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
在中國文化史上,跟鱷魚最有關系的人物,無疑是寫過《祭鱷魚文》的韓愈;若再求其次,我想應是章太炎了。
以前,曾就芥川龍之介的《中國游記》寫過一篇讀后感,已留意此事。芥川寫了他1921年在滬上拜訪章太炎的印象:
章炳麟先生的書房里,不知出自何種愛好,壁上趴著一條碩大的鱷魚標本。這間放滿書籍的房間,可是名副其實地徹骨寒冷。墻上掛著的那只鱷魚標本,令人感到是一個諷刺?!瓝f,章炳麟先生以王者之師自任。也曾聽說,他曾一度想把黎元洪作為其弟子。如此說來,其書桌橫頭墻上那只鱷魚標本的下方,的確懸掛著一條橫幅。上書:“東南樸學 章太炎先生 黎元洪?!?/p>
芥川最后還發(fā)了一通不知所謂的感慨:
我一邊洗耳恭聽先生的高見,一邊時不時地瞧著趴在壁上的那條鱷魚,而且一個與中國問題風馬牛不相及的念頭在腦海里掠過:“那鱷魚一定熟知睡蓮的芬芳,以及太陽的光明和水的溫暖。因此,我現(xiàn)在的冷得瑟瑟發(fā)抖,那鱷魚該是最能體會的了。鱷魚啊,成了標本的你,該是比我要幸福??蓱z可憐我吧!可憐茍且偷生的我吧!……”(陳生保、張青平譯本,第31-34頁)
另有一位日本漢學家小川環(huán)樹,上世紀三十年代到蘇州探訪過章氏,也提及:“章炳麟的家,芥川龍之介在《中國游記》里寫到過,那是上海的家。那里的鱷魚標本,在他蘇州的家里,也放著一個??磥硭欠浅O矚g,很中意。”(《留學的回憶——魯迅的印象及其他》,收入戴燕、賀圣遂選譯《對中國文化的鄉(xiāng)愁》)照小川的話,章氏似有兩個標本,恐怕不確,更可能只有一個,不過將上海那個搬去蘇州了吧。但不管怎樣,都足以說明,他確很在乎那張鱷魚皮。此外,在網上還檢索到近時王東滿所著《姚奠中》傳記中的一段:“章先生家里,除了琳瑯滿目的書櫥,最惹眼的就是正廳墻上懸掛的那張大鱷魚皮。姚奠中經常有意無意間凝視著那張大鱷魚皮出神,那張先生從東南亞帶回來的大鱷魚皮,仿佛無聲地在向他講述什么?!币κ舷涤?935年投入章門,此出于其口述,所回憶的自然是章氏晚年在蘇州的情形。
對于那個鱷魚標本,我原先的反應是:“章氏這個愛好,似乎無關大雅,恐怕中國人是不會如此形諸文字的;但這不是很能從一個側面,說明章氏孤傲怪僻的性格嗎?”可是,近讀《珍奇屋:收藏的激情》([法]達韋納著,[法]弗勒朗攝影,董瑩譯)一書,覺得這有點想當然了。
所謂“珍奇屋”(Cabinet de curiosités),近似于中國古代的多寶格(博古架),是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表現(xiàn)于室內陳設的一種博物風尚;顧名知義,其重心在于稀奇古怪之物,西洋稀見的生物亦為大宗,而鱷魚尤為重中之重。《珍奇屋》一書特別指出:
怪物被當作自然與上帝所開的玩笑——二者或共同,或輪流創(chuàng)造出各種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并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珍奇屋中展出。它們被當作顛覆、畸形、混雜、過渡的代名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非鱷魚莫屬。……16世紀初的珍奇屋是一個充滿未解之謎的地方。在這些謎題當中,最富異域色彩,同時也是珍奇屋里最常見的怪物,當數鱷魚。它憑借龐大的塊頭,占據了珍奇屋的一大部分,高踞于天花板中央,被一大群稻草填充的動物眾星捧月般團團包圍?!保ǖ?46頁。按:僅就此書插圖來看,出現(xiàn)鱷魚標本的至少就有八例)
這樣的話,章宅的鱷魚標本,也應置于西洋博物學風尚這一維度來理解,才是合理的;反之,以中國文人的生活和審美傳統(tǒng)論之,既不知標本為何物,更不可能將鱷魚作為裝飾品的。
大約自新文化運動發(fā)生前后,章太炎與世相違,漸趨保守,其文化形象最終定型于“國學大師”這一角色,以至于世人容易忽略,他原本很重視對西洋知識的汲取。早在從俞樾問學的詁經精舍時期,其讀書筆記《膏蘭室札記》征引西學譯著已有不少;甲午至辛亥十數年間,他三度赴日,通過日本這一渠道更是大量接觸到西洋著作,尤其是社會學、哲學和宗教學方面。同時,章太炎身為要角的“國粹學派”,其共同的文化取向即為援引西學以重建古學,對西學又特重進化論和社會學——而在當時的知識體系里,進化論與博物學實不可分。事實上,《國粹學報》也透露出了明確的博物學傾向:學問堪為章太炎對手的劉師培,就先后發(fā)表過《物名溯源》《物名溯源續(xù)補》《爾雅蟲名今釋》《論前儒誤解物類之原因》諸篇,他如許效盧《海州博物物產表》、沈維鐘《蟋蟀與促織辨》、薛蟄龍《毛詩動植物今釋》、鄭文焯《楚辭香草補箋》皆是;刊物另設插圖部分,分博物、美術二門,其博物畫皆由蔡守(哲夫)創(chuàng)作,歷年共刊出128幅(據程美寶《晚清國學大潮中的博物學知識——論〈國粹學報〉中的博物學圖畫》)。還有,作為章門弟子,魯迅、周作人兄弟都對博物學抱有濃厚興味,更是眾所熟知。由此來看,章太炎本人雖似未有專門的博物學論述,但觀其交游,他對于博物學至少是不陌生的。
當然,鱷魚標本之為物,畢竟更近于生活趣味而非知識趣味;章對西學的涉獵,對博物學的涉獵,都只為我們理解其“鱷趣味”提供了一個大背景,至多是一個遠因,未足以說明其具體的發(fā)生。我想,他應是受了更為直觀的視覺沖擊,才會形成其“鱷魚標本之戀”的。這一視覺沖擊可能發(fā)生于其東渡日本的時候。日人自明治維新以來即大力引進西學,也包括博物學,及至黃遵憲赴日,已可見“博物千間廣廈開”(《日本雜事詩》卷一);與章氏約略同時的東游者,如高劍父不時流連于“帝國博物館”,楊芾曾參觀“水族館”“昆蟲館”。在此環(huán)境中,章太炎自易受到熏染。也有可能,這一視覺沖擊發(fā)生于他后來寓居上海的時候。上海得西風之先,清季已有西人創(chuàng)立的“徐家匯博物院”和“亞洲文會博物院”,鄰近還有張謇私立的“南通博物苑”;同時,當日居留租界的西人眾多,有錢有勢,其家居有“珍奇屋”或類“珍奇屋”者自不足奇,章太炎長期居其地,在生活趣味上來點“拿來主義”也屬正?!鄬碚f,我更傾向于這種可能性,盡管找不到實證。
不論如何吧,總之西洋“珍奇屋”中的主角,卻成了我們“國學大師”的書齋中物,朝朝暮暮,相看不厭,這是耐人尋思的。這是不是透露出章太炎隱蔽而微弱的一點“西洋趣味”呢?甚至不妨進一步猜測,這是不是西洋學問在其精神空間里留下的一點回聲呢?
另一方面,在西洋語境里是一回事,在中國語境里又是另一回事。鱷魚在西人那里,代表了異域情調,代表了探險觀念,代表了博物風尚;而到了章太炎這個半新半舊的中國書生這里,也許又被當作一種性格的象征、情緒的符號了。章氏之為人,或曰“狂傲的,孤獨的”,或曰“耿介孤傲”,或曰“故示恢奇”,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過去信口說鱷魚標本“很能從一個側面,說明章氏孤傲怪僻的性格”,似又不必完全拋棄。
那么,這張鱷魚皮,有沒有在章大師的著述中留下痕跡呢?
我于章氏著作讀得不多,不熟,不敢說絕對沒有,但我猜應該沒有。不過,有關鱷魚的文字倒是有的。他后期有篇小考證《說龍》,認為龍的原型即鱷魚:
按《漢書·東方朔傳》:“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是則龍形與蜥蜴同。今俗謂蜥蜴為潛龍,亦曰地龍,南洋群島有蜥蜴躍起數尺,俗即謂之飛龍,此亦積古相傳之義。其大者曰鼉、鱷,并似蜥蜴。鼉出大江中流,而鱷生于南海,其形正同。然則鼉、鱷即龍屬矣。……鼉、鱷名異而物同,鼉、蛟物有小別而類同。是數者皆龍矣?!暨h西人未至南洲時,馬來人不習射擊,能持咒捕鱷。先以二人躍入海內,鱷魚來,一人當其前與斗,一人即騰上鱷魚背,以布纏其項至口,為五六匝,結之。鱷力在尾,纏其頭則尾不掉,于是持布為轡,跨之而出。度古所謂御龍者亦是術也。若《韓非》云:‘龍之為蟲,可狎而騎。然喉下有逆鱗徑尺,嬰之則殺人。今鱷魚項下正有逆鱗,而馬來人纏市〈布?〉者不避,則韓非未之知也?!保ㄒ姟峨s說三篇》,《太炎文錄續(xù)編》卷一)
章此說自屬一解,只是龍的原型問題相當淆亂,這里不必趟此渾水。但我們僅由此,足可見老章對鱷魚確有相當了解,那張鱷魚皮不是白掛的。另外,章太炎1927年有詩《感事》:“珠江閑氣開云鼉,掉尾渚宮東入鄱。鍾山積甲森嵯峨,素車白馬度滁和。垓下四面雞鳴歌,天欲亡我非由他。鼉去鱷來當奈何!”此詩當是隱指國民軍北伐,原來雄霸江南的舊軍閥孫傳芳消滅了,但作為勝利者的蔣介石又成了新軍閥,是即所謂“鼉去鱷來”(據姜義華《章炳麟評傳》,第263-264頁),也就是把老蔣比擬為“南海鱷神”了。我并不認為,章太炎的考證與詩,就是從他的鱷魚標本那里得來了靈感,但他在做考證時,在作詩時,多半是在書房里對著他的大鱷魚呢。我們可以想象,在考證龍即鱷魚時,在取鱷魚為喻時,正有一個龐然的實物擺在面前,筆下有鱷,眼中亦有鱷,他老人家想必是很得意的吧。
鱷魚標本跟章太炎具體的學識文章當然扯不上太多的關系,可是,從芥川龍之介來訪算起(1921),到他晚年遷居蘇州(1934),直至逝世(1936),這個鱷魚標本少說伴隨了他十五年,在其日常生活里,自是一個觸目的巨大存在。
要知道,作為韓昌黎筆下“冥頑不靈”的“丑類”,鱷魚在中國文化的符號體系里、在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里,早就被妖魔化,它是異己之物,是具體化的丑惡,是被驅逐被否定的存在??墒牵弧鞍俅淖凇壁s走的鱷魚,如今竟卷土重來,更岸然高踞于“國學”的重鎮(zhèn)所在,這自然很令人錯愕,跟“國學大師”的形象尤顯得“不搭”。或者就是這個緣故吧,公開記下鱷魚標本的是兩位日本人,而中國人似乎多選擇了自動忽略。比如章氏居蘇州時,有篇訪問如此描述:“室壁懸鄒容遺像,磊落少年,即先生嘗為序《革命軍》遭縲紲者。又先生肖像一幀,則劉半農題字在上,數年前所攝也。旁有何子貞聯(lián)一副,文云:‘露坐一身無步障,春游是處有行窩。雅人深致,可避塵囂。別室另懸繡花冊頁,則猶是湯夫人歸先生時閨友所贈?!保▍柖崱墩绿紫壬L問記》,見《追憶章太炎》)那么大的鱷魚標本到哪里去了?同一時期去的小川環(huán)樹、姚奠中明明看見有的呀!訪問者有意回避了那個“丑類”的存在,想來是不愿意他敬愛的國學家“人設崩塌”吧。
章太炎身后,留下大量遺物,今存于杭州章太炎紀念館尚數以千計。我自然想知道,那張鱷魚皮,作為既碩大又礙眼的一件物事,是不是還存于世間呢?