福寺最早是1600年前慧理禪師所建,南宋時一直是皇家的內庭功德院,因此一度以“錢塘第一福地”聞名,但在清末后就逐漸廢棄了,目前的這座寺院是在2003年復建的。很多人慕名來永福寺的福泉茶院喝茶,也是因為這里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站在大雄寶殿外俯瞰,可以越過山頂,看到西湖,看到城市。而最妙處在于,站在永福寺可以看見杭州,站在杭州的任何一個角度卻看不到永福寺。
永福寺自己的茶園就圍繞在院墻內外,因為地處山坳,溫度比梅家塢要低兩三度,茶葉還沒有開始采摘。負責茶園的監(jiān)院明行法師對今年的春茶有些憂心:“去年冬天雪特別厚,冰凍也厲害,葉子的機體功能沒有完全正常運轉。雖說芽頭起來了,但是病態(tài)的,尖上是焦的?!彼麕覀內ゲ鑸@里看,大部分葉片還是深綠色,有焦葉,新鮮的芽頭還沒冒出,采茶工忙著挑揀出焦葉,正式采摘還得過三五天。
杭州茶史專家阮浩耕在“湖畔居”飲茶
明行法師自12年前永福寺復建完成后就來到這里,因為對茶的興趣,各種事務之外,一直兼顧著茶園。在他看來,“禪茶一味”的說法并不高深,自從禪宗興起以后,茶就沒有離開過寺院的日常生活。在喝茶時,慢慢把心放進茶里,就能體會到禪。明行告訴我,他平時喝綠茶并不多,但到春夏還是要喝龍井的,因為龍井作為綠茶之首,確實有它不可替代的爽滑感?!昂绕斩?,是從第一泡到最后一泡,去感受它的變化。但龍井茶,我是去品嘗每一口,從入口的吞咽,到進入腸胃,都會有變化,這就是綠茶的細微之處。你說它是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閨秀也好,它確實有種女性的婉約。人能感受得到茶,茶也就能夠與人親近?!泵餍姓f,茶也是一種媒介,什么叫“因緣”,什么叫“當下”,都可以在一杯茶里面闡說。永福寺茶園面積不大,基本上都是僧人自己采,自己炒,自己喝,并不執(zhí)著于統(tǒng)一口感,反而可以體會到每一杯茶的獨特。比如要喝到龍井茶的“豆苗香”,前提是采茶的那一天要晴爽,那天做出來的茶就會有豆香,下雨時采就沒有,很多時候是可遇不可求的。
永福寺茶出名,還在于它的人文底蘊,所謂“文化禪”。明末清初東皋心越禪師曾居永福寺六年,他擅古琴、篆刻、書法、詩詞,廣交天下文人墨客,使寺院成了文化人的客廳。后來他東渡日本,在日本重新復興了古琴,篆刻,被尊為“古琴復興之祖”“篆刻之祖”,還開辟了一個書畫的新境界。如今的永福寺傳承了這一文化藝術傳統(tǒng),住持念順法師是位古琴家,督監(jiān)月真法師則以書法造詣聞名佛教界。月真法師邀請我們去他的私人茶室喝茶,茶室位于寺院一隅,推開窗即豁然開朗,所謂“三面云山一面城”。人如其字,月真法師有一種無拘無束的隨意和舒展,他說,茶和書法一樣,對于佛教而言,都是一個余事,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月真法師在2003年主持重建杭州永福寺,2006年又復建韜光寺,與此同時,他開始致力于收集400年前東渡的那些高僧在日本留下的遺墨,并在永福寺設立了專門展廳。這些收藏將絲絲縷縷的茶道交流史保留下來,比如將明代煎茶道帶到日本的隱元法師的書法,還有一封出自日本茶道奠基人千利休的信。
由永福寺后門出去繼續(xù)登高,還有一座韜光寺。韜光寺始建于唐代,是一座佛道雙棲的寺廟,既是韜光禪師的修行地,也是道教呂純陽與何仙姑的修仙地。若把山喻人,永福寺在山的腹部,韜光寺則在肩膀,從這里可以望得見錢塘江。月真法師也是韜光寺的住持,他告訴我們,唐代白居易在杭州刺史任上,曾造訪韜光禪師,為西湖留下了最早的一段汲泉烹茗佳話。“白居易當時作詩相邀禪師下山相聚,詩里敘述誠意,這頓飯是素凈的,葛粉濾泉,青芥除葉,并且藤花是在洗了手之后摘下來的。未料韜光禪師不樂世間富貴權勢,以詩辭謝。白居易并不介意,親自渡湖上山,與韜光禪師汲泉烹茗,談詩論道:‘奚必金蓮畔,恒耽泉煮茶?!比缃耥w光寺還有一口烹茗井,不少游客專門帶了容器來,也是體會汲泉烹茗之樂吧。
正在恢復中的徑山茶宴茶器
下山回到天竺路,自靈隱寺山門向南直上到稽留峰北面,是中天竺法凈禪寺。這座寺院是隋代寶掌禪師所建,他信仰摩利支天菩薩,傳說他活了1000多歲。盡管寺院幾經(jīng)廢棄和重建,但種茶的傳統(tǒng)一直還在,寺后稽留峰下還有50多畝自種茶園。我們4月1日來到這里,正趕上法凈禪寺一年一度的開茶節(jié)。最特別的是根據(jù)佛教儀軌而來的灑凈儀式,黃色僧袍的僧人們步入茶園,走在最后的鎮(zhèn)山法師主法,取楊枝凈水遍灑。隨后“禪茶”開采,每個來現(xiàn)場的人都能喝到一杯茶,吃到清明前后才有的艾草團子?,F(xiàn)場炒茶的是慧華法師,看他淡定肅穆的神情,果斷的手勢和力道,像是在修煉內功。問他禪茶儀式的細節(jié),他擺擺手:“都是形式。我來教你們怎么來喝一杯茶?!彼麑⑽覀儙У剿吕镆惶幧宿k公的場所,墻上隨意貼著各人練的字畫,只中央一張四方桌,四把太師椅,辟出一塊喝茶的小環(huán)境。他要我們調整呼吸,正襟危坐,然后無言清坐,一人一杯茶,靜中求禪。但我心里仍帶著焦慮,很難一下子進入禪茶的境界??梢姴徽撌嵌U也好,茶也好,都出自于心。不禁想起前兩天在杭州第二大寺凈慈寺,問住持戒清法師怎么闡釋“禪茶一味”,戒清法師以一幅手書作答:“如是禪,如是茶,如是禪茶,如斯心。”
視“禪茶一味”為至高境界的日本茶道,其淵源則要追溯到南宋時期徑山茶的傳入。徑山茶也很有歷史,曾和龍井茶共同構成太湖南漸、天目東延的名茶。徑山在杭州以西35公里,五峰環(huán)抱,徑山寺就建在山上,如蓮蕊一般。上山俯瞰,天目山從這里延伸出東西雙徑,東徑通余杭,西徑通臨安,這也是“徑山”之名的由來。唐天寶四年(745)法欽禪師在此開山,被唐代宗賜號“國一禪師”。有記載法欽法師“嘗手植茶樹數(shù)株,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鮮芳,特異他產,今徑山茶是也”。到了宋代,徑山寺更名列江南“五山十剎”之首,日本多位名僧來徑山寺學禪,一住數(shù)年。徑山寺居士張濤告訴我,日本有史料記載,南宋端平二年(1235),日本僧人圓爾辨圓上徑山,師從無準師范,其后帶回《禪苑清規(guī)》一書以及茶種、碾茶方法,創(chuàng)立了京都東福寺。到了南宋開慶元年(1259),又有南浦紹明至杭州凈慈寺謁虛堂智愚,后隨虛堂智愚至徑山寺修禪,同時學習種茶、制茶技術及徑山茶宴禮儀禮規(guī)。張濤說,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就一直有日本寺院的僧人前來尋祖庭,最多的一次來了200多人,但當時寺院一片荒蕪,甚至明代佛殿屋頂都倒在了村民菜園里,日本僧人看了直掉淚。90年代開始復建,前幾年又按照最輝煌時期的宋代式樣再次重建,所以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座簇新的寺院。
如今徑山寺只有方丈院是90年代留下來的,住持戒興法師日常起居就在這里。我們進去時,戒興法師正在院子里閑坐喝茶,一個僧人在旁拿扇子扇風,照管煮水的風爐,自有一派天然。喝的是普洱,因為寺院里飲食素淡,普洱暖胃。戒興法師告訴我們,徑山茶以山門為界,分高山茶和平地茶,滋味差別很大。寺內的高山茶海拔高,一般要清明后采摘,制法多是烘青,比龍井更清淡含蓄。他說,月真法師曾打算把永福寺龍井、天臺山云霧茶還有徑山茶打包成杭州“禪茶”品牌,后來因為三種茶的采摘期不同,擱置下來。而徑山寺這幾年正著力把南宋時期傳到日本去的茶宴恢復起來,但因為史料已經(jīng)散失,只好把日本東福寺的“四頭茶會”帶回來,加以改良:將賓客請至專用茶室明月堂,賓主四人圍坐,茶頭開爐煮茶,司客向賓主注茶,先賓后主,賓主品茶,然后論教敘事。
曾考證過徑山茶宴的阮浩耕說,宋代茶宴是滲透在寺廟的生活中的,是一種規(guī)格較高的待客禮儀,比如朝廷有官員來有茶宴,寺廟中有僧人受戒或任職有茶宴,每一天念經(jīng)之后也有茶宴。不過,現(xiàn)在寺廟生活已經(jīng)時過境遷,喝的茶也不再是宋時的抹茶了,如此復古似乎就只是一種表面儀式,不是禪茶的精神了。
徑山寺僧人日常茶具
“茶道隨意方才妙”,阮浩耕認為,就像這句老話說的,喝茶就是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有很多規(guī)矩就沒意思了。他研究古人喝茶,也是大俗大雅的二元呈現(xiàn):“有宮廷茶宴,比如宋徽宗有文會,召集一些大臣一起來喝茶;更有文人雅集,比如北宋的西園雅集,一直延續(xù)到明清;自宋朝起,喝茶也浸透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了,閑時喝茶,客來敬茶。南宋有一首詩,說一個農婦在雞叫三遍天要亮時,就要為她丈夫安排好飯和茶,這說明在農村里,喝茶已經(jīng)是日常生活,城市里就更不用說了?!?/p>
南宋時的杭州茶館已經(jīng)十分排場,而且形式多樣,吳自牧《夢梁錄》中有詳細記載:一類是士大夫聚會高談的“大茶坊”:“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四時賣奇茶異湯,冬月添賣七寶擂茶、撒子、蔥茶,或賣鹽豉湯,暑天添賣雪泡梅花酒,或縮脾飲暑藥之屬”。一類是“人情茶坊”:專是五奴打聚處,亦有諸行借工賣伎人會聚行老。還有一類是集妓院、茶館為一體的“花茶坊”,甚至茶館還可以教你演奏器樂,“蹴鞠”娛樂……阮浩耕說,明代之后西湖邊的茶館更為普及,到了民國時更是鱗次櫛比,有不少故事都是在茶館里發(fā)生的。比如民國時胡適和他的表妹曹佩聲曾經(jīng)在煙霞洞小住了一段時間,每日或閑坐品茗,或游山觀佛,度過了一段神仙般的戀愛時光;弘一法師出家的念頭也是從茶館開始的。某日他約夏丏尊去湖心亭喝茶,夏丏尊隨口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闭f者無意,沒想到聽者有心。
浙江音樂學院國樂系主任杜如松(左)和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教授林海鐘(右)
如今名聲在外的杭州茶館,依然大多開在西湖邊。比如湖畔居,三分之二的建筑都架在水面上,在靠窗座位向外眺望,“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湖光山色盡收眼底。湖畔居總經(jīng)理樓明介紹,三面云山一面城,茶樓的位置正好在城和湖接壤之處,天氣晴好時,正對面的孤山、旁邊的平湖秋月、湖心島、雷峰塔,都一覽無余。而所謂“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不同的季節(jié)可以在這里看到不同的西湖。有如此景觀,茶的滋味也會不同尋常吧。
與朝向城市的“外西湖”不同,繞到西湖以西不面城市的“里西湖”,更有一種難得的隱逸之氣?!案≡铺谩本脱谟吃谠※]灣西岸的一片竹林中,原來是黃公望隱居地“子久草堂”。這里如今的主人是支炳勝和Vicky夫婦,因為早年收藏茶道器物,開始尋找一個和朋友喝茶的地方。Vicky形容,理想中的茶室就是明代張岱所謂“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好像就是眼前景象。浮云堂空間不大,100多平方米被隔成三個大小不一的茶室:最小的一間“容膝齋”最多只能容下兩三個人,中間有兩個格窗的就叫“小閣橫窗”,臨湖的一間最大,叫“丈室”,落地窗推開就可以借景,把對面的水和橋引到茶室里來。茶席布置借鑒了日本茶道,修習過日本茶道的Vicky認為現(xiàn)代人需要這種秩序感:“修習茶道是通過一步步嚴格設定規(guī)矩,實現(xiàn)五感訓練,讓茶人對人性產生細微的思考和體悟,這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喝茶的人。”
在“湖畔居”可將湖光山色盡收眼底
聽杭州朋友說,當?shù)厝俗钕矚g去的其實是一種“自助茶館”,既可以喝茶,也可以吃自助餐,常常約人一坐就是半天,午飯也解決了,而且這種茶館在別的城市找不到。這有點像是《夢梁錄》中記載的“分茶店”,從名羹到雞、鴨、鵝食件,從各式羊食件到蝦、蛤、淡菜、魚干,從葷素包子到四時果子,品類有上百種。龐穎告訴我,這種模式是紫逸閣茶館在20多年前開創(chuàng)的,當時店里賣臺灣烏龍茶,客人喝了容易餓,就煮個茶葉蛋啊,下個小餛飩啊,包個小粽子啊,很多客人就沖著這個來了。一看這種形式特別受歡迎,就又增加了瓜子、花生、糖果、蜜餞、水果,成了很大的陣仗。后來其他城市也來仿效,開了一批這樣的茶館,但都倒閉了。龐穎說,因為只有杭州人既有茶,又有錢,又有閑,還愛吃這些雞零狗碎的吃食,這些因素缺一不可。
我們挑了個午飯時間,專門去現(xiàn)在杭州最大的自助茶館——青藤茶館體驗了一番。青藤茶館的老店開在商圈密集的南山路上,一進門就感覺到人聲鼎沸,一派熱鬧的煙火氣。青藤茶館創(chuàng)始人之一毛曉宇帶我參觀,室內設計成了江南園林的樣子,雖然有將近5000平方米,但感覺上曲徑通幽,以小見大,“因為傳統(tǒng)的茶館都不大,看上去親切”。她說,茶館有很多十幾年的老客人,有的是從前帶孩子一起來,后來孩子也結婚有子了,就三代人一起來。正說著,一個剛進門的客人親親熱熱地招呼她:“毛毛,好久不見啊。”看店內幾乎滿客,靠窗的座位都沒了,這個老客人有些失望,毛曉宇忙吩咐經(jīng)理:“看有沒有取消的訂單,給找一個最好的位置。”我們也找了個座位坐下,菜單是根據(jù)茶類,每位88元起價,小吃任選:最搶手的是紅燒雞爪;應季的有筍片、芥末蝦仁;現(xiàn)做的主食,比如片兒川、貓耳朵、混沌;甚至還有些杭州特色茶點,橘紅糕、棗泥糕、焦桃片等。食物很誘人,只是要習慣這里的嘈雜環(huán)境,聊天、打牌、玩狼人殺……如毛曉宇所說,這個大茶館是接地氣的,包羅萬象的。
杭州特有的自助茶館——青藤茶館
喝茶時要不要吃點心?阮浩耕告訴我,古人對此是有爭議的。明代文人就很反對,他們認為這會影響喝茶時的味覺和嗅覺。如果真的要吃點心,有兩個原則:不奪香、不奪味,所以茶點要素淡。到了晚清和民國,喝茶時吃茶點成了一種風氣。紅學專家鄧云鄉(xiāng)是杭州女婿,他曾經(jīng)專門寫過一篇文章談西湖龍井配什么茶點。鄧云鄉(xiāng)最愛九芝堂的焦桃片,是把米粉、核桃、芝麻混在一起,切成薄片,然后烘干,會有一點芝麻和核桃的香氣,很脆。喝龍井時吃兩片焦桃片,是絕配。龐穎說,現(xiàn)在人對環(huán)境要求越來越高,自助茶館并不好經(jīng)營,但很多茶館都會供應一些茶點。像她開在靈隱寺附近法云安縵酒店里的和茶館,也會給客人提供時令餐食。比如龍井雞湯,就是把龍井干茶燉在雞湯里,只加一點鹽調味,雞肉的味道入口更油潤細膩,湯也更加鮮爽。
杭州人喝“早茶”也是一景。阮浩耕說,不像廣州人喝早茶大都在飯店酒樓,一壺茶加幾碟點心,且飲且食,杭州人的早茶就在西湖沿岸的公園里,一大早坐上公交,步入公園茶室揀個舒適座位,坐擁湖山美景喝一杯早茶,只花一塊錢,是真正的“一元茶室”,這讓外地人艷羨不已。按照阮浩耕的指點,我們早上6點多來到西湖西岸的花港公園茶室,發(fā)現(xiàn)茶客們差不多都到齊了。以老年人為主,自帶茶杯和茶葉,茶室提供座位和開水,可以在那里喝茶,聊天,跟著收音機唱戲,還有幾桌在打麻將、玩撲克。很多老茶客喝早茶的習慣已經(jīng)保持20多年了,早晨5點多到,和老朋友們見見面,聊聊家常,7點游人一來,茶客們就散了。
有感于當前對于中國茶道的困惑,很多茶人一味跟風,中國美術學院民藝博物館執(zhí)行館長吳光榮去年策劃了一個中國茶生活藝術展覽。當時展廳里就掛了宋徽宗的《文會圖》、文征明《惠山茶會圖》、陳洪綬《品茶圖》等古畫摹品,畫中山間茅屋,臨泉而坐,飲茶論道,借此來營造一種意境。吳光榮覺得,中國人的興致就在于此,以茶為媒介,與朋友相聚。古人往往不是把喝茶當作一個獨立的活動來進行,而是閑暇時,觀山看水,賞花望月,彈琴讀畫,皆有茶伴。
明代以來,更出現(xiàn)了茶寮文化,文人士大夫在其中享受“琴棋書畫詩酒茶”的隱逸樂趣?!犊紭動嗍隆分姓f:“茶寮,構一斗室,相傍書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子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廢者?!迸莶栌蟹?,主張山堂夜坐,親自動手,觀水火相戰(zhàn)之狀,聽壺中沸水松濤之聲,品茶杯中噴香的裊裊茶煙,置身于云光縹緲的仙境之中。雅集的人數(shù)也有講究,張源在《茶錄》中說:“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乏矣。獨啜曰神,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币桥R高雅之境,還要跟高雅之士在一起,如徐謂說可以一起飲茶的茶侶:“翰卿墨客,緇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軒冕之徒,超然世者?!?/p>
阮浩耕在2005年曾對杭州茶館做過統(tǒng)計,當時大大小小有60多家。十幾年過去,三分之二的茶館都消失了,而且是在茶葉消費量大幅度提高的背景下。相應地,喝茶越來越私密化,轉向小眾的“茶書院”,或者干脆將茶室搬到自己家里。
兩年多前,鄧鑫和幾位好友合伙開了一間茶書院“湖隱”,起初就是想找個一起喝茶的地方。想借景西湖,又不想太喧囂,于是在北山路上找到一間老房子,就在新新飯店的百年歷史建筑群里,一街之隔,隱于西湖對岸??臻g不大,細看卻混搭豐富,正如這里不同背景的五個主人,有設計師、攝影師,有茶道具的玩家,也有造像、書畫、家具的藏家:進門處是韜光寺住持月真法師的題字“湖隱”,室內放置著明式的大小頭柜、霸王撐四平長案、櫸木南官帽椅;墻上掛著隱元禪師的“鳥鳴山更幽”、木庵禪師的“煎茶會親友”、江戶時期的筑前琵琶,卻還有耶穌浮雕像;茶幾上擺放著公元3世紀的犍陀羅佛像,條案上是明代的木雕羅漢,耳邊傳出的確是巴赫的“大無”……鄧鑫說,這就是他們做茶書院的初衷,一個好友們喜愛與分享的地方。
青藤茶館茶點
藏在浙江大學西溪校區(qū)人文學院古籍館里的“集古學社”則是一個更加隱秘的飲茶地。集古學社秘書長黃晨告訴我,這里不對外經(jīng)營,但對學生開放,也算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文化熏陶。這個空間看上去像是一個擴展的文人書房,借鑒了明代的茶寮布置,有高至房頂?shù)臅?,還有書桌、琴案,茶室則與書房相連。茶桌是一塊收來的漢磚改制,除主人泡茶外,有三人喝茶,黃晨拿出三只杯子,取道家的“三清”——玉清、上清、太清。黃晨說,無論什么活動,都有茶。他形容,正如甘草是中藥里面的和事佬,幾乎配所有的藥都會放,茶其實是人際交往里面的甘草,跟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相融的。黃晨不把這些活動叫作“雅集”,他覺得,像是北宋的西園雅集,參與者都是李公麟、蘇東坡這些文豪大家,而且他們相互之間是能夠相互應和的,有人彈琴,有人作詩,不是旁觀別人的表演。所以黃晨只將集古學社的聚會稱“閑集”,幾個閑人,聚在一起,焚香、品茶、掛畫、插花,享“四般閑事”之樂。
早就聽說杭州文人雅集上最有名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教授林海鐘,另一個是浙江音樂學院國樂系主任杜如松。林海鐘擅畫西湖山水,而且常常興之所至,即興提筆,比如他自己在北山路的畫室“雙桂軒”,還有龐穎開在法云弄的和茶館,都可見他的題壁之作。而杜如松擅笛簫,靈隱寺每年舉辦云林茶會上都會邀請他來吹奏。在朋友的私人雅集中,兩位好友也常常相攜到場,翩然如二仙。兩人合作的絕活是一人吹笛,一人作畫,筆墨與音律相應和,一曲終了,畫也剛好落筆。林海鐘告訴我,曾有一位美國人類學家還專門以他們?yōu)檠芯繉ο?,因為難以想象在現(xiàn)代社會中,竟有人這樣如古人般生活。
這次因為共同的好友——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咨詢委員會主席鄭培凱來杭州,三人相約在雙桂軒相聚。林海鐘讓我先去他南山路的另一處畫室找他,這是間普通公寓,但經(jīng)建筑師王澍改造后更像個室內園林,中央是一片水面,四周的空間像是一個個浮在水面上的亭子。打通了隔墻之后,剩下二十四根柱子,有宋代式樣,干脆叫“二十四柱堂”。林海鐘告訴我,他小時候住在寶石山的東面山腳下,后來也在南山路的美院上學教書,一直也沒離開西湖,西湖就是他的“湖中天地”,他畫中游觀的山水。從南山路“二十四柱堂”到北山路“雙桂軒”步行要40多分鐘,他提議一路走過去。游人如織,但他走得很快,如入無人之境:“西湖是一個情境豐富的地方,如果用佛教的語言來說就是‘具足,我不愿意離開西湖也是因為這點。一會兒很繁華,一會兒很安靜,一會兒又很絢麗,幾分鐘后可能又走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很蒼古,感覺像進了《水滸傳》里面的野豬林,突然會跳出一條大蟲來?!币宦房淳?,不知不覺就到了北山路,再繞到半山上的小路就有山林之幽。林海鐘說,古時這一帶有很多小寺廟,從這里一直到靈隱寺,可以一路拜過去。
雙桂軒就在瑪瑙寺舊址里,從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進去的院落,院子里種著兩棵桂花樹。今天聚會的主題是林海鐘一幅剛剛畫好的新作,滄浪之水四季的不同景致。林海鐘想請鄭培凱來題字,因為他擅長書法,而且又對昆曲有深入的研究。一會兒鄭培凱和杜如松到了,三人一邊喝茶,一邊展卷欣賞。鄭培凱在畫后寫下:“適逢清明時節(jié),桃花盛放,吾友海鐘召余雙桂軒,為一日之飲……畫滄浪亭,寫牡丹亭故事,亦園林戲曲之藝術穿越……”這樣得山水與友人滋養(yǎng)的茶會,才會像民國茶癡周作人所形容的那樣,“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吧。
(參考資料:《杭州茶史》,朱家驥著,杭州出版社。實習生周小薇、嚴賦憬、王涵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